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林(四)
两壁高山中间那条通向尸山涧的山洞甬道实则是一处结界口,因此宛如只吞不吐的鬼腹,进入有道,出去无门,这也是数百年来无数修士前仆后继想要挑战尸山涧最后却枉丢性命的一环原因。
毕竟谁能想到,明晃晃的出入口行不通,反而要朝深处走才能出去?
连常年隐居尸山涧的仙瑶都记不住出去时七弯八拐的路,引着几人来到一片阔地,煞有介事地念咒唤来一只堪堪到众人膝盖的野菌精,说:“这位是专程等在尸山涧为迷途者引路的指路仙,你们只需跟着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外界。”
几人于是追着一蹦一跳的指路仙,终于抵达外界时,捉妖比试已经接近尾声了。
一众弟子擒妖拿怪,奔波了整整一个月,剩下的两三日都陆陆续续地在朝回赶,在外面便不用太过顾及玉绳谈条条框框的门规,因此大多数弟子都不愿意提早回宗门,在玉绳谈山脚下的小镇上包了楼客栈吃喝玩乐,聊起自己这个月捉妖的经历。
“一个月这么快就过去了么?我怎么觉着才过了两三天?”盛茴有些摸不着头脑。
姜叙细心地解释道:“尸山涧一看就并非是人界的地盘,里面鬼啊仙的,风景也不寻常,自然里面的时间也与人界有出入。就仿佛我们被蚕虫困在客厢内,自己觉得至少跑了有两天一夜,可对贺师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碗药的功夫。”
姜叙讲得清晰易懂,盛茴一下子就明白了。
崔鹤就比较惨了,他一路躺在殷谓的背上昏着过来的,只知道自己在捉妖比试的第二天去了一趟尸山涧,再睁眼看见这小镇上人来人往全是自家兄弟们的阵仗,以为自己昏了整整一个月,眼睛一翻又晕过去了。
殷谓:
几人还在为此发愁时,殊不知回到镇上的弟子们正在为他们去尸山涧深处走了一遭却完好无损归来的消息而沸腾,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直接轰动了大半个宗门。
自打几人回到方肆镇起,下榻客栈的房门口总堵着数名弟子踏烂了门槛敲烂了屋门也想听听他们勇闯尸山涧的故事。
毕竟,尸山涧这地方极不寻常,寻常人见不着,见着的活不了。
但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碟的,竺臣是玉绳谈的大师兄,素日虽不刻意端着架子,但也绝非好亲近的性子,他的门前就很安静,无一人敢驻足叨扰。
崔鹤接二连三地被吓昏,晕得脸色都青青灰灰的,迷迷瞪瞪还没休养回来,讲话讲得颠三倒四,因此也没人愿意听他讲,他的门前也无一人愿意浪费时间停留。
崔鹤:“会讲人话里头妖怪都,阴森森的东面林噢尸山涧,窄得很两座山,那条道。”
众弟子:
盛茴心肠好,姜叙又是师姐,她两人话讲得最多,却并非是宣传几人在尸山涧的传奇经历,而是劝众弟子那处地方听听就好,万不可轻易前往,他们也是九死一生,恰好碰上好运道才勉强保住性命,瞧崔师兄受惊过度,眼下还讲不明白话,可见尸山涧有多瘆人。
然而,不管好言规劝是否有用,怎么也架不住李消、林觅两位师兄直接包了茶馆楼下说书先生的位置,一人说相声,一人扮动作,把几人在尸山涧的经历翻成书,没日没夜地说书夸大。
那讲得一遍比一遍绘声绘色,一遍比一遍出神入化,连被挤到旁边的说书先生都听呆了。
贺珠玑是淹在人群中一起听的那个。
李林两人讲了不下十遍,她便饶有趣味地听了不下十遍。她还特地去隔壁买了张躺椅搬来,一把瓜子一碗茶,成了她这两日的听书标配。
盛夏的午后骄阳明媚,她把躺椅搬到了门后的阴影底下,只留下一缕暖洋洋地照在鼻尖,把眼前的视线映得五彩斑斓的,享受地眯着眼睛听书。
李林二人已经讲到她与殷谓在张家村碰到老张汉啃狗尸了,这段昨日听还没有,八成是两人昨夜找殷谓套出来的。计较起来,这段放在尸山涧的经历里,多少算个番外。
冷不丁的,一道黑影遮挡了贺珠玑眼前的光晕,她下意识睁开眼睛,使劲地眨了眨试图驱散视野里被强光照出的黑圈。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眼前的男子仿佛就是专为这句诗而生的。他皎如玉树临风前,正一双凤目含笑望着贺珠玑,微微弯下腰挑着柳眉勾着薄唇,好一幅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皮囊。
但此时这位谦谦君子却周身透着危险的气息。他一开口,声音着实让人如沐春风,但讲出来的话却是让人如处寒冬腊月,“小师妹,关于那日你给竺师兄下媚药的事 ,我们有必要抽空好好详谈一番。”
贺珠玑怔了一瞬,旋即从七零八碎的记忆里挑拣出了这位师兄的名字——温术。
贺珠玑重生当天,竺臣手中被她打翻的花茶里所掺的媚药就是这位温术师兄给的。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倾慕姜叙却屡屡在竺臣面前落下风,眼看心上人要被夺走,却又不想因此不顾同门之谊和竺臣撕破脸,便和贺珠玑结了这么个阴损的同盟。
这该叫什么?
