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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头按照老妇人的要求写好了即将寄给可汗的信, 反复浏览过后才起身出门。
他手里捏着那封信,走出屋子的时候,根本未想过迎面而来的竟是浑身是血的吴清荷。
有什么活物出血, 溅了她满身, 她手里还提着老妇的弯刀。
“你, 你是不是把她杀了!”老头惊得后退两步, 低头看一眼自己,他双手空空,招架不住一个提刀上前的少女。
吴清荷没说话,只是捏紧弯刀, 可谁知老头竟完全没有要与耗下去的意思,踉跄着后退,撒腿朝外跑去,这让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的少女一愣。
“胡人不是骁勇善战么, 你逃什么。”
吴清荷也跑出去两步,但老头速度更快一些,蹿出了院落沿着小路,再不抓住,只怕进入树林就难觅其踪影了。
但他跑得能有汗血马快么, 吴清荷没再追他,而是直接去打开了马厩的挡板。
“吁——”受惊许久的月亮如同银色的利箭冲出来,紧要时刻, 吴清荷就将自己手臂的伤痛抛之脑后,毫不犹豫地上马奔向那老头。
“你!”银白的风朝自己袭来, 老头大惊。
“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胡人奸细的。”
“呲啦。”刀划过血肉的声音响起, 老头应声倒下。
吴清荷拖着受了重创昏迷不醒的老头,慢悠悠地走回茅草屋内, 看见柏乘在杂草间钻来钻去,不停地拾起掉落期间的枯木枝,堆在院落的正中央。
“你是要生火?”吴清荷拿刚刚捆自己的麻绳捆住老头后,抬头问他。
“对,昨日我和月亮离开的时候,大人们已经商议着派人来救你了,我想,现在肯定已经有禁军在四处寻找我们,火堆上的烟雾没准会把她们引来。”柏乘瞥一眼吴清荷手臂上的伤,加快了动作。
“那样也行,我这有火折子,给你。”吴清荷把行囊里的火折子递过去,等到再度站起身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眼前开始冒金星,神经一旦松缓下来,痛意就如同海水向她涌来了。
“你自己小心点,我要晕过去了。”她低头碎碎念一句,柏乘有些懵地抬头,就看见吴清荷真的两眼一闭,径直朝前一倒。
温暖的怀抱,淡淡的药香,还有木头被燃起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吴清荷觉得她的秋狩就算彻底结束了。
之后,她好像有听见有人靠近,叹着气给她包扎伤口:“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漫长而平静的黑暗。
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她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与房梁,白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张姨正唤着院子里的下人们洒扫院落,很是热闹。
吴清荷放松下来,侧眸见自己的右手缠满了纱布,床沿边有人在轻轻翻书,吴清荷视线上移,看见是柏乘垂头坐在她的床沿边,穿着身干净简单的墨蓝色衣裳,正安静地翻账本学习。
他脸色好许多,唇间的血色如同一小片花瓣。
“你怎么在这。”几日不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哑。
听到声音,柏乘忙放下手里的书本,趴在床沿望着她,神情欣喜:“你终于醒了,觉不觉得渴或者饿。”
“不饿,有点渴我睡了很久吗。”就着柏乘端到嘴边的茶盏,吴清荷抿几口温水,觉得嗓子舒服些了,才继续问他。
“嗯,你睡了整整两天,晚上一直发高烧,我很担心,所以这两日学堂一散学,我就到这来等你,等你醒过来。”
看着她精神还不错,柏乘翘了下嘴角,张姨刚好端着热药进来,瞧见吴清荷竟然在起身喝水,十分惊喜:“快去告诉主君,咱们小女君醒过来了!”
下人们吵吵闹闹,有的探头进来看一眼,吴清荷被吵得耳朵嗡嗡响,张姨才含笑把下人都赶出去:“都忙自己的去,女君用不着你们逗。”
等人都被赶回去做事,张姨才走过来,将药放到她床头:“女君这回的伤可太重了,至少得在家养半个月,养好了才能再出去玩。”
“我醒来就觉得挺好,过两天就能起身,不用真的在家待半个月。”吴清荷不喜欢吃苦的东西,因此颇为嫌弃地挪开,离药远了一些。
“那不行,必须得待够半个月,否则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这药还热着,您快把它喝了。”张姨认真地交代她,院里还有事,她来不及待太久就又出房门,留下两个孩子在屋内。
屋里安静良久,见吴清荷没有端起药碗的意思,柏乘眨眨眼,把药往她那推了推。
吴清荷不情不愿地端起药碗抿一口,皱着眉迅速放下:“不喝,太难喝了。”
碗里的药几乎没动,柏乘垂眸看看,把药碗捧起来嗅了嗅,这个药的味道其实还好,只是因为太烫,什么苦味都更浓烈些,吴清荷不愿意喝,是很正常的。
他转头看一眼门外,大人都不在。
“我帮你吹一吹,再喂你喝一点。”柏乘偷偷坐到她床上,勺起一点药,吹了一小会,随后送到吴清荷的唇边。
他神情很认真,吴清荷想推也推不掉,只能低头把勺子里的药喝干净。
不爱喝药的吴清荷带着股孩子气,可可爱爱,柏乘盯着看了会,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再喝一勺。”柏乘又盛起一点,透过窗户纸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分外柔和,吴清荷磨磨蹭蹭地凑过去,喝完药抬头,看见柏乘抿着嘴笑了笑。
“你养伤的时候,我天天来陪你喝药,好吗?”
不好,不太好,吴清荷不喜欢喝药,她刚准备摇头,院子里忽然一阵脚步声。
“吴女君是不是在里头,我们公子想见见她。”
“您几位是”张姨迟疑地问一句。
“这位是刘将军家的公子,刘辰,我们公子早已听闻您家女君的事,想来交个朋友,见她一面。”
院里的谈话声传入耳,听到刘将军这三个字,吴清荷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柏乘想给吴清荷多喂几勺药,可他再抬手时,吴清荷就只专注着听窗外的动静,未能理他。
柏乘幽幽把药放回碗里,小声喊她:“清荷?”
“先不喝药了,有客人来。”吴清荷只是朝他摆了摆手,柏乘捧着还有点烫的药,静静地看她好一会,半晌才瞥一眼窗外。
“原来是刘将军家的公子,我们家女君正巧,刚刚醒过来,我领你们进去。”张姨客气地笑一下。
“怎么这么烦,介绍来介绍去的,还要领人进屋,小孩子玩,大人掺合什么,几年不回来,京城哪里有这么多破规矩。”一个少年非常不满地嘟囔,随后快步跑进了屋,环顾四周,看见吴清荷便眼睛一亮。
“娘跟我说,吴清荷就是我在秋狩见到的那个好看姐姐,我还不信呢,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刘辰自言自语一句,随后哼笑一声:“吴姐姐安好,我是刘辰,刘将军的儿子,我娘与你娘在会客厅聊天,我就来找你玩了。”
刘辰常年待在边塞,皮肤是小麦色,看什么人都斜着眼,只在看吴清荷的时候难得正视一下。
吴清荷想起秋狩第一日时,临行前,她随众人拜过圣上,那时她还看见了刘将军,也看见刘将军身后有个孩子,应该就是刘辰。
有些没礼貌,吴清荷听见他怎么和张姨说话的了,但人也赶不走,只好伸手一指远处的椅子,
“刘公子请坐。”
刘辰向来目中无人,房间里还有个少年,但他根本不在意,只盯着吴清荷看:“吴姐姐,你好生厉害,在秋狩中生擒一个胡族奸细,还杀了一个,我娘对你赞不绝口,她向朝廷提议把今年的第一给你,纵使朝廷不允,她也打算收你当学生。”
要知道,就是因为刘将军有意收今年的第一为学生,吴清荷才会想要在秋狩中胜出。
吴清荷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娘就为此事而来,这事本来还要瞒几日才传出来,只有我敢提前告诉你,你可得念着点我的好,好好陪我玩,我听闻你有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你骑着它让我看看可好,我也会骑马,我们来比试一下。”
刘辰就盯着吴清荷,自己刚跟她说了这个好消息,她一定开心得不行,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吴清荷刚要回答,忽然发觉有人轻轻捏了下她的右手,随后缓缓握住,掌心的温度传来,她转头看向柏乘,不知道他的手是何时悄然靠近的。
“你受伤了,不能出去骑马。”柏乘认真地笑了下,以无声的唇语提醒她,但神情并不像开心的样子。
吴清荷本也没打算同意,她干脆地朝刘辰摇了下头:“我很感谢你给我带来这个消息,不过我受了重伤,至少得过几天才能让你看到我骑马。”
“啊还要等几天呢。”刘辰失落地念一句,他瞥见吴清荷和她身边那男孩挨得很近,眼中闪过丝不悦。
之后便是一阵闲聊。
刘辰叽里呱啦地说一堆,吴清荷时而回几句,时而没什么反应,刘辰心中有点急,总觉得光靠说话,根本没法变得亲近起来。
院里的下人们各自忙碌着,方才被刘辰呛了话,张姨进来时也是轻手轻脚的,她刚擦好一个瓷瓶放入屋内,那一点响动引起了刘辰的注意,他回头看一眼,看着花瓶突然间有了主意:“吴姐姐,陪我来玩投壶吧!”
吴清荷已经在床上坐半天,有些无聊得犯困,听到他提起投壶,想一会觉得行,就也点点头:“可以,我用左手也能投中,玩一会没什么大碍。”
不到半刻,院子里摆起了三个壶,一捆没有箭头的箭被送了来,吴清荷穿了件简单的外衣,站到了离壶很远的地方,只用左手随意一抛,啪嗒一声后,箭稳稳地落入壶中。
刘辰惊呼一声,随后也将箭抛出,他也投中了,但用的是右手,表现得很一般。
柏乘手里握着那支箭,抿唇看着吴清荷的动作,练习了许久才往前一掷,箭轻飘飘地落在离壶很远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自己默默走过去把箭拾起。
“柏公子,多玩几回没准就能投中了,除了咱们女君,我也没见过谁一开始就擅长这种东西。”张姨在旁边和蔼地提醒。
“不了,我安静看她玩就好,谢谢张姨。”柏乘抬眸一笑,把自己的尴尬藏起来,随后落寞地坐在台阶上,托腮看着吴清荷和别人玩耍。
吴清荷和别的公子玩,他有点难受,心里酸酸的,可是吴清荷现在很开心,他很喜欢看到她开心时的神情,矛盾的情绪交织,柏乘有些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没事的,只是玩一小会,我可以天天都来陪她,陪她做更有意思的事情。”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自言自语。
吴清荷一连投出十五六支箭,中间仅有两支落在壶外,刘辰扔了会便想出个鬼点子,笑盈盈地建议道:“吴姐姐,不如我们来比一比,一起投二十支,看看谁投中的最多,投中数量多者就算赢,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随意放水让了他两支,若真要比试,他毫无胜算,吴清荷漫不经心地点头:“可以,那就比。”
“吴姐姐若是赢了,我答应什么都行,但若是我赢了”
“我就要姐姐你做我的未婚妻,跟我定下婚约!”
