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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老妇人不知道怎么再接这个话茬, 尴尬地转过头,找别人聊天了。
吴清荷的心里一松,抱臂坐好, 瞥一眼阿悦, 发觉她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复杂, 吴清荷抬下眉,好似在问她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将姐姐这么隐私的事情。”阿悦挠挠头,不敢看她。
“前头病人的情况稍复杂些, 现在才处理好,让二位久等了。”
吴清荷循声看去,瞧见李医师携着个药童径直走过来,药童十分懂规矩, 挪一张圆凳到她们身边,李医师就着那张板凳坐下,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病人应该都会很喜欢这样的医师,吴清荷心里暗暗想着,她将两手垂放在膝上:“有劳了。”
“客气, 敢问是您二位中的哪一位需要看病?”李医师用帕子擦手,抬头看向她。
“是这位,我的妹妹, 她膝盖有旧伤,天一冷就总会痛。”吴清荷指了指阿悦, 同时示意阿悦将裤腿拉起来, 方便李医师查看情况。
李医师先是为阿悦把脉,查看舌苔, 而后仔细查看过她的膝盖,随后便完全知晓了情况,边坐在一边写药方,边与二人聊起来。
“这一瞧,便知从前伤得不轻,像是被利器所伤。”
阿悦有些惊讶:“是这样,被一把尖刀划开了,不过好在后来我还能行走骑马。”
吴清荷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悦的膝盖,一提及当日旧事,她闭眼仿佛就能回到那场恶站之中,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捏紧自己的袖口。
太多事发生在那前前后后。
“原来如此,我把脉时看到你手上的老茧,就知您是习武之人,二位应该都是吧,这近几日多了不少习武的病人,我猜应该是归京的士兵,这不,将士们刚从边疆回来嘛,我也在边塞待过数年,我知晓那不适宜养伤,伤者大多会落下病根。”
李医师谈话间就写好要开的药方单子:“先开七日的药,七日的药材分七个包裹装好带走,喝完后再来我这开,这旧伤的疼痛大概就能被控制住。”
话毕,她就将药单交与边上的药童,匆匆离去,去寻下一位病人。
药童要忙的事许多,因此吴清荷与阿悦等上许久,才等到药童拎着个小篮子,一路跑着给几位病人送药。
“给您贴在伤处的药膏。”
“您每日里服下的药丸。”
终于,药童奔到吴清荷面前,塞给她们一串用绳子系好的药包:“这是包好的药材,还请拿好。”
说完话药童就又奔出去了,吴清荷将这一堆药包交给阿悦,起身准备扶她离开,阿悦却咦一声,手指戳着那些药包数,疑惑地抬起头:“姐姐,方才医师说我要先吃七日的药,七日的药材分成七个包裹,可小丫头给我的只有五个。”
吴清荷听罢逐一数过,确实,药包少两个,大约是药童太匆忙,出了纰漏,她去寻那个药童的踪影,发现她已走得老远。
“你腿脚不便,就坐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情况。”
低声与阿悦交代完,吴清荷拿起那些药包,转身朝那个到处奔走的药童去,小孩子跑得快,在院子里到处蹿,根本不给人喊她的机会,一溜烟转个弯就没影,吴清荷还得跟上去。
转角没有病人坐在这里,药童也不知去向,空荡荡,只有晒在篮子里的某些药材出现在吴清荷的视线内。
“又出现些问题了,本来五日是很稳定的,但是您最近”
转角里似乎有传来李医师的声音,吴清荷侧过头看了下,发觉这里有门。
应该是李医师在与另一位病人把脉问诊,这是别人的私事,吴清荷不想多听,准备再朝前走一些,把那个药童喊回来,可是往前便到了尽头。
那药童大约也在这个房间里。
吴清荷离门站得远远的,静静等着这粗心的孩子出来。
“您的身体只比当时要好上那么一些,若一直按我开的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药来吃,情况必然不是这样的,容我问您一句,近日您没有好好服药吧?”
是个不按照医嘱喝药的病人,但这和吴清荷没有关系,她现在只想找到那个药童,补齐另外两份药。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很没有意思。”
病人轻声地回答李医师的问题,吴清荷缓缓抬眸。
“什么?”医师像是没听懂。
“我只是觉得,药喝太久了,没什么意思,多喝还是少喝,于我没有差别。”他没有太多的力气去回答别人,话语间低咳两声。
“怎么能叫没有意思,这有关生与死”
李医师开始劝起这位病人来,讲了许许多多,但对面的病人一个字未回,吴清荷沉默着站在门外,她竟然隐隐有些希望病人能回答点什么,好比,他说他知道了,他会喝药的。
但什么也没有。
门“吱呀——”一声开了,方才那个到处跑的药童走出来,抬头冷不丁看见吴清荷。
“客人,您怎么在这?这里不能进,是医师自己的住所。”
药童朗声提醒吴清荷,她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出的纰漏,吴清荷低头看她一眼,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药包。
“是来找你的,小朋友,你药包给少了。”她俯身将药包递回药童手里。
自吴清荷说话开始,屋里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药童有些不确信地看一眼药包,转身又推门进去。
“师母,有人说我药包给少了,您快照着单子看看,我是不是真出错了。”
门就那般开着,吴清荷侧眸瞥一眼,两步上前,倚在门框边。
李医师的房间布置的简单,床,柜子,屏风,还有一张供人短暂休憩的榻,李医师坐在榻前,有一人坐在榻上,抿唇不语,眸子里是看不透的雾气,正幽幽望向门边的吴清荷。
在门外站许久,吴清荷其实有些事想问柏乘,但如今李医师在侧,她多关心一分都是多余,因此她只是随意地垂眼,不经意扫到他露出的半截手腕。
他方才正被诊脉,因此袖子撩起来些,白皙的肌肤上赫然躺着长长一条疤痕,格外醒目,让吴清荷眸子一紧。
下一瞬,察觉到她视线的柏乘将手臂垂下,衣袖滑落,她什么也不能再看见,只得抬起头来。
李医师抬手轻拍药童的小脑袋。
“糊涂,当然是出错了,瞧我给你在纸上写的,七包,清清楚楚的,还不快去再补上。”
交代完药童,李医师急忙起身:“抱歉,手下的药童出错了,差点耽误您,劳烦您再多等片刻,这事我记下,下回您再带着这药单来问诊,我不收您钱。”
“无妨,她年纪还小,难免有漏掉的地方。”
吴清荷回完话,便转身跟着药童出了门,未曾停留片刻。
“得再好好讲讲这些孩子了,这样的错还是该少出。”
李医师叹口气,自己将门关严实,重新又坐回位置上:“正讲到公子一定得按时服药”
柏乘听得不太专注,一直垂头看着衣袖,神情淡淡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李医师觉得有些口渴了,转过身去喝盏茶水,背对着柏公子的时候,她听到一点回应。
“那个人生什么病了。”
“您在指那位进来的客人?她没有生病,是陪她妹妹来看病的,怎么,您认识她么。”
这个问题得不到回答,柏乘缄口不语。
“哗——”
吴清荷听到角落里有开门的声响,抬头看见柏乘缓步走出,由下人帮着披上了裘氅。
他抬头见到不远处的吴清荷,动作顿了下,大约并没有想到出门还会见着她,但下一刻他又如之前一样,神色如常地走向自己的轿子。
吴清荷却没有再沉默,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开口喊住了他。
“我以为,我们还算可以寒暄的关系。”
寒暄?
“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无话可聊的人身上。”
他家下人已把轿帘再度拉开,柏乘与她说话时头也没回。
这样的话并不让吴清荷恼怒,相反,她抿唇笑了一下,空气里还留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是他身上的,她想,擦肩而过的时候,该是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闻见这种味道。
“这样很好,那我也没话可说了,不过”吴清荷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一时还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再说那样的话。
柏乘扶着轿子的门框,将要进去时听见她忽然不说话,动作停了会,缓缓转头望着她。
“你要记得按时,按医师说的量把药喝完,自己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吴清荷语调有些低,是一种和煦暖风般的态度,这在她身上很少有。
对面的人没有开口,但吴清荷有一种错觉,好像柏乘眼眸里的冰雪有那么一刻的消融,他可能是听进去了,也可能完全不在意,但却也真的没再说些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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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
“客人,您的药包扎好了,您再看看,这次不会出错的。”
药童从堂前奔过来,吴清荷俯身接过,顺带摸了摸药童的头,柏乘见她大约没有话需要再与他讲的了,便又默默回过身,走进轿子里。
吴清荷看着药童跑远,忽而想起些什么,又喊了柏乘一下。
“哦,我忘了说,我瞧见你的未婚妻了,她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你们在一起,未来的生活会很幸福。”
想说的话都说完,吴清荷便没有待在原地的必要了,她朝坐在远处的阿悦走去,这个小姑娘还在等着她扶起来,她得把人送回去,然后再去忙自己的事情。
柏乘呼吸停滞片刻,毫不犹豫地拉下了轿帘,坐在轿子里捂唇低咳一阵,他蹙眉有些艰难地呼吸,知道这就是自己不喝药的报应。
如今有一天,吴清荷会和他说,说你和另外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
轿子被抬起来,柏乘的肩膀跟着轻轻晃了一下,他神情恍惚地倚在轿内的墙壁上,疲倦地闭上眼。
落入灰暗之中。
“公子,暖手炉装好新的炭了,您快用着吧,当心别着凉。”
下人将轿帘拉开小小一个缝隙,将手炉递进轿子里。
没有人接。
“等等,停一下轿子,公子公子!快回医馆,公子身体不适!”
二
吴清荷提前交代好了府里的下人,将马车停在医馆对面的位置,因此她扶着阿悦出了医馆,走到对面就可坐上马车。
车内极其暖和,阿羽也在里边,她跟着马车一道来,是为了给吴清荷汇报临时增加的一些公务。
“将军辛苦了,下官有事向您汇报,来议和的胡人刚从边塞进来,您早先交代下去的姐妹们已经暗中跟在胡人身后,不会放过胡人的任何一丝端倪,出征将士们的抚恤金要发了,兵部的几位官员不放心,想请您回去再看看。”
“知道了,现在就回去见她们吧,另外记得到时把我的抚恤金拿出来三分之一,按着我给你的纸条上的地方送过去,余下的,你和阿羽带着底下几个副将分了就行。”
“谢谢将军,下官知道了。”
吴清荷感觉身后的路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她刚想拉开车帘看一眼,就又听阿羽提道:“那将军,您之前一直让我暗中调查柏公子与这李医师,之后还要继续调查下去吗?”
她的手缩了回来,转头看阿羽:“不用再查,我今天已经自己了解了个透彻。”
吴清荷又想起了在李医师房门边时,看到柏乘手腕上的那条疤痕。
那么触目惊心的伤疤,竟然会出现在他的肌肤上,很久以前,她捏柏乘的脸蛋,虽然力道很轻,但还是会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点红色的印子,他全身的皮肤都很嫩,触碰的时候不可以太用力。
阿羽又在簿册上记录下些什么,阿悦坐在一边不吭声,只是一直在反复记起吴清荷当着老妇人的面说的那些话。
将军才二十,年纪轻轻的,但不知为何,总感觉她的过去很是复杂。
阿悦想不通,拉开帘子看一眼外边,却突然一声惊呼。
“哇!下雪了!”
听见她喊出声,吴清荷才拉开帘子看,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洒雪花,这是京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洋洋洒洒,很美很美,阿悦开心地大笑起来,阿羽却面带担忧,转身面向吴清荷:“瑞雪兆丰年,下雪是好事,但是若这几日就下大雪,使得京城内的道路不畅,刘老将军的葬礼该怎么办,您要骑马护送,圣上也要亲自参加的。”
吴清荷伸手接了一把,冰凉的雪融化在她温热的掌心,最后如同眼泪般滴落,她思索一会,对阿羽吩咐道:“若雪势渐大,堵住了京城的路,那便组织底下的姐妹们扫一回雪,刘老将军戎马一生,领兵打仗劳苦功高,总得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阿羽的担忧是对的,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初四,刘老将军葬礼的前一日,大雪纷飞,外边白茫茫一片,京城内的大路被堵了几条,行动多有不便。
吴清荷便亲自带着一支一百人的队伍由皇城下开始扫雪,一定要赶在明日,将京城的道路清理出来。
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自发扫雪,扫着扫着便和底下的士兵们聊起来,有人听到带领士兵扫雪的竟然是吴清荷,不少百姓们发出惊叹声来。
“哎呀呀,竟然是吴将军带人来扫这里的雪。”
“怎么,不行吗。”
“不是,是实在凑巧,当年吴将军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在某一个烟火夜里大闹过这条街,就是这条,她遇到了奸商,直接骑马踏平了别人的摊子,我是亲眼看见的,后来才知,那日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女,就是吴将军。”
“将军很少和我们聊起这些,我们不是京城的人,偶尔听闻过一点,却从来不知详情。”
“嗨呀,那你们得漏掉多少趣事。”
百姓与士兵们开始谈天,吴清荷要去前方道路巡视,经过时听到一点。
“行了,先扫雪吧,扫完再好好聊。”
“是,谨遵将军命令!”
