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林(三)
倘若殷谓与姜叙两拨人是同时进的火烧林,在这种满地尸骨、凶险未卜的地界,他们绝无可能分头走;
倘若他们两拨人是前后脚进的火烧林,在这片非黑即白的林子里,无论是姜叙嫣紫色的手绢还是殷谓橙黄色的火苗都足够醒目,竺臣和贺珠玑一眼便能瞧清的两样东西,他们绝无可能一个发现的人都没有,更何况这两处信物相隔之近,所指的方向却是完全相反。
寻常人,初来乍到一个危险的地界,按理说能有同门的信物指引,又怎会犯倔非要朝反方向走呢?
贺珠玑弯下腰想破了脑袋,难道玉绳谈真有传说中的犟种?
竺臣忽而开口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先来的人入林时放了信物指引方向,但后来的人入林时信物并不在此处,因此他们没有看到林子里有任何信物,所以以为自己是第一批入林的人,遂又放了信物指引再后来的人,而我们入林时,恰好两样信物都出现了。”
贺珠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树会动。”竺臣认真道,“这是唯一的解释。”
贺珠玑默了默,“倘若你的猜测属实,那岂非两处信物所指的方向都不可信了?”
“眼下,我们只能信自己了。”竺臣说。
贺珠玑木着脸,总觉得腿上怪怪的,两人的膝盖都淹在厚重的雾里,每落下一步甚至能感受到阻隔,裤脚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时不时能硌到满地散落的白骨,异物感却始终没有随着起落的腿被甩下。
竺臣也止住了步子,僵在原地竟有几分不知所措,“小师妹,你觉不觉得这地上有点不太对劲?”
他讲话也算委婉,贺珠玑直接道:“你是想说腿上有东西对吧?”
竺臣:
竺臣慢慢拎起衣摆,抬起一条腿埋头瞥了一眼,又迅速将脚埋进雾里。
眼不见为净。
他忍得了,贺珠玑忍不了。只见两人的裤腿上盘踞缠绕着少说有三四条黑湿滑溜的蛇,或大或小,或粗或细,刚被拎出雾气时还迷茫地朝两人吐了吐蛇信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游上来的。
“你猜地上有多少条这样的东西?”竺臣问。
贺珠玑满脸绝望,“我猜满地都是。”
说着,满地蠕动的蛇逐渐躁动起来,贺珠玑清晰地感觉到插在雾里的腿被数条冰凉凉的东西越勒越紧,还有许多蹭着她的脚背游过。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诸位,来了我的地盘,不留些过路费,我可会不高兴哦。”
空灵娇媚的嗓音陡然在不远处炸响,周遭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凄乐,唢呐合奏着锣鼓,仿佛近在耳畔,又似乎远在天涯。
雾水聚拢又四散,一道水蓝色的身影操纵着雾气,扭动身姿缓缓在林中现形。
她背对着两人,贺珠玑看不清容貌,只知此妖背影婀娜,说话细水长流,媚态浑然天成,只是结合周围环境,此等种种便使她看上去愈发阴森鬼气。
贺珠玑问:“你要什么?”
“我要,你们的一滴,”水蓝身影慢慢转过身,眨眼间已险些抵在贺珠玑的鼻尖,“心头血。”
贺珠玑看着她陡然靠近的惨白面庞,毫不犹豫执剑捅进了自己的心窝,腥甜的鲜血顺着剑刃淌落。
那人惊诧地睨了她一眼,贪婪地垂下头舔舐沾上殷红的霜痕,餍足地眯起了眼。
竺臣的脸上五颜六色皆有,终于在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后回过了神,锵地抽出飞陵。据他对贺珠玑的了解,她这是吓疯了,就好似紧紧绷在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绷断了,看似很冷静,其实已经疯了。
贺珠玑抬手将他制止住,“姑娘,你喝了我的心头血,就得帮我一个忙。”
那人翘起细嫩的指尖,将溢出唇角的血用指腹蹭掉,舔了舔手指,道:“说来听听。”
“我想要你帮我们找人。”
那人饶有趣味地凑近闻了闻贺珠玑,娇俏开口:“这两口是你们的买命钱,想我帮忙,要多来点。”
阴森腐朽的寒气钻入珠玑的鼻子,她执剑的手缓缓搅动,更多的甜腥温热汩汩涌出。
那人摸出一只瓷瓶仔细地接了,仿佛得到了稀世瑰宝,小心翼翼奉入怀中,千娇百媚地朝贺珠玑轻轻拱了拱,“说吧,要找什么人。”
榻旁凌空生了一簇烈火,火舌摇曳,瓦罐腾在火尖上劈里啪啦烧得直冒热气,神纪掀开瓦罐盖子,抓了一把红枣一股脑朝里面丢,“红枣补血养气,还能中和药的苦味,我多放点。”
贺珠玑拽了拽她水蓝色的袖子,“你喜欢喝人的心头血?”
