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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街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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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师弟?”姜叙连着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温术回应,干脆走到他跟前抬手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温术一下子收了心思,笑嘻嘻地抓着后脑勺,“没想什么。”

    “你和殷师弟都是第一次参加斗街会,”姜叙举起一只绣功了得的香囊递给温术,“我给你们各自求了张平安福绣进香囊里头,此外还塞了些茉莉和薄荷进去,它们的香味都是凝神静气的,你们带了,待会到场上好少些紧张。”

    “多谢师姐。”温术托住香囊,眼神不自觉朝竺臣的腰带上瞥了一眼,果不其然他也挂着一只一模一样的,于是赌气般也将香囊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我即刻就戴上。”

    他很快又敞亮起来,大摇大摆地甩着腰带上的香囊,旋了半个圈用宽大的衣袖抽了记贺珠玑。

    “看看看看。”他得意洋洋地挺着腰,“同是女儿家,小师妹该不会连刺绣都不会吧?”

    贺珠玑:

    斗街会抽到第一场的是百蛊生的卫仪对战殷谓。

    按照资历,卫仪此人算她百蛊生大师姐也不过为,捕下的奇妖猛鬼是寻常弟子望尘莫及的,奈何她以云游为乐,寻常日子去百蛊生很难碰上她。

    这回,十有八九是百蛊生的宗主不想输得太难看,请她回来压场子的。

    锣鼓声敲了三下。

    一道白袍素纱的身影跃上斗街台,她戴了顶帷帽,将容貌遮掩在朦朦胧胧背后,纤瘦的腰上系了圈麻绳,绳上挂着只竹篓。酒味弥散,卫仪站稳的脚跟又斜了两步,摇头自嘲,扬扬下巴朝殷谓抱一拳,音色清婉铿锵:“请多赐教。”

    台下诸位看客絮絮叨叨。

    “卫大师姐又是醉着酒来的。”

    “什么卫大师姐,卫大酒鬼吧?”

    “你晓得个什么?读过卫师姐写的诗么?那叫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卫大师姐是文人,文人总有些雅兴。”

    殷谓抱拳回应,“还请卫师姐多多指教。”

    卫仪甩甩手,一记响指弹开殷谓试探的剑锋,探了两根手指进竹篓里,捉出来只黑黑黄黄的大肥蛊虫,心疼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蛊虫收到信号,八只毛茸茸的脚迅速撑破身躯,站立在卫仪的掌心,吐出铺天盖地的蛊丝向殷谓罩去。

    殷谓三下五除二劈碎漫天蛊网,裸露的手背不留神被一片飘落的碎丝粘住,碎丝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顺着殷谓的手背一路扩大向上,触及的肌肤皆被一股触目惊心的深紫色占据。

    卫仪惦记着存在酒馆的两坛竹叶青,乘胜追击并不给殷谓留喘息的间隙,迅速将整只手伸进竹篓内抓出一大把蛊蝎朝前一丢。

    密密麻麻的蛊蝎自动围着殷谓绕成一圈包围,紧接着慢慢地缩小中央空地朝他逼去。

    殷谓皱眉思量生机,忽而举剑沿渗毒的肌肤轻轻划开一道,紫黑色的淤血溢出,皮肤的颜色肉眼可见地淡了许多。

    他重新攥紧剑柄,方才蛊毒侵体时钻心的酸软刺痛已消散大半。

    蛊蝎还在迅猛繁殖,原先只是稀稀疏疏地爬满斗街台,再看时已宛如黑海,好似一圈悉悉索索的涟漪即将合拢。

    他心知剑尖对虫海实在吃亏,默默地将剑收回鞘中。十指交叉打了一道结印,数簇火苗落在他脚边将靠近的蛊蝎统统烧成了焦炭。结印撑开,火苗大肆蔓延。

    滋滋啦啦的烤焦声和弥散的焦味占据了斗街台,卫仪撤开两步,醉意醒了不少,赞叹道:“啊,火灵根?难得难得。”

    “看来今日带的蛊虫是不起作用了。”卫仪含笑道,随手解了腰间的麻绳捋直,手腕一翻将麻绳抽在地上,斗街台登时裂开几道细缝,“本想着躲个懒,师弟却非要我活动活动筋骨不可了。”