刘辰嬉笑间又投出一支箭,吴清荷动作一顿,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若是赢了,我就要你跟我订亲事,就是娶我。”他带着点得逞的快乐,昂着头看吴清荷。
院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哗——!”一声巨响,而后是第二声,两个壶陡然倒地,一片狼籍,还没回过神的吴清荷循声望去,看到柏乘站在壶边,漠然地看着满地狼藉,很显然,是他推倒了两只壶。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
“这场比试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他冷冷地打量过刘辰,颇为不客气地留下一句警告。
“刘公子,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可能拿来给你消遣,趁这件事还没有传到大人的耳朵里,把你的歪主意收回去。”
第三十二章
刘辰的美好幻想瞬间破灭, 以一种他完全想不到的方式。
宛若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浇得他一下子哑口无言。
院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计谋没得逞的刘辰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强撑着嚣张的样子, 瞪大了眼睛:“你好大的胆子, 敢这样和我说话!”
吴清荷也说不出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就抱臂看着愤怒的刘辰猛地一甩袖子,指着柏乘的方向问张姨:“这是谁,怎么敢打搅我和吴姐姐!”
“这是柏太傅家的孩子,他是小女君的朋友, 您不要生气,柏公子也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婚约可不能拿来玩,传出去您会”张姨苦口婆心地劝了会, 刘辰只管听前头的,后面的浑然不在意。
“好啊,姓柏的,你玩完了,我会让你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末了, 他指着柏乘的鼻尖丢一句狠话,旋即狼狈又恼怒地转身跑出去。
“刘公子,您别生气。”
“刘公子”
下人们拦都拦不住, 他一眨眼就没影了。
“哎呀,女君, 这该怎么是好。”张姨见不得孩子们闹矛盾, 一时有些担忧。
“不用管,跑了就跑了, 把壶收起来就行。”吴清荷同张姨吩咐了下,经过这么一闹,她对投壶顿时没了什么兴趣,转身就要回屋。
“清荷”
刚刚还冷若冰霜的柏乘突然又变回了平常的模样,有些紧张地喊住她。
“什么事。”
吴清荷悠悠转头,看见柏乘还站在原地,院里的风吹过他清瘦的身躯,吹得衣服轻扬起一个角,他胸膛不时起伏,说话时带着种莫名的不安与小心翼翼:“我把你的比试给毁掉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生气?
吴清荷摇摇头:“生气倒是没有,不过你那模样好凶,我还是头一回见。”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想法陈述出来,柏乘眸子颤动了下,忽而也顾不得满院子的下人有没有看向这里,直接冲上去拉住吴清荷的手,勉强挤出笑容挡在她身前。
“不凶的,我没有对你发脾气,我是在责怪那个刘公子,他真无礼,第一次见你就提出这种要求,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他回绝掉了,现在我陪你玩好不好,你还想玩投壶吗,我去帮张姨收拾”
他眼巴巴地望着吴清荷,吴清荷摆摆手:“我对投壶没兴趣了,我要休息。”
柏乘立即闭嘴,认真朝她点头。
院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秩序,下人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吴清荷躺回床上,柏乘一步不离地跟着,见张姨她们都没有进屋,就在床沿边侧坐着,他纠结了会,小声问吴清荷:“方才刘辰同你提了那样的要求,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吴清荷翻了个身看他,带着点疑惑:“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他奇怪,为何会想到要和我订婚,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那不是奇怪,他是喜欢你,对于喜欢你的人来说,和你订婚就是天大的好事情。”柏乘慢慢凑过来,近到吴清荷可以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我跟他没见过几次面,不知道他在喜欢些什么。”
她歪着头嘟囔,柏乘渐渐扬起嘴角,还不忘附和两句:“他肯定是觉得你长得好看,在秋狩里表现出色,就喜欢你了,这么肤浅的感情不适合你,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才把那两只壶推倒的。”
他说得振振有词,吴清荷瞥一眼看了觉着有些好玩。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既然他那样的不适合我,那什么样的适合我。”吴清荷一只手托腮,她纯粹是想看看柏乘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这个问题让柏乘倏尔安静下来,他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流动起不一样的情绪,像是淡淡的雾气。
“你适合可以陪你玩耍,陪你闹,愿意陪你一起面对危险,懂你内心的想法,只喜欢你,甚至可以为了你和所有人交恶的那种人。”柏乘的语速很慢,他说得字句都很简单,带着少年的稚嫩,却说得极为真挚。
吴清荷怔了会:“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同时做这么多事。”
怎么不可以了,柏乘轻声哼一下,忽然又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推倒那些壶吗?”
“你刚刚不是自己说过么,看出刘辰那样的不适合我,就把壶给推了。”吴清荷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得到她的回答,柏乘半天也没说话,未听见动静的吴清荷又睁开眼:“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但柏乘不再谈这些了,伸手很轻柔地捂住她的双眼。
“你快点休息吧,其它的原因暂时保密。”
秋狩落下帷幕,几日过后,朝廷终于公布了结果。
吴相家的女儿未曾射中一只猛兽,让她成为第一实在不妥贴,但因其捉拿胡族奸细,立下大功,刘将军坚持要收她为学生,与宰相商谈好后,约定等明年开春,就将她带回军营悉心栽培。
此事在京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当初坊间的传闻,一直是刘将军要收第一名为徒,既然是将军要收学生,那收谁最终还是看她的意思,况且,打败了胡人,确实挺厉害。”
“我倒不这么认为,没准,刘将军其实是被吴相逼迫,无奈之下改收了吴清荷。”
“可是你们知道么,民间已有人传她是“胡族的克星”,老天降她下凡来克胡人的,因此才从小性格顽劣,仔细一想,这说得也挺对,不比所有人都顽劣,如何打得过骁勇善战的胡族?”
女君们晨读时议论纷纷。
秋狩的波折如涟漪,一圈圈泛开,影响不少人,但从不影响学堂,这里依旧是早晨就响起朗朗读书声,百年老树葱葱郁郁,叶子还没有泛黄的迹象。
吴清荷许久未踏入学堂,进来时恍如隔世,看什么都觉得和从前不大一样,女君们见到她时,偶尔眼里会有些许的羡慕。
“吴妹妹,你今日竟然来学堂了,伤好些没,我听闻你明年就要入军营了,恭喜。”路上碰巧遇到陈韵,她瘦了一大圈,看见吴清荷的时候脖子缩了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朝前,同她打招呼。
“养半个月,已经不大疼了,我娘不允我现在去京郊骑马,只同意我在学堂骑着月亮溜达几圈。”
那日陈韵一跑,二人就没再见过面,但吴清荷也已不甚在意,和从前一样与她说话。
“原是这样,不疼了就好,那日我真是太害怕了,后来还差点在林中走丢,万幸碰见出来寻人的援兵,我才勉强活下来,抱歉,当时你救了我,我却没能拉你一把”陈韵有些惭愧,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不过吴清荷也没打算听了,在危险面前,恐惧与逃避是人的本性,她不会怪陈韵,但却也不会有和她成为朋友的可能,因此只是拍拍她的肩:“师姐回去读书吧,这个我不放在心上。”
那便算原谅她了,陈韵感激地点头,见吴清荷就要往马场去,想起些什么,提醒她道:“最近马场人多,你骑马时也当心些,伤刚好,可别骑得太快与人撞上。”
“马场人多?平日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用这里么,如今还有什么人在这骑马。”
吴清荷回头看向陈韵,她许久不曾来,对学堂近日的事并不太清楚。
“刘将军回京,她的儿子也来这里读书了,刘公子和别的男孩都不太一样,会骑马性子烈,不少女君都喜欢和他玩,就也陪着他在这骑马溜达,刘将军马上要做你师母了,我想你与刘公子一定有很多话题可谈的。”
陈韵笑得谦和,耐心地说了一番。
“吁——”
“吁——”
马场里不时响起马的叫声,吴清荷一进来就瞧见许多人骑马扬长而过,为首的就是刘辰,他穿着双边塞才有的长靴子,骑着枣红色的马飞奔过,转头看见吴清荷进来,眼睛一亮:“吴姐姐!吴姐姐!”
