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早上八点,原瓷有一场手术。
两个小时后,当她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病人家属蜂拥而上。
“医生,怎么样啊?”
“放心。”原瓷隔着口罩笑了笑,外人是看不见的,“手术很成功,病人现在还在麻醉状态,需要休息一下,这段时间忌口辛辣刺激性食物,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比如用药方面等会儿拿药来我办公室。”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家属忙不迭道,看样子是病人的妻子,她转过头,边抹掉眼角的泪水边对病人儿子道:“还好,还好啊,你爸爸没事儿。”
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大哭起来。
手术过后,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会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感。
原瓷看着眼前如释重负的病人家属,默不作声悄然退场,她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了眼,那位母亲好像有些站不住脚,差点滑轨下去,还好被一旁的儿子和儿媳扶着,被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母亲拍了拍小辈们的手,嘴里一直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原瓷恍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尝试放松心情,想来她已经在医学这条路走了这么久了。
今天早上进行了一场手术后,又有密密麻麻的需诊病人,原瓷几乎没停下来过。
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她总算腾出时间看了眼半小时前发的消息。
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看着一条是裴郁磊发来的消息,说晚上王清华组了个局,问她去不去,她刚回复完,突然看到那个不常见的备注出现,从消息栏弹了出来,她微愣了下,手指一顿,点了进去。
备注是爸爸,消息只有一条,什么文字也没有。
只是一条一千元的转账记录。
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后敲了个问号发过去。
过了片刻,对方回复她——
你妈妈上次的检查费。
原瓷看着这条消息,忽的一笑。
她已经忘记了费用,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这件事也不记得了。
但她没想到,有人记得。
【原瓷:我忘了。】
然后,她没理这条消息,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在电脑上看了眼下一位病人的名字,一手拿着笔,一手鼠标翻着信息,头也不抬,好似刚才无事发生,回归工作状态——
“下一位。”她清簌簌开口。
晚上九点左右,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座城市穿梭,裴郁磊难得有点早点的下班时间。
王清华约了个局,为了庆祝他新投资开的翠屏山庄。
今天这次,他没跟原瓷一起来。
因为他到的时间要晚,原瓷今天上的是早班,他便提前给人打了个滴滴,准时下班时间送人去。
原瓷给拒绝了,说和尤文乐那边有车,两个人伙同过去。
王清华这家翠屏山庄不错,环境优美,选址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空气清新,除开这家山庄,周围大多是郊外别墅。
今天天气不错,微风带着些许凛冽吹过,阳光透过紧密树叶洒在他脸上。
他到的时候,打开包厢房间——
王清华还在包厢内设置了ktv服务。
裴郁磊进去的时候,耳边一片鬼哭狼嚎,他循声望去,不负所望是常年霸榜的杨毅选手。
他扫了眼包厢,原瓷坐在最里面的位置,和一旁的尤文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偶尔拿起眼前的酒杯,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起来喝得不少。
裴郁磊没上前,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就被杨毅拉过去了。
原瓷和尤文乐闲聊时间,抽空腾了个眼神给他。
在这样的热闹环境,他们两人已经熟悉对方,一个眼神就知道用意,不用再刻意说些客套的“甜言蜜语”去糊弄。
原瓷迷迷糊糊靠在沙发上,没想到这家饭店挺高级的,还有唱歌设施。
裴郁磊发消息让他们不用等,先吃饭。
杨毅他们几个跟他玩了这么多年,自然不客气,吃了会儿吹了会儿牛逼,就开始“唱歌”了。
一个比一个会飙高音。
据说这儿是所谓的svip房,才有这么个服务,隔音设施不错,有需要可以按铃。
原瓷没吃什么饭菜,只觉得没什么胃口,她想起来上午的消息,没有收原正行的钱,微信提示不收钱就要原路退款的信息,原瓷也没理会。
她倒是有点儿口渴了,于是略过饭桌上的橙汁,冲一旁的酒下手了。
也不是特别高的度数,但原瓷一口接着一口喝了。
席间,裴郁磊来了。
她看了他一眼,对方就被杨毅拉过去了。
“自罚三杯。”
周围一群醉鬼起哄。
“就三杯。”裴郁磊道,“喝多了明天误事。”
大家都知道,裴郁磊现在“转行”的消息,也都知道他这次是真用了心的。
稍微清醒的王清华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肩膀:“欸,原瓷喝这么多,你不管管?”