    殷谓横剑身前,“劳烦卫师姐赐教。”

    “赐教谈不上。”卫仪偏头晃晃手,动作不经意间还沾着些醉意。

    她的蛊术出神入化,武力也远在初出茅庐的殷谓之上,哪怕后半场殷谓使劲浑身解数剑走偏锋,也抵不住卫仪经验老道,见招拆招,最终败下阵来。

    “卫师姐使的一手好鞭。”殷谓抱拳道:“殷某佩服,无地自容。”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看着着实年少,这场是我占你便宜了。”卫仪哈哈大笑两声,将麻绳重新系回腰间,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青玉葫芦抛给殷谓,“解毒的,光放血顶不了什么用。”

    殷谓接了青玉葫芦,又抱一拳,接着跃下斗街台。

    崔鹤迫不及待奔上前想攮他一拳,又看他血迹斑斑的胳膊硬生生憋住了,激动道:“真有本事啊你,跟卫仪能僵持这么久。”

    殷谓疑惑地望向他。

    贺珠玑解释道:“我记得当年崔师兄一分钟就被卫师姐的蝎子群拱下台了。”

    崔鹤:

    “这场虽是败了,却能跟卫仪僵持这么久,传回玉绳谈也算一战成名。”姜叙笑意盈盈地恭贺。

    “姜师姐的香囊果真凝神静气,看殷师弟毫不怯场不说,连对打卫仪都气势汹汹的。”温术也笑嘻嘻地凑上来,瞥了他好几眼,问:“你香囊呢?怎么不挂出来闻?”

    殷谓:

    娘们唧唧的东西。

    他面不改色道:“挡灾去了吧。多亏姜师姐的香囊。”

    “贺师妹,好久不见。”第二场时,郭越率先翻上斗街台。

    贺珠玑听见头顶有人唤她,不待锣鼓敲响,踩着凌空的风施施然飞到台面中央与郭越抱拳,“多日不曾领教师兄的蛊术,还请师兄今日莫要客气。”

    郭越抱拳回敬,笑问:“师兄何时客气过?”

    斗街台阁主将瓷杯反扣在案几上,冷透的碧螺春渗进镂花的格里,他端正紫砂杯重新斟下一杯半满的滚烫,茶香翻涌散开。

    身旁小生会意,拾起红绸布包的鼓棒咚咚咚敲了三响。

    郭越两手空空,既无武器,也不曾佩黛装蛊虫的竹篓瓶罐,反而在袖子掏出一只玲珑蟾蜍轻轻放在掌心。

    拇指大的蟾蜍通体混白,隐隐散着零星莹光,乌漆嘛黑的眼睛晶亮亮的。郭越只学着蟾蜍话朝它说了一句,它便立刻跳出手掌,稳稳当当站在斗街台中央,几番眨眼的功夫便已高出贺珠玑一个头。

    贺珠玑看着硕大的蟾蜍,犹豫着挪开两步,却见那蟾蜍死死地盯着她,一根舌头咻地从嘴中弹射而出,几乎捕捉不见影子便已哐地打在了她身前横着的霜痕上,连带着人都被震出去半丈。

    少女不甘示弱,侧身避开卷土重来的长舌,却不料那根舌头见打不着她,拐了个弯想将她捆住。

    贺珠玑迅速蹲下身躲开,接着力跃起踩着未及时收回的舌劈向蟾蜍门面。

    蟾蜍见状立即灵巧地朝旁边一扑,徒留下郭越孤零零一人与贺珠玑对持。

    好在它还算有良心,刚着地便急匆匆地伸了舌头把郭越卷回到自己身后。

    郭越这回找的宠物倒是有些意思。

    贺珠玑乘胜追击赶着劈了几回都被蟾蜍有惊无险地避开,此刻正撑着剑半蹲在斗街台气喘吁吁地想着,艳阳刺目的光打在她额前已晒出一层薄汗。

    她垂眸望着地上青青浅浅的薄影,一个念头宛如细线穿过脑海。

    少女眼神亮了亮,更改战术开始只防不攻,单手执剑抵御敏捷的长舌,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空中结印,顷刻间,明霁之天被黑压压的墨云侵占,紫雷闪烁,倾盆大雨应声落下。

