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哈苏达脱离于北境而存在,又依赖北境生活,这一支部族不以亲缘为纽带,而是由所有中原与北境生出来的混种孩子聚集而成,他们大多是被掳去的中原女人所诞,出生即遭抛弃,故此不信任中原。虽然被北境称之为野种,但对比之下,北境至少给予了他们生活的土地,哈苏达部族因此更亲近北境。”
“哪怕被排外和羞辱,他们依旧当自己是北境人,对自身的中原血统深恶痛绝。”
“他们甚至接受了哈苏达这个称呼,”萧辞解释道,“在北境的语言中,这个词代表着‘不为万物接纳的生灵’。”
这样的词句,对于北境人来说,比“野种”更叫人厌恶。
谭霁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所以我们之前碰到的那群身形矫健的蛮军,就是来自这个哈苏达部族?”
萧辞点头:“加沙格不是一般的北境统领,他有着远大的野心和宽阔的胸襟,即使不能放到明面上来,他对哈苏达也表示了足够的宽容和尊敬,正因如此,哈苏达部族对他感激不尽,誓死效忠。”
听了这些阐述,谭霁揉了揉鼻尖:“为什么两边都会嫌弃他们呢?明明哈苏达同时拥有了健壮的体格跟敏锐的行动力。”
“在北境人眼中,他们是违背自然道德的产物,如果接受了他们,就是违背部族的信仰。”萧辞温声解释着,话语却听得人难受,“而对于中原女人来说,这些孩子的存在就是她们的耻辱,甚至是心结,眼不见为净,索性一扔了之。”
闻此,谭霁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但真提起来,最可怜的还是那些被迫出生的哈苏达们。”
“道理我们都明白,但很多时候就是只能这样袖手旁观。”
“所以现在,加沙格就拥有了一支精锐的部队。”谭霁皱眉道,“这有点难办,得想想怎么突破他们。”
“你可以换个想法,”萧辞温声劝慰,“因为哈苏达,加沙格也失了八部的人心。”
谭霁点头:“所以这是我们的机会。”
若是一举攻破,就能一劳永逸。
离开回春堂,谭霁没直接回督军府,而是转身走进当初去过的那家茶庄,随意就了张桌坐下,扬声道:“小二,添茶。”
近日郡内的事闹得民心不安,往外跑的人都少了,茶庄也只剩下零零散散一两个人,这个时辰,小二都准备送客打烊了,不想又进来一人,他忙带上笑走上去:“客官想要些什么茶?最近事多,咱庄子新做了清茶,静心宁神用的,客官可要试试?”
“都成,”谭霁对着他笑,“我就是闲着了,随便坐坐。”
小二被他一笑晃了眼,随即反应过来,略奇道:“您是不是前些日来问风俗的公子?”
谭霁轻笑:“还认得?记性不错啊。”
“瞧您说的,干咱们这行的,可不就是个眼尖手快的本事嘛,若不是隔了好些日,我第一眼就该认出来了。”小二脸上堆着笑,给谭霁倾了茶,“公子今日还来问事?”
“也不是,但顺便聊聊也成。”谭霁冲他扬了下头,“坐。”
小二是个爽快的,当即利索坐下:“其实聊也没什么好聊,最近城中乱糟糟的,一提起来,都是那些流民的事。”
谭霁抬眼问他:“你也觉着是流民身上带病,传给了百姓?”
“嗐,我哪想得到这么多啊,是不是都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听一耳朵就过去了。”小二摆手说着,“咱平民百姓也不一定是对那些流民有什么看法,他们大老远来这就想谋个活路,若是没出事,大家伙也愿意帮上一二,但这不是出了事嘛。”
“公子您想,流民没来之前,城中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一来,就开始死人,能不叫人多想吗?”
“偏偏县衙又不给个说法,咱日想夜想的,总得让悬着的心有个着落吧。”
谭霁听着他的话,转而问道:“你家中无人出事吧?”
若是有亲近的人因此出事,大抵是做不到这么客观的。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二笑着拍拍胸脯,“因着原先也是打东洲那边过来的,我瞧着那些流民,多少有些不忍心吧。”
谭霁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小二又给他添了一杯:“我看公子不似闲的,倒像是给愁着了。”
谭霁抬头看他:“这都瞧得出来,那可不是有点眼力见了,可够到衙里做事了。”
小二“嘿嘿”一笑:“哪能够啊,公子倒是玩笑话。”
谭霁对他笑了笑:“行吧,我看你也是个机灵的,就同你说说,解下愁。”
小二点头:“公子您说。”
谭霁稍稍沉了脸色:“听说了今日河道被封锁的事了吧?”
小二一怔:“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我近日一直在县衙做事,也就知道了一些旁人不清楚的。”谭霁微顿,“河道里捞了死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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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霁回到督军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拢了下衣襟,差些被寒意扑了一脸。
“我的公子诶!您又哪去了!”小北着急忙慌地给他披上披风,就往屋里拉。
谭霁跟着他走,一边回答:“不是说了郡守大人请我过去的嘛。”
“那这也太晚了,”小北皱眉道,“您午饭都没吃上,这个点了,肚里不难受吗?”