吴清荷淡淡地点下头,月亮早已被私塾里的侍从们牵到了马厩里,她摸摸月亮的鬃毛,喂它吃一根胡萝卜,看它细嚼慢咽完,才翻身上马。
她身边没有跟着那姓柏的男孩,刘辰心中暗自窃喜,一扬马鞭,骑马朝前,速度比方才还快,大约是想叫吴清荷看见他的骑术有多厉害。
“嗖!”一支箭过,吴清荷没心思看别人,而是边骑马边朝着马场周围的靶子放箭,养伤许久,她害怕自己的箭术退步。
箭矢精准地射中靶心,吴清荷就骑马奔向下一个,一路练得认真,转眼间就过去一个多时辰,正当她骑完一圈,准备再进行下一轮的时候,月亮突然调转马头,“吁!”一声朝马场的某个角落“哒哒”跑过去。
吴清荷没留神就放空了一箭,皱眉啧了一声,刚要拍一下月亮的头,就看见角落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柏乘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斗篷,既防风又衬得他格外白皙,他提着个装书的小箱子,手里拿根胡萝卜,悬在空中轻轻摇晃。
月亮就像顺着鱼饵上钩的馋鱼,咬着那根胡萝卜吃起来。
“你已经摸清月亮的弱点了,下次把吃食拿得离它远一点。”吴清荷有些无语地瞥眼月亮。
“对不起啊,下次我会注意的,其实这是张姨的意思,张姨说你伤刚好,还不能骑太久,要时不时休息,我答应她了,所以我一听完课就来看你。”柏乘见吴清荷并没有生气,就开心地眉眼弯弯,摸了摸月亮的鬃毛。
他余光扫见马场上有刘辰,不过他看着吴清荷一直全神贯注地射箭,甚至连话都没和别人说过,她完全不在意过刘辰,那他也就不会再去管没有威胁力的情敌了。
思及此处,柏乘扬头看向马上的吴清荷,笑盈盈地求她:“吴清荷,今天散学和我走可好,我让府里准备了很多药膳,都很好吃,你不喜欢喝药,不喜欢吃苦的,那就食补好了,正好我娘也想见你,和你聊聊天。”
吴清荷勒着缰绳思考一会:“行,但你得等等,我肯定要待到很晚才会走。”
“你待到多晚我都会等。”柏乘说完话,为了表示自己真的能等,拎着自己的书箱径直在马场边找了快干净的地方,抱膝坐下,像马场边的小花朵徐徐绽开。
“吁,月亮,赶紧走起来。”吴清荷转头,再度骑马奔向马场中。
柏乘托腮看了会她,嘴角一直忍不住翘起,他怕自己这样实在太明显,才从书箱里拿出一本没看完的账,这是他昨天夜里看的东西,他刚翻几页,忽而一顿。
“它怎么在里头。”他自言自语一句,账本里夹着他的画本,他小心地翻一页,才想起昨晚河叔突然端药进来,甚至还想往他本子上瞧,他慌张中把画本塞到账里了。
“河叔是发现什么了吗,我还是再准备个带锁的箱子,把画本放进去比较好。”柏乘小声叹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翻过一页,看看自己昨晚画好的吴清荷。
“哒哒”马场上总有马奔过,马蹄声不时传来。
柏乘刚把画本塞回书箱,忽然身侧一阵沙土扬起,枣红色的马飞速奔过,一个人侧身往下一捞,拉住书箱一提,使得书箱痛苦地“轰隆”几下,刷刷倒出不少东西来。
满眼都是沙土,柏乘一下子没办法呼吸,抬手捂住嘴,边咳嗽边带着惊慌起身。
“哈哈哈,让我们来瞧瞧,柏公子手里拿了什么好东西看半天,柏公子很大度的,肯定允许我们随便干扰他做事。”刘辰抬手向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挥舞着手里的画本,笑得格外开心,眸里带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咳把东西还给我,在我还没有生气之前,立刻把它还给我。”柏乘眼里的怒火让不少跟着开怀大笑的女君突然噤声。
“还给你?真是做梦,你以为我怕你,我听说了,你是个病秧子,我倒要看看病秧子”刘辰说话间就随意翻了下他的画本,说的话突然停下,随后也竟然生起气来。
“难怪你那日坏我的好事,还敢在我面前装清高讲规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病秧子!”
刘辰朝他骂了一句,冷笑着举起画本:“来拿啊,你自己跑来拿,若是拿不到,我就拿去给吴姐姐看了。”
柏乘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刚跑上前两步,刘辰就猛地一抛,将他的画本扔到远处的路边。
“吁!”
几匹马奔过,柏乘甚至都来不及去拿,眼睁睁看着画本被马蹄踢起,落下,随后被下一匹马踏过去,“撕拉——”一声,不知怎么就从中间撕开巨大的口子。
他认真画很久的东西顷刻变成碎片了,那是他每个夜里藏在心里最甜最甜的秘密。
吴清荷骑马而过,转眸看见前方有人,赶忙一勒缰绳,定睛一看,是柏乘失神地蹲在地上,看着地上残破不堪的画本。
“这是马场中央,蹲在这被马踢到要怎么办。”吴清荷皱眉提醒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棕红色的马儿。
“吴姐姐,不要担心他,他刚刚被我发现了私藏个本子,那里头全是不堪入目的龌龊东西,为了让他不被夫子和太傅骂,我们帮他解决掉了,这是为他好,他很快就会感激我们的。”刘辰踢了下马肚子,让马靠近过去,带着笑对吴清荷说道。
很不堪入目?吴清荷视线移开,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柏乘,他的本子有一部分在他自己手里,剩下的部分正随着不断奔过去的马蹄到处飘,原本干净的纸张被践踏过了无数回,上面全是泥沙。
他肯定很珍视那些纸张,因为吴清荷看见,每当马蹄踩过去时,他会跟着一颤,难过与痛苦的颜色染上他的眼眸,好似被踩中的是他的心。
“柏乘?”吴清荷忽然有点担心他的状态。
他转头看了下吴清荷,眸色灰暗,表情有些委屈,是受了伤想和她倾诉,却又不知怎么面对她,半晌只能有气无力地解释。
“不是他说的那样,没有不堪入目对不起,我不太舒服,今天可能没有办法陪你玩,我先回去了。”
柏乘身影狼狈地往马场外跑,吴清荷喊他,他也没再敢回头。
“吴姐姐,我们继续骑马吧,我跟你讲讲军营里好玩的事,你很快也要去那里的。”刘辰嘴边挂着得意的笑。
吴清荷定定地看着柏乘远去的身影,缓缓陈述道:“你欺负他了。”
刘辰一怔,沉默一会摇头:“我没有欺负他。”
撒谎,若是没人欺负他,他怎么会那么伤心,可之前他还能毫不客气地终止投壶,指责刘辰一顿,这回刘辰到底是拿了什么样的“利器”,能把他逼到墙角,让他无措又狼狈,像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被狠狠戳中要害。
而且那样的神情受了什么委屈,竟然连说都不敢给她说明白。
吴清荷忽然下马,朝那些破碎不堪到看不清图案的纸张走去。
“吴姐姐,你干什么?”刘辰勒紧缰绳上前。
但吴清荷没有回应他,而是穿过马匹,趁着下一匹马奔来之前的空隙迅速弯腰,捡起了一张,而后片刻,又弯腰捡起另一张,有的碎纸随风飘舞,吴清荷反应迅速地抓住,牢牢握在手中。
“那些东西脏,吴姐姐你捡它做什么。”刘辰忽然有点生气,语气颇为不满。
“虽然已经看不太清是什么,但还是捡回去给他比较好。”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随后抬头瞥一眼刘辰,眼中隐隐散出风雨来前的寒意,让刘辰心底忽然涌起一丝害怕。
“毕竟我看得出,这真的是他很喜欢且珍视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地上能捡起的纸张不多, 吴清荷都捡来起来,扫视一眼后,将碎纸片一齐放入马鞍侧装弓箭的行囊中, 待她做完这一切, 抬眼看见刘辰还坐在马上, 咬着唇皱眉看她。
“刘辰, 你下马。”
吴清荷说话时拍净自己手上的泥沙,这让刘辰一愣,他猜不透少女的心思,但迟疑片刻, 他还是缓缓从马上下来,走到吴清荷面前。
见他站定,吴清荷转过身,眼底是被风吹起沙土的马场。
“我们来比试一场。”
刘辰稍有些吃惊, 有些不太懂吴清荷怎会突然提这个,但这正合他意。
“比试?姐姐你怎么突然又同意与我比试了,那就比试,还是输了就得听我的要”
他话还没有说完,吴清荷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双臂, 旋即手腕使劲一扭,转身轻松朝沙地里一掷。
天地颠倒,然后就是连站稳的机会都没有。
“砰!”一声闷响, 沙土弥漫开来,刘辰猛地瞪大眼睛, 他不知不觉就被摔在了地上, 梳好的头发上沾满了泥沙,呛了一鼻子灰。
“咳咳吴姐姐你干什么!”刘辰边咳嗽边朝吴清荷吼叫起来, 周围骑马的女君们一惊,想要上前,却碍于是吴清荷在那站着,因而不敢动手。
“我在和你比试,比试摔跤,你既希望我答应你的要求,那就赢了我再说。”吴清荷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
刘辰爬起来愤怒地朝吴清荷奔去,下一刻“轰!”被她摔出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往后只要他刚站起来,就会立即被摔回沙子里。
沙地的土质软,刘辰一点伤没受,却是浑身脏兮兮的,气得颤抖,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流:“吴姐姐,摔跤我根本不如你,你这是在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娘,我娘可是刘将军,她刚收你当学生,你敢这样对我,我一定让她训你!”
吴清荷没有畏惧的意思,蹲下来看他:“那你最好把你欺负柏乘的事也告诉刘将军。”
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刘辰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做的事,固执地摇头:“我没有欺负他,是他自己他自己画的东西不对!”