    原先警惕的蟾蜍被雨水打湿后变得活跃异常,蛙声此起彼伏宛如轰雷,也没了斗街的心思,砰砰两下跳离斗街台朝着远处回应的蛙声狂跳而去。

    郭越摇头笑笑,只得亲自上场,吹了一声掺着灵力的口哨。

    贺珠玑领教过这哨里梦蛊惑人心的厉害之处,蹭地抬手捂紧双耳,终究还是慢半步把这一声调调收了进去。

    宽阔的斗街台慢慢颠覆轮转,阴恻恻的天被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遮住,眼前的景象陡然间变作了一间宫殿。

    贺珠玑埋头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竟成了三岁小儿,短手短脚地披了件滑溜溜的浅粉色裙子,裙上镶金挂银缀着一串宝石,连腰带都是天蚕丝的。

    她不知所措地望了一圈,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玩具摆在她面前。

    那定是谁自己亲手缝出来的,歪鼻子裂嘴吧,眼睛都不全,偶然翻到有两只眼的那眼睛也是上下缝着,横竖跟可爱搭不着边。

    贺珠玑满脸黑线地挑了一只勉强还算好看的娃娃抱在怀里,细短的腿叫她走两步跌一跤,于是干脆坐在原地等人来寻她。

    果不其然,没等多会殿外便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贺珠玑乐呵呵地抬头一看:猩红的嘴,惨白的眼,僵硬的身躯和狰狞的脸。

    贺珠玑:

    谁家养小孩找这么个僵尸奶娘啊!!!

    她两眼一黑险些要栽倒,缓缓劲终于想起这不是殷谓琢磨出来的傀鬼么?贺珠玑没有在这件事上深究,毕竟是这哨里梦,梦境不大多都是这样东颠西倒乱七八糟又毫无逻辑可言的么?

    再说要破哨里梦说简单倒也简单,只要在造就的梦里寻到那片送她进梦时同样的土地——也就是找到藏在梦里的斗街台,那么哨里梦也就跟着醒了。

    她破过郭越的哨里梦,郭越此番便特意将她梦中的形象造成了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小女孩,这下想寻到斗街台的难度就增加了。

    “姨姨抱——”僵尸奶娘费劲地弯下硬邦邦的腰,一双指甲又黄又厚的手抓住贺珠玑把她几乎是扛进了臂弯,“小姐哄娃娃,姨姨哄小姐——”

    贺珠玑憋着气不想闻傀鬼身上的腐臭,头一栽顺着它的背滑到地上,抡着一双小短腿哼哧哼哧朝殿外跑。

    没跑两步便被一只手拎小鸡崽似的拎了起来,殷谓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的容貌比贺珠玑见过的他所有时段的模样都要深邃苍老,两边鬓角细细碎碎已染上白霜,眼角也有了褶皱,少说也已有不惑的年纪。

    殷谓阴森森地盯着手上的小粉团,腕子一甩把她抛还给僵尸奶娘,“带出去晒晒光。”

    僵尸奶娘动作不方便,好在硬邦邦的手指挂住了那团粉玉的腰带,略带歉意地将贺珠玑慢吞吞托正,僵直的胳膊箍着她一步一挪朝殿外去。

    此举正合贺珠玑的意,左右她行动不便,有个嘎吱嘎吱的傀鬼坐骑托着,也省得她自己费劲跑出去找。

    殿外门口跪了一位佝偻单薄的姑娘,膝盖隔在台阶上,灰扑扑的头发随意散着,神神叨叨地攥了支硕大的狼毫趴在地上对着一张宣纸涂涂改改,而墨汁的颜色竟是朱红的。

    待僵尸奶娘走得近了,贺珠玑才看清楚那大狼毫上插着颗头颅,头颅血迹斑驳,一头青丝乱糟糟的遮在脸前,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还有气息。

    那姑娘听着耳畔微弱的喘息,微微抬起脸替头颅理了理碎发,千丝万缕之后赫然是竺臣的脸。姑娘温柔地给竺臣将碎发别到耳后,接着继续拿这支头颅笔写写画画。

    贺珠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偏生这时吹来阵风,把那姑娘的头发吹了起来,她这才看清那姑娘竟生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郭越真是越来越会造噩梦了。贺珠玑下意识想把脑袋埋进僵尸奶娘的臂弯里,忽然又意识到抱着自己的是个傀鬼,埋了一半又蹭地直起身体。