谈天的士兵迅速回答,又开始低头扫起来,但那老百姓似乎不把话说完有些不太爽快,瞧见吴清荷走远些了,又小声与士兵叨叨:“将军当年可不止是踏平摊子,还不知从哪抱了一个漂亮的少年,那男孩子跟她一起闹,不停地往马后头撒钱,路就被抢钱的人群堵了起来,官府的兵都追不上吴将军。”
“什么!竟然还抱着漂亮的少年吗,我们将军小时候可真厉害。”
“那当然,京城第一的小霸王!而且后来”
她们根本停不下来。
被人提起过去的事,吴清荷抬手扶了下额,刚往前几步,却见阿悦骑着马匆忙从前面的路赶回到她身边。
“吁——!”马蹄子打滑,阿悦差点摔个狗啃泥,但还好吴清荷立即扶住她。
“雪还没有扫清,不宜骑马。”
“不不不将军,前方的道路有一些小问题,我和阿羽不知道如何解决,得请您赶紧过去看一趟。”
吴清荷皱了皱眉:“是路上的石板坏了,还是有什么东西砸在路中间。”
阿悦支支吾吾形容不出来,最后猛摇头:“都不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将军,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这事我和阿羽都没法做决断。”
公务为头等大事,吴清荷看她一眼,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吁——!”一阵马鸣声后,刚刚说不宜骑马的吴清荷便自己骑马向前奔去。
前方的道路其实已被清理出个大概来,只是偶尔有地方结冰,需得让马儿停下来缓慢前行,吴清荷一路都极其小心,直到见着前方阿羽的身影,她才匆匆下马。
她神色严肃地走到阿羽与一众士兵面前,见吴清荷终于来了,大家皆是松一口气,赶忙迎上。
“将军,您快看前面的道路!”阿羽拉着她走几步,往前一指。
吴清荷面上的表情凝固一瞬。
映入眼帘的是人山人海,不知是从哪里聚来的一堆人,将连接城门的那一大段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倒也不是有意的,只是人数实在太多,挤在一处自然就占着道路。
“你刚刚一直在这,可有调查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吴清荷直接转头问阿羽。
“回禀将军,围在这里的人群与旁边那座寺庙有关,寺庙今日办祈福,祈福后会发放热粥与面饼,这些人都是冲着食物来的,据说祈福要举行三日,这是第一天,明日他们还会聚在这里,今日有雪阻挡,离得远的人没法来,明日道路畅通,来得只会更多。”
阿羽的言下之意就是,明日刘老将军的葬礼,这一段道路的通行只怕是个大问题。
“将军,这该怎么办,要驱散人群么。”
见吴清荷不说话,阿羽主动问她。
“先别急着驱散人群,我见队伍里的孩子都穿的有些单薄,可能是城里的贫民,一碗热粥对他们而言是救命的东西,这样吧,其余人继续扫雪,阿羽随我去沟通交涉一番。”
吴清荷说话间挥了一下手,示意阿羽跟上。
“是,谨遵将军命令!”
走到前边去,就发现人要比想象中的还多一倍,是由寺庙里排到了外面来,那寺庙的名字叫白马寺,是京城内香火比较旺的一座。
“将军,这寺里从前就会举办这么大的祈福吗?”阿羽好奇地问一句。
吴清荷眉毛扬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对这些不太关心。”
“不许抢我的碗!这是我的!”
人群中,有瘦弱的小孩一个踉跄“扑通”坐在地上,随后哇哇大哭,抢她碗的大孩子大笑着,抱起那只碗撒腿就要跑,谁知突然被人像拎小鸡一般拎起来。
“什么人啊!”她愤怒地回过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吴清荷,只穿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却给人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把碗还给她。”吴清荷简单命令一句。
小孩咽了咽口水,乖乖将碗还给坐在地上的小姑娘,之后一溜烟跑个没影。
“谢谢姐姐。”小姑娘擦着眼泪跟吴清荷道谢。
吴清荷扬了下嘴角,看看周遭:“你是京城本地的百姓吗。”
“不算,我家离这远一些,前几年开始打仗,我娘和我爹带着我四处跑,最后来京城的。”
“哦,原来如此,你们今日的祈福领粥,能说与我听听吗?”吴清荷低头看那个孩子。
“我们家是两年多前来的,来的时候这里的寺庙祈福便已经开始了,严寒酷暑都会发吃的,生活艰苦的人就可以来领。”
那这祈福是一桩好事,不能随意驱散,只不过明日是刘老将军的葬礼,这该如何安排,还是得找寺里的主持商谈一下。
吴清荷正深思着该怎么办,小姑娘突然眼睛一亮,拉着吴清荷问:“姐姐,我瞧你不像生活艰苦的人,你来这里,是不是来看漂亮哥哥的呀?”
思绪被打断,吴清荷有点懵,反问一句:“什么漂亮哥哥?”
“我每回来,都能看到那里头有个很好看的大哥哥,他一开始还会帮我们盛粥,后来就只是坐在旁边,我去问他,他说他没有力气,就只能干看着了,我们都很喜欢看他,大姐姐不像是来喝粥的,也是来看他的吗?”
小姑娘的眼睛亮闪闪,吴清荷摇摇头。
“不是,大姐姐是来办公事的,我要进去忙了,有空再和你聊。”
吴清荷和阿羽对视一眼,直接往寺庙里去。
寺里的大门还没开,只有几个比丘尼在前面努力维持着秩序,这一点点维持毫无效果,后头的队伍依旧很乱。
“稍安勿躁,寺里的粥还没有煮好,再等一柱香时间,再等这边两位,不可插队,快排到后面去。”
正在安抚百姓的比丘尼见突然冒出来两个人,赶忙阻止,阿羽先一步拿出令牌:“兵部来办事,诸位不得阻拦,快叫你们管事的主持出来,我们有话要问。”
几位比丘尼看见兵部的令牌,面面相觑,她们从没想过有一天被兵部找上门,因此都有些惶恐,吴清荷看在眼里,侧眸示意阿羽不用板着脸,随后道:“主持在哪,告诉我们就好,我们自行进去寻找,你们做好施粥的事情即可。”
寺庙内到处都是为这场祈福忙活的比丘尼,有聪明些的快一步回了消息,吴清荷二人刚到走廊里,便见主持慌忙走出:“我就是寺里的主持,听闻您几位是兵部的人,请问为何事而来?”
吴清荷站定,手指了指门口:“是为寺里祈福的事而来,城门口的路被等待发粥的人们堵死了,明日是刘老将军的葬礼,她的棺椁要由兵部领队,骑马经过城门运至郊外,圣上也会亲临,届时若道路不通,就是杀头的死罪。”
她话音刚落,主持便惊了一下,神色为难:“这可怎么办,原本我们前几日就该祈福的,给大雪耽搁了,这最天寒地冻的时候,少一日的施粥恐怕就会死人”
“老人家不要急,我就是来与你谈这件事的。”
“这事情太大了,我一人不能做主,实不相瞒,寺里香火虽旺,但出不起那么多钱,是别人出钱在我们这办的,若要更改时间,我与您商谈之后,还得由他再决定。”
怎么这么麻烦,吴清荷皱了下眉毛:“那就把人叫出来,我只和能做主的人谈事。”
主持非常为难,急得额头有些冒汗:“能做主的人在厢房里,但是他现在不便见客,能不能等等?”
战场早就让吴清荷练就了雷厉风行的做事手段,她扫一眼主持道:“等不及,老人家,圣上也在等着我把事情办妥当。”
“那大约等两个时辰?或者,等一个时辰?”主持一直站跟着吴清荷走,不断地与她商量。
“要我们等一个时辰!他到底有什么不方便见客的?”
阿羽不悦地反问主持。
“他是生病了。”
“既是生病,我等一个时辰他就能立刻好起来,来和我谈事么?”
吴清荷在厢房门前站定,回身反问主持。
主持愣了下,吴清荷见她不说话了,才缓缓叩门。
“对不住,叨扰了。”
话音落下,吴清荷手上使力,直接将门推开,“嘎吱——”一声,冷风顺着门缝钻进了屋里,让屋内趴在桌前小憩的人肩膀颤了一下,柏乘徐徐抬起头,看清眼前是她,一时做不出任何动作。
吴清荷完完没有想到办祈福的人是他,也想不透为什么几天不见,他就比那日看着气色差许多,他桌前摆了碗药,满满一碗冒着热气,半点未动。
气氛突然不对,阿羽有些慌地小声对吴清荷道:“将军,将军?”
门口不少比丘尼都看着她,阿羽也在等她办公事。
吴清荷一把扯过腰间的玉佩,放在桌上。
“我是正一品武将吴清荷,同时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听闻是你出钱办了这场祈福,我有事要与你谈。”
她举止客气又生疏,向柏乘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来意,她这是在告诉柏乘,自己不是来同他进行他不喜欢的无聊寒暄,而是办理公事。
等她将这些话都说完,柏乘才终于有动作,眨了下眼睛,慢慢伸手,拿起吴清荷放在桌前的玉佩,扫了一眼。
“公子的身体可还吃得消?诸位,真的不能再等一个时辰再谈吗?”主持非常担心,看看没有表情的吴清荷,又看看脸色苍白的柏乘。
“不用再等一个时辰,现在商谈即可。”柏乘给自己披了件衣裳,嘴角轻扬起,笑意不达眼底,冷得恍若另一场鹅毛大雪。
“对待无礼的来访者,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多让她等一个时辰,就得费心思招待一个时辰。”
“我半刻都不愿多招待。”
三
他话刚出口,主持心跳都要停了。
虽然知晓柏公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身的,可这样得罪一位一品武将,一个朝廷新贵,多少有些大胆。
阿羽也很不爽:“大胆!将军,他说话可真刻薄”不过她转头跟吴清荷告状的时候,却发现自家将军微微抿唇轻笑了下,半点没有恼怒的样子。
好诡异,不对,面前这公子和将军之间的气氛不对劲,阿羽瞬间察觉到些什么,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吴清荷曾让她查的柏公子和李医师,该不会
那日她没跟着将军去医馆,现在一切就只好靠猜。
吴清荷已然习惯了现在见到的柏乘说话总会带刀子,她并没有让这里继续保持沉默,而是率先坐下,嘱咐阿羽:“你先在门口等着,将房门关紧些,瞧着面前这位公子的样子,是不太受得了冷风吹的。”
柏乘侧眸别开视线,现在不想看她。
“好,将军若有什么事,叫我就好。”阿羽点点头,拉着那主持一起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二人,安静得能听见风吹窗户时“呜呜”的声音。
“简单解释一下,刘老将军明日举行葬礼,她要被安葬在京郊,因此要把她的棺椁自皇城脚下送出城门,但你办的祈福让路被堵住了,如果明日葬礼时,还有那么多人堵在城门口,不一定会论你的罪,但总是有些麻烦的。”
提到刘老将军,柏乘的眉头皱了皱,有些厌恶地闭上眼,但他背对着吴清荷,没让她看出来,只是沉默一会,问她:“所以,你想怎么样?”
“葬礼要从午时进行到未时,所以我想请你,将你的祈福推迟到下午未时之后,这件事是好事,不应该因为葬礼而取消,只要错开时间,圣上不会有意见,老人家也好安心入土。”
吴清荷直接将自己的办法告诉了他。
柏乘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只是睁开眼,回身凝望着她:“你可真舍得为她的葬礼费心思。”
“将军于我恩重如山,我做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吴清荷面色平静。
“那就这样做吧,还请将军您出去,我有点累了,我要休息。”
柏乘不愿再多谈些什么,准备起身。
“等等。”吴清荷喊住他,指了指桌前还冒着热气的药。
“公子,把它喝了再休息,应该也不迟。”
不同于上一次,柏乘这回像是有点生气,瞥她一眼:“我为什么要听你说的话。”
“因为是你主办这场祈福,我要确定你能将我们刚刚商定好的事落实到位,你如果不喝药,临时出事耽误了这一切,对我来说还挺麻烦的。”
沉默半晌,柏乘回过头,了无生机的眼眸看了看那碗药,随后并不在意烫与冷,直接端着碗仰头喝下,随意地将药碗放在柜子上,吴清荷起身时看一眼,他把药都喝尽了。
“告辞。”
她再没多说,推门而出,出来时又将门关严实。
阿羽低头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急忙上前:“将军,如何?”