他死活不肯认错,吴清荷也懒得逼迫他,转身骑上马:“不管他画的是什么,你欺负了他就是事实,这样的事我不希望看见第二次,至于你想让刘将军来训我,我相信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最好毫不隐瞒的把整件事告诉她,看看被训的会是谁。”
话毕,吴清荷立即勒住缰绳,月亮迅速地飞奔起来,载着她离开马场。
——
夜里的院落颇为安静,吴府的下人一向休息得早,张姨算着时辰,想要劝吴清荷早些更衣歇息,便在外头轻叩两下门。
“女君,还在忙吗,时候不早了,明日您若还打算去学堂,最好早些睡。”
吴清荷听见张姨的声音自房外传来,低头看眼自己手中皱巴巴的纸张,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角。
“我现在还有些忙,恐怕得迟半个时辰才可歇下。”
“怎么还可再迟,夜深了,您伤才刚好,这样不行。”
张姨推门而入,房间里灯火通明,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桌子脏兮兮的碎纸片,以及不知从哪拿来把毛刷,正挽起袖子皱眉的吴清荷,她满手的沙子,沾的脸上都是。
“哎哟,小祖宗,你这是在做什么。”张姨惊得叫出声来,赶忙上前去给她擦脸。
“我没在做什么,柏乘的本子被马踏坏了,我看看能不能把上面的沙子弄干净,再找点浆糊黏起来。”
吴清荷说得漫不经心,但是手指碰过已变得很脆弱的纸张时,颇为小心。
张姨听到是柏乘的本子,立即安静下来,侧头观察吴清荷的神色,慈祥地笑笑。
“这么细的活,不像是女君爱做的事情。”
“我确实不太擅长,但他今天怪伤心的,这些都没顾得上带走,张姨你手最巧,不如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拼出个大概来。”吴清荷椅子往后一挪,示意张姨朝前靠。
张姨含着笑,小心地拾起一片,翻看了下,摇摇头:“难,这上头不止有沙,还带着不少泥巴,依照女君这种方法,必然刷不干净,怎么也得洗一洗,不过这是纸,洗了就更没法看,我来陪女君一块刷吧,看着还能救几张。”
这样倒也行,吴清荷点点头,朝她道谢:“谢谢张姨。”
桌边有不少矮凳,院外静悄悄的,房内烛火燃得正旺,张姨拉了椅子来坐下,学着和吴清荷一样小心拿起一张,简单刷了刷,随后忽而一笑:“这画得真可爱,女君,瞧这个马头,画得真是活泼,怎么还有马的脸是肉乎乎的,这长得倒像月亮,又胖又好玩。”
吴清荷听见张姨这么夸,倒也有些好奇,侧头看一眼,纸上确实隐约可见奔跑的小马,只可惜另一部分不知在哪,只能看见个头。
“这个该是柏公子自己画的吧,瞧着就是小孩才会做的事,原来,这是柏公子的画本。”
因为是自己精心画的,所以被毁掉的时候,才会那么伤心。
她想到柏乘蹲在那难过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张姨用手拍了拍她:“女君,你瞧,这个小姑娘长得像不像你。”
“什么小姑娘。”吴清荷疑惑地凑近,看见纸上有个侧坐着,穿一身盔甲的女孩,那女孩和她一样将头发束起,干净利落。
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吴清荷歪着头看了良久,才肯承认:“看起来像,但不一定就是我。”
张姨拿起毛刷小心刷过,耐心地与她解释道:“画虽简单,但是那神韵和细微的表情,我一瞧就觉得是女君。”
“这里就只有小半张,怎么还能看出这么多细节来。”吴清荷有点不太相信,埋头去刷过那些纸张时,忍不住轻笑一声。
“我一直照顾着女君,平日里瞧得仔细,绝不可能认错,想来画这幅画的人,一定也是一直注视着女君的小脸蛋,才能画出女君的神韵来。”张姨笑着说话,把一点想表达的意思藏在字句里。
吴清荷的动作一停,沉思一小会,迟疑地拿起另一张纸,认真刷起来。
翌日,清晨。
私塾内洒扫完毕,路上一股青草的气息。
女君们的书房在一边,而公子们的在另一头,吴清荷手里捏着个小本,径直挑了去公子们书房的那条小道。
“哎呀,那是吴清荷,快离远些,别惹着她了。”
有不少公子们怕她,纷纷选择闪开,吴清荷阔步踏入书房内,没在这瞧见柏乘的身影,便只好拦了位正准备躲过去的公子:“请问,柏公子今日没来学堂么?”
“一直没看见他,他常会不来,没准今天也没来吧。”对面的公子害怕吴清荷,但好歹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今日一直没出现么,我知道了,多谢。”吴清荷点头道谢,有些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去。
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来上学,还是因为昨天的事
没有办法,只能等散学后才可将东西交到他手上去。
那现在该去哪里呢。
吴清荷来学堂就是为了能骑马玩,只是刚走几步,想到马场上如今有刘辰,她不想跟这个人见面,便又默默停下,转头往别的地方去。
白日里的阳光晒得吴清荷有些犯困,昨晚熬到后半宿才睡,现下暖和的阳光一照,她就有些想小憩片刻,学堂的小树林最安静,树下的草地躺得舒服,吴清荷有些疲倦地躺在树下,眨着眼抬头望天。
树林间的鸟儿飞起,叽叽喳喳一片,天空湛蓝,吴清荷发了小会呆,听见有人踩过草坪,渐渐靠近她。
像是已经形成了什么感应,吴清荷转头,看见柏乘弯下腰,把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这里早上寒气重,还是盖些什么比较好。”他眼眶一圈有淡淡的红,应该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哭过,只是现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抿着嘴朝她笑一下。
“你今天原来到学堂里了,我刚刚去找你,都说没见着你的人影。”吴清荷手撑着草地坐起,靠着树干看他。
柏乘安静地垂眼,良久小声告诉她:“我今天不是很想见人,但我害怕河叔他们担心,所以还是来了,我打算在这里躲一天,你呢,你要去骑马吗,很抱歉,我今天可能没办法陪你。”
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好像不打算直视吴清荷,吴清荷盯着他看一会,没说什么话,而是把手边的那本簿册递给他。
“昨天,你的画本残页还有许多在马场上,我把它们捡回来了,很多都没办法清干净,我勉强救回一点,最后想了想,还是本簿子来,把所有残页都用浆糊黏在上头,这样你至少可以一齐带回去,留个纪念什么的。”
吴清荷用画本戳了戳他的袖子,提醒他看一看。
柏乘整个人一怔,带着点惊讶抬头看她,随后迅速地捏住那本簿子,小心地翻开,脸上不知不觉染上点淡粉。
里边很多东西都已经看不太清,留下模糊的印子,可纸上沙土都被人扫去,又牢牢地粘在新的纸上,昨日再多的褶皱,今日都边角平整。
“你把它们拾回去了那你你看到我画上的东西了吧。”柏乘嘴边的笑容甜甜的,话语中带着点羞涩。
“看到了一点,马呀人呀之类的。”吴清荷说得很模糊,但还是忍不住上下瞧他一眼,想想昨日张姨说的话。
“哦,这样啊。”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柏乘也没有立即就失落,翘起嘴角往她的方向挪两下,然后往前一倾。
吴清荷一个不注意,眨眼间就落入他温暖的怀抱里,柏乘笑着抱住她,脸搭在她肩膀上,格外亲昵。
“谢谢你,吴清荷,你最好了,这个画本没有了,我其实还有好几本画满的,我以后会继续画,画好多好多。”
他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吴清荷低头望向他,看着他染上阳光的漂亮眸子,一不留神就发了小会呆。
“你画里是不是”
是不是画了我?
吴清荷还没问完,树林边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脚步声,柏乘反应出奇的快,拉着吴清荷坐到树的后面去,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边笑着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刘公子,你干嘛还要去找她,她昨天还摔你呢。”
“你不懂,我就要她摔我,她今天肯定来骑马,我去和她道歉。”
刘辰一行人渐渐走远,吴清荷忽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选择去马场,不相干的人走了,吴清荷犹豫着转头,打算把没有问完的问题说出口,谁知刚说两个字,柏乘很温柔地捂了下她的嘴。
“吴清荷,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去马场了,和我走好吗,我们今天逃学,就我和你,我们去外面玩。”
第三十四章
他眼睛亮亮的, 话语里充满了期待,吴清荷极度不合时宜地会想到,从树林里跑出来的小鹿, 水汪汪的眼睛盯住她, 巴巴地跟来咬住她的衣袖, 一定要把她拖入充满着神秘气息的树林中。
“逃学?从门口跑么, 自从上次我们在尹夫子眼皮底下逃出去后,门口的守卫又增加了一倍。”
吴清荷转头看眼学堂里的路,时不时也会有一两个侍从踏过落叶朝前,在周遭巡逻。
“不是从门口, 你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可以逃出去的好地方。”柏乘嘴角抿起一丝俏皮的弧度,说话间就站起来,拉着吴清荷的手腕催促她和自己走。
“相信我, 我们绝对能出去,而且没有人会发现。”
犹豫片刻,吴清荷终于站起身,柏乘边回过头朝她微笑,边不断拉着她往小树林的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面前少年的头发上,虽然他的皮肤依旧是病态的白皙, 可吴清荷却觉得此刻的他很是生机盎然。
真的变成活泼的小鹿了,吴清荷心里想着, 忍不住翘下嘴角。
树林的最深处, 就是学堂高高的围墙,长长的一圈将学堂的翠绿与闹市隔开, 墙上不知最早涂了什么样的漆,格外平滑,纵使是吴清荷,也很难攀爬越过。
吴清荷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墙:“你是想和我爬过去吗,这墙我年年都爬,回回都失败。”
看着她的神情,柏乘扑哧笑一声,垂头扫视一圈,随后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拔掉一点挡人视线的杂草,没有杂草的阻挡,吴清荷顿时看见墙底有一个洞,那洞周遭的砖头掉了不少,大人钻不过去,但是小孩却可以。
吴清荷眼前一亮,蹲下来歪头看那个洞,柏乘长舒一口气:“还好这个洞一直没被填上。”话毕,他又很温柔地看向吴清荷,小声问她:“怎么样,现在愿意和我爬出去玩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吴清荷探出手朝洞里挥了下,里头是空的,低头可见外边闹市的一角。
“你不来学堂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躲在这看账本,有回看见只小黄狗从这钻进来,我喂了它半块枇杷糕,小狗叼着就跑,然后我才发现,这里有个洞,原先应该是排水渠吧,只是经年累月,还有小狗不时钻过来,砖头就松动了。”
就好似献宝一般,柏乘把他难得知道的趣事和吴清荷分享,眸里倒映着跃跃欲试打算爬过去的少女。
“你运气挺好,我没在这遇到过小黄狗,你先在这里等等,我爬过去瞧一瞧,没问题的话就把你也拉过去。”
说话间,吴清荷就像小猫般灵巧地移动身子,往洞里一钻,里边的空隙不大,近来未下雨,洞里的泥土干巴,眨眼的功夫她就钻到另一头,菜市映入眼帘。
“卖鱼卖鱼!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鱼!”
“我家的萝卜生吃也好吃!”