舔狗联盟记。
原本一切都是按计划在进行着的,只是如今,贺珠玑重生回来,她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了。不论是什么,她觉得都应该徐徐图之,而不是通过低劣的阴谋生掰硬扯,因此突然拨乱了温术的计划,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他伸手摸不着头脑,他不会以为贺珠玑打算叛变吧
那他猜得也太准了。
说起来,贺珠玑前世与这位师兄也不算多熟,只是相比于其他的泛泛之交,两人多了几分短暂的狼狈为奸的默契感,自打下药事件过后,两人便也就默契地断了交集。
她只是隐约记得温术前世的结局与他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最后竟会选择堕入妖道,甚至屡次在人界大开杀戒。
犹记前世竺臣颠覆玉绳谈后,殷谓修习邪术在人界称帝,温术血腥暴虐,统治了妖族当王。前有狼后有虎,修士们的处境那叫一个水深火热。
贺珠玑闻言,蹭地一下从躺椅上弹了起来,紧张兮兮地看了一圈四周,见大家都忙着听李林二人说书,压根没人注意到他俩才压低嗓音急道:“你能不能小点声?”
这事多丢人啊。
温术没说话,凤目瞪了她一眼,扭头走出茶馆。
贺珠玑等了一会,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段路,眼看四下逐渐冷清,贺珠玑抢先开口道:
“当初是你找我结盟,主意是你想的,药也是你寻的,竺师兄也是你与我合伙骗来屋中的,就算真要计较,也是你担大头。”
温术被她气得不轻,蹭地转过身指着她的鼻尖你你你你了半晌。
贺珠玑看他理亏吃瘪,扬了扬小下巴,“你倾慕姜师姐大可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她,光明正大地与去与大师兄争,为何不敢?为何要在背地里用一些卑劣的手段?
你是不是不会追求女孩子?我可教你。倘若你做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是可以让姜师姐感动落泪的,这才叫默默追求,但你做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只会让姜师姐厌恶你,恨你,那么这便不叫追求,你做的事情叫她伤心,你站在的是她的对立面而不是她的身后,你只会把她越推越远,何谈叫她喜欢你?”
温术被她理直气壮地绕了一通,绕得脾气都没了,于是开口调戏道:“小师妹是魔怔了么?还是叫人夺了舍?怎么跟平日里不大像呢?好啊,既然小师妹要我与大师兄光明正大地竞争,那么我便与他光明正大地争一争。只是,阴损事儿咱做也做了,眼下再去找竺臣师兄谈什么光明正大,我心虚得很,不如我先与他坦白了跟你合伙给他下药的事,再去光明正大如何?”
贺珠玑闻言,强装镇定不吭声,心底到底有些慌张,毕竟损事她也做了,还是特别丢人的损事。
她默了默,问:“你就是铁了心要把我拖下水是吧?”
温术幸灾乐祸地笑笑,“那怎么办呢?是小师妹先反水的,我总要给你点教训,出口气吧?”
贺珠玑与他掰不清楚,为了自己以后在玉绳谈的名声,狠下心沉下脸道:“那桩事,我说翻篇了就翻篇了,横竖大师兄没喝那杯茶,药我也丢了,你非要撕破脸也是没有证据的。但倘使你知道收敛,咱们两人便不必针锋相对,往后我也会给你些补偿。”
温术眯了眯眼睛,“你想借宗主之威压我?”