“都安排妥当了,明日寺庙里的祈福,会推迟到下午未时之后。”
不知道将军是怎样商谈的,阿羽有许许多多想问的东西,但最终只能点点头。
寺庙里已经开始挨个给人们盛热粥,发如圆盘一样大的饼,二人走出来没多久,身后便有比丘尼喊住她们。
“二位,多谢兵部领人扫了雪,也多谢您肯通融,给了我们将祈福继续下去的机会,我们主持说,外面那么冷,天寒地冻的,想请您与您手下的士兵喝点热粥,虽然只是清淡的白粥,但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吴清荷回头,看见几位比丘尼真端来好几盘子的热粥来,冒着热气。
阿羽没动,她在等吴清荷的意思,但是说实话,在冰天雪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大家伙确实都冷得很,需要喝些热的。
“那就多谢了,刚刚我有出言不逊的地方,不好意思,还请见谅,阿羽,你把在寺庙前道路扫雪的士兵都喊来领一碗热粥。”
“是,下官这就去办。”阿羽点头朝门外走去。
吴清荷留在原地看了会人群,也抬脚出了门,她一走,比丘尼就急忙喊住她:“哎,您不喝碗热粥再走吗,那么冷的天呢。”
从刚刚开始,就好像一直有道视线在看她,但她回头,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喝,留给需要的人就行。”
这是柏乘办的祈福与施粥,谁都可以来得到一点温暖,唯独她不行。
第二十四章
翌日, 刘老将军的葬礼如期举行,满城的白雪皑皑,圣上命近侍抬棺, 吴清荷领兵护送老将军的棺椁与哭啼不止的亲眷, 向京郊而行。
吴清荷今日身着主将战袍, 肃穆的黑, 浩浩荡荡的队伍好像回到离京出征的那一日,但领兵前行的刘老将军不见了,她长眠于木棺之中。
“老将军一路走好”
“我们会记着您的”
有百姓自发相送,吴清荷行在最前边, 阿羽靠近,小声与她汇报:“将军,我已暗中算过人,除去身体有恙, 在家修养的柏太傅外,群臣皆至,没有缺席的。”
可能不是身体有恙,是不想见到她吴清荷,她回来之后参加的几次早朝, 都不见柏太傅的身影,大约是私下和圣上商谈公务了,两人至今未碰面过。
“圣上亲自准许太傅在家修养的么。”吴清荷目视前方, 例行公事问一句。
“是的。”
吴清荷点头,再没说话。
到京郊的路走得顺畅, 寺庙前没有人, 柏乘确实是按照约定行事,老将军的墓地离皇陵很近, 这是朝廷重臣才有的待遇,随行的宫人摆上贡品,士兵们打开墓室,将棺椁抬进去。
等一切准备妥当,圣上才从马车里出来,她尊重这些股肱之臣,上前敬一柱香,就对众人嘱托道:“日后还是要常发抚恤银给老将军的家里,务必善待她的亲眷,让她在九泉之下可安心长眠。”
众臣一道行礼。
“臣明白。”
一个多时辰后,天空中又洋洋洒洒下起雪来,众臣担心回程的道路受阻,匆匆忙出发,陛下还年轻,是个与吴清荷年纪相近的女子,平日忙于政事,鲜少出宫,因此时不时要拉开帘子看看外头。
队伍再次经过寺庙时,已是将近申时,祈福快要开始,有些贫民在风雪里打着颤赶来,走在道路的两侧,遇上队伍就慌忙行礼,吴清荷抬头望天,觉得雪势并未有减弱的意思,隐隐生出些担心来。
时间错开,将军的葬礼倒是举行顺利,祈福却要遇上麻烦了。
“吴将军,陛下找您。”
前头的侍从奔来,吴清荷手中的缰绳一动,骑马上前,靠近马车。
“陛下,有什么事需要臣做吗。”
“不不,只是简单聊几句。”圣上含笑摆摆手,而后又继续说道:“这回来的路上,朕瞧着两边行礼的人越来越多,而后都朝着城门口去,如今下雪,大家都要躲在家里,这些人反其道而行,要去做什么?”
吴清荷现在统管京城的治安与防护,圣上问她,自是最适宜,吴清荷回答的格外谨慎。
“回陛下的话,是京城内有寺庙举行祈福,给生活艰苦的人发粥。”
圣上稍有些吃惊,旋即一笑:“记起来了,这几年似乎一直有这样的事,朕依稀有所耳闻,今日亲眼所见,实在欣慰。”
吴清荷跟着嘴角扬一下,但很快话锋一转:“只是,今日这场祈福恐怕要遇到些困难。”
“为了不冲撞老将军的棺椁,寺里把祈福的时间推迟,现在不巧碰上大雪,臣觉得,人们排队领粥,在雪中站几个时辰,怕是要冻坏,大雪封路,回去也艰难。”
圣上探头看一眼,点了点头:“民间自发的善事,朝廷也该给予些援助才对,传朕旨意,吴将军,你亲自挑些士兵帮着维护秩序,帮忙发放食物,扫清路上的积雪,必要帮助她们,将这事办得圆满。”
——
“都动作快些,今日来的人可比昨日还多!”
比丘尼在寺前忙得脚不着地,这边抬着粥到门口,那一边就又要倒米在空了的大锅里,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队士兵进了寺里。
经过昨日的事情,主持现在看见士兵便有些头疼,一边招呼着比丘尼们继续忙,一边上前:“敢问诸位,这一回又是为何而来呐?”
领队的是阿羽,她看了看寺里十几位比丘尼:“陛下刚刚路过,看见你们办祈福,甚是欣慰,又怕你们不能再大雪封路前发完粥,因此命我们来帮忙。”
原来不是坏事,主持松口气:“阿弥陀佛,皇恩浩荡,草民谢过陛下的好意,那就辛苦各位了。”
“不用谢,奉旨行事罢了,对了,出钱办祈福的那位公子”
阿羽想到吴清荷,思及昨日二人不对劲的氛围,忍不住多提了一嘴。
“唉他昨日再三确定好推迟祈福的事后,身体实在吃不消,就养病去了,现在下雪,天太冷,他恐怕不会来,您要找他?”
“不找他,主持,来两个比丘尼领士兵去布置任务吧。”
外头的雪将要下大,但前方领粥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围堵在一处的人群正逐渐变得井然有序。
吴清荷骑马在外等着,阿羽将人手交与寺庙后,便算完成任务,出门去与她回复:“都交代好了,有姐妹们帮忙,这事大抵半个时辰不到便能结束,另外,昨日您见的公子,现在养病去了,他今日恐怕不会来,下官汇报完毕。”
前头都讲得好好的,听到后一句,吴清荷眉心微动,不着痕迹地看眼阿羽:“我没让你汇报他的事。”
“是,下官知错了。”
副将多嘴,本该让她不悦,可吴清荷却并没有多责怪她,只是想起昨日推门时,那个孤单地伏在桌前小憩的瘦削身影。
兜兜转转又回到很多年前的下午,她看到柏乘坐在小池塘边,独自一个人。
真是乱想,他已经有未婚妻了,根本不用她多关心。
不过,知晓柏乘今日不来,吴清荷也就没什么需要避开的,直接进了寺庙里,圣上下旨让她看着这事,她一定会照做。
忙活的士兵们看见她,各个都很开心:“将军来陪咱们了!”
“大家辛苦了,今日风雪大,天寒地冻的,忙完后都有赏银拿。”
“谢将军!”
得到承诺的士兵做事比方才更积极。
“将军,陛下没给咱们赏银吧。”阿羽悄默默问她,吴清荷瞥她一眼,悄声道:“把我月银拿出来发。”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粥桶都空了,庙前再无还没喝到粥,排队苦等的贫民。
主持感激不已,给忙活许久的士兵们寻出一间没有摆佛像的空殿,生上火,送上热乎的斋饭,士兵们围成一圈坐下,吃上饭了也不忘朝门外挥手。
“将军,别急着走哇,跟咱们一块坐下取会暖吧,这么冷的天,您肯定也冻得难受。”
吴清荷本是打算看她们一眼,确定任务完成便回去复命,突然被叫住,盛情难却,只好坐了进去,她一落座,周围的士兵们都开心起来。
“将军就是我们的大姐!我可喜欢与将军围在一块坐了,以为将军回京,被封了兵部尚书,就再没这个机会,哪知今天运气好,又能与将军席地同坐一块!”
“在边塞时总睡不安稳,但只要想到有将军在,心里就踏实,现在也是,跟着将军,到哪都踏实!”
“以前围坐一块,往往是等着战事开始,如今却是围坐一块吃饭看雪,日子好过了,我还要和我夫郎成婚,他等我许多年了,往后都不离开他。”
她们开始聊起来了,聊着聊着,有人偷偷摸摸从兜里拿出个囊来,神秘兮兮地笑着:“瞧瞧,这是什么。”
旁边人夺过囊,拔开塞子一闻:“哟,边塞的烈酒,我记得这味!”
“小心些,我回京的时候就带了这一点!”
怎么还带酒了,吴清荷皱下眉,提醒她们:“这里是寺庙,酒似乎不该出现在这。”
“将军,咱们刚做了好事,佛祖不会为着点小酒怪咱们的,嘿嘿,今日难得和将军坐一块,正适合喝好酒!”
“是呐,难得喝些!”
她们今日辛苦了,吴清荷最终准许了这行为,她们不停地传递着那只装酒的囊,最终传到了吴清荷手里,看着大家伙期待的目光,吴清荷最后还是仰头喝了几口。
确实是烈酒,吴清荷不可避免地拧眉,边塞的酒大多用胡人的酿酒方法,和京城内的酒都不太一样,她在边塞时从不喝酒,头一回喝这种东西,突然就有点不适应。
“将军,如何?”
“好酒,你们拿去自己喝吧。”吴清荷把囊塞给了别的士兵,摇摇头。
有酒,有饭,火堆正烧得旺,众人愈发开心,都聊起之后的打算,有人快要退伍,有人打算先娶夫,或者是孝敬母父,服侍在侧。
吴清荷一直在听,每个人都会讲许多,脸上都挂着笑,她听得头有点晕,也觉得离火堆太近,有些热了。
“将军,您呢?”
“我我觉得有点热,我先不与你们聊了,出去透透气。”吴清荷缓缓起身。
“将军,我陪您一起?”阿羽也跟着起身,吴清荷看她还没吃完斋饭,便示意她坐下。
“我自己一个人待会。”
屋外的风雪很大,吴清荷走出空殿朝庙外去,很奇怪,战争结束了,大家都逐渐快乐起来,可她却不能,她觉得自己还停在那。
路变得弯了起来,天地混沌一片,吴清荷出了大门,没找着自己的马在哪里,索性就靠着庙门口的柱子,缓缓坐下。
呼呼的风声过耳,吴清荷发了会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有些疑惑地摸自己的额头,转眸看见好像有人站在门口,风吹动他的裘氅,轻轻摆动。
“什么人。”吴清荷问了一句。
那个人一直安静地看她,没有说话,吴清荷已经困了,因此很不耐烦地转身看过去,看得脑袋有些懵。
她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但此刻又叫不出名字来。
“你比他稍微高一些,更瘦一点,你们两有点像,不过他一般都在笑”吴清荷说得很认真。
终于,确定了内心想法的柏乘稍微走近一点,陈述一句事实:“你喝醉了。”
吴清荷没有理他,她好像真的在思考着什么:“我目前找不到他了。”
柏乘的眼眸如同风雪里的天空,没有什么光亮。
“你当然找不到他了。”
“你抛弃他了,他不会再让你找到的。”
第二十五章
你抛弃他了, 他不会再让你找到的。
是这样吗,吴清荷听得不太真切。
她靠着柱子慢慢坐下,抬头看看天, 随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柏乘伫立在风雪中, 安静地凝望她一会, 转过身朝着寺庙的门,却始终没有踏出一步。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一个喝醉了的吴清荷。
他垂下头,蹙眉轻轻出了一口气, 旋即又转回身,抬手撑着柱子,谨慎而又动作迟缓的踏出了一步,在皑皑白雪上留下一点印记。
柏乘向前一步, 吴清荷没有任何反应,他手指攥着半截衣袖,冷声提醒她:“吴将军,这里是风口,坐在这是会冻死人的。”
吴清荷头顺着柱子歪一下, 柏乘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睡着了,喝醉的人一旦睡着,就很难被叫醒, 即使叫醒了,也不能指望她神志清醒。
去找比丘尼来, 喊别人把她扶进去, 这件事就和他没关系了。
柏乘默默地回过身,忽然听到吴清荷在睡梦中非常不满地嘟囔一声:“这么冷”
冷又怎么样, 反正待会有人来扶你。
柏乘心里这样想着,走了两步又停住,幽幽地转回身,这一回径直走到她面前,神情黯然地看着她的侧颜,最后把自己披在肩上的裘氅拿了下来,慢慢蹲下,将那件可以御寒的衣服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吴清荷只觉得冰天雪地里,忽然身上暖和许多,她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药香,这令她感到安心,她觉得旁边有什么温暖的小动物,抬手抓到只袖子,下意识地扯一把。
带着温度的,熟悉的味道就更近了。
柏乘原本只想蹲下来再看一小会,猝不及防被她拉了下,整个人往前倾,差点就又要靠到她的身上,他有些艰难地抬手,想要把她甩开,可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柏乘没法做出什么大动作来。
“要我靠近吗,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抬头问熟睡中的吴清荷,语气极其的冷。
吴清荷当然无法回答他些什么,柏乘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就由着她继续抓自己的袖子,他开始环顾四周,看有没有来人。
四面无人,毕竟大家都知道风雪渐大,不该待在外面,只有这个从小到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任性将军,非要睡在这里。
这一刻如果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最重要的是,连吴清荷都不会知道。
柏乘犹豫着,抬眸凝视她,轻轻伸手将她环在怀里,熟悉的温暖自手臂传到他的心底,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活过来,忍受很久的痛得到了缓解。
“如果这是你现在想得到的东西的话,我最后再抱你一次没有以后了。”
他说话间看见吴清荷的脸上落了雪,就伸出手指帮她擦干净,随后把她整个人抱好,像是在保护自己的珍宝一般,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可他也腾不出手擦一擦。
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但柏乘却依旧能将怀里的人看清楚,一遍遍用目光勾勒过吴清荷的睡颜。
“好冷啊你不是已经成为将军了吗,怎么到头来还要一个病人保护你。”
柏乘忍不住开始发抖,但还好,他怀里的吴清荷一直没再觉得冷,只是毫无知觉地熟睡。
她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柏乘就轻轻将脸靠过去,与她依偎在一起,眼眸中是茫然和无助。
有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吁——!”远方传来马鸣,伴随着四轮马车碾过雪地时的声音,柏乘终于清醒过来,他被冻得四肢都有些麻木,却还是松开吴清荷,有些紧张地靠着柱子走入寺庙之内,只是进门了才想起件事,他的裘氅还在吴清荷身上。
“糟了得拿回去。”他觉得风雪使自己的脑袋变迟钝不少,皱着眉回过头,却看见马车已然停在了寺庙门口。
“将军!娘嘞,你怎么这么冷的天睡在大门口。”
马车还没有停稳,就有个人跃了下来,径直奔向躺在外头的吴清荷,柏乘记得这个人,那日在医馆里见过,坐在吴清荷的旁边,应该是她的副将。
柏乘心中刚松一口气,可接下来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眸色一沉。
一个让他厌恶至极的人。
“你们做事真是不利索,看着下这么大的雪,到现在才来接吴姐姐,若是她被冻坏了可怎么好!”下马车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他穿着身还未脱下的孝服,嘴里不停地在骂着奔去扶起吴清荷的阿悦。
“刘公子,我们知道错了,雪天路难走,您少说些吧,先把将军扶回去最要紧。”阿悦有些烦这个人,可实在不敢对刘老将军的独生子有半点的不敬,只好低着头认了错,顺带使劲把吴清荷扶起来。
柏乘的裘氅滑落进雪地里,无人在意。
“少说些?我娘当年的副将可比你们称职,也是吴姐姐脾气好,若我是她,回京第一天就该把你们都换了病秧子,你怎么在这里。”刘公子反应极其迅速,仅看到风雪里一个背影,就眸子一紧,立刻出声叫住他,语气颇为不客气。
柏乘原本不想再与他们多纠缠,突然被叫住,冷漠地回眸看他:“我为何在这里,与你们不相干。”
刘公子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看看靠在阿悦肩上的吴清荷,随即质问他:“你是不是也看到吴姐姐在门外睡着了,你怎么不喊人把她扶起来,就让她这么躺在冰天雪地里。”
“我不想喊,我乐意见到她落魄可怜的样子。”柏乘带着点嘲笑的神情,恹恹地转眸,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弧度。
刘公子带着气定定地看他,愤怒中夹杂着丝惶恐,但吴清荷的副将在侧竖着耳朵听,他只得冷哼一声:“你最好是这样想的,我听说你有婚约了,赶紧成婚吧,可别再像以前一样,成天作践你自己。”
说得话很重,甚至都用到了“作践”这种字眼,柏乘平静地承受完一切,抿了下嘴角。
“现在的吴清荷,并不值得我作践自己。”
话毕,他便再也不搭理他们,独自一人消失在庙中。
阿悦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只见得那个坏脾气的刘公子放轻松般呼出一口气,随后转身骂一句:“还不快把吴姐姐送进马车里!”