裴郁磊只是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遥遥望了对方一眼,原瓷正凑过耳朵,听尤文乐说悄悄话,他不自觉扬唇:“嗯,她想喝就喝,不想喝我给她牛奶。”
王清华张了张嘴,没想到这么个回答,只说了句“牛逼”后,转过头抢过杨毅手中的话题,让他不要再残害听众,路人的生命也很珍贵。
包厢内闹哄哄的,裴郁磊觉得有些闷,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另一边——
意识到原瓷往门口看了好几眼,尤文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什么?”
原瓷摇头。
“你俩都没讲话。”尤文乐指出,“吵架了?”
原瓷再次摇头,对上尤文乐的眼神,给出个肯定答案:“真没有。”
尤文乐看着她:“那你怎么不找他?不对,他怎么不找你?”
原瓷想了想:“我今天有点烦。”
可能裴郁磊也是吧,毕竟这段时间他的确也挺忙的。
“原瓷。”尤文乐叫她的名字,“我发现吧,你的确是灰色人格。我以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你,但后来发现不是的——”
原瓷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尤文乐打断:“不用解释了。我可能会生气,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这么好,但我还是不了解真正的你呢?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是因为,我想这样的你,所以你就这样背负了。哎呀,这么说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你忘掉以前所讲的坚强乐观,我觉得吧,不一定就要那样,我们的人生,可以不坚强不乐观,反正要开心就好。”
原瓷沉默了会儿,片刻轻松开口:“其实我挺怕死的。”
尤文乐哑然笑道:“是吗?那就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再后来,尤文乐举起酒杯:“最后一口,我觉得人还是要保持一点初心,不然在这复杂的世界,每天呕心沥血,跟人打交道,甚至勾心斗角,没有点儿净土怎么行?我还是决定想认认真真要学摄影了。”
她盖棺定论:“致永远的少女主义,少女万岁!”
尤文乐举起酒杯,挺起胸脯,侧目看她,嘴角带着笑。
“少女万岁。”
原瓷回她。
说完那句话后,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尤文乐便说“酒喝多了”去趟厕所消化消化,让原瓷“随便找个地方呆着”,着重强调“随便”这个词的时候,原瓷无声笑了笑。
“顺路”把对方送去厕所,原瓷拐了个弯,看见门口靠着墙抽烟的人。
想不到,她在这儿看见了裴郁磊。
似乎没注意到她,原瓷走过去,学着他的姿态,轻靠在墙上:“帅哥,能不能来一根?”
裴郁磊侧目看她,眼里的欣喜一闪而过,从包里掏出盒烟。
原瓷顺着他的手拿过,打开看了眼,还剩两根,她掏出一根,裴郁磊顺着又要拿出打火机。
“不用这么麻烦。”
说着,原瓷凑上前,缓缓靠近他嘴边的那根烟,对方面孔咫尺为邻,他的瞳孔忍不住微微放大。
原瓷又靠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从嘴边拿过烟,手指夹着,弹了弹烟灰。
“我最近有点烦。”没想到,是原瓷先开口的,“我觉得我得改掉,但有人跟我说,消极一点也没关系。”
裴郁磊咬着烟,听对方问“你呢”。
他顿了顿,把烟头掐灭:“我觉得包厢内有点闷。”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都藏不住笑意。
原瓷想起尤文乐的话,打趣地故意问他:“你怎么不找我讲话?”
