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城防军会将河道封停,顺着去找找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浮尸,避免叫百姓们看见了。”
“找些人去查查河道中混了什么东西,安抚民众,再给我几个人,暴毙一案拖一天没进展,百姓就会一天不得安生。”
宋腾吩咐着诸事安排,郭涵在一旁记着他的话。他忽的一愣,问道:“河道若是停了,郡内百姓的用水源……”
“找沌江借吧,沌江水源还算充足……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求助西邯。”宋腾皱眉道。
郭涵叹了口气:“其实塞北就挨着东洲,沌江跟洛川的状况我们了解得也差不多。”
五郡现状已经够艰难了,倘若再要他们承担塞北的压力,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凡西邯能开口,大陈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若是当初没有执意攻打西韩,现下两国交好也不是不可能吧?”郭涵感叹道。
宋腾看了郭涵一眼,默默回道:“你把两国恩怨看得太浅了,如若当初西韩未败,现在就该轮到他们趁火打劫了。”
郭涵欲言又止,末了还是转回了话题:“那先就这样安排吧,我把郭茗派给你,那小子虽有些耿直,但还算能做点事……郭茗,你进来。”
结果推门而入的是谭霁。
郭涵微愣:“小谭公子?”
谭霁同宋腾招呼了一声,随即偏头看向郭涵:“我想同郡守大人说点事。”
宋腾一见谭霁就知道是有话要私下说,当即对郭涵摆摆手:“回头凑齐了人再说吧,我先走一步。”
目送宋腾离开,谭霁又关上了门,他转头看向郭涵,正待开口时,发觉郡守大人的目光和平日不太一样。
若在之前,郭涵看他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恭敬,倒不是因为“督军族人”而有的恭敬,而是郭涵下意识将他与宋腾归到了一起,哪怕他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郭涵也很重视他说的话。
但现在,郭涵看过来时,谭霁有种被长辈看着的感觉。
是那种叔伯看小辈的眼神。
谭霁似有所感,果然,下一秒,郭涵温和问了一句:“令堂可好?”
看样子是与谭知相识了。
谭霁也不拘束,直言道:“家父安好。”
郭涵笑了笑:“你应该长得像你娘吧,我一时都没认出来。”
谭霁回笑:“不完全是,我生来不大健壮,可能显得人要瘦小一些。”
郭涵望着谭霁的脸,感叹道:“当年我与你爹是同窗,我性子软弱,他护佑了我不少。”
“你爹年少时也曾是南都闻名的才子,风头盛极一时。现在看你,虽然总是躲在人后,但思辨起来确实同你爹一模一样。”
谭霁笑道:“既如此,谭霁就直唤您郭叔了,大人不介意吧?”
郭涵忙抬手:“怎会,小公子若是愿意这般相称,郭某受宠若惊。”
但郭涵跟谭知的交情也没有特别深,叙旧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谭霁问他:“郭叔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总不能单是看出来的吧。”
郭涵摇了摇头:“确实不是……我冒昧一问,小公子身上可是中过毒?”
郭涵本只是想试探一下,不想听到这话,谭霁面上立刻显露出惊愕:“郭叔……何出此言?”
郭涵一时拿不准谭霁这是承认了还是没承认,只得解释道:“前些年回南都时偶然遇上了谭相,因着我祖上出过医药圣手,家中现在还保存着祖传的医术秘籍,谭相便多问了一句顽疾可医,我那时只知道他是家里有小辈身子不好,就直言自己没接触过那些东西。前些日因暴毙一案,我去见了习医的兄长问询一二,他将祖传医书给了我,我才想起这件事的。”
谭霁沉默片刻,终于承认:“确实,我自幼中了顽毒,这些年一直没好过。”
“难怪明有一身才干,却如此韬光养晦了。”郭涵感叹,“你可知自己身中何毒?”