那种熟悉的香味消失了,然后就是数不清的梦境,让人安心的感觉消失,渐渐挣扎上来后,吴清荷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阿悦和阿羽都在她旁边,然后车厢里坐着刘老将军家的儿子,刘辰,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将军终于醒了,您胆子可真大,下着大雪的时候睡在庙外头,幸亏咱们来得及时,再晚一些可怎么是好,您不得冻僵了。”阿悦先一步开口,阿羽也很不安:“是下官失职了,下官应该一直跟着将军的。”
吴清荷捏了下眉心,想起自己确实是睡在门口了。
“没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她坐直身子,摇摇头安慰她们。
刘辰见她并不和他搭话,有些许的不满,暗暗想了会,跟她告状。
“吴姐姐,你不知道,那个柏乘他也刚好经过,先我们一步看见你,他不喊人,就干看着你在风雪里受冻,他如今可真过分,我跑老远来找姐姐,手都要冻僵了。”
柏乘竟然来了,所以她当时看到的那个人是他吗,一直站在远处的那道身影。
吴清荷慢慢地回忆,终于想起一点自己说的胡话,默默地皱了下眉。”不过还好,将军睡在外头的时候,还晓得给自己盖身衣裳呢,好歹保暖些,没有冻坏哪里。“阿悦笑了笑。
“旁人睡这么一遭,都得冻个半死,将军却不一样,醒来气色极佳,看着像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十六章
披什么衣服?吴清荷愣了愣, 低头看看自己。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喝醉在门边躺下时,身上应该是什么都没披的, 那阿悦看到的衣服是谁的?
“柏乘也刚好经过, 他先我们一步看见你, 他不喊人, 就干看着你在风雪里受冻。”
方才刘辰说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吴清荷仔细想会,嘴角扬了一下。
应该是他的衣服吧,真是感谢他, 还好,他并没有恨到打算看她被冻死的地步,否则她现在不会是气色尚佳,睡了个好觉的样子。
之后这一路上, 刘辰一直想着与她搭话,但吴清荷大都没怎么回,只让马车顺带绕到刘府门前,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刘公子送回家中。
路上的风雪不停,马车走得也艰难, 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回到吴府。
吴清荷刚进门,便有下人迎上来:“女君, 方才有人送请帖。”
“现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会有人送请帖来。”吴清荷垂眸瞥一眼。
“是柏太傅府上的人送来的。”下人低声回答。
吴清荷脚步一顿, 迟疑着从阿羽手上接过信, 撕开草草看了下,确实是柏太傅的字迹, 话语简洁,告诉她十日后府上会依照圣上的意思举行宴席,末了也没提务必要她去,好像只是将这件事告知于她。
几句话看完,吴清荷终于想起,昨日进宫时,圣上有同她说起过。
“将士们凯旋而归,本该好好办一场庆功宴,只是如今胡人前来议和,这个节骨眼上宫里大办宴席,庆祝打败胡族,多少有些不利于谈和,但该有的犒劳不能少,朕就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来替宫里办这件事吧。”
吴清荷的母亲,几年前就辞官离京在外休养,现在放眼朝中,圣上信得过的老臣,也只有柏太傅,而若要为将士们办庆功宴,必然不能漏掉主帅吴清荷。
“柏太傅接了圣上布置下去的差事,再怎么不愿,也只能给我发请帖。”吴清荷随意坐在廊下,将那封请帖拿给阿羽和阿悦看。
虽然她也不想在柏太傅面前碍眼,但这是圣上想要办宴席,她若不去,是不给圣上面子。
吴清荷靠着长廊上的柱子,短暂地闭上了眼。
“记下来吧,到那日提醒我,我必须出现在宴席上。”
——
十日后,天气难得晴朗的好日子,没有落雪,路好走不少。
七品以上且参战的武将皆收到了柏府的请帖,如今太傅的府前停满了马车,人群如泉水般涌入,吴清荷犹豫着拉开车帘,下了马车。
“诸位快快请进!”
“宴席将要开始了,下人们已安排好座位。”
柏府的管家在门口迎接诸位客人,吴清荷带着阿羽姐妹两刚走到门口,突然被喊住。
“这位客人,请出示请帖。”老管家说话时客气而生疏,含笑伸手拦住她。
柏府上下谁人不识吴清荷呢,故意拦她一下,大约是柏太傅的意思了。
吴清荷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旋即从阿羽手中拿过请帖,往管家手里一塞。
“哎呀,竟是吴将军,罪过罪过,快快请进。”管家假模假样地看了眼那封请帖,便伸手指了方向,示意吴清荷朝前去。
“多谢。”
吴清荷不甚在意这种刁难,不再管那老管家,直接循着从前的记忆往正厅走。
“是吴将军,快同将军打声招呼!”
“将军来了!”
一路上常有武将同她问好,吴清荷点头以示回应,可刚到院子内,下人却又出声喊住她,垂头与她解释。
“将军,今日来的人太多,您的席位还没收拾妥当,还请您在院中稍等片刻。”
此话一出,吴清荷眨了下眼,看一看屋内,已有不少武将落座,正聊得热火朝天。
没有收拾妥当,大约是个幌子,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想让她在外面站一会儿。
“将军是主帅,是武将之首,你们柏府未免有些太过失礼了吧,连将军的席位都没收拾妥当,这庆功宴还有什么开的必要。”阿羽颇为不满,率先替吴清荷讲了话。
“这小的也不清楚了,将军的席位,总是与平常武将们的不同,所以要多费些功夫吧。”
下人回答得模棱两可。
门口被拦,到院子里又叫她等,可见柏太傅如今对她的意见是真的很大,谁叫吴清荷从前深深地伤了她儿子的心呢,做了那样的事情今日被小小的为难一下,倒也说不上太过分了。
弥补是没有机会的,但能让人平息一点怒气的话,站一会也未尝不可。
心中这样想着,吴清荷抬起头,正准备交代下人先去忙别的事,忽然看见有人经过回廊下,朝正厅走去。
是柏乘刚好走过,今日不算太冷,他没再披裘氅,只多了件湖蓝色的披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听着身旁的下人唠叨,冬日里就没有让他身体舒服的时候,因此他与吴清荷四目相对的时候,眸里带着大病过后的倦怠,少了几分清冷。
吴清荷失神片刻,随后别过眼不再管他,朝面前的下人点头:“行,等便等吧,待席位收拾妥当后,记得立即来叫我。”
她的视线只在柏乘身上停留了那么片刻,就再也没有看他,柏乘听着下人在身旁反复念叨:“您不能再把药倒了,这样身体也吃不消”
好烦,不想多听了。
“河叔,早上的药我没有全倒,我喝了半碗,实在喝不下。”柏乘的声音极轻,充满了倦意。
正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柏乘缓缓走进来,看着座位上聊天嬉笑的武将们,忽而察觉到什么,走到属于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垂头思索了会,就皱眉唤来主管席位的下人。
“公子,您找我?”这人忙不迭赶过来,躬身看向坐着柏乘。
“谁让你们把吴将军晾在院子里的。”柏乘抬眸看那下人,直截了当地问道。
河叔与那下人皆是一怔,尤其是河叔,他脑子里翻出些不好的回忆,立即朝柏乘摇头。
“是是主君提了一下,我们觉得,觉得主君话里有这个意思,就”下人不敢看柏乘,回答得支支吾吾。
“愚蠢,她是吴清荷,不是什么软柿子,若不是因为娘看着她长大的,今日大家都别好过,把她迎进来赔礼道歉,这种坏主意,不许再有。”柏乘神色严肃,讲话时让人觉得有些凉嗖嗖的,下人被训得打了个哆嗦,赶忙点头奔出去。
等到那人走远,河叔才垂头看柏乘,很是不悦地提醒他:“公子,你与她再不可向从前那般”
“我知道。”柏乘转头看向另一侧,打断了河叔的话。
“我只是不想看到娘因为我的事,在这种场合为难一个功臣,传出去惹人非议。”
那下人走了没多久,忽而又小步奔着回来了,吴清荷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这人脸上挂着点歉意的笑:“将军,您的席位已经准备好,快请进吧。”
正厅里分两边,武将皆坐在一边,家眷另坐一边,吴清荷是主帅,坐在最前边的位置,看着厅里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座无虚席时,身边一阵骚动。
“柏太傅来了。”有人喊了几声,吴清荷听见声音,刚要站起身,便见面前的座位有人落座。
“诸位今日无需多礼,都坐下即可。”
柏太傅样貌跟从前没什么大差别,只不过,从前和煦如春风,如今看吴清荷就是冷冰冰的。
也罢,吴清荷来来回回见了柏乘几面,现在对这种态度完全习惯了。
“是,谢太傅。”吴清荷随众人一起回应,缓缓坐下。
宴席开始,厅里就叽叽喳喳一片,那头要敬酒,这边嚷着要玩什么行酒令,简直比外头的集市还要吵闹,吴清荷前些日子喝醉过,现在格外不喜这件事,故而滴酒不沾,只是沉默着夹几筷子菜。
“太傅,李医师来了,为您请平安脉。”
饭吃得好好的,突然有下人走到一旁,对柏太傅说道。
“请她进来。”柏太傅也吃得极少,酒未曾动半点,听见下人来报,便直接放下筷子。
吴清荷听到李医师的名字,动作顿了下,默不作声地吃块鱼。
“太傅,您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可要多保重。”旁边有武将开口关心。
柏太傅抬眼看了看,倏尔一笑:“倒也没有什么,小毛病,是李医师这孩子,怪会关心人的,她总是定期来为我把脉,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嘶到底是没有选错人,这样的人,我才放心将柏乘托付于她。”
不知道她说话时,有没有看吴清荷一眼,但是吴清荷大抵明白她什么意思了,故而神情漠然地用饭。
“哎呀,想起来了,李医师是柏公子的未婚妻呢,哈哈,柏公子确实需要这样的人照顾着。”
“晚辈们都有着落了,不对,我记得吴将军也才二十呢,吴将军,你可有什么打算?”有喜好热闹的人多嘴问一句,柏太傅便就此看了过来,脸上挂起了疏离的笑。
“清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功成名就,也该好好讨论婚事了,你若有了婚事,记得与我说,柏府肯定要出一份礼。”
柏太傅笑着看吴清荷,因此吴清荷也只得面上挂着笑,慢慢放下筷子。
“好,那就多谢柏太傅了,我有婚事的时候,必会告知于您。”
见她没有多余的反应,柏太傅眸色渐深。
“只是下一回遇到喜欢的公子,可得做个有担当的人,若是答应了别人,结果”
“砰!”