难怪这里要栽一片树林,大街上吵吵闹闹,不离远点,女君们实在不好读书。
“吴清荷,外面如何?”柏乘的声音从洞里隐隐约约传来,吴清荷闻声蹲下,朝他点点头。
“外面很热闹,快钻过来吧,我们一起玩,随便逛逛。”睡眠不足的疲惫顿时消失,吴清荷心情愉悦地扬起嘴角。
如今正是京城最匆忙热闹的时候,人多,什么都好玩,吴清荷担心会走散,想也没想就牵过柏乘的手,他的手心温热柔软,和他人一样。
“跟紧些,不要走丢了,你现在有什么最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不情愿一直在菜市里逛。”
吴清荷回头看柏乘,他脸上透着淡色的红,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她发问,柏乘在回过神来,抬头想了会,方提议道:“我想去找书肆,先买一个新的画本,我今晚就有新的东西想画。”
他挑的书肆要走过好几条街,路上卖什么的都有,两人边走边看,前头就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这里的商铺生意最好,无论卖什么,都会比在别处多赚几两银子。
柏乘心情很不错,走路时轻声哼着什么小曲,经过时向吴清荷介绍:“这里的商铺,地契都在我家,清荷看中了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全都找来送给你。”
有点豪,但吴清荷又是什么都不缺的,轻笑一声和他开玩笑:“我若是要铺子呢,要地契你给不给。”
“给,只要你想要,我全都送给你。”柏乘倏尔一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看得吴清荷移开视线。
“别瞎给,我不缺这个。”她嘟囔着,忽然隐隐起了种莫名的担忧:“你日后是要做生意么,商人重利,你可别随意把自己的地契和利益送给别人。”
吴清荷担心他来日做生意亏得家底都不剩,柏乘凝望着她,忽而说一句真心话:“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只有对清荷是这样,如果是别人问我要东西,我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但如果是你和我要什么的话,我只会”
快要到书肆门口了,柏乘一步逼近吴清荷,微笑着调皮地摸一下她的脸蛋:“我只会以你的利益和快乐为先。”
一层窗户纸被他主动戳一个洞,吴清荷难得愣住,心跳快了一拍,站在门口看他害羞地低着头,带着浅浅的笑走进书肆里。
她难得有一种慌乱的情绪,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想要转头靠在月亮身上,但转头了才想起来,今天她是逃出来的,月亮在马厩,不在她身边。
“明明每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要听不懂了。”
吴清荷背过身踢一会路上的小石子,她做过很多文章,最深奥难懂的题目也能分析个头头是道,尹夫子一天到晚说她是状元苗子,说她不读书真可惜,可柏乘说的话对于她来说,竟是有一瞬比所有文章都难懂。
或许也不是不懂,而是吴清荷幽幽地抬头,看见街边的老妇人卖纸鸢,许多小孩都拿着铜板凑上前。
“快来买纸鸢,往后天气渐凉,可就只能等到开春才好玩喽。”
老妇人卖力地吆喝着,吴清荷想让自己暂时先不去思考柏乘的话,便上前几步去看纸鸢,这里的纸鸢做工很一般,难得的是上面的画都栩栩如生,吴清荷觉得左右都是玩,不如待会就带柏乘找空地放纸鸢去。
“老板,纸鸢怎么卖的。”
“五文钱一只,我今日带的纸鸢少,每个小孩只许买一个,多了我可不卖啊。”老妇忙着收钱,眼也不抬一下。
吴清荷边从荷包里拿出铜板,边认真扫视过纸鸢上的图案,半晌,旁边传来少年温和的声音。
“买那只小猫扑兰花的吧,吴清荷,你要带我放纸鸢吗。”
不知何时,柏乘已从书肆里出来,吴清荷望着他,努力把刚才他说的话抛到脑后,若无其事地点头:“对,我们去找空地放纸鸢。”
京郊最空旷,但没有月亮,他们是走不到京郊的,吴清荷带着柏乘往西边去,许久才找到没什么人经过的巷子,这里有很长的一条长廊,两边虽有墙,但却是矮墙,风未被完全挡住,吴清荷一手握线,一手牵着纸鸢的竹架子。
微风拂来,纸鸢发出“嗖嗖”的响声。
“我先试着把它放上去,等它飞到空中了,我再把线交给你。”吴清荷转头对柏乘解释,他就坐在青石板制成的台阶上,笑着朝她点头。
吴清荷在心里默念几个数,牵着纸鸢往前跑起来,谁知那风在空中打个旋,突然一歪,纸鸢就歪歪扭扭地飘进别人家院子里,“哗啦哗啦”一阵响后落在树梢上。
哎呀,刚到手的纸鸢就这么跑了,吴清荷很是不满地皱眉,走到那院落前扬头看,这家人的院子里有树,郁郁葱葱,纸鸢就挂在那枝干上,场面一时有些凌乱。
柏乘正期待看吴清荷跑起来放纸鸢,谁知那纸鸢上的小猫一扑就扑进别人家的树梢上,他赶忙起身,跑到吴清荷身边,和她一块仰头看那纸鸢。
“你等等。”
没把纸鸢放到天上,吴清荷有点不服气,环顾四周,看见巷子里有堆在一起的旧砖头,就奔过去抱一堆来,在院子外搭了一摞,随后踩着那砖头上去,垫脚朝那树上够。
柏乘走到旁边,抬头看她伸手去够那只纸鸢,一时屏住呼吸。
“小心一点,别摔下来。”他抬着头小声提醒。
“不会摔,除去学堂的墙,其余的墙我都能翻,我有经验,这样绝不会摔下去。”吴清荷找准时机迅速一够,将纸鸢抓下来,随后才从砖头上一跃而下。
“那你下回可以试试翻我家的墙,悄悄来找我玩,我很欢迎的。”柏乘拿过那只纸鸢,抬手把上头的树叶都拂去。
“我来你家干嘛要翻墙,你们府里的人都认识我,我想进去,光明正大进去就行。”
她眼底浮现出疑惑,柏乘垂眸望地,睫毛轻颤几下,做好了准备才认真地注视她,试图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温热柔软的心塞到她手里去。
“光明正大地来,在河叔眼底下,得把你当客人招待,但如果你可以悄悄出现,那就不是客人,背着大人,你可以捏我的脸,还可以抱抱我,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咒骂声。
“你这个王八羔子!我恨你!”
一个男人哀怨地骂着,旋即叮铃桄榔一阵响,他好像砸了不少东西,吴清荷听得眉心一跳,循声看过去。
“我要杀了你!”
那个男子愤怒的声音再度传来,听到他要杀人,吴清荷毫不犹豫地顺着刚才堆好的砖头爬上去,打算攀墙过去救人。
“你疯了!”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跑出来,慌忙中压根没注意到墙外边露出小姑娘毛茸茸的头。
屋里的男人要杀了这个女人,吴清荷神色一紧,刚准备探出身子,忽而看见一个满脸是泪的男人拿着把菜刀出来。
“怨你!都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你干嘛要去找小侍,你不爱我了是不是!说,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吴清荷的动作一顿,眼神奇怪地看着这两位,默默把手缩回来,迟疑地扒在墙头,不知道该不该冲上去救人。
“吴清荷你怎么了?”柏乘走近,非常小声地问一句。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场面我不确定那个男的到底杀不杀人。”吴清荷低头,神色是疑惑中带着点尴尬。
“啊?”
柏乘不明白她在形容什么,伸出手也想站上去,吴清荷拉他一把,砖头上的地方小,两人贴着站一块,两个毛茸茸的头钻出来一点,一起观看院里的争吵。
“我没有找小侍,我对天发誓,我就爱你一个!咳咳,你快把刀放下,若是真砍到我,伤心的不还是你嘛。”
女子心虚地解释一番,那男子哭着凑近:“真是恨不得杀了你,你这个冤家。”然后刀一摔,用力地抱住那女子呜呜哭起来。
柏乘尴尬地低了下头,侧眸小声与吴清荷说:“不是杀人,是妻夫之间的一点小争吵。”
“妻夫吵架要这般寻死觅活的么,我家从没有过。”
吴清荷的母父感情好,这样的场景她从未见过,她没兴趣管别人的闲事,正准备带着柏乘下砖头,却突然听到一种闷闷的“呜”声,她不经意一瞥,看见那对吵架的妻夫竟然拥抱在一起,嘴贴着嘴深情地互相吻着。
争吵烟消云散,两人沉浸在忘我的境地之中。
一种烟花爆开时的“砰”声在吴清荷的脑海里响起,她觉得自己脸发热,撇过头喃喃自语:“刚刚还要死要活的,现在怎么就那么开心。”
柏乘笑意柔和中带着丝缱绻,歪头凝视她。“吴清荷,你是不是害羞啦?”
“我没有,就只是”吴清荷不知道该怎么说,奔下砖头就要往前走,柏乘踉跄几步跟上,挡在她的面前,笑吟吟地提醒:“你刚刚看他们接吻的时候,眼睛没有眨一下。”
“这我很少看见,所以才没眨眼。”吴清荷想要和他皱眉,末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解释。
柏乘配合着她点点头,安静片刻看她步子渐快。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她可以收起他一片狼藉的画本,那把心交给她,她也不会让他狼狈到哪里去的。
“吴清荷。”柏乘神色认真,一路奔上,牵过她的手握住,头靠在她的耳边:“这样的场景,你可以不用看别人,待我再长大些,我也可以这样亲你。”
他的心跳逐渐变快,吴清荷望了眼柏乘的面容,他紧张地屏住呼吸,以最清澈的渴望闭眼,小心翼翼地抬起吴清荷的手,把脸贴在她的手心,忐忑地等着属于他的审判。
原来是这样啊,吴清荷一只手牵着要随风飘起的纸鸢,另一只手摸着柏乘的脸颊。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缓缓抛出一个问句。
他唇边绽放出一点笑容,点了下头,阳光下羞涩的柏乘美得惊心动魄,他说的那么认真,让吴清荷呼吸一滞。
“对,我喜欢你。”
风起,纸鸢簌簌作响,但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是那种一辈子只会有一次的喜欢,是除了你,我再也不可能喜欢别人的那种喜欢,吴清荷,我可能有点傻吧,这么小的年纪,我就认定来日非你不嫁了。”
第三十五章
周遭的小巷突然变得模糊, 吴清荷眼里只有面前微笑着的少年。
柏乘的话就如同傍晚时天边泛着红的云朵,还透着股傻乎乎的执拗劲,听着不止是一句告白, 更是懵懂却坚决的誓言, 一生一次的热烈, 只把这份感情给她吴清荷。
吴清荷的面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 很早就有陌生的公子扭扭捏捏给她递情书了,她讨厌扭捏又弯弯绕绕的东西,没有耐心去看长篇大论的情书,自是毫不理睬骑马就走。
那现在该怎么办, 直接甩开手就走么,可是她发觉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想调头就走。
“哦我知道了。”
半晌,吴清荷才硬生生挤出一句回答来, 柏乘眨了下眼,怀着期待小声问她:“还有呢?”
“没有别的”吴清荷低下头,随意晃了几下手里的纸鸢玩,纸鸢上的小猫就随着她的动作上蹿下跳,“我得缓缓, 我现在脑子有些乱,你要想听我说别的,可能得等等。”
她第一句话说完, 柏乘眸中划过丝失落,神情难过地垂眸看地, 可吴清荷紧接着说出的东西让他颇为惊喜, 他赶忙一抬头,怔怔地看了会她, 喜滋滋地扑上去抱住,吴清荷立刻像抱易碎的瓷娃娃般护着他,防止他摔出去。
“吴清荷,你没拒绝我,我记下了,你不能耍赖,我等你哦,等你想清楚了之后,是会来告诉我,你答应接受我的喜欢,对吧?”