经他这么一说,谭霁确实有点饿。
但他还是绊住了小北:“我这……还有些事要跟杜军谈谈。”
小北回头看他,皱眉道:“您总不能饿着肚子谈吧?”
谭霁目中神色纠结,中午刚搁下小北跑了,再走不太好,但他也怕过上一时半刻,杜启明就该歇下了。
“这是怎么了?”两人正僵持着,一旁忽蹿来个人,谭霁转过去,是段延风。
谭霁:“……延卫。”
段延风同他点了下头,随即对小北说:“你们家小公子我先捎走了。”
小北愣着眨了下眼,不敢回话。
谭霁怎么说也是自己人,他敢同谭霁争执,不代表他敢跟段延风争。
见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段延风笑笑补上了一句:“放心吧,知道先盯着他把饭吃了,杜军还等着呢。”
这下小北没话好说了,挺直了身板道:“麻烦延卫了,公子他一旦懒起来,宁可饿着也不会吃饭。”
段延风淡淡道:“无事,他若是不吃,我可以喂他。”
谭霁:“……”
这倒大可不必。
段延风把谭霁给拎走,却没见到杜启明,谭霁走进那间跟自己一个布置的房屋,对着一桌的菜呆愣:“杜军呢?”
段延风对着那些菜偏了下头:“先把饭吃了。”
谭霁有些犹豫,但还是老老实实在桌前坐下,端着饭碗吃了两口,忽又抬起头看向段延风。
“怎么,不合胃口?”段延风没理解他那目光的含义,还以为他吃不惯,轻咳了一声,“这菜就这样了,凑合凑合吧。”
倒不是饭菜味道不好,来塞北这些时日,他吃到的都是塞北的风味,相比之下,这次难得有些南都菜,反而更合谭霁的口味。
他就是不习惯,吃饭的时候……还要被人这么殷切地盯着。
谭霁有点头皮发麻,强扯出一个笑容:“延卫不吃吗?”
“你吃吧,我吃过了,”段延风摇了摇头,“先填饱了肚子再谈正事。”
谭霁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只能有些尴尬地直言道:“那延卫……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
段延风微愣,这才明白过来,他随即抬手抵着鼻尖笑了笑:“行,我先出去。”
说完,他推开门就走到门外,还贴心地给谭霁闭上了门。
谭霁突然又闷得慌。
人走了,他好像更尴尬了。
熬过了这一顿艰难的晚饭,谭霁即刻出去寻段延风:“杜军在哪?”
“杜军在城防所,”段延风看着他,“今日应该回不来。”
谭霁一下子明白过来,莫名就有点委屈,他抬眼盯着段延风:“你骗我……”
段延风忽的心口一揪。
谭霁握了握拳,想着段延风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找自己,于是问道:“延卫还有什么话吗?”
段延风这才回了神,说:“小谭公子今日是不是去了回春堂?”
“是,”谭霁应道,愣了下又问,“不会又出事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影卫盯了那个名叫蕙兰的姑娘好久都没进展,今日她忽然有动作了。”
谭霁顿时紧张起来:“如何?”
“她应该是去找了接头人,但两边吵了起来,没太多有用的消息。”
不知为何,听到这,谭霁下意识松了口气。
谭霁默了会,开口道:“其实我有一个想法,蕙兰算是个突破口,我们可以策反她。”
“策反?”段延风没直接否定他,而是问,“你有多大的把握。”
轻飘飘一句话,谭霁却斟酌了许久才回答:“还要再观察观察,但现在我能保证成功的可能性约近七成。”
“就算是十成的把握,也还有可能失败。”
“但我能保证不暴露,”谭霁驳道,“我可以以县衙官吏的身份接近她。”
段延风看着面前的人,示意他继续说。
谭霁郑重道:“而且比起我主动去问,不如逼她跟我们合作。”
“有点想法,”段延风挑眉道,“你打算怎么做?”
谭霁动了动唇,犹豫要不要直说,他看了段延风一眼,最终还是说道:“我把河道浮尸的事散出去了。”
段延风一怔,随即没克制住,语气微提:“你说什么?”
影卫的气势能压人,谭霁一下没能开口。
注意到他微惊的神情,段延风才收敛了一点:“消息散出去了?”