柏太傅的话没有说完,家眷的席位那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摔落在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过去。
隔着屏风,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吴清荷将要攥紧的指节突然一松,望过去。
“出什么事了。”柏太傅起身问道。
“有一盘菜,不小心被打翻了,娘,不用多在意,你们继续用饭吧。”
柏乘的声音自屏风内传来,话语如同被雾气包裹住,透着几分朦朦胧胧。
柏太傅神色变了下,幽幽地看了看面前的吴清荷,再没有说话。
不似之前那般热闹,有一种让人尴尬的安静。
柏乘疲惫地垂头,忽而一阵难受涌上来,让他不得不倒吸一口气。
“公子,公子,您是又想吐药了吗?”河叔看他动作有异,蹲下来问他,柏乘一旦到了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见河叔凑上来,柏乘不想让他多担心,摆了下手,低声道:“我没事,出去喘口气就好,这里太闷了。”
“那公子先行出去,我等李医师为太傅把完平安脉,就叫她为公子再诊脉察看一番。”
——
“再干一杯!”
“再满上!”
屋里有人很快就喝醉了,声音嘈杂,柏太傅一直没再说话,只跟李医师简单谈几句,吴清荷坐在那百无聊赖的时候,阿羽迈到她身后,小声汇报道:“将军,又有新的公务来了,下官需要与您说一遍。”
吴清荷转眸看柏太傅一眼,正巧,柏太傅也在看她,应该还是听到了阿羽说的话。
“是关于胡人的事情,您说过,这是最紧急的事,务必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您。”说这一句时,阿羽的声音又大了些,让柏太傅也听个清楚。
“太傅,容我先离开片刻。”吴清荷站起来,点头行了个礼,柏太傅沉默瞬,挥下袖子,叫她赶紧走。
正厅外的安静让吴清荷稍微放松了下来,阿羽给她一封密函,便很自觉地退后,吴清荷拿着那封密函走了好远,在没人的角落拆开。
“下官发觉胡人战事后缺钱,极度缺钱,进京途中急于寻找商人做生意买卖,此事禀报与将军。”
刚看清密函,还未多想些什么,吴清荷忽然听到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在吐,随后踉踉跄跄地从偏僻的小角落里走出来,吃力地喘着气,坐在前头的花草从里,不断地闷声咳嗽。
这个声音
吴清荷大脑一片空白,但还是朝前走,走了几步,听到柏乘极为虚弱的声音:“河叔,是你吗”
眨了眨眼,吴清荷回答他:“不是。”她的声音对柏乘来说太过熟悉,这让他皱了下眉,回眸虚瞥一眼。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吴清荷缓步走过去,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柏乘,声音很温和。
“这是主人家的事,和来访的客人并没有什么关系,谢谢你的好意,但请你离开这里。”柏乘不曾看她,一只手摸上旁边的树干,想要自己起来。
“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事想问问你,那天我喝醉了,睡在庙前”吴清荷看着他,瞧见他眉心微动,紧抿着唇望过来。
“你是不是刚好路过,给我盖了件衣服?”
她终于把话讲完,柏乘心里松了口气,可忽然又有一点空空的,冷冷地转过头,对此不可置否。
“多谢你,我以为,你会直接看我冻死呢,不过还好,你没有恨我到那个地步,你一直都挺善良的。”
难得没有说什么违心话,吴清荷极为真诚地感谢了他,嘴角轻扬起,带着笑。
柏乘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盯着她看了会,看她笑出来的时候,忽然就不太会发狠了,愣在那里,好像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只得一直保持着沉默。
见他不说话,吴清荷向前一步,伸出手扶着他的手臂,将他稳稳地带了起来,柏乘顿时眸子一颤,想要推开,但是四肢压根不听他的,动也不肯多动一下。
“你现在没有力气,我帮你个忙,还那一件衣服的恩情吧,你应该要回去休息了吧,我扶你一段路,把你扶回去喝药,你刚刚应该吐药了。”
吴清荷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轻松而温柔,就好像这点琐事融入她生活一般,让柏乘几乎都要记忆错乱了,他很久没有和吴清荷这么相处过,他甚至都要误以为这是三年前的某一日,而不是现在。
他肩膀颤了下,眸里存了氤氲雾气,懵懵的,但又很乖地听她的话,跟她朝前走,吴清荷没有看到他的异样,只顾着看路,刚走几步忽而一顿,她看到有人在朝这里来。
是李医师,她应该正在寻找柏乘,到处转头搜寻着。
“似乎不用我送了。”吴清荷开口嘀咕一句,柏乘像是听不懂她说话的小动物,抬头看她一眼,又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吴清荷看李医师要走近,又看到旁边的花坛边缘,尚且可以坐人,便将柏乘扶到花坛边上,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
她又不送他了。
柏乘眸里闪过一丝茫然,他这回没清醒过来,倒是吴清荷反应得及时,毕竟她没再喝酒了。
“不用我送,你未婚妻来了,我去喊她,让她扶你回去吧,记得回去喝药。”吴清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柏乘盯着她,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医师,柏公子在那里。”吴清荷上前打了声招呼,指了指坐在花坛边,微微歪着头的柏乘。
见有人提醒,李医师忙看过去,笑着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终于找着了,多谢多谢,我要来给公子诊脉的,唉,您是方才席间的吴将军吧,其实,我总觉好似在哪见过您”
确实见过,吴清荷不自然地咳了下,摇摇头不提这事:“把他带回去吧,他吐药了,记得晚上再看着他喝点药。”
“自然会这么做,多谢提醒。”李医师同她行个礼,便往柏乘那里去。
柏乘背对着她们坐着,一个人在花坛前都不动一下,李医师叫了几声:“公子,要把脉了。”他都没有一点回应。
李医师觉得很奇怪,摸了摸脑袋,走到他的正面,小声问一句:“公子?”
片刻后,她看见向来冷着一张脸的柏家公子抬起头,有泪珠不断地自眼眶边落下,滑落过他的脸颊。
“她说要送我回去,但是又不送了她早就抛弃过我一次我真该恨她可是,可是她靠近我的时候”
柏乘自己垂下头,他知道,自己的委屈不是对着医师的,是对着那个走远的吴清荷。
“她靠近我,那么温柔的时候我又没办法恨了,我只想要她抱一抱我。”
第二十七章(年少时)
未到秋风萧瑟的时候, 吴清荷等待许久的狩猎就已经要开始了。
京郊外的专供皇室打猎用的山林沉寂许久,只在秋狩这几日里热闹起来,禁军先行, 而后一队队的马车长驱直入, 满朝文武皆到场, 最后便是刚刚归京的刘将军亲自护送圣上来到秋狩的营地当中。
“好大的阵仗, 比往年还要大!”
“那是自然,今年刘将军回来了,你不晓得嘛,她要选今年的第一当学生!今年参加秋狩的人, 比往年多出不少来。”
帐外有行走过的宫人,聊得正起劲,吴清荷听到今年参加的人比往年多,倒也不是很紧张, 只不断地确认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带齐,张姨一直在一旁阿弥陀佛地念叨着,紧张得要冒虚汗。
“不要太担心,我已经私下练了许多回,就算不得第一, 也会是安然无恙地回来。”吴清荷抬头看一眼张姨,安慰过她之后,就到屏风后去换上黑色的盔甲, 将头发全部束起。
整装待发,只等营中的号角一吹。
“瞧女君说的, 哪里能不担心您呢, 您还这么小的年纪,主君也担心, 只是碍于身份,为保公平,秋狩期间她不能来见女君,主君叫我记得叮嘱您,凡事不要勉强,如果受伤,撑不下去,就一定得回来。”张姨帮吴清荷把腰间的带子系好,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提。
“不要逞一时之勇,不要把自己的伤当小事,要记得”
吴清荷听得打瞌睡,无聊地垂头看地,大人说话叽里呱啦,她突然就听见帐内有一点轻浅的呼吸声,不属于说话不带喘气的张姨,也不属于她。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她迅速回头,看见帐前的门帘被开了个缝,有人探进来半个身子,扒在帘子的边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见自己被发现了,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扬扬嘴角,小声地打招呼:“清荷,我来找你了。”
张姨闻声望去,看见是柏乘,笑了一下:“呀,原来是柏公子来找女君玩。”
柏乘认真地点点头,吴清荷正想赶紧转移话题,让张姨少讲她几句,便立即朝柏乘勾了勾手:“过来过来。”
也不知道这个手势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她看见柏乘脸颊比方才红了些,放下门帘乖乖地跑过来,来到她面前站定,抬眼看着吴清荷身上的盔甲,眼睛像装着星星,亮晶晶的。
“你今天和平日里不一样,是很特别的好看。”
吴清荷垂眸看一看自己,很无所谓地耸肩膀:“这就是普通的盔甲而已,看多了也就那样。”
“盔甲是普通,穿它的您可不普通嘞,咱们小女君本就是最好看的娃娃,一穿盔甲,英气逼人,满京城的小公子都得看迷了眼,柏公子,我说的对不嘞?”
张姨很见不得吴清荷这样说自己,立即就反驳她,说话的时候,还看一眼柏乘的反应,果不其然,柏乘拼命地点头。
“对!是这样,你最好看了。”他眉眼弯弯地凑上去,十分认同张姨的话,一点都没发觉自己中了大人的圈套。
小孩有的时候很好猜,张姨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看柏乘,小公子漂漂亮亮,又乖巧得不行,两家还门当户对,实在是很般配的,不过她又看看自家女君,吴清荷听了柏乘的夸赞,也没多开心,只是平淡地哦一声,没有太大的波澜。
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一切等她自己慢慢发现吧。
“你们两聊,我去帮女君喂喂马。”张姨不再啰嗦,自己出了房间。
吴清荷歪着头看张姨走远,才终于长出一口气,靠着桌子坐下,活动了几下脖颈,转过头看见柏乘还站着,就抬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坐下吧,离秋狩开始还有一会,我闲着没事干。”
柏乘不自然地眨眨眼,往她边上一坐,悄悄挪得更近些,吴清荷没话说,他就自己找话题和她聊:“我最近每天都按时喝药,用饭,睡觉,医师把过脉,说我情况稳定很多,我现在身体可好了哦,不论是陪你骑马,还是到处玩,都没有问题。”
真的很好么,感觉他身体一直都好糟糕,一回生二回熟,吴清荷侧眸看着他讲话,直接上手捏他的脸,柏乘发出一点“唔”的声音,眼巴巴地看着,把脸蛋凑得离她更近。
“也没长多少肉,跟原来的手感没太大区别。”吴清荷看他脸蛋被捏得白里透粉,就又多捏两下。
“不过勉强还行吧,确实比之前好,你在营地等我三天,等我胜出归来,就带你骑马,吃炙肉。”
柏乘听着吴清荷讲话,脸颊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手心,听到等三天的时候,他忽而怔了下,喃喃道:“要等三天啊”
他这几日光顾着养病了,每天按部就班地喝药,吃饭,小心地照顾自己,就等着吴清荷带他骑马,却忘了去了解一下,秋狩到底是做什么的。
娘也没和他说起多少,毕竟他又不参加。
“对,这三天,我要和陈师姐结伴进树林狩猎,林子里很危险,你就乖乖地在营里等我回来,不许靠近。”
吴清荷低头警告他,柏乘听到有什么师姐可以和她结伴,心底暗暗生出许多羡慕来,不过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够资格陪吴清荷狩猎,故而连提都没敢提,只得朝她点头。
“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听你话的。”
未时刚过,营内响起了号角声,所有要参加秋狩的女君立即背上行囊,依照次序走向营地内最大的帐篷前。
“年纪最小的在排前边,年纪最大的排后边!”
帐篷前乌泱泱一片禁军,指挥着众人站好,吴清荷是年纪最小的那一批,她站在了最前头,穿过禁军的缝隙,可以看见坐在帐内的圣上,圣上和她年纪相近,旁边则是她母亲吴相,而后是柏太傅,再往旁边就是刘将军了,她个子很高,小麦肤色,站在那不怒自威,俯视着所有女君。
她是如今唯一能与胡人一战的将领,吴清荷非常佩服她,她身后好像还站了个小孩,应该是男的,那小孩看见了吴清荷,一直盯着她,但吴清荷不太在意,只是与众人一起,依照禁军的指令,朝帐内的圣上行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朕祝各位平安归来,祝我朝再添千名勇士!”
“咚!”
鼓声响起,营内的气氛紧张起来。
“秋狩开始——!”