他趴在吴清荷的肩上说了好多话,吴清荷一直在听着,她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咳了两下,又变回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样子:“我可没说那么多,剩下的你自己想,我要去玩了。”
待说完话,她就慢悠悠把柏乘拉开,随后转过身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柏乘嘴角抿着幸福的笑,追上去主动伸手牵住她。
“不要害羞走那么快,等等我,我陪你玩。”
今日阳光明媚,风也吹得刚刚好,纸鸢最后飞得高高的,柏乘头一回接过吴清荷手里的线,看着纸鸢在天空中悠哉悠哉地飘,等吴清荷玩腻了放纸鸢,二人就又去茶馆里听书,去街边看人斗蛐蛐,等街上有意思的东西都被吴清荷看个遍,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学堂最晚散学的那波人,也快要到归家的时候了,走吧,我把你送回去。”
吴清荷算着时间往回走,夜幕降临,两边的商铺开始给屋檐上系彩绸,末了还会在彩绸的垂下来的一端系上做工格外精致的香囊,大街小巷都逐渐俏皮起来,吴清荷走过时抬手戳了下铺子前的荷包,嘀咕一句:“还挺漂亮。”
“觉得漂亮,那让你牵着的小公子也给你绣一个呗,凑巧是女儿节了,不赶紧问他要点什么呐。”
廊下的女老板看见了就笑着打趣,吴清荷听完才想起来,这两日刚好是女儿节,女尊朝的传说中有对神仙妻夫,战神与鹿仙,传闻中二仙相恋的日子,最终被定为本朝的女儿节。
每到这时候,就会有不少公子们亲手绣香囊,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君,女君若对送她荷包的公子也有意思,那她就会随身携带,香囊也会成为二人的定情信物。
想到此处,吴清荷愣了会,什么也没说就往前走,反而是柏乘被这话吸引,若有所思地转眸,试探性地问吴清荷道:“你喜欢吗,我也给你绣一个香囊吧。”
“那是女儿节的香囊。”
“绣香囊送给喜欢的女君贴身携带嘛,我知道这个习俗的,所以我也送你一个,如何?”柏乘侧头望向她。
说起来,吴清荷其实从没见过柏乘做针线活,她就见过他看账本算账,亦或是看些与之有关的书籍,就算他学过男红,离女儿节也没几天了,香囊能绣得那么快吗。
吴清荷自己思考了会,打量他一眼:“你当真会刺绣,几天就能绣好?”
柏乘安静了好一会,倏尔扬起嘴角:“只要你喜欢,愿意带在身边,我保准会绣好送给你,而且一定绣得很漂亮。”
——
逃学的事,吴清荷自是瞒不住家里的,但因着她身上的伤才刚刚好,倒也没人去罚她,一夜平静无事过后,吴府迎来了客人
依譁 。
彼时吴清荷刚洗漱完毕,正打算往马厩去,可院内突然传来张姨的惊呼声,接着她便急匆匆奔进屋内,激动地催促吴清荷:“女君,快出去看看,是谁来咱们院里见你了。”
张姨平时鲜少这般激动,吴清荷看眼她的神色,忙不迭站起身来,边走边嘀咕:“是柏乘还是琴姐,总不能是”
院外穿黑甲的中年女子像座山般站在那,吴清荷看见的瞬间便停住脚步。
“这丫头人呢,总不可日上三竿叫自己的师母站在这干等。”那女子说话时是懒洋洋,可开口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她转身与吴清荷视线相撞,端详她片刻颇为满意地点头:“长得英气逼人,做事大胆果决,不愧为我选中的学生。”
来找她的竟是刘将军。
吴清荷虽觉得意外,但还是朝前几步行礼:“给将军不,给师母问安。”
“过来罢,上一回我来你家,忙着和你娘商谈你入营的事了,未来得及见你,这算是我们师徒正式见面,往后我们可得有很长一段相处的时间,我选你当学生,是看中你身上有大将风范,你入我麾下,我必会倾囊相授,不遗余力地栽培你。”
刘将军含笑摸她的头,吴清荷听完心头一暖,认真地躬身行礼道谢:“多谢师母,不过您今日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她前几日摔了刘辰的事而来么,但刘将军看着不像是来责备她的。
“我那日听闻你在马场与辰儿玩摔跤,才知你身体已经好到可以骑马了,既是能骑马,那许多事都可做了,我虽答应你娘,开春才可把你带走,但习武的事,总是宜早不宜迟,因此我从现在起就要时不时考你的骑术与箭术,你可同意?”
她说这话时便收起了笑容,极其严肃。
吴清荷眼前一亮:“当然同意,求之不得。”
“好!现在就骑马,跟我回军营,那里可有全京城最大的马场,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刘将军在前,如一阵风掠过,她的马高大健壮,刘将军轻松地翻身上马,吴清荷牵着月亮紧随其后,二人骑马穿过半个京城,直到吴清荷能看见如黑云般乌泱泱一片在营中习武的士兵。
“刘将军领着吴女君回来了!快快放行!”
门口的守卫看清来人,朝里大喝一声,紧接着二人才可长驱直入,一路骑到营中去。
“刘将军回来了!快,把今日的公事都报与将军听。”
“将军,兵部那边也有不少的差事”
吴清荷刚随刘将军下马,就眼瞧着好几位副将围了上来,都挤在那等着与刘将军汇报公务。
这也正常,刘将军是一军统帅,她每日定是从早忙到晚。
“他爹的,怎么都赶在这时候来找我,没见着我在带学生么,真是麻烦,阿朗,你先带着小丫头在营中转一圈,待我忙完就来找你们。”刘将军不耐烦地骂了句,随后点了某个副将,那副将赶紧应一声,两步走到吴清荷跟前。
“小女君,走,我带你去新兵营转一转,提前带你熟悉环境。”
吴清荷其实更想看刘将军是如何处理公务的,但见这位副将笑得和蔼,便也颔首:“那有劳您了。”
“今年入秋后,早已有新兵陆续入伍,新兵卯时起,开始一日的训练,晚上亥时才可歇下,若没有遇上什么必得回家过的节日,那便是每半月才可休两天,您虽是宰相之女,可亦是要遵守军规,同大家一起过这样的生活。”
阿朗副将领着吴清荷行走在新兵的帐篷之间,温声与她解释起来,吴清荷一路都在认真地环顾四周,阿朗瞧见她这个模样,忽而又想到什么,以稍小些的声音同她说道:“待你入营之后,可得千万小心些,这里有些将士不喜欢你。”
“不喜欢我?是因为听了我在外面做的事么。”吴清荷神色平静地朝前走,前面好像有很多人在习武。
“不是,是因为刘将军要收你当学生的事,你没拿到第一勇士的封号,她破例收你,营中有人不服,其中最讨厌你的,要属营中的沈校尉,她女儿是今年的第一,沈校尉一直觉得是你抢了她女儿的机会,前面训新兵的,就是她。”
阿朗副将朝前一指,吴清荷循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新兵瑟瑟发抖地站在一个壮女子面前,而那壮女子正拿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冷声质问:“这是谁的东西?”
一个新兵微微颤颤地举起手:“我我的,是我营外的未婚夫绣给我的,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刘校尉瞥她一眼,一脚踹向那新兵,将她踹翻在地,随后径直将那个漂亮的香囊扔进一旁的篝火里。
“大人,那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只是个定情信物而已,我只是遵照习俗携带在身当个念想”那新兵想从校尉那夺回荷包,却又被打了一拳。
“新兵蛋子不允许带这种东西进来,谁下次要是再叫我搜出什么小情人给的香囊,腰带,那我必然是全烧了,全烧成灰!”
沈校尉咬着牙骂人,最终看见吴清荷,恨恨地瞪一眼,朝另一边吐口唾沫,走过时还撞一下吴清荷的肩膀。
“你这小丫头走运,但新兵都得经我的手,走着瞧,等你入营,我会时不时盯你,搜你的身,看你是不是半点错也不出。”
“吴女君?吴女君?”阿朗副将喊她一声,吴清荷才猛然回神,低声应了下,临走时忍不住看向火里的那个香囊。
火里的香囊被烧成灰了,不在军营中留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第三十六章
“每一个针距都要保持均匀, 对,这样绣才漂亮”
夜色如水,屋里的蜡烛已燃了一半, 晚间该喝的那碗药早已见底, 瓷白的一只碗被人搁在桌边, 柏乘披着件外裳,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里逐渐绣出的图案,他指尖有不少细小的伤口,但他自己不甚在意。
河叔坐在他身侧指导着刺绣,低头扫一眼他的手,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晌,柏乘神情雀跃地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河叔,我把这只小鸟绣好了。”
他说话时眼里有动人的光彩,河叔忙接过来看, 笑着夸他:“公子真聪明,一教就会,明明是昨日回来才学的刺绣,今日就已能绣一只小鸟,依我看呐, 今日绣到这就行了,您的身子不宜熬太久。”
柏乘昨日归府后,就要了针线来学刺绣, 一学就学到夜半,今日又是天刚亮就迷迷糊糊地起床, 坐在桌前继续练, 一直练到现在。
听到河叔要他休息,柏乘眨了眨眼, 摇摇头:“我不困,河叔,你说我绣出来的东西好看吗,模样漂不漂亮?”