谭霁点头:“说一半留一半吧,我只引了下,让百姓认为暴毙既是意外,也是人为。”
谭霁说了流民被抛尸,河道被污染,但没说原因,也略去了回春堂。
段延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叫百姓自省。”
茶庄这种地方,流言最容易传开,更何况谭霁有意识在传输“罪责不在流民”,又是从府衙出的消息,那小二自然会忍不住透露出去。
待得这事传得人人皆知了,总有人会反应过来,天灾是意外,但后来的一切,是人们自作自受。
谭霁这一下使得好,一则算是替流民们诉冤,二则把惶惶不安的人心稳了下来,三则给县衙留了个大麻烦。
段延风问:“你这么来一下,回头县衙可就有的忙活了。”
“县衙不可能一直瞒着百姓,等到某个时候总会走漏消息,那时的情况就无法预计了,毕竟以讹传讹只会越传越离谱,与其被动而为,不如主动掌控局势。”谭霁解释道,“况且这也是在给他们一个机会,既然郭大人有心改变现状,他必然会抓着这次清洗县衙。”
话是如此,但段延风还是有些不放心:“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
“这当然只是最好的发展方向,实际上谁也不知道百姓会有什么反应,”谭霁笑了笑,“但这些消息不单是说给百姓们听的。”
也是说给那些北境内应的。
段延风目色微暗:“我会叫人盯着他们的动作。”
谭霁点头:“对了,还有蕙兰姑娘,我觉得她应该已经跟他们团体有裂缝了,过两日我再去回春堂,说不定她会主动开口。”
看着谭霁坚定中带着一丝愉悦兴奋的神情,段延风忍不住笑,抬手揉了一把谭霁的头发:“还要给杜军带话吗?”
“唔……再说吧,我也就是心里不安,想问问抓捕蛮贼的进展。”谭霁嘟嚷着,“还是给郭大人和宋大人捎下话吧,我这回作了个大的,不提前说下,我怕他们会气死。”
说到这的时候,谭霁没忍住缩了下脑袋,段延风看着他,心觉好笑。
干起坏事来就无所畏惧,现在后知后觉又开始认怂了。
“放心吧,他们会明白你的用心的。”段延风安慰着,“天凉了,早点歇息。”
谭霁点点头,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在段延风离开前抓住他的衣袖:“延卫,还有一事。”
段延风脚步一顿,转身问:“何事?”
“我不知道影卫的眼线布的有多广,”谭霁缓缓道,“延卫可知今日县令的行踪?”
闻此,段延风眉头微皱:“县令?”
谭霁松开手看他:“怎么?”
“他今日去了趟城防所,”段延风顿了顿,“说是同友人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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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郭涵回了房中,简单洗漱一番准备歇下,劳累了一整天,他现下疲惫得很,却又心神不定难以入眠,良久,他起身披了件外衣,对着油灯拿出一本册子。
那是他先前要来的,澹原县县衙的花名册。
这些日在澹原视察,他心里多多少少对这些个官吏有了大概了解,大部分勤勤恳恳的可以留下,小部分贪官污吏则皆被他划去了名字。
郭涵提着笔在县令的名字旁停留,看了许久,他终究没有直接划去,而是圈起来以做提醒。
澹原距前沿最近,轻易动不得,县令这个位置也至关重要,何况现下县衙中也没有特别得力的人手能提上来,如果只是一些小毛病,郭涵也不想撤掉他。
正想着,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郡守大人可歇下了?”
是县令的声音。
郭涵心下一沉,说道:“还没呢,有事进来说。”
县令推门而入,朝郭涵行礼:“大人,下官前来请罪。”
郭涵瞧了他一眼:“你有何罪可请,不就是为着私事迟了一回吗?我可听得这不是你第一次渎职了。”
县令忙跪下:“大人恕罪!下官以前确实懒散惯了,此罪当罚,但自打您来了咱这小地方,说要好好改变塞北风貌,下官也是听进心里去的,不敢再怠慢一丝一毫啊!”
“你这话是个什么意思?”郭涵没叫他起身,只低头俯视道,“难不成今日之事,还冤枉你了不成?”
“下官确实有错……”县令抬头瞧郭涵,神情悲痛,“今日是下官逝去老母的忌日,当年她走的时候,下官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子,甚至连给母亲买口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还是当时一位旧友勒着裤腰带接济才勉强凑齐的。今日晨时,下官思及亡母,心感悲痛,便去寻旧友倾诉衷肠,一时谈得忘神,这才来迟了……”
郭涵听着他的解释,又见人目中含着泪光,顿时有些不忍:“地上凉,别跪着了,今日诸事都赶一块了,也不是故意怪你。”
“下官确实渎职了,多谢大人仁善。”县令颤着身形站了起来。
“行了,若是无事就走吧,”郭涵摆摆手,“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这两天估计又是一阵好忙。”
县令却没走,犹犹豫豫地看着郭涵。
郭涵偏头看他:“还有事?”
“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县令咬咬牙,面上有些沉重,“是关于那南都来的宋大人的,虽与我塞北无关,背后说人又有损阴德,只是……”
郭涵有些不耐烦道:“若是信口听来那就不必说了,宋大人的人品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你莫要胡言。”
县令眼角一抽,按下了那一丝妒恨:“不是胡言,下官确信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他朝门窗各看了一眼,郭涵见了他的动作,略皱眉道:“什么事这么隐秘,还担心隔墙有耳?”
县令脸色有些紧张:“谨慎点好。”
随即,他凑到郭涵耳边,细声道:“下官听得宋大人……”
说着,他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抬起。
“他从明日起,再也见不着您了。”
刀光一闪,血液四溅。
郭涵惊愕地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