吴清荷先行奔向了马厩,如今月亮已被她训练得很好,她吹一声口哨,月亮自己奔了出来,利索地一个翻身,她顺利地突出人潮重围,即将迈入山林中。
“吴妹妹!吴妹妹!等我!”陈韵狼狈地挤过人群,还没上马,听到她的呼喊,吴清荷赶忙勒住缰绳,等了有半柱香的时间,陈韵才满头大汗地骑着马来到她面前。
此时场上的人已走大半,抢占了先机,若是吴清荷一个人出行,必不会允许自己慢上一步。
可面对陈韵,她不好多讲难听的话,只是默默皱下眉,吴清荷看一眼山林,指了指方向:“走,往南边去吧,另一边已经挤满了人,打不到什么大猎物的。”
营里大半的人皆朝山里去了,这里顿时清静不少。
柏乘远远地目送吴清荷离开营地,就好像没再能找到什么有趣的事做了,蹲在自己的帐篷前发呆,看没有变化的树林,河叔叫他去找别家的小公子玩,他也不太情愿。
上一次,他在私塾里和那几个公子闹矛盾,之后每次遇见的公子们,走过他身边时,都不会露出什么好表情。
无所谓,他不在意,只要吴清荷和他玩就足够了。
“我出十文钱,押在猎户李氏身上。”
“我出十五文,押在屠妇沈氏身上。”
“我出”
随行的小宫人围在帐篷外头,不停地议论着什么,柏乘好奇,站起身走过去,垂头望一眼:“你们玩的是什么?”
“回公子的话,我们在玩嘿嘿,赌哪一位会夺得魁首,押中者就把输家的钱都带走。”
哦,在玩这种东西,柏乘弯腰看了看堆在地上的铜钱,礼貌地问一句:“有人押在吴清荷身上吗?”
宫人沉默,面面相觑,随后摇头:“宰相家的女儿,才十三岁,第一次参加,经验不足,押在她身上,可是亏本生意。”
亏本生意这四个字让柏乘不悦,他沉默一会,把荷包拿出来。
“我出十两银子,押在女君吴清荷身上。”
太阳渐落山头,营地迎来了第一个夜,山里的温度比外头要低不少,一阵风吹,就让人瑟瑟发抖。
帐篷里都点了灯,烛火摇晃,光晕将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柏乘洗漱过后,就穿着件单薄的睡衣,坐在床头,他悄悄带了自己的画册来,上头全是吴清荷,他几笔就勾勒出她的模样,画下今天她穿盔甲的样子。
“公子,又到喝药的时候了!”
河叔吆喝一声,就进入帐内,猝不及防就撞见少年眼神温柔地在本子上描描画画,随后速度极快地将手里的东西藏到枕头下。
“河叔你忘记叩门了。”柏乘说话时有些结巴。
脚下的步子渐缓,河叔尴尬地笑了下:“帐篷也没有门嘛,我下次注意。”
柏乘有些心虚,因此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碗,趁着药还热着,立即仰头,一饮而尽。
“公子现在喝药真积极,药来了都不多等,直接就喝,这样最好了,趁热喝,药效最好,一直这样下去,您的身子没准就能好得如常人一样”
河叔暂且不提方才看到的场景,只笑着夸柏乘,还未夸完,却听得帐外一阵骚动。
“吁——!吁——!”
柏乘愣了下,是马鸣声。
“什么动静,这马是不是发疯了!乱闯营地。”
“快点解决掉,不要惊扰到陛下。”
帐外的士兵议论纷纷,这马叫声离柏乘的帐篷很近,河叔有些担忧马闯到这里来,立即起身朝外去,柏乘觉得那马鸣叫的声音听得心慌,悄悄放下碗,凑到帐边去看。
“吁——!”
那匹马不停地叫,似乎打算冲破士兵们的包围。
柏乘看见它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任凭冷风吹过他的头发,阻挡他视线。
银白色的汗血宝马,那是他熟识得月亮,它此刻伤痕累累,马鞍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第二十八章
秋狩开始当日。
众人刚骑马入山, 争着在山中抢占先机,寻得最好的地方开始狩猎。
吴清荷抱臂坐在马上,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女君越来越少, 才等来仓促骑马而来的陈韵。
“马厩里怪挤的, 真是抱歉, 之前没经历过这种事。”陈韵知道自己大约拖了后腿, 愧疚地笑一下。
师姐一向礼貌且文绉绉的,吴清荷不好多怪罪,只是环顾四周,挑出南边的路, 勒紧缰绳,引着陈韵进山。
“吁——!”月亮鸣叫一声。
漫山遍野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如今还不到秋意浓的时候,树叶未泛黄, 吴清荷骑马一路疾驰,不断地扫视左右。
“吴妹妹,看,那里有鹿,那头有兔子!”
林里的一切都叫陈韵觉得新奇, 她刚喊一声,鹿就被吓得往前一蹿,兔子也蹦着蹦着不见踪迹, 陈韵刚搭好弓,再转眼什么都没看见, 稍稍有些泄气, 吴清荷回头看她,摆摆手。
“师姐别急, 进入山林中,最重要的是先找到过夜的地方,确保可在此处平安度过夜晚,如今手里的箭矢要省着用,到了第二与第三日,狩猎才是真的开始了,那时,我带你去猎奇珍异兽,兔子和鹿算不得什么。”
奇珍异兽吗,熊,还是老虎?陈韵心里有点发麻,但还是选择相信吴清荷:“好,我听吴妹妹的。”
二人骑马奔许久,四处寻找可以歇息的地方,但寻到的地方大多不太理想,吴清荷看了总是会摇头,不知不觉便已至傍晚,半片树林都染上晚霞的颜色。
“动作加快,天黑之前,必须要找到够安度三日的落脚点。”吴清荷估算了下时间,示意陈韵跟上。
骑行了一个下午,陈韵疲惫地轻叹一口气,垂头就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吴妹妹,你先找吧,我去打一只兔子来如何,咱们晚上好歹有口肉吃。”陈韵不知不觉就盯上了林子深处到处蹿的野兔,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不行,分开就会走散,行囊里有干粮,你若饿了,可以先吃些。”吴清荷立刻摇头,否决了这一想法。
见她不同意,陈韵十分为难地指了指自己。
“可是,干巴巴的口粮只能勉强吃饱晚上若不吃些热乎新鲜的肉,只怕我明日没力气陪妹妹打猎一整日。”
陈韵不像吴清荷有那么多力气和整日使不完的精力,见陈韵说到这个地步,吴清荷也难得犹豫了一下,半晌点点头:“那就在这里先猎一只兔子吧,我在原地观察情况,师姐你别走太远,射到一只我们就赶紧出发。”
“好!我很快就回来!”陈韵笑着点头,调转马头往边上的树林里去,窸窸窣窣一阵马蹄踩断枯枝的声音。
吴清荷不觉得饿,低头摸了摸月亮的鬃毛,还没休息片刻,忽然听到“轰!”一声,什么东西塌陷下去,惊得林里的鸟叽叽喳喳到处飞。
“救命!救命!吴妹妹救命!”陈韵的声音沙哑,咬着牙挤出喉咙里似的,吴清荷听得心中一紧,果断翻身下马,拿着把短刀奔进林子里。
树枝垂落,杂草丛生,虫子到处飞,吴清荷边走边隔开挡路的灌木丛,奔到了陈韵身边,只见她与她的马一道陷入了什么坑里,那坑底下全是尖锐的矛,一旦落下去,必将是万劫不复,陈韵使劲所有力气扒在边上,小脸通红。
“抓住我的手。”吴清荷连拖带拽将她拉上来,她的马已是掉了下去,一动不动,没气了。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要出事!”陈韵上来就紧紧抓着吴清荷的手臂不放,她声音都带着颤,吴清荷神色严肃地看着这个陷阱,发觉大事不妙。
“看着这底下的矛,竟还是新的,这里是皇室的山林,秋狩期间,有禁军在周边看守,严禁猎户们设大陷阱,此事必须上报,陈师姐,我们”吴清荷拉着陈韵朝外走,话还没有说完,却忽然发觉自己踩了什么东西。
吴清荷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快跑!”她话落,便只来得及将陈韵往外一推,林中“嗖”地一声降下无数锤头般的石头,陈韵被吓得浑身的血液都凉掉了,石头扬起漫天的尘土,她听着吴清荷的话毫不犹豫地往来时经过的路跑,不带一点停留。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陈韵的声音淹没在山林里。
路边只剩下月亮一匹马,它“哒哒”往前几步,看见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主人躺在地上。
“吁——吁——”月亮穿过灌木丛,身体被滑出很多细小的伤口,它用嘴巴拱了拱吴清荷,哼着气在她身边踏马蹄,拿头顶她。
身体剧痛,意识却被月亮拱的逐渐清醒,吴清荷艰难地睁开眼,长呼出一口气看周遭。
血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摇摇头,却感觉血流得更多了。
“疯了什么人敢设这样的陷阱。”吴清荷强撑着站起来一步,动了动手,却发现右手受伤了,痛得很,她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失去意识了,只能在闭上眼之前,用尽的最后力气猛拍一下月亮的肚子。
“回去,搬救兵来!”话落,吴清荷就靠着树无力地倒下。
月亮“吁——”一下扬起前蹄,如一阵风般,疾驰而去。
身上没有人,月亮跑得比平日还要更快,夜色降临,冷风吹拂,但它没停下过一步,竟还真的跑回了营地中。
“吁!吁!”
受惊的马儿发了疯一般鸣叫,眼见着要被士兵的长矛戳中了,都没有退缩过,它空荡荡的马鞍是不详的象征,让人心中一寒。
河叔皱眉看着,觉得这马有点眼熟,但也不记得在哪见过,只对士兵吩咐:“小心些,这里是太傅家柏公子的帐篷,不要让马闯进来了公子,这里风大,快进屋去。”
他一低头,就看见自家公子神情紧张地盯着那只马,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穿着身素白的单衣就跑了出去。
“不要伤害它!你们住手,不许伤害它!”柏乘如同夜色里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冲进士兵的包围中,伸出手臂拦住所有要拿长矛刺月亮的人。
“柏公子,危险!马儿踩到你可就不好了!”
“柏公子,快闪开!”
士兵们焦急地出声劝他,但她们也不敢靠太近,高大的汗血宝马发起疯来,一脚踩下去,可得把人伤个够呛。
但月亮鼻子动了动,竟然还真的安静下来,所有士兵都是陌生的,但这个人在它背上待过,这个气味马儿认识。
柏乘害怕士兵们还要再赶月亮,走得越来越近,摸着它的鬃毛。
“它不会踩我,它没有发疯,它是吴清荷的小马,吴清荷不见了,她不见了”他慌张地眨眨眼睛,月亮的情况不好,可想而知,吴清荷的情况大约也不怎么样。
“快去汇报给吴宰相,说吴清荷不见了,得赶紧派人去找她。”柏乘转头,神情认真,带着藏不住的焦急。
士兵们听见这话,互相看一眼:“吴清荷,是那个宰相家的女儿吧,可是秋狩的话不是一向不能多干涉吗,生死自负,我们可不会出兵救援的”
“但那是宰相的女儿还是去汇报一声吧。”说话间,有士兵要往官员们的帐篷走去。
柏乘不安地站在原地,外面很冷,但他不肯回去,立在月亮旁边四处张望,期待能看见吴清荷的身影,忽然,月亮在他面前趴下来,身子矮一大截。
“这是什么意思。”柏乘不太理解马的每个动作代表着什么,皱眉看了会,试探性地拉住它的缰绳。
“吁!”月亮哗啦一下子站起来,柏乘连惊呼都来不及,瞬间被它马鞍侧那根缰绳带起,像是只被悬挂在马侧的动物,双脚悬空。
“我要掉下来了”柏乘手心全是汗,慌忙之中,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按在马鞍上,勉强把自己固定住。
河叔大惊,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跑来想把柏乘抱下去:“快,快把马拦下,马发疯了!”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士兵们小心地凑上去,又怕被马踩,又怕伤到柏乘,而柏乘吃力又狼狈地爬到马背上来,刚抱牢月亮的脖颈,将听它哼哧一声,“唰”地调转方向,跑起来了。
“啊啊啊!赶紧去禀报太傅!出兵去追!”
但没人能跑过月亮,柏乘低着头,忍受过冷风拂面而来,他颤抖着调整呼吸,回头看营地离他越来越远,黑漆漆的树林是恶兽的巨口吞噬一切。
“月亮,你是要带我去找吴清荷吗?”柏乘弱弱地问一句,月亮听不懂,他只能屏住呼吸,靠着月亮的鬃毛,眸中盛着担忧与害怕。
山中似乎有狼的叫声,也不知道在多远的地方,周围总有小动物跑过时发出的响动,柏乘听到这种声音时,不免心中一跳,生怕有什么动物撞上来。
一个时辰?也不知有没有,总之马跑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停下来,柏乘被颠簸得够呛,摇摇晃晃地顺着马鞍摔了下来,扬起许多沙土来。
“咳咳好痛。”柏乘自己爬起来,扶着树干缓一口气,抬眸时隐约见着月光看见有人靠着树干躺着,她面上有血污,脸色苍白。
一路而来,柏乘灰头土脸的,但他顾不得擦,边低声咳嗽边奔过去蹲下,吴清荷现在的样子让他看得心惊,他伸手捧着吴清荷的脸,凑近她小声呼喊:“吴清荷,醒一醒,快醒一醒!”