    倾盆的雷雨在僵尸奶娘跨出屋檐的刹那止住了,没头没脑地飘起了漫天的雪,扑簌扑簌下得格外大,不多会就盖住了湿漉漉的地面。

    不知走出去了多远,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银白和身边一只面目狰狞的傀鬼。

    贺珠玑忽然有些犯怵,她觉得自己要一直和一只傀鬼在天白地白的世界里走下去,没有尽头。

    即便她明知这是多虑的,哨里梦的世界大多都有明确的界限,修为越高造的哨里梦也就越大,郭越还造不了无穷无尽的哨里梦。但贺珠玑依旧慌张地直起身四下张望,周围尽是银装素裹,四处都没有斗街台。

    白蒙蒙的苍穹陡然闪过一抹黑色,一只秃鹫停在两人面前,扑棱着翅膀扒开脚下的雪,一具猩红糜烂的尸首暴露在雪里。秃鹫啄开软烂的肉,津津有味地开始享受这一餐。

    那头颅还埋在三尺雪下,贺珠玑分明看不到面容,却仿佛又能透过层层障碍看见温术死不瞑目的模样。

    贺珠玑相信再走下去她能看到所有同门各种各样死状的尸首,这是郭越在故意营造惊悚企图打破她的心理防线取胜。

    她转了个念,“殷谓”毫不在意让僵尸奶娘带她出去,那是不是说明斗街台压根不在外面?

    “走累了,回去吧。”贺珠玑道,她的声音变得温软细糯,毫无威慑力。

    僵尸奶娘慢吞吞地将脑袋转了360度以示摇头,“我要带你晒晒光——”

    贺珠玑不欲争论,小手吃力地打了个结印,上一秒还鹅毛大雪的天即刻被乌沉沉的墨色占据,夏日里潮湿的热气重新席卷回来,忽冷忽热引来了大片浓雾,豆大的雨珠就是在视线不清之际劈里啪啦打下来的。

    僵尸奶娘急着躲雨,用比走时快了十倍不止的速度回到殿内。

    贺珠玑:敢情你刚刚搁那装呢?

    湿透的衣裙沉甸甸地裹在身上,贺珠玑吃力地站直一双小短腿,死死盯着坐在位置上一脸假笑的老殷谓,拖着步子在殿内东南西北地转圈。

    果然察觉,每每她靠近西侧时老殷谓的表情便开始僵硬。

    她抬着步子假意要绕回东面,趁机一个虚晃拼命朝殿西侧的尽头狂奔。

    老殷谓惊地头发竖成了千万根修长的针,四脚并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快速朝贺珠玑爬来,涎水溢出歪曲的嘴溜了一路,一眨眼的功夫已险些要贴到她背上。

    贺珠玑吓得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腿肚子直打颤,现学现卖地学着卫仪解开了腰带,在老殷谓撕烂她之前用腰带勾住了屏风的一角,稍一使劲将自己荡起来。

    老殷谓扑了个空,仿佛有些恼火,怒得浑身开始渗水似的冒黑漆漆的长毛。

    贺珠玑受不了郭越的想象力了,小短腿一踹把老殷谓压在了屏风下眼不见为净。

    不料方才抱着她的僵尸奶娘也癫起来了,眼冒红光一蹦三尺高,一起一落间便来到了贺珠玑跟前,矫健灵活丝毫看不出僵硬有给它带来不便。

    好在老殷谓被屏风遮挡了视线,踹翻屏风的同时把不知何时跳过来的僵尸奶娘一道狠狠地掀飞了出去,他自己也有些愣住了。

    贺珠玑趁机迈开小短腿冲破了布在西面角落的一道透明结界,斗街台赫然就藏在那结界之后。

    贺珠玑睁眼的瞬间,郭越止不住后撤了好久步,捂着胸口面色苍白似纸,重重地咳了好几声,虚脱道:“贺师妹,小瞧你了。”

    贺珠玑抱拳道:“不敢。师兄还有何后招?我今日一并讨教了。”

    “我还能有什么后招?连宝贝蟾蜍都被你引走了。”郭越摆摆手,并不介意,微微笑着说:“是我技不如人,今年我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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