“救治的大师说,是‘聚寒’,”谭霁尽言道,“犯病时高热不退,如无压制,五脏六腑骤燃而亡。”
听此,郭涵眉头微皱:“这名字我好像曾经听过……”
郭涵一转头,看见谭霁有些期盼的目光,心口顿时一揪,虽心下不忍,但还是说:“我毕竟没学过医理,不通此道,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
谭霁垂下眼,收敛起那点失望情绪,终还是温声道:“这么多年没好过,也不急于一时。”
郭涵忍不住说:“其实我兄长也只是普通医师,但我族中有一支历代出神医,只是已经改姓离开,我去找找他们的踪迹,说不定还有的救呢。”
谭霁听着郭涵笨拙安慰,轻笑道:“有劳郭叔了,但眼下还是先想想如何安定郡内吧。”
话题绕回来,郭涵也没想过隐瞒,他将与宋腾商量出来的布置尽数告知谭霁,捎带问上一句:“你还是准备同宋大人去查探暴毙案吗?”
谭霁思索片刻,摇摇头:“我跟郭叔一起走吧,我想去看看河道。”
宋腾带人查寻暴毙案,郭涵则因自觉失职,亲自带人沿着河道收尸。
一行人到的时候,杜启明已经命人封锁了河道,这阵仗有些大,一旁不少百姓好奇围观,但俱被拦截了下来。
这一支城防军的领队谭霁不认识,面容肃穆而有些严厉,看起来比宋腾还要不好说话,亏得他们只按律检查了一干官吏的身份,没有多言就放了他们进去。
杜启明也知晓了浮尸一事,来时城防军已经在捞人了,郭涵派官吏上前跟着帮忙,一边一一翻查死尸身份。
无一例外,皆是流民。
这结果虽为意料之中,但真正证实还是叫人唏嘘,郭涵叹着气将一名死尸的面容盖上,转头看见谭霁走过来,问道:“有什么想法?”
当知道谭霁是谭知之子后,郭涵忍不住想起以前一群同窗相处时的情景,每次有点什么事,无论政事还是民事,谭知都会有自己的一套见解,有时独特新奇,有时浅俗易懂,但往往都能让人觉得深刻,忍不住对他产生依赖情结。
待得他问完,他才想起面前的是才过十七的少年,而非那个才华横溢的宰相。
谭霁没多留意郭涵的心思,他也不知从哪捉了根小木棍来,轻轻挑起浮尸破烂的衣服看底下的疮口,倒不是怕脏,只是觉得直接上手对死人不敬。
见他这般动作,郭涵忙令人拿来了干净的帕子,谭霁道了声谢,这才回道:“暂时没什么想法,郭叔呢?”
郭涵脸色有些凝重:“先叫人看看水源吧。”
说着,一旁有官吏取了水上来验毒,谭霁看着那喝了河水的老狗四肢抽搐,挣扎而亡,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有些难以想象那些人死之前是何种景象。
谭霁的目光仍停留在死狗身上,话却是对着郭涵说的:“郭叔,先前那批人,死前也是这样吗?”
郭涵未亲眼见过有人暴毙,便寻了个见过的官吏来,那官吏毫不犹豫点头道:“差不离。”
谭霁“唔”了一声,向那群浮尸偏偏头:“郭叔可有细看过这群死尸?”
郭涵毕竟只是郡守,并非专职刑狱,没想到这么多,但谭霁一说,他也就反应过来了,忙去观察那些浮尸。
看过之后,他脸色发白,明白了谭霁的意思。
郭涵颤声吩咐一旁的官吏:“叫县令过来。”
县令被喊过来时,瞥眼一瞧那些浮尸,当即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澹原是你管辖的地界,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郭涵的语调有些气急,“漏了重要细节,你手下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闻此,县令脸色稍变,随即解释道:“郡守大人,下官确实不知此事。”
郭涵微怔,问道:“今日你不在衙中?”
