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10)卑鄙
我一时脑子空白,连半点想法也聚不出。
再回神,只听得身后柳叶刀,倒吸一口凉气。
猫爪早已先我想法好几步,俶尔朝前跃至半空,停到一处矮檐上。
三两次跳跃而下,猛然落地,撞得爪尖传来阵阵疼痛,叫我顿时清醒。
边懊悔这冒失举动,边只得凭着一腔孤勇,来不及再想旁的法子。
我破釜沉舟般闭上眼,直向大少爷冲撞而去。
一路疾跑叠加的力道,叫他一个文弱读书人,连带着止不住步子的我,齐齐朝后退了几步,侧身猛地撞在坚硬院墙上。
又被院墙挡回,一下瘫倒在地。
他闷哼一声。
“此处隐蔽,又在后院之中,你我不妨就在此处,静候时机。”
王五低言,好在有“视线”,叫我能清晰听见他所说。
“呵,我早同你说,埋伏于此处,最是合适,你竟还不信!”
张四粗犷出声,拍拍衣衫上的灰土,传出响动来。
大少爷一愣,低头若有所思瞧了我一眼。
旋即悄然起身,略微拾掇染了灰的衣裳,并将我抱起。
月下影子落在后方,他悄声往前踩了几步,贴着墙根,探听其中动静。
“休说大话!”
王五没好气道:“若非有个婆子昏倒在水井边,引那些四散的丫鬟去救,你我怎好再入那小厨房,将弯刀拿回。”
我顿时想起,头回跟随李婆子时,似在大夫人后院的小厨房中,见着一闪而过的寒光。
原是土匪藏于那处的弯刀!
“胆小如鼠,这有何好担忧的?”
张四大力拍拍自己,不屑道:“便是没了弯刀,凭我这一身本事,与这些小鸡子般的下人,若无路,哪不能杀出条血路来?”
“寨主怎就派你来,于我查探行事。”
王五似在懊悔,那时未多加制止。
“这些个空话,在寨中吃醉了酒,说说便罢。如今就你我二人在这府中。那些下人,一个两个不要命地凑上来,定是不敌我等。”
“可他们人多势众,真动起手来,你我真落得着好?”
“那些下人安逸惯了,真叫他们搏命,哪肯上前送死,人多又有何用?不足为惧。”
张四全然未放在心上。
“你可别忘了,此处是官兵守卫的禹城,不是你自在逍遥的黑水寨。那徐校尉欲剿匪充军,早想拿咱们寨子祭旗。”
“姓徐的果真可恨,将老九人头挂在那城墙门前,使唤乞丐前去唾骂,呸!若非他们设计,引老九入坑,哪能叫他们得手。”
“老九太过冒失,心眼又小,不就见老七撞了大运,三日前当值,抢个了有钱的行商,这便受不了,气得下山巡查。”
“结果呢,寨主同我等,本好好地,在山中掷珍宝取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倒好,自个儿在外,正中那徐校尉设下的陷阱,平白送去自己性命。”
“这便是冒失行事,自食苦果,还连累起寨中其余人。”
张四显然未听懂王五提点警醒之言,也有他一份。
只纯纯不满道:“你怎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倒叫你论起自家人不是来!老九再如何,那又怎的?”
“不就老七抢人时,顺手杀了几个不听话的镖师,这也值得姓徐的大动干戈,平白叫老九替老七送了命。”
“你既知徐校尉正着眼此事,还不小心为上。”
“莫非,你想等他剿灭寨中大功告成,上报朝廷时,做他功绩簿上头一笔不成?”
“哼,莫说那些空话,若他敢来,且试试我弯刀如何锋利,杀人定见血!”
“怎就止不住打杀。”
王五颇为头疼。
“你忘了临行前,寨主吩咐,你我二人,此次只来这宋府并禹城查探。”
“只要此次功成,便能借那张客商的路子,潜入褚城、禹城。”
“那徐校尉便是再有本事,届时攻打山寨,当家的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留下寨中那些无用之人,又知道个什么?”
“你若此时打杀,不正坏了寨主之计?切记从长计议,万不可贸然动手。”王五厉声劝告道。
嗯?
怎听王五之言,他二人并非想惹是生非,反而躲事还来不及。
可之后,他二人还持着那凌冽弯刀,凶神恶煞地追着大少爷,赶杀了大半个府。
若他们实则按黑水寨寨主吩咐,并未想打杀,此后之事,又如何谈起?
“哼,行行行,且听你的就是。”
张四忿忿不平,揉揉肚,愈发恼怒:“只不得打杀,又无酒肉好菜,整一日,连顿饱饭都不曾吃过。”
“谁叫命势不好,正赶上宋府老爷新丧,这府里只有素斋。”
“你我翻遍半座府,也只那婆子处偷藏了一只烧鸡,还都尽数叫你吃了。”
提及此,王五听来颇有怨言。
“谁有本事谁吃。若不是我鼻子灵,过个路便闻见,说不定你到现在,连鸡骨头都见不着影儿。”
“你有本事?”
