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11)幌子
那俩匪徒商量得当,悄摸行着,朝夹道另一侧去了。
待他二人走入拐角,大少爷未带半分犹豫,提足跟在其身后。
我正欲同他一道。
然猫爪抬起,只僵硬悬在半空,如同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同前路隔开。
不论我使出多大劲,猫爪用力朝前够着,到底还是落不得地,朝前走不出半步。
我忆起某种可能。
方才急切从屋檐跌撞落下,叫我落至大少爷身旁。
我复而扬眸,朝屋檐之上寻去。
无物可藏的“视线”中,那屋檐旁,探出几根翘起的头发丝。
即便那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但依旧叫我清晰得见,便知柳叶刀,还藏于那处。
若我此时选跟着大少爷,以我从前几番试探,再不得回头跟着柳叶刀。
那可不行。
依她与二少爷定下的,那漏洞百出,如今又出了岔子的计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安然将二夫人救走。
为保此番救世妥帖,我还得跟她,瞧若有何意外发生,我能否帮上一帮。
好嘛,左右离不得。
我无奈低眸,见方才落地擦伤的猫爪,已然渗出一点血迹。
轻叹口气,却只得再度忽略那点疼,使不得巧劲,艰难跳回房檐,我顺势扯了扯她的衣裳。
“你这猫儿,莫非还要跟上不是?”
柳叶刀本在原处发呆,觉衣裳扯动,才意识到我已回来,却仍站着未动。
不似方才听我这“猫精”安排,她如今面上,抗拒之色显而易见。
“你可知那两人是谁?”
“土匪!”
柳叶刀指着他二人消失之处,竭力忍住下意识欲脱口而出的惊呼之声。
“就是那离禹城最近的黑水寨,方圆几百里内,最凶狠的匪寨,里头那最是凶神恶煞的土匪!”
我偏了偏头。
那俩土匪言谈小心,在大少爷所处之处,除却我这有“视线”取巧的本事,于耳力好些的常人,也就将将能听个大概。
柳叶刀相隔那矮处甚远,她又如何知晓?
但都无需我能出言发问,柳叶刀好似已然知我所疑,低了些声,颇为隐秘小心道。
“你可知,我如何辨认得出那是土匪?”
她瞧了瞧四周,似对我个“猫精”有一百个放心,悄悄说道:“实话同你说,我是同我师兄,一道来的禹城。”
“他当年游历江湖时,同如今禹城的徐校尉有些交情。此番来禹城,正是应他之邀,前去那黑水寨中,替徐校尉当个探子,往外传递消息。”
“你若得空,在人间四处闲逛时候,可定要去禹城门口。”
“那挂着个黑水寨中,不知几当家的人头。正是我师兄与徐校尉里应外合,使计将那可恨的土匪诱出,这才叫他被我们一举擒获!”
我一时不觉,微睁大双眸。
原那张四王五口中,所提及黑水寨中的老九之死,竟与柳叶刀的师兄,暗地里,还有这样一层关联。
“如今那土匪头颅被挂在城门口。要我说,便是往来之人被唾骂千百回,也是他应当受的。”
这倒是,可柳叶刀,不是只见过那死去的土匪,又如何识得旁个土匪模样长相?
看上去,似乎还很是熟稔。
“在来之前,徐校尉派去的人,曾随身携带几幅画像图册。”
柳叶刀不知是否觉我所思,亦或只是为我补充前情,自顾自提道。
“那画像,正是几个曾过路黑水寨,被土匪劫道砍杀,又侥幸得活的之人。待他们被官兵救出后,徐校尉便让他们,凭印象绘出土匪模样。”
“刚翻墙的那二人,我本觉眼熟。细想之下,不正是那画像上,其中两个山寨当家。”
柳叶刀长长叹了口气。
“唉,到底是此次一无所获,才被二少爷口中,那私库珍宝首饰所惑。”
“这下倒好,不单定好的计策,刚起始便出了岔子,这府中竟还混入了黑水寨的土匪,进难办,退难选,叫我该如何是好!”
这我无法作答。
然我只知,你我再于此费些时候,便连谨慎跟随土匪后,有意相隔一大截的大少爷,也快悄然走出我“视线”之内了。
颇觉无奈难搞,我别无他法,只得又伸出爪子,去扯了扯独自想个没完的柳叶刀。
“你说得不错!”
我茫然转向四周。
除我俩外空无一人,才知柳叶刀这是对我所说?
可我何时说的话?
我怎自个儿都不知晓?
然柳叶刀见我茫茫,紧张苦恼之中,竟绷不住笑了一声。
“害,你这猫精还没修炼到家,哪里能口出人言?”
“我并非同你所说,只是,突而想到些话,深觉有理。”
柳叶刀垂手,揉揉我的头,眸光不知何时,迸现一点亮光来。
“我师兄既能为一约定,千里迢迢赶来禹城,甚至深入土匪窝里当探子,而我不过假想着面对俩土匪,便有些心生胆怯。今后,又该如何成他那般,行走天下的侠客?”