县令眼神避闪:“有些私事,来得晚了。”
见他这副模样,郭涵有心惩戒一番,可末了想起此人有用,咬咬牙道:“过来瞧瞧。”
县令忙应声上前,顺着郭涵的意思一一看过那些尸体,检查完,他同仵作商量了一下,随即向郭涵呈报:“大人,除了没有挣扎痕迹外,死法同之前无二。”
“这我知道,”郭涵眉头一皱,“推测是何种死法?”
“目前看来,应该是先中了毒,毒发前被迷晕了再抛进河道的。”县令解释道,“还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是在毒发的同时吸入了迷药,慢慢失去意识放弃挣扎。”
但后一种说法的实施条件过于苛刻,县令只当一说,明显还是偏向前一种可能。
“但是,既然目的是要让他们死,何必再大费周章地下迷药呢?”谭霁问道,“换一种方法,只会引起更多的注意。”
而现在在他们眼中,内应行事极为注重隐蔽性。
这实在让他不能不想到暗地里藏着的那批人。
不知是哪个官吏在一旁嘀咕,话语尽数入了谭霁的耳:“能这么残忍地大肆杀害百姓,怎么可能有仁心让他们死得安宁啊……”
谭霁猛地转过头,那小吏吓了一跳,随即问:“公……公子,怎么了?”
“你刚刚是怎么说的?”
小吏抖了抖:“没…没什么,瞎说的,公子别在意……”
他以为是自己哪句话冒犯到了谭霁,结果他看见谭霁转回去时眉眼微提,似是有些喜悦。
“郭叔,我大概有些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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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霁踩着落日余晖踏进了回春堂,此时堂内的人相较白日少了不少,但仍旧有几个人坐在萧辞面前等着诊脉。谭霁走进来,同萧辞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掀着帘子往后院去,他赶得挺巧,叶榆正好在照看病患,见谭霁来了,就知是有话要谈。
谭霁瞅着叶榆一身姑娘打扮,始终不太能适应,他上看下看,最后憋出一句:“师娘可好?”
叶榆动了动唇,看着口型似乎要说一句“滚”,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给咽了回去:“有事?”
谭霁点头:“想问问回春堂一般多余的药汁是如何处理的。”
“这我怎么知道,”叶榆挑挑眉,“我向来是看着量煎药,就算煎多了,照样给人塞进去。”
谭霁:“……”
怪不得蕙兰把他贬成那个样子,这都不叫不够温柔了,该叫粗暴。
见他一脸木然,叶榆摆摆手说:“行了,我帮你找个人问问。”
正当时,一爽朗女声传来:“谭公子,又见面了。”
两人转过头去,来的人是蕙兰。
谭霁心中一喜,正巧碰上她了,还能顺带套套话,当即笑着回道:“蕙兰姑娘。”
结果叶榆脸色有些吃瘪,顶着蕙兰好奇的目光钳住谭霁的肩膀,防止他贸然冲过去,一边笑着说:“先生那边的问诊还没完,我就先招待着谭公子,蕙兰若是无事,替我看一下病患可行?”
正当蕙兰愣愣点头时,谭霁不顾后颈掐着的那根手指喊道:“姑娘留步!谭某有事相询!”
叶榆脸色有些臭,又不能真给谭霁掐死,只能恨恨松开了手。
然而蕙兰又偏头看他:“小榆儿,你若是方便,几个姐妹约着打烊后……”
“不方便,我得跟着先生回去。”叶榆假笑,强行打断她的话,“我这边还忙着呢,不用找我,你俩好好聊。”
说完就忙不停地离开了。
谭霁一脸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蕙兰犹豫道:“可能是嫌我们烦吧,自打知道她同先生是夫妻,我们总是忍不住问问平日里先生是什么样子。”
谭霁:“……”
怪不得。
叶榆最怕有人在他旁边啰嗦个不停,一听见就要炸毛,连萧辞也没法幸免,偏偏对着群姑娘家,他又不能日日骂街。
“别人的事不宜多谈,是我们烦着她了。”蕙兰转过话题,“公子所问何事?”