“我想跟你讲的很多。”
“比如?”原瓷侧目看他。
“比如,我今天跟领导去实地考察,期间跟着工人搬了半小时,那人夸我还挺厉害,我说有过经验。”
原瓷笑了下。
“我今天吃饭,吃的是青椒炒肉丝,后来我觉得应该是肉丝炒青椒。”
“还有好多啊——”
裴郁磊一一细数着,原瓷就在一旁听。
“我有个同事,平时爱摸鱼,但又特别内卷,有点儿双重人格的样子。但他说,他内卷其实就是为了更好摸鱼,也不算吧,那摸鱼就是想下班,因为他说家里有人等,心里就有股劲儿。”他倚靠在墙上,用刚才说着“吃青椒炒肉”和“搬砖经历”般别无二致的语气,却忍不住滚动喉结,“原瓷,我很想你。”
“裴郁磊,我最近有点烦,因为我妈做了个检查,很久之前的,但我爸最近转钱给我。在我小时候就这样了,我买书,哪怕是小说,他也会转钱给我,买零食,只有我一个人吃也是。”
“嗯。”
“我之前跟你说,我小时候作文得过奖,其实这话半真半假吧。”
小学六年级那会儿,期末考试,围绕作文话题“爱是什么”。
十二岁的原瓷小朋友握着黑色签字笔,一笔一划认真写道:爱是爸爸妈妈买的零食,全被我吃掉了。
“我觉得我这人很矫情。”原瓷淡淡道,“明明说过很多次,但还是忍不住去纠结。他们总是给我算的很清楚,但我不得不自恋去想,这样他们到底是爱我,接济我经济呢?还是想跟我划清界限。”
沿着街道看过去,一排排树上挂了红色的小灯笼,不得不说——王清华的确用心装修了山庄,能给人营造出一种“归属感”。
不知道是不是裴郁磊的错觉,他总觉得现在肩头有微微放松,他侧目看了眼旁边的人,脚下的影子被路灯无限拉长,一辆货车从外面的马路经过,“轰隆隆”的声音放大在他们耳边。
原瓷接着道:“反正我都纠结这么多年了,习惯之间一时难改吧。”
无关什么情感了,回归于这段关系本身吧,孩子与父母,本身就有致命的血缘关系于其中。
“挺奇怪的。”原瓷道,“有些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像他。”
裴郁磊看着她,没说多余的话,也不顺着这段话开启长篇大论,只告诉她:“没关系的,人总要和自己握手言和不是吗?”
原瓷笑着,回答他:“是的。”
没关系的,所有的一切,无论你怎么选,都没关系。
毕竟,无论过往与将来,这秒的你只有一个。
………
“原瓷!”
“裴郁磊!”
身后有人在呼喊他们,两人同时转身,是杨毅他们,估计这会儿酒醒了不少,又要闹着bbq了,手里还拿这些烟火棒,说放烟花的。
裴郁磊牵起她的手:“走吧,到那儿路灯下去。”
王清华的主场,他是分工的那位。
裴郁磊和原瓷留下准备烧烤,杨毅和他去准备烟花,他还刻意强调了“秀”这个字,尤文乐去准备酒水。
“跟赶场一样。”原瓷忍不住笑道。
但她其实挺喜欢这种氛围的,享受孤独,但也沉溺于此刻的热闹。
“想吃什么?”裴郁磊手里动作不停。
“羊肉串。”
裴郁磊“欸”了声:“你算找对人了。”
“是吗?”
裴郁磊应了声,理所当然地点头:“我真去过新疆那边,进过羊肉店打过工。”
“这么远你也去了?”原瓷有些意外。
“嗯。”裴郁磊道,“想赚钱,得有法子。”
原瓷想起他手里的茧,睫毛忍不住颤了颤。
裴郁磊看穿她的心思,再次牵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中:“之前我可以一直不在意来着。”
原瓷转过头看他。
“因为人总有天会死吧,死了好像就什么都没了。没钱没房没车,也没了牵挂。我也挺消极的,不会主动但也盼望那一天。”裴郁磊徐徐道,想起刚刚原瓷在他面前的样子,“我对生对死,没有泾渭分明的看法。对我来说,都一样。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刚刚和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让我有了些……恐惧吧。我不想宇宙爆炸,不想世界末日,不想期盼那一天了。”
裴郁磊“啧”了声:“不想死了。想跟你一起,好好活。”
——我现在也允许遗憾了,只要活在当下即最好了。
“嘀嗒”一声,烧烤架上落下一滴水,瞬间又蔓延消失,紧接着一滴又一滴下落。
裴郁磊摸了摸自己的脸:“下雨了?”
