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十二)
殷淮已经养成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先观察环境的习惯。
等到赵老伯走到到身前,她小幅度地转动眼珠,异常不显地扫视屋子。
陈设与白日里已经大不相同:桌子被转移到真个大厅边缘,挤在一起。
密集竹炭则代替它们摆到中央,不仅是单纯的汇集,数量也明显增多多。
难怪那些怪物都不靠近这里……原来是有除湿的东西,不过这个应该也只能去除空气里的那部分,也就是隐隐约约的视线,怎么会让浑身上下都是水的水乡人畏惧?
殷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转移小桌的赵老伯,看着它顶着一个看起来较为苍老的身体毫不费力地做着年轻人的活。
“我倒是没想到,这里能出个舌头这么挑的人……你进来之前是干嘛的?”
对比墙边那部分,更加小巧的桌子很快摆好,配有两个看起来很有年龄的方板凳。
这个板凳与之前所见都不同,材质普通并不昂贵,并且凳腿之间有灰白蛛网粘连。
转头看了其他的陈设,确定都没有这样破旧、格格不入的东西……
上前两步,殷淮接过赵老伯手里的茶壶,泡茶,“我进来之前就是混日子的……”
“难怪……”它哼了一声,“绥乡人可不看重吃食……除了混日子的人,哪家人还钻研这些。”
什么?
殷淮确定她听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与水乡发音相似,但肯定不是同一个词……随乡?
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以免暴露自己的无知,她选择了一个含糊的说法作,“我就是喜欢好吃的,喜欢休息……”
“人就是得这样才好啊,不算来活过一遭。”
赵老伯接过她泡的茶,吹开热气咂了一口,“舒坦……我去试试你今天说的那个做法,你来看看?”
她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跟在老伯后面进入厨房。
高过腰际的灶台贴了白瓷,相当干净,没有一点油垢。
进门的地方有一盆白沙状事物摆放,老人把自己已经非常干净的手伸进去,轻轻搓洗。
“做饭呐,就是得保证自己的干净,你自己看着都吃不进去,还指望人家来买你的账?”
它的语气中体现出厨师的追求。
如果这是现实世界的标准,或许会有更多人愿意在外吃饭。
“那倒是,好多人看见厨子做菜的过程就不想吃了……”她顺着赵老伯的话说,“入口的东西,还是要多加讲究。”
“您这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
它斜了殷淮一眼,“这倒不是,我这手艺可不是一个师傅教的,走过很多地方菜学了这些完全不同的菜系。”
“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是用我这眼睛看,也该知道什么样的厨子是个好厨子了……”
“那您最喜欢的是淡菜?我感觉您的淡菜比起其他的要更突出一些?”
这是隐晦的恭维。
显然这句话是拍上了马屁股,正中痒处,赵老伯神情舒展。
“哈哈哈,这你都吃出来了……”它摆了摆手,谦虚了两句,“我是喜欢淡菜”
“但是要说突出,我那老师傅才是一绝,我吃过之后就厚着脸皮求着人家教我,最后用几年的白工换了……”
“就这样,我也没有达到他的高度,可能还要那么十几二十年吧……你的那些想法也很好,很好。”
指着与厨房风格并不搭配的一个圆凳,显然是早有准备的。
“站累了可以坐一会儿,你也不是学徒,是来给我提建议的,不用那么拘谨。”
殷淮点头之后,赵老伯拿个布条缠住嘴,随后从房间角落的大缸里提出一条鳞片银白,血肉饱满肥美的鱼。
这时候它的话就有些翁,“这个是绥乡人最喜欢的货了,可惜不能天天捞……”
“我之前听你说你自己还搞到一条?”
“钓到的。”她有心想询问信息,但铺垫不到位,还不能说出口,憋的难受。
“没怎么调味,普通的煮了一下就很鲜,尤其是小孩子,挺喜欢那个汤。”
“是啊……小孩子就是喜欢吃这些,多吃点还能变得更加聪明。”
“我弟弟以前就喜欢吃,可惜,没长多大……”
这似乎是一个突破口,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赵老伯心里也有一个“怪物”等待释放……“我来的这么多天还没见过您的弟弟,就听荷花提过一嘴。”
刮鱼鳞的动作变得缓慢,它背对着殷淮,看不见表情,但语气相当怀念,“因为他本来是很黏我的……到这里来了自然就相反了。”
“他不会主动来找我的,还好没改变他的性子……”
应该是不希望客人再深入询问,赵老伯没说完就开始转移话题,“你是打算怎么办呢?”