“哦,想问问汤药的事,”谭霁回过神来,“今日护城河封起来了,姑娘可知道?”
蕙兰脸色微变,试探着说:“听闻了,但不知道原因。”
“也没什么大事,”谭霁笑笑说,“河道里混进了一群死鱼,不知从何而来,说是可能游错了道,又中了毒,就出不去了,城防军忙活一天就为了捞鱼,防着莫叫百姓误食了。”
谭霁盯着蕙兰的表情,见她稍稍松了口气,问道:“这……可查清楚了?都说今日郡内各县死了不少人,不会是……”
谭霁故作凝重地点头:“来历不清,但那些鱼不太像单纯毒死,似乎中了迷药……这话可能有些冒犯姑娘,谭某前来,是想问问,回春堂处理多余的药汁,可会倒入河道?”
蕙兰眉头微蹙:“公子是怀疑回春堂?”
谭霁面上立刻显出一丝惊慌:“怎会,这也只是猜测罢了,就是邻街的药堂我也跑过了,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蕙兰望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勉勉强强信了,思索后又觉此事说出无碍,便直言道:“药堂的污水有专门的处理途径,不会无故就倒进河道中。”
蕙兰犹豫了下,又补上一句:“但近日回春堂新来的那几个小姑娘有些贪懒,我见过她们一两回是随手倒进沟的。”
说不定就混进河道了。
这话一说完,蕙兰忙又添了句:“但她们年纪尚小……衙里不会来捉人吧?”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权看府衙的大人如何定夺。
谭霁敛了些情绪:“这,我也不好说,谭某毕竟不是县衙的人,只是替大人们跑个腿问个话而已。”
闻此,蕙兰的神色黯了黯,面色纠郁,最后强颜欢笑道:“但还是要谢过公子。”
谭霁摆手。
恰时,萧辞诊过最后一个病患,将木挂牌倒扣下来,转头就见谭霁走了过来。
“先生忙完了?”谭霁在他面前坐下,指尖点了点那木牌,“今日这是不问诊了?”
萧辞眉眼勾着笑意,温声道:“换了别人是不给问了,但你算我学生,勉强能给破个例。”
“我身上带着的病先生又不是不知道,”谭霁轻笑,“您这是骗诊金呢。”
萧辞微微低头,意有所指道:“不治顽疾,心病我也能治。”
谭霁抬眼看他,也不再同他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像之前猜的那样,河道出事了。”
萧辞一脸淡然:“如何?”
“有点出乎意料,”谭霁不自觉咬了咬下唇,“我本以为单是百姓用水会有问题,但现在……有些脱离控制了。”
萧辞捉着他的字眼问:“是脱离你的控制,还是布置的人的?”
“我倒觉得,这事先生比我清楚,”谭霁看着他,“迷药是先生放的,对吗。”
萧辞挑挑眉:“这么快就猜到了?”
那就是承认了。
“碰巧,听得一官吏说的话觉着有理,说下毒的人不该有多余的善心叫流民们安心上路。”谭霁笑了笑,“看来效果不在先生的布置中。”
萧辞颔首,斟酌着说:“我原本没找到是谁在做鬼,想着好歹别让病患死得那么痛苦,就在每个方子中都加了点迷药,说是镇静安神……只是没料到那些姑娘会这么莽撞把汤药倾入河道,为了照看她们,蕙兰没少忙活。”
从这话中,谭霁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那几个姑娘,也是北境内应安排进来的?”
“猜测而已,但应该八九不离十,”萧辞解释道,“她们体格都较中原女子健壮,但又没北境部族明显。”
谭霁听得有些糊涂:“那这算是中原人还是北境人?”
萧辞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后才开口:“听说过哈苏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