王五讥讽回道:“偷拿只烧鸡,还能将火折子给落下。”
张四气回:“不就丢个火折子,这也值得你叽叽歪歪半日不停。喏,好好瞧瞧,这是什么!”
窸窸窣窣,张四似在身上大力摸找一阵,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来。
“火折子?”
王五颇感惊疑:“你莫不是拿弯刀时,从那小厨房里拿的?”
“不错,这下你可知,我选的藏刀处,多有先见之明,”
张四自傲拍拍胸脯,嗤笑道:“不过丢个火折子,又不是何稀罕物,还能暴露你我身份不成?何况哪处厨房无这东西,随手拿一个便是。”
王五一时无话。
却听张四又自顾自抱怨不平:“那姓张的,在寨主跟前时,嘴上说得好听,骗得寨主一高兴,叫你我来这府里,作先头兄弟,只说是来享福的。”
“结果你瞧这宋府,哪像他说得那样好?”
“就那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还叫我避开人偷烧鸡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旁的不提,但这宋府确是富裕人家。”
“你瞧那些夫人丫鬟,虽如今只得着白衣,戴素净首饰,可那也都是些好东西。那些丫鬟随手戴的一只钗子,放在外头,都得卖出好几两纹银。”
听王五说罢,张四却突道出个主意。
“他们府中,不是正值丧期,只得素面示人,原有的好头面首饰,想必都尽数收在房中。”
“但凡咱们拿走些,她们哪会知晓,也只得丧期后才能察觉。到那时,你我早回了山寨,谁又能猜到咱们头上?”
“你当那些年岁十几的丫鬟,主子赏的珠翠头钗不得带,下值回房后,自个儿还不能偷偷翻出首饰奁,避着人扫几眼么?”
听王五扫兴,张四不悦驳道:“那是你憨笨,光盯着那穷酸偷,几时能发迹?丫鬟不行,不还有那些个夫人?”
王五许也被他说动了心,默然片刻,与他细数道。
“大夫人处不可行,你我方从她院中出来,知她有头疾。”
“她那屋外,常守着许多下人不说,难保半夜咱们拿时,她万一突犯头疾醒来……她可有管家之权,府里下人,如今全听她吩咐,若要拿我们二人,不行,不好脱身。”
“那二夫人?”
“我倒也怪,他府上下人,但凡提及二夫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谈,莫非比管家的大夫人还厉害?”
王五暗自诧异道。
“那张客商不是曾言,这府上二夫人,祖上也曾是禹城富商。”
“到他爹这辈虽没落,但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嫁妆不是一般丰厚,不若去瞧瞧?”
王五犹豫一阵,又道:“还是罢了,那张客商为活命,可没少在寨主面前吹嘘。”
“虽才跟一日,可你还瞧不出此人德行么?三分利,也能被他天花乱坠说足个十成十。”
“那二夫人,叫我直觉着不是个善茬,还是休要去碰为妙。”
一而再,再而三被驳回,张四又忍不住一拍墙,动了真火。
“这不行,那不行,那便也就剩个三夫人……你若再说她不行,呵,待我拿完东西出来,可别来摊我的好事!”
王五好言唤他:“诶,张四,我几时说她不行。思来想去,也只剩她。走,咱这就往她那院中去。”
大少爷手一松,叫我一下失了支撑力,朝前滑落在地。
我偏头一瞧,见他浑身不自觉地,变得紧绷。
而我蹲坐在他身旁,与他现下忧思心境,想来大不相同。
只想感叹一句,这俩土匪左挑右选,却选了个最不好招惹之人。
若三夫人同七香,未曾逃离宋府。
且不提三夫人随身携带匕首,防范心极强;七香又会武,轻功卓绝。
虽二人与碧丫头理念不合,但解决这俩土匪,显然比内斗更为要紧,碧丫头自不会袖手旁观
还有那几番夺命的黑衣人。
若前几次,张四王五也曾按着这计策前去,保不齐正好能在三夫人院中,直接对上三个会武之人。
还需谁动手?
他们自个儿便去送丢了命。
如他们口中,那倒霉的土匪老九。
“也好,”
王五静默片刻,沉声答道:“这府中没了老爷,即便被那三夫人发现,咱们蒙着面,只说香闺偷情,直接溜走便是,料她也不敢将此事闹大。”
“哈哈,还是你聪慧。”
呵,一个明坏,一个蔫坏,行事卑鄙的土匪小人。
救世,莫非也要让这种人活下来不成?
我想起那因果考验中的一环
——善。
制恶,我自然觉是为善一种。
就是不知那因果,究竟如何衡量。
也罢,赌一把就是。
若大少爷计策未成,我也得想个法子,叫这该死之人,葬身在宋府之中。
万不能眼睁睁地,叫他们再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