“那玩意腥气重,我才不喜欢,不得不喝而已。”神纪吐了吐舌头,“对于我们这样半鬼半妖的蛇仙而言,想要维持年轻美貌,心头血是最佳的补品。”
“神纪姑娘。”一名娇憨可掬的少女蹦蹦跳跳闯入屋内,“我派了火烧林所有空闲的小蛇去找人,终于传来消息说在林深处一片空地上寻到了贺姑娘讲的几位朋友,眼下已经让拨秋领着他们在客厢等着了。
但兴许是在尸山涧走散了的缘故,我打量一看竟少两个人,因此又亲自外出寻了一圈,最后在西北面一个树洞内寻到一名身穿白衣,腰佩红剑的修士,我正上前要喊他呢,谁知他见了我就跑,我越是追,他越是跑,我追得越紧,他跑得越急,最后还是被骨架绊倒摔昏了我才得以把他拖回来。”
贺珠玑尴尬地扣扣手指,“那应该是崔师兄,他仿佛是有些怕蛇。”
“这位是仙瑶姑娘。”神纪险些笑出眼泪,指着仙瑶道:“那还有一位呢?寻到没有?”
仙瑶瘪了瘪嘴,委屈道:“还有一位就更过分了,我在林中寻到他时,他正套了一条小黑蛇牵着乌龟仙遛弯呢,简直是在把罗洛当狗使。我好心游上前想为他引路,他却惊叹我这条怎么会讲人话,折了根树枝逗我半日。贺姑娘,他穿一身黑衣腰佩银剑,一会你们见着了,你定要好好教训他替我出这口气。”
客厢中,乌龟仙使劲地缩着脖子挣开了缠在颈间充当遛狗绳的黑蛇,迅速化成人形捂着脖子喘粗气,“勒死我了。”
“咦?”
满屋的人吓了一跳,姜叙问:“这林子里的蛇啊乌龟啊,全是半仙么?竺臣呢?”
李林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绕着罗洛走了一圈,悄声问:“龟壳呢?”
拨秋还在掐着吓得神志不清的崔鹤的人中,抽空抬了下头,笑道:
“半仙算不上,不过大部分或多或少都有修为,化个人形不难。能轮上半仙的,只有我们蛇族的神纪姑娘和阿洛了。林子里都是蛇,鬼,只有阿洛一个乌龟仙,因此比较稀奇。你们大师兄在神纪房外守着,这里稀奇八怪的妖物多,我们怕保不齐有个皮的,一声不吭闯进去打扰了她医治贺姑娘。”
盛茴焦急地绞着帕子,“贺师妹,她怎么还不来同我们汇合?”
“她在林子里受了些伤,神纪姑娘正在卧房里为她煮药,我们蛇族的药灵,她喝了药好些就来客厢寻你们了。”
拨秋耐心地解释着,眼看手指甲都快按软了,崔鹤仍旧没有要转醒的意思,终于忍无可忍,甩手扇了崔鹤一个耳光。
那一记耳光响亮,崔鹤模模糊糊的终于隙开了条眼缝,盯着拨秋看一眼,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拨秋:“”
“怎么受的伤?”殷谓拾了罗洛挣开的黑蛇打结玩,“带我们去看看不成么?”
罗洛喘完了,活泼道:“这有什么成不成的,神纪姐姐的卧房我常常去,拨秋姐姐眼下没空,我领你去不就好了?跟我来。”
拨秋推开崔鹤,虚脱道:“罢了,我领你们去吧。”
她领着众人拉开厢门,不料厢门外又是一处客厢。家具布置,皆与大家原来呆的那间一模一样。
众人傻眼了。
林觅被挡在后面,伸长了脖子,惊讶道:“我记得来时外面不是这样的吧?”