不知我原身年纪几何,够不够当旁人娘。
但此刻听柳叶刀铿锵之言,我竟陡然生出些,见女长大的欣慰来。
“啪——”
太过诡异,我摇晃脑袋,赶忙将这没影的想法抖出脑海。
柳叶刀徐徐吐出一起,端正面色,与我对视一眼。
随即抱起我施展轻功,于房檐上悄声走着最短路。
好在那俩土匪目的明确,直直朝一处去。
没一会儿功夫,我们便寻到那二人行踪,悄摸跟上。
却见那张四王五,一路小心避开下人。
鬼鬼祟祟地,已至后花园,正欲穿过走到三夫人院落那头。
“诶。”
王五环视一圈后花园。
夜色之下,堆叠的假山似沉默看客。
白日开得正艳的大片月季,月光低落而下,如同停驻于此的浮灵,静谧至极,听不到半点动静。
以致叫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后知后觉,竟生出些难言的焦躁来。
但王五显然并非同我所感一致。
毕竟他站在石子路旁,鞋跟踩断几株盛放的月季。
他可全无惜花之心,反而用力碾了碾,叫那抹掉落的娇艳,被粗布鞋底碾压出汁液。
“如今还未到后夜,这些夫人许还未入眠。若你我直去那院外等待,难保不会撞上个人,东西没得手,反倒打草惊蛇。”
“那你说,又该如何?”
张四显然被他一出又一出,搞得烦了,差点翻脸道:“你若再坏我好事,到时回寨中见寨主,你可别指望我替你邀功!”
“你何时才能改改这粗暴脾气,听完我所言再讲,我可有说不去么?”
王五也没个好气:“我瞧着后花园静寂无人,又连通后院各处,若于此处等待至后半夜再去,不是更为便利?”
张四哼了一声,也不肯认错,只板起脸道:“此处是无人,但蚊虫可不少,我才不愿傻等在此,浑身被咬大包。”
“这有何难,白日有烧鸡的那个婆子,不是在此处洒扫。”
“我本悄悄跟着她,瞧见她提桶去后园时,旁侧有几间无人屋舍,她只将水桶放于一小房内,不曾去另几间。”
“你我不妨,就去那等候。”
张四嗤笑一声,随他去了。
巧的是,那屋舍原就在假山后,只因低矮些,被假山遮掩难见。
柳叶刀抱着我,轻点于屋舍房檐上。
而屋舍漆黑,若掀瓦探听,难免不会有月光照影。
我只得同她一般,装相似的俯趴下身子,实则其中动静,早能通过“视线”,清晰传出。
忽地,“视线”微动。
我稍探头瞥了眼,原是大少爷跟了上来。
走进假山,贴着离屋舍最近那处,透过间隙孔洞,探向这头。
同听得王五抱怨道:“这府中,怎还有如此脏的屋子!到处积满灰,想必平时都无人前来打扫。”
“你说要来,怎你自个儿倒先说个没完。”
张四听上去,对这处环境倒并非那么在意。
“我见那婆子放置水桶的杂间,也比这干净许多,谁知这处连个下脚地都无。诶,这天黑瞧不见,也不知有无毒虫在内。”
“点个火折子瞧瞧,不就知道了。”
张四还没动手,便立马被王五呵止住:“不可,若有人往来瞧见火光,岂不暴露你我二人?”
虽说确实考虑周全,然如今悄摸听着动静的,假山内一个,房梁上俩。
若说暴露,倒是早暴露了个彻底。
“不点便不点,待会儿咱们去那三夫人屋中,也要不着火折子,单凭那串珠链,啧啧,就已够招人眼了。”
“什么珠链?”
张四道:“你我同那张客商来时,可记得他怀里那破木盒?”
“记着,他不是说,那是他发妻骨灰,我嫌晦气,哪想碰。”
……
张客商,为了带那串珠链,竟编得出那种借口。
难言心中不适,我对张客商愈发无甚好感。
只是思绪突地往前一拨。
与老爷定下的珠链之约,正是张客商理所应当地,入禹城宋府的表面缘由。
而这俩土匪,既不应当知道珠链一事。
那说明,张客商怀揣停战商机,并那条珠链上路时,那珠链于他已不是附加之物。
他早想好,拿它做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而非至黑水寨,被土匪们威胁后,才提出要拿珠链做幌子。
我不由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拆穿所有借口,一点点剥开借口底下,被掩藏包裹的真相。
张客商此次前来,莫非就已动了害宋府的心?
若如此,即便因武力,被迫与土匪达成合作,不也顺了他的意?
还能叫土匪当个背锅之人,自己则对外摘个干净。
商人心狠,此时方亲身得见。
“那破木盒里,装的哪是什么骨灰,他嘴上哪有甚真话。”
“那是串珠链,红玛瑙的,成色罕见,有夜我见他鬼鬼祟祟,夜半威逼他一下,这便见着了。”
“那你此前怎未提?”王五狐疑问道。
“呵,那商人倒是机灵,知我瞧见,私底下给了些银两,我便暂且应下。”
“可到这府里,下人不是说,上好的珠链,已被送给了三夫人。”
“啧,我只应他,不拿他的珠链,如今都成了三夫人之物,我拿不拿,他可管不着。”
骗子杠上无赖,果真绝了……
然我旁侧,柳叶刀却莫名激动地捏紧拳头,未出声,只紧咬着后槽牙,愤愤动唇形。
“可恶!”
“那是我本要拿去典当济贫的宝贝,最后竟要被这两个坏心土匪糟蹋。”
我身形不免顿了顿。
左右无法说人话,也没法安慰她
——那珠链,实则早跟着三夫人远走高飞。
这俩土匪不过白做梦,到底镜花影,捞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