“就凭你,还需要搬出我爹么?”贺珠玑讥讽地笑笑,“我的修为已达到了镜中花的阶段,而你久久停留在打叶风,我想压制你,扣个鼻嘎崩你脑门你都得乖乖昏个十天半月。更何况,你敢将我下药的事透露出去,信不信我下一秒立刻叫姜师姐也知晓?看她往后如何厌恶你。”
温术也有些恼了,阴下脸威胁:“这里四下无人,而我的灵根又属金,若我悄悄将飞陵吸引过来,操纵它杀了你再赖到竺臣身上,岂不是一箭双雕?”
难怪他往后会堕入妖道,也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毛骨悚然的东西。
贺珠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是半分不肯退让,犟道:“就凭你,杀得了我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温术稍稍偏过脸,飞陵瞬时打他耳后冲了出来,直劈贺珠玑的门面。
贺珠玑眉心一跳,好在反应迅速,侧身避开首击,也不再步步紧逼,协商道:“温师兄,你何故不放心我将此事宣扬出去?相比于你,此事若叫外人知晓,我比你更没脸。这个秘密,我只会捂得比你更严实。”
温术得意道:“可是,有些事情,我怎么觉得,两个人知道,不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好呢?”
贺珠玑受不了他阴森森的语气,忍不住劝道:“温师兄,不管怎样,你这残虐跋扈的性子真得改改。”
温术:?
温术眼下并未堕入妖道,更别提什么统治妖族、屠虐杀生了,无端被冠上残虐跋扈的名头,他当下就不干了。
飞陵哐当一声被摔到地上,温术甩甩手,骂道:“谁跋扈了?谁残虐了?信不信我告你诽谤?”
“什么诽谤?你们在做什么?”竺臣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素日清冷的眉眼中竟沾上了薄怒。
他是被腰间忽然飞走的飞陵引来的,正好端端地盘坐在客栈打坐养神,跟自己结了契的佩剑突然自己跑了,给他气得不轻。
贺珠玑抱着胳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挑挑眉笑嘻嘻地看着温术鬼扯,看他怎么解释偷剑的事。
“师兄我今日此事我”温术挠了挠耳朵,瞥了眼砖上的青苔,又看了眼贺珠玑,为难道:“我,我实在不该纵容小师妹。”
贺珠玑:?
温术言之凿凿:“大师兄自打从尸山涧回来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客栈内打坐养神,小师妹说她已有两日不曾见过竺臣师兄了,万分想念,因此求了我将你的飞陵剑吸引过来以此将你引出客栈,从而见你一眼。我的修为不如小师妹,她又万般恳求,我逃不掉便只能依了她。”
贺珠玑:你怎么敢?
温术转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贺珠玑,笑意更盛,“要我说小师妹也确实有些骄矜任性了,连大师兄打坐都敢随意打扰,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师妹的确年纪尚小,大师兄动辄不搭理人,她有些委屈,偶尔小闹一番,也属人之常情。依我看,大师兄往后多理理她,大抵也就能清净许多了,否则小师妹往后再这样逼迫我,我也是很难做啊。”
这回轮到贺珠玑气得目瞪口呆,指着温术你你你你了半晌。
“够了!”竺臣瞪了两人一眼,伸手唤回被丢在地上的飞陵,锵地没回剑鞘,“今日是众弟子回玉绳谈的日子,我不得闲与你们计较。温师弟,往后你再遇到小师妹胡搅蛮缠,便掐几张传音符给我,莫再拿我的剑开玩笑。小师妹,你。”
竺臣朝贺珠玑咬牙切齿地指了两下,“下不为例。”
贺珠玑攥紧了拳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越想越气,“温术!”
温术背抵在墙上,早已笑得满面通红,腰都直不起来了,见贺珠玑吼他,耍赖道:“谁叫你先背信弃义的?若非你先不义,指不定我还有心思给你牵个红线呢!”
“谁要你牵红线!”贺珠玑抬掌,只见墨云舒卷,飓风忽作,风雨欲来。
温术急忙喊停,“我修为是不及你,但倘若你敢乱来,我便再将飞陵吸引过来,说是你逼的。”
贺珠玑被他气笑了,卷起袖子,“好,不用灵力,我照样揍死你。”
据说,那天整个方肆镇的人都听到了温术的嚎叫,玉绳谈的弟子都捧着瓜子出来看热闹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平日里一向温柔明媚,风度翩翩的温术师兄被人按着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