拨秋没讲话,阔步走到屋外的客厢中拉开了另一扇门,不料另一扇门背后竟又是一处客厢。
“碰上蚕虫了,有生人的地方就容易找来蚕虫。”拨秋有些头大,“这下得要耗些时间了。”
“蚕虫是什么?”盛茴问。
罗洛积极地解释道:“虫如其名,蚕虫就如同蚕,孜孜不倦,是一种比较勤快的妖鬼。只不过蚕勤快在吐丝织茧,而蚕虫则勤快在吓唬人。”
姜叙蹙着眉,“什么意思?鬼打墙么?让我们一直走不出这间客厢?”
“倒不是完全一样。”拨秋道:“鬼打墙是让人迷失方向从而在同一段路上徘徊,而蚕虫是重复地在我们的意识中制造同一段空间让我们感觉自己仿佛不停地走同样一段路,更贴近于幻术。其实我们压根没有在走,但在我们的意识已经掉入了蚕虫所制造的空间,因此我们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完了数段一模一样的路,其实我们还停在原地,可能甚至没动过一下。”
罗洛笑嘻嘻地点点头,“这几间多出来的客厢就是蚕虫制造的空间,一般蚕虫只会吓唬生人,今日想必是闻到你们的气味跟来的,竟连我和拨秋姐姐也一块吓了。”
“那它打算制造多少空间?我们还要开多少扇门啊?”李消面露痛苦,“有什么解决办法么?”
罗洛翘起一根手指,“当然有,蚕将丝吐完了就不吐了,蚕虫也是一个道理,等它没力气了或者不想玩了自然就不造了。所以我们抓紧多开几扇吧,兴许它很快就没力气了。”
贺珠玑拿绢子擦干净唇角的苦渍,不消片刻便觉得胸口的剧痛缓解了大半,埋头一看,竟是连痂都结了。
“旁的我不敢说,我们蛇族止血愈合的药保管是最灵的。”神纪收起药罐,“火烧林剜人心头血的传说我也略有耳闻,但其实打一开始的时候我不过是想同路过的人借些血来维持美貌,并没有伤害他们、吓唬他们的意思,他们借我心头血,我用灵丹妙药帮他们迅速愈合伤势,还送他们出去这根本没有出口的尸山涧,分明是笔划算的买卖,可他们偏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妖怪,久而久之,我也没了交易的耐性,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去,这样灵的药,我已经许久没有拿出来了。”
贺珠玑松了松肩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连最后一丝微疼都已消散。
两人说笑着走出卧房,仙瑶正在门口与竺臣闲谈,见贺珠玑出来,笑意盈盈地走在前方引着他们去往客厢与同伴汇合。
“还有完没完了!”
“蚕虫到底多大一只啊?怎么使不完的牛劲?”
“下一扇门再打开要还是这副死样子,我定要告诉神纪姐姐,让她捉光火烧林所有的蚕虫,全烤了来给我吃!”
“蚕虫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我认它当干爹了。干爹,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贺珠玑:他们发什么颠?
“里面什么事?”竺臣阔步上前踹开厢门,只见姜叙几人站在原地,闭着眼睛,面容痛苦,口中骂骂咧咧不停。
“”
“他们怎么被蚕虫困住了。”仙瑶一看就明白了,化出蛇形在屋子里游了几圈,在一张椅子背后叼出一只胖嘟嘟的虫子,卷入口中嚼了几下吞掉。
屋中的人登时睁开了眼睛,都愣了一瞬,哗地冲出厢门,看见久违的空地才逐渐平静下来。
贺珠玑见只有崔鹤还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弯下腰推了推他,“死了?”
“他晕蛇。”殷谓还算冷静,蹲在崔鹤身旁架住他的胳膊,起身将他背在背上。
盛茴回过神,匆匆回屋挽住了贺珠玑的胳膊,“喊他半日了都醒不过来,算了吧,等出去再说,不然在这就算醒了也还得再晕一回。”
仙瑶变回人形,舔了舔唇角,无辜地眨眨眼睛,软声道:“我领你们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