他刻意转移话题,河叔小声叹口气,无奈地一笑:“自然是好看的,只是公子若再不睡,身体累坏了,明日可就不能再学刺绣了,主君也会担心的,还是赶紧睡下吧,身体最要紧。”
大人自是以他的身体为重,柏乘安静地听完,半晌才点头答应,房里的蜡烛顿时被熄灭大半,河叔亲自盯着他更衣躺上床,看守夜的下人已坐在廊下,才放心地关门离去。
院里静悄悄,守夜的下人安心地靠在门边闭眼小憩,他们家小公子一向都很安静乖巧,睡觉从不使唤外头的下人做事。
子时,打更人的锣鼓声悠悠响起,又逐渐远去,偌大的府邸也在深夜中沉睡。
“窸窸窣窣”一片漆黑中,层层帷帐里亮起一点微弱的烛光。
柏乘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轻手轻脚地点了床头的蜡烛,屏住呼吸听窗外的响声。
良久,窗外只有下人的打鼾声。
现在很“安全”,柏乘轻吸口气,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蓝色的小香囊,那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因为他把自己平日里喝的药材,当作香料塞进去一部分。
他扬起嘴角,在烛火下轻柔地摸过香囊,这两日里,他白天跟着河叔学,夜里再偷偷绣到香囊上,如今他时间格外紧,毕竟他和吴清荷表露心意,纯粹是那日突然决定的,要是早知他不用再把心里的喜欢当秘密藏起来,他一定很早就会开始绣香囊了。
针线盒就在枕侧,他拿来便开始穿针引线,少年人最需睡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疲倦,睫毛如蝴蝶般扑闪了会,但很快他又想到些什么,在暗淡的光线下轻浅一笑,小声提醒自己。
“不可以犯困,明日就是女儿节了,清荷还等着收我的香囊呢。”
——
“有劳副将亲自送咱们小女君归家了。”
“这是将军的命令,并不麻烦,女君今日好生出色,我们将军考过她的箭术与骑术后,兴奋得宛若捡到稀世珍宝般,也是,像女君这样的苗子,本就是珍宝,将军还想教女君舞长枪,把她也栽培成近战的好手”
门外是阿朗副将在与张姨交谈,吴清荷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就坐在椅子上发呆,她脑海中不时浮现出那个烧成灰烬的香囊,这让她面色看着有些凝重。
送走副将,张姨推门而入,给她端来盆洗脸的热水,吴清荷慢悠悠起来,忽而问个问题。
“张姨,倘若我在女儿节收了一个香囊,但不带在身上,而是收纳起来放在家中,可不可以?”
“啊?这怎么行。”张姨对她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
“女儿节的香囊意义重大,收下就该一直携带在身,代表自己与对方情投意合,要么干脆不收,拒绝送香囊的公子,若是收了却不一直放在身边就是不重视对方的心意,这送香囊的人若知道,总该要伤心的。”
吴清荷安静地舀起盆里的热水,埋头洗脸什么话也没说,张姨心中有些不安,又赶忙提一句:“女君,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明日可就是女儿节了,千万不能做出伤人心的事情来。”
动作一顿,吴清荷摇头,站起身擦净脸上的水珠:“只是好奇罢了,随意问问。”
这一日自早上开始,京城便沉浸入了女儿节的甜蜜氛围之中,大街小巷里年轻的女君们,有不少都在腰间佩戴了精致漂亮的香囊,各式各样的香味弥漫开来,绵绵情意让人陶醉。
“我的香囊瞧着比你的好看。”
“哟呵,一边去,这是我的小心肝没日没夜给我绣的!”
这样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吴清荷全当没听见,等她进学堂里才发现,竟也有不少女君悄悄带上了香囊,就这样站在夫子眼皮底下读书,而公子们也羞哒哒地聚在一块,等着找喜欢的女君送上自己的一份心意。
怀着心事走一路,吴清荷在马场边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熟悉的身影。
柏乘永远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他今天穿得像一朵盛开着的鸢尾花,黑发间别了个小巧的坠饰,正不停地晃着脑袋左顾右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柏乘盈盈回头,带着笑向她跑过来。
吴清荷下意识地想要倒退两步,好似觉得今日阳光太刺眼,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清荷,我在这里!你今天来得好迟,不过没有关系,我等你的时候也很开心的。”
他很快就站定在她面前,吴清荷垂眼看地,说话的声音轻到只有柏乘可以听见:“你现在来找我,是因为你绣好香囊了?”
柏乘以为她还是有些害羞,所以说话才小声,因而特意凑近了听,听完便翘起嘴角:“当然了,我答应要给你绣一个漂亮的香囊,就一定会做到的。”
话毕,他迫不及待地抬起手,吴清荷抬眼,看见一个小香囊,这香囊的布料选的便是锦缎的料子,阳光落在上面,便是波光粼粼的湖蓝。
香囊透着与柏乘身上一样的香味,就好似这小香囊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香囊的正面绣鸳鸯,女儿节时送的香囊,大都这个图案,可反面,被少年绣了两个小字,“柏”与“吴”。
真漂亮,虽然那鸳鸯绣得并不算精巧,但这绝对是吴清荷见过最好看的香囊了,可是
见她一直盯着那个香囊,柏乘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这两日的辛苦全都值得。
“怎么样,喜欢吧,我来帮你把它系在腰间,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哦。”他走上前,很认真地嘱咐她一句,动作温柔地触上了吴清荷的腰带。
吴清荷终于回过神来,眉心微动,在他抬手的瞬间,自己向后退一步。
柏乘的手突然落了空,他愣了瞬,抬头不解地望向她,随后又看一眼那个香囊,自己思考了会,问她道:“你有什么想要我再绣上去的东西吗,还是这个香味你不喜欢?”
“不是,都不是。”吴清荷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发涩。
“我可能没法收下你的香囊了。”
第三十七章
吴清荷能明显感觉到, 她说话的时候,柏乘的呼吸有一瞬停滞,她看见他眸子颤动了一下, 随后很无措地低头, 整个人几乎就要黯淡无光。
“等等, 不是因为香囊不好看, 我很喜欢它。”
她赶忙抬手捧住柏乘的脸,紧跟着添一句话,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格外的认真,才让少年回过神来, 很听话地顺着她的力道再度抬头,只是眼眸氤氲了雾蒙蒙的水汽,看着有点委屈。
真糟糕,吴清荷才讲几句话, 就要让他哭出来了。
她在心中责备自己,很努力地放缓语气和他解释:“我快要入军营了,管新兵的校尉会搜人的身,把新兵的香囊烧掉,我没办法像你期待的那样一直将它携带在身, 又不忍心把它落在家里吃灰,所以才不好意思收你香囊的。”
话毕,是好一阵安静, 柏乘如同有点悲伤的小动物,波光粼粼的眼睛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澄澈动人, 吴清荷心中生出股浓浓的负罪感, 她垂眸叹口气。
“对不起,是我没搞清状况就让你绣香囊了, 你可以生我的气。”
柏乘勉强扬起嘴角,缓缓凑近抱住她,小声安慰:“我不生你的气,你不用和我道歉,这些都没有关系,就算你现在没法收,它和我的心,也全都属于你,不介意多等一会。”
吴清荷的眼中划过丝愧疚,同时又有些迷茫,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她。
“吴妹妹,夫子正找你。”
是陈韵脚步匆匆地赶来,吴清荷反应过来的时候,柏乘已经自己站好,给她一个善解人意的笑,临走时摸摸她的脸:“我去树林里等你。”
话毕,他便独自转身朝远处走去,与他擦身而过的公子们正笑得甜蜜,而他只有一抹清瘦单薄的背影。
吴清荷目不转盯地注视着他,陈韵犹豫了会,伸手在她眼前挥一挥。
“妹妹,你在听吗?”
“在听。”她转过头,情绪稍有些低落。
“走吧,现在领我去找夫子。”
树林里一片寂静,终于把那些在今日得偿所愿的人与他隔开了。
柏乘停下脚步蹲在原地,神色黯然地垂头看了会自己绣的香囊,觉得胸口有种闷闷的感觉,让他呼吸得不太通畅。
“我很不容易才绣好的”他喃喃自语一句,有些恍惚地发会呆,忽然忍不住蹙眉,觉得胸间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连着在夜里绣两日,他是在今早天蒙蒙亮时才绣好香囊的,其实那会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只是柏乘当时满脑子都是吴清荷系上香囊的模样,心中的开心与甜蜜要远胜过这种若有似无的不舒服。
如今梦碎掉了,耗尽所有去捞月亮的柏乘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的疼。
“明明喝药了。”
柏乘觉得喉间发痒,紧接着便忍不住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这样的咳嗽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忽然感觉有什么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滑落下去,便睫毛颤几下,强撑着意识睁眼往下看。
膝间的香囊上赫然出现了好几滴触目惊心的红点,落在那鸳鸯的图案上渐渐晕开。
“清荷,我好像流血了,我感觉有点疼”
他哽咽着,可衣服上的血迹又让柏乘自己觉得丢人,于是尽管脑海中第一浮现出的便是去找吴清荷,他依旧选了相反的方向,用尽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
“真是不像话,说什么亲眼看过你骑射,便临时改主意,不肯再等到开春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夫子要找吴清荷来,是因为刘将军给她写了信,要叫吴清荷从明日起就改去军营“上学”。
尹夫子大骂武妇狡猾,从她这劫人走,她不放心吴清荷身上的伤,念念叨叨好一阵,再三确认过吴清荷真的已无大碍,才肯坐下与刘将军回信答允这事。
“从今往后,学堂就管不住你了,自己在外多小心,少再闹出震惊京城的事来,老身与你师生一场,你可得老身留点脸面,多争气些。”
老人家写信时还不忘骂骂咧咧,小半个时辰过后,吴清荷才从书房里出来,路上还有不少小公子正忙着去找心上人送香囊,送成功的就高高兴兴,没成功的就红着眼睛与同伴哭诉,吴清荷侧身避开,朝小树林走去。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顾着收香囊送香囊的这档子事,还有不少人坐在院里聊天,正捏着个话题不放,谈得津津有味。
“好吓人那么多血,我只知道他经常生病,没想到身体差成这样,你说他能不能活到十六岁成年?”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但吴清荷却选择驻足,颇为凝重地听她们的交谈。
“我哪里知道,我娘说,这种人就是仙子的命,长得漂亮身子弱,听说他小时候就严重到咳血过,这才被太傅送出去养病,现在他又咳血,会不会又要被送到乡间养病”
有雷声在脑海中轰隆一下,吴清荷径直走上前,叫那几个聊天的女君吓得发懵,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她。
“你们在说谁,是在说柏乘么。”
她严肃起来气势压得人腿软,那几个女君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多废话,一齐忙不迭点头。
“确实是柏公子,他刚刚不知怎么了,旧疾犯得严重,竟然有些咳血,夫子看了都被吓得喊娘,赶忙叫柏府的下人把他接走了,哎吴女君!”
这女君嘴都还没合上,吴清荷又如风一般奔出去,引得她身后一阵惊呼,吴清荷什么也没顾上,身边的人与物一下子变成不太重要的灰影,说话与交谈成为世界的杂音,嗡嗡一片,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马厩,翻身上马,动作利索地勒紧缰绳。
“吁——!”