两人反应过来,把东西搬入雨棚下。
做完这一切,体力也耗费不少,裴郁磊顺着墙缓缓蹲下,今晚没吃些什么,倒是意外频出。
“早上还大太阳,现在就下雨了。”远方传来杨毅和王清华的讨论声,他们冲这边招了招手,指了指另外的方向,“我们先去把东西放下!”
指的是还未来得及点燃的烟火。
裴郁磊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
天空阴沉,像涂抹黑色墨水,乌云翻滚,风被吹得沙沙作响。
雨洋洋洒洒而下,斜斜细雨,打在空气中,细雨飘飞,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飞溅如珠,打在石头上,清脆清晰。
原瓷后背抵着墙,静静听着对方的回答。
“是吗?”裴郁磊站起身,长腿有些累了,抖了抖身子,刚刚他也淋了雨,雨滴顺着他的头发低落,到眉眼,到鼻梁,到下颚,低落在他衣领处。
“但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下雨了。”
原瓷呼吸一滞,眸心微颤。
大雨仍未停歇,反而越来越大,冬天过去了,春雨来临,将要洗涤整个城市,她低头,看见不远处的水圈内,所有的一切都被颠倒。
她指着那个水圈:“世界都颠倒了。”
裴郁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拉过她伸出的手,垂下手后,又顺着握住的手缓缓靠近对方:“嗯。”
水汽弥漫着周围,原瓷恍然觉得,眼前有些迷糊。
两人站在雨棚下,这一小小方地,好像一个结界,将他们与之外的一切隔离。
站在对面的人身材高挑出众,扣子展开露出锁骨,尽管时光飞逝,但仍如初见。
“裴郁磊。”原瓷道,“春天真的要来了。”
忽的,她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她垂眸望去——
是烟花仙女棒。
她继续将视线顺着往上看,闯入那张熟悉的脸,他散漫惯了,此刻却温柔异常:“再放次烟花吧。”
“原瓷!”不远处,是尤文乐喊着她的名字,身后跟着王清华和杨毅,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原瓷看着手里的烟花棒,被对方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点点星火,隔着这场雨,恍若时间倒退,她想起来,很久很久的以前——
阳光很大,原瓷抱着一摞作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
她顶着太阳,微眯着眼,在想放学后跑快点去喝冰冻绿豆汤。
“裴郁磊,你打球还是去吃饭啊?”
她仰头,看见从上层逆着光来的人。
先是一个后脑勺,对楼上那人回道:“废话,肯定是去打球。”
“我叫人帮忙给带面包了啊!”那人回他。
“加一个。”
裴郁磊转过头,看向前方,脸上笑意还未散去,篮球被他抱在怀中。
很奇怪,原瓷觉得,那时候,阳光也没有他耀眼。
而现在,眼前的少年不再是抓不住的光影。他站在她面前,扬着笑,一如既往地张扬。
原瓷好似灵魂出窍,时光倒流,被抽回到过去的时间里,过往种种,像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幕,再清晰不过。
晃过神,光晕在眼前,有些不太真实,对方笼罩着她,却过分具象化。
——这个是真实的。
原瓷想。
她站在他对面,抬头闯入他的视线,轻声回应:“好。”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蓦地笑了。
他姿态散漫,双手插兜,嘴角漾起弧度,原瓷这么看着他,也跟着笑了。
——就像蝴蝶终于找到可以栖息的那片树叶。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你说人生有一百种活法。
我想,不止,远远不止一百种。
人生自有千万种活法,而我们的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春和景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