朦胧间有人喊她,吴清荷眼皮动了两下,眉心微动。
“疼”她下意识地喃喃道。
听到她喊疼,柏乘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紧紧捏住,说不出的难受,他很无措地看着吴清荷,他只能看见她额头上的伤,其余都看不出来,吴清荷身下没有血,不知有没有受内伤。
“你的行囊,我去找找”柏乘慌得不知道干什么好,好在吴清荷的行囊就绑在马鞍旁,他快步走过去打开,吴清荷经验丰富,提前带了一个小瓷瓶的药与干净的纱布。
柏乘凭着一点常识,把吴清荷囊里装的水倒出来一些,找干净的帕子擦净她脸上的血污,再小心仔细地上了药,用纱布包扎住她的额头。
他动作生疏,但每一步都很仔细小心,做完后轻轻抚过吴清荷的脸,温柔地捧着,不舍得捏一下,只是盯着她看,看她还有没有蹙眉,或者抱怨些什么。
夜里的树林很冷,吴清荷受了伤,虚弱下来,就渐渐感觉到了冷,她感觉身边似乎有什么热的东西,带着好闻的药香味。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有只漂亮的小鹿靠近受伤的她,很善良地靠近了,但是靠得还不够近,吴清荷还是觉得冷。
大脑没经过思考,吴清荷动手抱住温暖的小鹿,往他怀里一钻,下巴贴在小鹿的脖颈间,闻着好闻的香味睡熟了,她感觉身上的痛苦都减轻很多。
柏乘呆呆地坐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他耳后一红,害羞得脸颊发烫,睫毛扑闪一会,想起来河叔告诫过他。
“您是大家公子,最是矜贵的,纵使和什么女君关系好些,也记得不能太过亲近,不能抱,也不可牵手,除非是自己来日的妻主,不然,是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的。”
被河叔看到,肯定会讲他。
但这里又没有人看见,而且,而且他愿意抱吴清荷,也愿意被吴清荷抱别人肯定都不行,但如果是吴清荷的话,什么都行。
柏乘的心砰砰直跳,小心地把手贴在吴清荷的后背,环抱住她,也学着她,把头靠在她的脖颈间。
“这里好冷,我去找落叶来,给你搭一个小窝好不好,或者行囊里有火折子的,我去找柴火来”柏乘低声和吴清荷讲话。
在吴清荷的梦里,就是小鹿好像要钻出她的怀抱,她好不容易可以靠近温暖的东西,才不肯松开,很不满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攥紧了小鹿纤细的腰不肯放。
柏乘轻声“嘶”一下,感觉有点痛,就再也不动了,乖乖地抱着她,一颗害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语气柔和地安慰她:“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你快点醒过来哦,我们快点回去找医师,我包扎得不是很好。”
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裳,但柏乘也不觉得冷了,用脸颊蹭过吴清荷毛茸茸的头发,嘴角轻轻扬起一点柔和的弧度。
月亮则负责起了站岗,它没再睡着,贴着孩子们坐下,看到有小动物靠近,便站起来猛踏一下,扬起马蹄驱赶动物。
这一觉睡得又晕又温暖,吴清荷意识恢复时,抬眸看见树林上空的天,已经是泛起鱼肚白。
第一个晚上过去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很多杂乱的记忆,让她有些疑惑,怔了会,迟迟不能回神。
身体的所有感觉回归,吴清荷突然发现自己不是靠着树干睡醒的,她在一个人怀抱里,抱着她的人过分瘦削。
吴清荷动作僵硬地扭头,看见穿着身灰扑扑的素白单衣的柏乘,正紧紧抱着她不松手,动作亲昵地和她贴近。
成天生病,身体瘦弱的柏乘出现在了最最危险地山林里,吴清荷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转头唰地盯着月亮。
月亮只会眨眨眼,吭哧吭哧几声。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里未见什么来救人的士兵,只有一个柏乘挨在她旁边,她顿时觉得很复杂,打算放下柏乘起身。
怀里的人有动作,柏乘也被惊醒,茫然地睁开眼睛,一夜的风吹过,他觉得自己身体有点难受,可看见吴清荷竟然睁开眼睛了,他面上浮现出欣喜来。
“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很疼呀?”柏乘没撒手,反而抱得更紧,他现在好冷,只有吴清荷是温暖的。
他很开心,但是吴清荷笑不出来,援兵不见踪迹,她手臂受伤骑不了马,回去的路实在很艰难。
见她不讲话,柏乘摸摸她的脑袋,不烫,没有发烧。
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伤?柏乘再垂头到处瞧,吴清荷冷不丁开口了。
“你怎么来的,月亮把你带来的吗?”
她语气不是很好,柏乘动作顿一下,点点头:“嗯,它昨晚跑回了营地,然后把我带到这里。”
吴清荷简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跑回去搬救兵,搬了个柏乘来,月亮可真有两下子。
她重重地叹口气,看一眼月亮的小眼睛,没办法,月亮是动物,它只带自己熟悉的人,陌生人不肯带。
于是,吴清荷转头看向了柏乘,柏乘也抬头看她,他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柏乘,月亮只是匹马,它犯糊涂也就算了,你干什么要跟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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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傻,你疯了吗,它带你,你就真跟着它进树林,你以为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出去吗?”
说话间,吴清荷就毫不客气地站起身,不再理睬柏乘,拿过行囊里的纱布,径直走到另一边的树底下去。
肩膀上的伤没有流血,但按下去就会疼,吴清荷一时拿不住自己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是自己把额头重新包扎一遍,又把手臂上被碎石刮出的伤口处理好。
“骑不了马,回去总得走个两时辰,路还不一定能走对,手上又没有力气,射箭恐怕也是不行的,真是倒霉,凭什么我第一回参加秋狩,就遇见这种事。”吴清荷不满地踢了踢路边的石子,收拾好心情,才转身回去。
“柏乘,你快起身,我们立即往回走,争取在晌午前回去”吴清荷回到树边,讲着讲着,回过头却瞥见柏乘自己蹲在树下,垂着头不回答她的话。
吴清荷的声音戛然而止,转眸看向他。
等她彻底安静下来,柏乘方抬起头盯她看了会,别过视线,自己沉默着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
“我不跟你同行了。”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吴清荷放下手中的药瓶,愣了楞,看他还真往前走了。
“你怎么了?”她语气终于放缓一些。
“我不喜欢被人当成物件,需要的时候就抱一下,不需要的时候骂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还怕你冷,一直抱着你,我身体不舒服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就把我推开,还要责备我傻”
柏乘步子都走不稳,还是不肯停下来,紧咬着唇,自己拿袖子愤愤地擦脸上的灰。
“你自己走吧,你骑你的小笨马去找别的物件来戏耍,不要来找我,我挨你的骂,心里又疼又难受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管你了,没有良心的吴清荷!”
第二十九章
真是想不到, 平日里脾气软软的柏乘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吴清荷没听过别人这样骂自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柏乘只穿了件单衣, 风吹过就俨然成了朵可怜的小白花, 从背后看,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飘走一般。
“竟然骂我没良心,真是幼稚,这是在发起床气吧”吴清荷觉得自己讲得都挺对,不甚明白柏乘到底为何气成这样, 但还是上前两步,打算拦住这个气得晕头转向的小公子。
“你先停下,我不讲你了,我们得立即回营, 剩下的事情之后再谈。”
她很快便走到柏乘的身边,侧头看他,其实吴清荷很厌烦别人在她面前闹情绪,她不喜欢也去包容别人,但柏乘刚刚说的那番话让她心底泛起些涟漪, 让她把自己的不满和反驳咽回去了。
“我不停,我不当你的累赘”柏乘眼眶泛着一圈红,嘴角紧抿, 他说话时有气无力,刚才朝吴清荷说的一堆话已经花掉了他仅存不多的力气。
“我可没说过你是累赘, 你停一会。”吴清荷拉住他的袖子, 只是还未来得及去拽,就瞧见柏乘莫名颤抖了一下, 旋即整个人一僵,停住脚步就要蹲下。
“你是不是肺疾又犯了,不要蹲在地上,我扶住你。”吴清荷反应得很快,迅速伸出双手触上他的双臂,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半抱半扶地支撑住他,柏乘大约也是真的难受,蔫蔫地把头搭上来,双眼失神,吴清荷能听见他吃力的呼吸声。
“不要再讲我听了好难受。”他吸了下鼻子,已经是有些神智不清,撇去生气之后,柏乘眼睛里只有清澈的委屈,叫吴清荷看着忍不住叹口气。
“好,我不讲你,你还能撑得住吗,要不要喝点水,能不能先别昏,你若是昏过去了,我不好把你带上马”吴清荷有些紧张,她还从来没有照顾过已经旧疾发作的柏乘,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因此也不知需要做些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他有顽强的意志力撑到回营。
只是,柏乘连踏出两步都没有撑住,头轻轻一歪,整个人倒向吴清荷的怀中,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竟然真的昏过去了,而且完全没有短时间内可以苏醒的迹象,吴清荷慌张地抱稳他,试探性地摇了摇:“醒醒,再撑一会。”
柏乘的脸颊随着她的摇动晃一下,睫毛颤着,眉头微微蹙起,随后下意识地把脸贴到吴清荷的颈边,接着就真的再没有动过。
“真是拿你没办法。”吴清荷嘟囔了一句,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只犹豫片刻便做下决定,把柏乘的双臂搭在她自己的肩上,随即换个姿势,小心地把他背起来。
她的一只手臂受了伤,已经不能够牵住缰绳亦或是射箭,使出力气固定住他时,手臂间便传来阵酸胀的痛,还好柏乘非常轻,没有叫压得人无法行走。
月亮明白主人没法牵它,默默地跟在吴清荷身侧。
天上的太阳渐移,树林间的景物不断变换。
时不时有什么动物飞奔过树林,惊动吴清荷如今紧绷着的神经,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她忽而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很不同寻常的味道。
有别于树木的清香与动物的体味,而是是红薯被烤过后散发出的淡淡的甜香味,吴清荷眼睛一亮,循着味道转头看向旁边的灌木丛。
烤红薯,这表明附近有人,说不定就是参加秋狩的女君们,若真遇上了,没准可向她们寻求些帮助。
吴清荷迅速地带着柏乘行过灌木丛,可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凶狠地大喊一声:“谁!”
好粗的嗓门,音调怪怪的,惊起一片飞鸟,吴清荷环顾四周,看见一个穿着简朴衣裳的老妇紧握着把割草的弯刀,缓缓挪了出来,眯眼看着她。
“什么人,靠近这里干什么。”
老妇先行开口,嗓音沙哑,像是把字一个个吐出来般将话讲完,她五官深邃,长得像盘旋在天上的鹰。
“我瞒着家里带朋友参加秋狩,出来瞎玩一趟,谁知朋友突然病了,我闻到这里有食物的香气,以为有人,想来寻求帮助。”她手里那把蹭亮的弯刀引人注目,吴清荷心里涌起丝不对劲,刻意把话说得模糊些。
说话间她抬眸打量了下老太,这人必然不是秋狩的女君,而是附近的猎户。
“我应该打扰到您了,抱歉,我现在就走。”吴清荷倒完歉便要转身,可谁知这老妇眉毛一扬,伸手拦住了她。
“慢着,并不算打扰,我瞧你们可怜,我老伴也喜欢热闹,跟我来吧。”老妇上前一步,那割草的弯刀有意无意地晃悠几下,浑浊的目光不断扫过她,柏乘与银白色的月亮。
锋利的刀刃让人一凛,吴清荷顿住,眸色几度变幻,最终脸上忽而挂出点平日里从未有的笑容:“好,那就麻烦您了。”
树林最深处,便是老妇人的家,那是很简单的茅草屋,门前是空着的马厩,老妇人的老伴,也是与她年纪差不多的爷爷,两人很有夫妻相,老爷爷也五官深邃,小麦肤色,见她带回两个孩子与一匹马,眉头皱了下。
“路上看见的,闻见我们烧饭的香味了,要往这头走。”
听闻老妇人解释,爷爷没多做阻拦,只是点点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虽说是茅草屋,但竟然也隔出了好几间空房来,老妇领着吴清荷进了其中一间,盯着她将柏乘小心安置在了卧榻上,才给她端来些红薯与清水。
“谢谢您,我先照顾好我的朋友,等他醒了,我陪他一块吃些。”吴清荷带着感激的神情看了看老妇人,朝她一笑。
老妇人没有立即说话,沉默着看上一会,良久才点点头,缓步离开房间,虽然不见人影,但吴清荷知道,老妇一直就在院子里,因为她能听见那把弯刀割过草时的声音,咔嚓咔嚓。
袖间的短刀还在,吴清荷稍放松了一点,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她觉得有些饿和渴,桌上的食物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欲滴,但吴清荷还是选择打开自己的行囊,拿出些干粮随意吃着,再喝些自己装好的清水。
睡着的柏乘真像个瓷娃娃,精致乖巧,也很脆弱,吴清荷看着他静谧的睡颜,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旋即扶他起来喂水喝。
院子里割草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直至傍晚才停,秋狩的第二个夜晚悄然而至。
屋里没有烛火,只有月光,吴清荷趴在床沿边,稍微犯了会困,刚闭上眼没多久,肩上便忽然一沉,带着厚实的暖意。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吴清荷缓缓睁眼,看见柏乘不知何时离开了枕头,贴在床沿边与她面对面靠着,床上原本只有一床被褥,盖在了柏乘身上,如今有一半披在吴清荷身上。
“你醒了?”看着少年轻颤的睫毛,吴清荷小声问。
听见问话,柏乘知道刚刚的动作惊醒了她,吸了口气,睁开眼点点头,他看向吴清荷时还带着点犹豫,应是还记着昏迷前发生的争吵。
“身体还好么,没有白日那么难受了吧。”吴清荷戳了下他的脸颊,托腮悠悠地问道。
“好一些了,谢谢对不起,我之前讲了很多过分的话,你不要在意好不好?”柏乘眨眨眼,用额头轻轻贴吴清荷的额头。
吴清荷轻哼一声:“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在意的。”
朦胧的月光下,柏乘扬起嘴角笑了笑,亲昵地用脸颊蹭一蹭她,他格外温暖,让吴清荷恍惚间想起昨夜睡梦中抱着不放的小鹿。
其实那不是小鹿,是柏乘,虽然很傻,但是穿着单薄衣衫,自己都在受冻的柏乘真的让她暖和了一个晚上,如果没有他,吴清荷今早的情况或许会更糟糕。
“其实,我早上说的话也有些过分,我没有真的觉得你傻,昨晚谢谢你,顺带顺带给你道个歉,对不起啊,那些话你忘掉吧。”吴清荷低头看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又极其小声的把话说完。
柏乘一直趴在床头认真听,听到她超级小声的道歉,扑哧一声笑出来,歪着头看她,眼神温柔:“只要是你道歉,我就都原谅,我不在意那些了,我们和好,下次再也不和彼此说那么难听的话了,好吗?”