“出去?后天就是捕鱼夜了……”
殷淮当然不知道捕鱼夜是什么,又具有什么特殊。
但这不妨碍她套话,“是打算出去的,但是又有些舍不得荷花,也就是我的朋友……”
这倒是真心话,毕竟这是唯一比较清晰地昭示自己上一段人生经历的“人”,还是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出去啊……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
“我也是舍不得……我那弟弟什么都不会,还好这里什么也不需要就能过活,偶尔去看一下就很知足了。”
他好像并不清楚全部的内幕,或者这个信息是陷阱?殷淮听着这个和规则有些矛盾的话,不是很明白。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显然赵老伯口中的弟弟也是水乡人。
一时间,殷淮摸不清楚赵老伯的身份。
之前它的特殊都显示了脱离水乡的途径在这里,并且赵老伯地位特殊,不需要去外面摆摊,甚至晚上这里会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刚才的话也表明了个关键:水乡之外还有一个随乡。
思索着信息,殷淮再次开口,
“您来这里多久了?”……进入这里的方式或许还有文章。
当然如果能拉近距离,借此询问一下它背后的故事和隐情,填补怪谈背景就更好了。
“…… 不知道,反正我对你是没什么印象的,时间想来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我说的东西可能你都不知道了。”
“不过绥乡的捕鱼夜没有改变,还是比较固定的时间,我就靠绥鱼来……,没有彻底消失。”
中间鱼的作用被它小声略过,殷淮没有捕捉到那两个气音代表的意思。
沉吟之后,她做出好奇的表情,“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和现在有很大的区别吗?”
“那是……那时候我们没什么吃的,树皮草根都是美味,绥临湖还是公家的,我们什么都不能动。”
“老人饿死了,小孩子都是饿的受不了倒在地上……后来有个人趁夜去捞了鱼,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命不该绝,那些鱼就像傻子一样,留在岸边等我们捞。”
“也没什么大动静,捞完了又有……反正我们都靠着这个湖活下来了,”
殷淮想起来自己世界的那个大事件,但是据她了解,这个世界的事件并没有那么严重,情况只持续了一年多年就下了大雨,饥荒缓解。
“那您的弟弟……”
“饿死了。”
“他没等到我们有胆子去捞鱼……我就在想啊,为什么我不是第一个去捞鱼的人,为什么我没有为了我的家人去冒险。”
“所以我才出去学了手艺,还好……还有机会让他吃到。”
聊天的过程中,赵老伯使用不同的刀和菜板,分门别类处理好了食材。
随后舀出锅中的水,将其清理干净,开始自己的制作,口中念念有词,“时间短,肉更嫩……”
这段时间,殷淮开始梳理自己这次收到的信息,最主要的集中在两点:
还有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随乡,以及后天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
捕鱼夜应该就是关键。
“诶,你是喜欢在这汤里烫一下还是过清水铺底?”
厨师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考,看了一眼翻滚的乳白高汤,以及小篮子里洗好懒腰切断的蔬菜。
她明白了问题指的是哪一步,思考两秒,
“可以直接铺,温度会让菜叶熟透,还更脆。”
“好嘞!”它没有异议直接将菜叶放到汤碗底部,“这确实是个办法,不过我们这儿很少这么吃。”
殷淮为自己找补,“我也出去过一段时间,可能口味有了一些改变。”
“行了,我们一道一道来,这个马上就好了,你出去用茶漱漱口,保证品尝的准确……”
或许是因为最终受众是承载了许多感情的弟弟,它对待自己的菜非常认真,对评鉴者也有一定的要求。
“我知道了。”
殷淮依言出门,走到刚才坐下的位置,拿起已经变凉的茶水,小口喝着,等待鱼汤完成。
不一会儿,赵老伯垫着帕子,两手抱着那个巨大的陶瓷汤碗出来,放下后又进门拿了两份餐具,分了一份给殷淮。
然后没有品尝,就这么坐着等她的结果。
殷淮再这样的目光下也没有不适,视线扫过桌子上所有的的东西,包括两张叠起的帕子。
看过之后,用碗接住,慢悠悠夹出鱼肉,送入口中。
“可以,火候很好,就是没经过前期处理,可能回味不那么明显。”
“……这个菜也很脆,一点清新一点鲜。”
她先是放下筷子,给两人的茶杯添上,邀请道:“赵叔您也吃,这个菜就是得这个时候吃,再等一会儿就太软了。”
“好好……我也吃。”
饭桌上,两人就水乡的白天和黑夜交谈,期间殷淮还隐晦地问起竹炭。
被恭维得飘飘然地厨师几乎是知无不言。
经过整合,她确定了信息。
水乡的“外面”是人类,这里的是什么东西存疑,但她已经有所猜测;
捕鱼夜是两相交汇的时间,外入内出;
这个小洲就是节点,到时候会发生改变……
“所以你们要出去、要回家的,早做准备。”
“其实我觉得这里真的很好,什么都不用愁,但是牵挂不够强可就留不下来喽…”
它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身体,“我去做下一道,凉菜,很快,等着吧。”
赵老伯收起汤碗,慢慢走回厨房。
切菜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