吴清荷看了看眼神明亮的少年,点点头,她忽然很不自然地咳了下,自己转移了话题,回过身背对着他。
“你先睡吧,这个地方不能算安全,我来守夜。”说话间她就抱臂盯着门口。
身后淡淡地药香味一直没离远,吴清荷忽然感受到他从背后环住她,被褥在柏乘身上,而柏乘在身后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感受不到一丁点夜里的凉意。
“我已经休息很久了,让我陪你好不好,这屋子里也怪冷的,我这样抱着你,还可以帮你取暖,就像昨天晚上一样,让你一直暖和着。”
柏乘很难说清自己心底的小想法,但还是大胆地提出了点建议。
很温暖,既然他真的不困,那这样也行,她现在也身体虚弱,受不得冻的。
吴清荷没回答,但是点了下头,默许了他的行为,这让柏乘忍不住轻声笑了会,温热的气息落在吴清荷的脸颊上,让她觉得痒。
“你笑什么?”吴清荷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也没有。”柏乘赶紧收住笑,咬唇想了会,又补充一句:“就是”
“其实,在外面不能和男孩随意抱的哦,别的男孩子肯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但是我是可以的呢。”
第三十章
别的男孩不能抱, 他却是可以抱的。
吴清荷头一次听到这种话,她觉得这似乎是个谜语,故而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可以抱, 但别的公子不是, 所以我抱不得吗?”
她的理解不能算错,但也完全不对,这根本就不是柏乘想表达的东西,他有些苦恼地把脸搭在她的肩膀, 晃晃头,语气极软地和她解释:“是这样,但也不全是,其实还有”
柏乘的话渐渐停下了, 吴清荷回眸看他,见柏乘也正安静地望着自己,倏尔朝她扬起嘴角:“暂时也可以这样想,总之,你只要稍微记一下我说的话就好了。”
吴清荷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转回身坐好,柏乘就披着被褥抱她,将她环绕在自己的怀里, 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的侧颜,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时候会开窍啊”
他离吴清荷实在太近, 嘟囔的时候有湿润温暖的气息流动在吴清荷周围, 如同风试探性地吹过紧闭的大门,看怎样才可悄悄钻进去。
这样很怪异, 心底痒痒的,是吴清荷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她正想再问些什么,院外的马厩传来月亮的踏蹄子声,“哒哒哒”好几下。
吴清荷回过神来,望一眼马厩的方向,月亮一到陌生的马厩便会不安,她若不安抚,月亮会烦躁很久。
“月亮不太安稳,我去看看它,夜里的森林很危险,我们现在的状态不便摸黑赶路,等破晓时我们就溜走。”
她提到“溜走”两个字,柏乘才好好地环顾四周,问了她一遍:“我们要溜走?”
“是,这是别人家,收留我们的是对老妻夫,我觉得他们有点不对劲,但至今那老人未做什么过分的事,我也不知是不是我太紧张了。”
说话间,吴清荷便要起身去安抚一下月亮,柏乘有些害怕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他想跟她一块去马厩,可他撑着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还腿软着,还没法走稳路。
吴清荷看他踉跄了下没能起来,就替他塞好被褥:“你旧疾发作后还没喝药呢,好好坐这吧,别出去乱吹风。”
“这里好黑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分开。”
柏乘很不情愿地松开她的袖子,很失落地垂头,吴清荷犹豫片刻,就将自己袖子里的短刀拿出来,塞到他的手中:“这个护身辟邪都好用,你拿着它就不必怕黑了,我速去速回,不会在马厩停留太久。”
“你把刀给我,那你用什么呀。”
“我行囊里有好几把刀,你不必担心我。”
她的短刀小巧锋利,力气小的人也能用好,柏乘接过短刀,像是得到了不少勇气,乖乖地躺好,将刀放进袖子里:“那我等你回来。”
屋外的院落黑漆漆一片,月色朦胧,吴清荷脚步极轻,缓缓走到马厩边上,月亮嗅到她的气味,就没再发出大动静,可也没有要安静的意思,马厩内有隔板,隔出三个空位来,月亮就在最边上的空位里乱晃。
“怎么回事,昨日跑了一整天,现在还不累吗。”吴清荷伸手摸它的鬃毛,试图安抚好它。
马儿吭哧一声,烦躁地抖抖鬃毛,它没有被安抚好,马蹄又要开始乱踏,不停地往门口挤,顺带还拿头拱吴清荷,想要让她也出去。
月亮不想待在马厩内。
吴清荷后退两步,扫视过周围,发现白日里老妇用弯刀割的草都堆在马厩的空隔间内,堆得很满,一闻便是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她认真地看了看,翻过隔间的挡板,突发奇想地伸手扒开了最上边的草。
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整个人卡壳一瞬,迅速地扒开下一层草叶,惨白的月光下赫然出现一只人手。
低声骂了下,吴清荷甩开草叶回过身,“砰”地一声闷响,似乎撞到什么实心的物体。
“真巧,我一出门就看见马厩里的小东西了。”
沙哑的声音悠悠传来,那老妇人竟然不知何时就到身后了,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
吴清荷立刻侧身避开,看见老妇人在她身后狰狞地笑着:“有两下子,还能避开弯刀,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参加秋狩,年纪十三,骑的是银白汗血马,有武功底子,我运气好碰到了你,得到的情报也完全正确,你们宰相还真舍得让自己的女儿来了。”
你们宰相这种称呼,再加上老人奇怪的音调和深邃的五官
吴清荷在狭小的马厩里不断避开老人的攻击,出声问一句:“你不是我们的百姓,是边塞来的胡人吧,或者至少有胡人血统,来京城当奸细。”
“倒也不是个蠢的,我现在就要把你的头颅割下来,献给我们可汗。”老妇尖刀瞬间就要刺到吴清荷面前。
她原本想趁吴清荷熟睡时再杀的,省事又快速,但她还没睡,甚至看见了未埋好的尸体,那就只能现在杀了。
吴清荷这一回没躲过,用手臂挡了下,刀刃在她的手上划开一条大口子,鲜血淋漓,月亮闻见受了惊吓,开始鸣叫起来,它不停地撞门,但奈何挡板坚硬,它没有撞开。
月亮的鸣叫声划破整个夜色,比弯刀还要锋利。
“可你把我的头颅割下来,又能做什么呢,破坏这次秋狩?我才十三,我也不想死,你既知我身份,不如拿我当人质威吓朝廷,为你们胡族索要些过冬的粮食与布匹。”
老妇接到的任务,本是乔装成普通的老猎户,来京破坏秋狩,她在山中布置了不少杀人陷阱,但效果并不让人满意,直到她遇上了情报中提到的吴清荷。
吴清荷在这群人里身份最高,杀掉她给秋狩带来的破坏巨大,可是这小姑娘一番话却叫她犹豫了。
“你说得可当真?”老妇拿刀架在吴清荷脖子上,胡族靠打猎为生,每年过冬都是个难题,今年也不例外。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我娘手握重权,她把我当眼珠子疼,一点粮食不在话下,若是谈不成,再割我的头,倒也不迟。”吴清荷疼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可嘴角却带着丝笑意。
老妇盯着她看了会,一手拿刀,一手伸过去搜她的身,末了将腰间别着的一捆麻绳拿下来,将她的手绑好,抓着她拎到马厩外,她的老伴竟然就站在院外,手里拎着个空麻袋,那麻袋大约是要用来装吴清荷的,这两人分工明确,一个杀,一个处理尸体,见她还活着,老头忍不住皱眉。
“怎么回事,她还没有死。”
“情况有变,这个丫头先不杀了,我把她捆起来严加看守,你速速去写信,届时要告诉可汗”
后面是一长串胡人的语言,吴清荷听不懂,老妇的弯刀就在她身侧,她不得妄动,交代完自己的老伴,老妇又看向吴清荷:“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病秧子还在房里么,我得把你们都捆着。”
她出门看见吴清荷在马厩,便直接提刀上前,未曾管过另一个病歪歪的小孩,毕竟那种柔弱的生命实在很好杀,一拧脖颈就好,吴清荷才是她的目标。
“应该在吧,他一直昏迷着,我刚刚没带他出来。”吴清荷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道。
草屋外不断地起风,让人冷得想发抖,吴清荷不知道自己是疼更多一些,还是紧张更多一些,她手臂上的血不断往下流,滴落在地板上,在月光下颇为瘆人。
“嘎吱”一声,老妇先将门推开,她将吴清荷推进了屋子中,吴清荷下意识地抬眼,看见床上空荡荡,只剩一条被褥。
“你们两就在这他人呢,他什么时候醒的?”老妇也走进来,讲话间发觉不对,快步上前,又是掀起被褥,又是弯身看了下床底,旋即皱眉看向吴清荷,又取出一条麻绳牢牢捆住她的腿脚,甚至还特意带走了她的行囊。
“这烦人的小家伙,我抓住便杀了。”老妇咒骂一句,将动弹不得的吴清荷丢在房内,“砰!”一声关门,冲出去寻找柏乘的身影。
房间的周遭不断传来脚步声,还混着马的鸣叫声,受惊的月亮一直在撞马厩的门,这个夜晚乱作一团。
良久,门被开了个小缝,吴清荷抬头,看见身着单衣的柏乘吃力地呼吸着,踉跄着跑进来,他看见吴清荷的鲜血染红了手臂,整个人僵了下,但还是反应迅速地拿出袖子里的短刀,蹲下帮她割绳子。
“我刚刚听见月亮的叫声了,我们快点跑。”
“我今晚未必能逃得掉,我手上的伤太重了”吴清荷拧眉看了看自己。
明明很害怕,但柏乘还是勉强冷静下来,只是他都还没来及割破缰绳,重而急切的脚步声便已渐至门口,他慌忙牵过吴清荷的手,把短刀塞回她的手中,旋即抬眸看她,水灵灵的眸子里只有少女一个人的倒影。
“吴清荷,我害怕”
温柔又可怜,这叫吴清荷心中一紧。
“砰!”下一刻,门就被老妇打开,她提着那把沾了血的弯刀走进来,一把抓过来不及逃的柏乘,刚扬起刀,忽而就冷笑一声。
“仔细一看,长得还不错,小美人坯子一个,你这宰相的女儿好奢靡,出来秋狩,竟然还要带个美人随行,怎么,你找来随意玩的小侍么。”
吴清荷神色一冷,抬头看到她竟然捏着柏乘纤细的脖颈,把他按在了桌上,柏乘太瘦弱,根本就推不过她,他甚至连呼吸都困难。
“细皮嫩肉的,我要把他献给可汗,不过这病怏怏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撑过几日”
她说话间伸手拍拍柏乘的脸,正打算扒开他衣领的时候,背后传来冷若冰霜的声音。
“痴人说梦。”
“什”
“呲啦——”一声,有一股热流自脖筋间喷了出来,老妇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回头看见吴清荷冷冷地望着她,手里捏着带血的短刀。
但她也没办法多说什么,生命逐渐流失,她只能缓缓倒下。
第一次手刃胡人的少女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她垂眼看了下柏乘,他脸上有泪滑过的痕迹,头发乱糟糟的,他只是个简单的小公子而已,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惊吓。
隔壁还有一个需要处理的奸细,但吴清荷想了想,还是俯身把他抱起来,安慰了一下。
“别怕,她是痴人说梦,我已经把她杀了,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的。”
柏乘忍住自己的眼泪,低声应了下,终于勉强扬起嘴角,全心全意地依偎着眼前的一点温暖,软绵绵地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嗯,对的,她是痴人说梦,有你在,谁都带不走我,我就只听你的,只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