银色的小马立刻扬起马蹄,疾驰而去,动作敏捷,一跃便是远远得跨出去。
“月亮,带我冲出去,我要见柏乘。”
外头的大街小巷依旧是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只有月亮带着吴清荷一路狂奔,根本就无暇去欣赏街边任何一点有趣的事物,她很艰难地把殷红色的血与临走时笑中带着失落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柏府与学堂之间距离不近,可吴清荷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赶到了柏府的正门前,平日里永远敞开大门,迎接四方来客的柏府现在却是大门紧闭,府里隐隐有下人们匆匆路过时的脚步声,气氛颇为紧张。
“咚咚!”
吴清荷旋身下马,上去就叩响柏府门前的铜环:“劳烦管家开一下门,吴清荷今日来访!”
这声音使得路过的下人中有人停下片刻。
“呀,外面来的竟然是吴女君,只是女君快回家吧,主君有令,现在府里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主君和公子都没时间接待您,您明日再来可好?”
听到柏太傅下令闭门谢客,吴清荷颇为头疼地靠在门边扶了下额。
“我只是柏乘的朋友,听闻他咳血了,想来看他,不算客人也不需要招待,劳您破例开个门,待会我自行向太傅道歉。”
“这不行,主君的命令不得违抗半分,我也就是个看门的,您千万别为难我,今日纵使是您的母亲吴相前来拜访,这门也开不得,府里都乱了,乱成一锅粥,根本不能叫外人看见的,至于小公子”
隔着门,下人的声音闷闷的。
“小公子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您还是等他好了,再来找他玩吧。”
话毕,下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清荷烦躁地再度叩响门,但这回就真的久久无人回应。
明明已经到了门口,却没办法见到他,吴清荷有些不甘心,也根本不会放弃。
月亮好像很理解主人的心情,小步踢踏着靠近,在她身边哼哧几下,作为一种安慰。
吴清荷抬手摸了下月亮的鬃毛当作回应,退后几步,抬头安静地看柏府的高墙,又侧眸看向高大的月亮,颇为大胆地做下了个决定。
“抱歉,拿你垫一下脚,回头我赔你一筐胡萝卜。”
半晌,少女如最灵巧的猫儿般出现在墙沿边,翻身一跃,纵身跳入一处草丛里,在又一阵脚步声靠近前藏好自己的身形。
“有劳医师了,我定会监督着公子把新开的药都喝下去。”
“河叔,这不是重点,公子这回突然病倒,是劳累所致的,这真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们这几日叫公子忙什么了,看账本还是读书识字?这一切都得有个度吧,公子身体孱弱,根本就累不得。”
“自然不可能叫公子在夜里读书劳累的,公子公子这两日痴迷于学刺绣,他从未学过这个,一绣便愈发不可收拾,若不是我提醒,甚至都能忘了睡觉歇息,不对公子骗我了,他现在这般咳血,怕是夜里压根没歇息!”
两人逐渐远去,吴清荷有些回不过神来,满脑子都是那天柏乘提议给她绣香囊时,他们间的对话。
“你当真会刺绣,几天就能修好?” “只要你喜欢,愿意带在身边,我保准会绣好送给你,而且一定绣得很漂亮。”
避而不谈自己到底会不会,只管看她开心,就给出承诺,然后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完成。
“所以压根就不会绣东西,连着绣了两天,绣到夜里不睡觉,才会咳血的吗。”
吴清荷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想起柏乘开开心心地靠近她,要给自己系上香囊,结果她向后退一步时的场景。
她后知后觉地拍下自己的额头。
“吴清荷,你怎么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么混蛋的事。”
第三十八章
天色渐黑, 终于有下人得闲,在屋中点上烛火,压抑着柏府一整日的阴霾随着火光亮起而逐渐消散, 大家的脚步不再匆忙, 一切都在开始往井然有序的方向去。
吴清荷从一处草丛中站了起来, 又在一阵脚步声靠近时躲到树影中, 她看见两个下人缓步走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件衣服,那衣裳精致的暗纹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只可惜在胸膛前的位置落下片突兀的暗红。
她记得这件衣服, 是柏乘今日穿的。
“真可惜,才穿了一日就要烧掉。”
“没办法,主君说了,带血的衣裳不吉利, 这件再也穿不得,烧了就烧了吧,好歹现在公子的病情终于好转,醒过来未再咳血,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事了。”
漂亮的衣裳逐渐染上火光, 另一个下人还忍不住嘟囔了句:“确实不大吉利呢,在女儿节这一日咳血,我们小公子以后会不会情路坎坷呀?”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小公子待我们温和有礼,这么好的人如何会有情路坎坷的时候, 不过”他的话陡然一停, 草丛里的吴清荷抬眸往那处火光看去,想听他还要讲些什么。
“今晚怕是会挺坎坷, 我很少看到主君面色铁青的样子小公子怕是要挨骂了。”
河叔送走了最后一位医师,才再度进屋,屋内有股浓浓的草木香,是医师要求点在炉中熏的药,巨大的香炉被摆在房间正中央,让周遭雾气缭绕。
常年忙碌的柏太傅难得坐在自己儿子床前一下午,平日里的随和皆见不到了,神情严肃地盯着坐在床上的柏乘,而小公子正默默低头喝药,脸色苍白,浓密的眼睫毛轻抖两下,让看着他更像个脆弱精致的瓷娃娃。
“主君,公子现在已无大碍,您不妨也回去歇息吧,明日可还得上朝呢。”河叔很会察言观色,看主君像是隐隐要发怒,就劝她先离开。
“无心歇息,河叔,把你搜出的东西都放在他面前。”柏太傅说话时冷冰冰的,叫河叔愈发不安,但这回他却没再多劝,而是选择听太傅的话,把东西明晃晃地摆在床前。
柏乘看了眼,又安静地垂眸,他没有力气多辩驳。
“在你昏迷的时候,河叔从你的枕头底下搜出了针线盒,你夜里在偷偷绣东西,根本未按照我们吩咐的那般好好歇息,是不是。”
柏太傅问话时忍着怒意,但语气依旧不佳。
被大人逼问到这一步,柏乘也只好乖乖点头,自己把勺里的苦涩的药抿尽。
“你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事是比你的命更重要的?”
柏太傅的质问声如玉掷地般落下,柏乘徐徐抬头,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个孩子一直听话乖巧,从不忤逆大人,柏太傅也只能神情复杂地叹口气,柏乘现在的脸色苍白,她也没法说出太多难听的话来。
思量很久,柏太傅忽然想到些什么,犹疑中沉声问他:“你这么拼命是要绣出什么东西来么,今日是女儿节,你该不会”
“主君,宫里又送来不少折子,请您过目。”房外有下人来禀报消息,半日未曾管,公务又增加不少,柏太傅的思绪被打断,临出门前又瞥了眼柏乘。
“传我的话,今日起让公子在自己的房内思过,没收所有针线,不到他身体好透的时候,不允许他外出,也不允许任何客人来见他。”
这是对他的惩罚,柏乘喝药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着大人们,带着央求的神情不停地摇头,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的抗议。
“恭送主君。”房外的下人们朝远去的母亲行礼,床前的河叔叹口气道:“公子,喝完药再睡会吧,您今夜需要下人们看护么,叫他们到屋里来守夜”
抗议无用,柏乘有些泄气地躺下,一动不动。
“我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河叔,我不想有任何人在房里看护我,我想独自安静一会。”
白天到黑夜,也不知道在外头的月亮有没有等得不耐烦,还是学聪明自己识路归家了,吴清荷在墙沿的水缸后头躲得腰酸背痛,不得不扭头活动脖颈。
“恭送太傅”的声音此起彼伏,吴清荷转头看见柏太傅领着一行人出来,神情并不愉快,嘴里还在碎碎叨叨些什么。
“这种时候拼了命的绣东西,该不是真的在绣女儿节的香囊吧”
明明是藏匿在暗处,但吴清荷还是无端感到心虚,把视线从柏太傅的身上移开,跟在柏太傅身后出来的,还有许多一直照顾柏乘的下人。
“大家今日也都累了,就一起回去歇息吧,公子公子心情不大好,现在不是很想要我们都守着他,我们明早再来照顾公子就好。”
忙碌一日的柏府恢复往日的平静,只剩院里的守夜人坐在回廊中。
忽而,“哗”的一声,屋檐下的灯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火光闪烁两下便悄然消失,再然后是另一盏,屋檐上仅有的两盏灯笼全灭了,院子里顿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奇怪了”守夜人摸摸头,但又觉得不能不管,只好摸黑起身,去寻新的灯笼来,廊下一时无人。
吴清荷从黑夜中走出来,倚在墙边,犹豫着推开了柏乘的房门钻进去。
屋里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闻得她忍不住皱了下眉。
“我真的好了很多,不需要别人在夜里看护,河叔,不要劝再来劝我。”
层层帷帐之中传来柏乘低落的声音,带着些有气无力的执拗。
吴清荷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往前走,只能站在那提醒他一句:“不是河叔,是我攀墙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透过帷帐传进去,她忽然看见有个清瘦的身影坐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从床上掉下去了,听得她心头一紧,但好在下一刻帷帐就被拉开,露出少年的半个身子。
柏乘换了件素白的睡衣,墨色的发披散在肩头,脸上血色全无,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眨眨眼生怕是个梦,良久才露出笑容,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她的方向走。
“清荷,你真的悄悄爬墙过来找我了”
他刚刚醒来没多久,路都走不稳,吴清荷怕他又摔跤,走上前牵住他,又将他扶回床上去,柏乘心中的低落一下子烟消云散,歪头看看她,很满足地把脸搭在她的肩上。
“我听说你咳血了,过来看一下,你现在怎么样,还觉得哪里疼吗?”
吴清荷轻描淡写地掠过自己躲了一个下午的事,侧眸看向柏乘。
“不疼了不好意思啊,事发突然,我都没来及去告诉你,清荷,谢谢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他其实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做事,可是面对的是吴清荷,柏乘还是扬起嘴角,温柔地笑着回应她。
头一回,吴清荷看到他的笑容,感受到的是一种安心,她也跟着扬唇,悠悠看他一会,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是软软的,但因为过分苍白,她今日没舍得捏。
柏辰喜欢多和她亲近,乖乖地让她摸脸,小声嘟囔:“我娘要罚我,在我身体好透之前,我得一直待在房内思过,还不可以见客人,我以为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你了,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
“我不是爬墙来了么,暂时先听她的吧,你好好养病。”
吴清荷把他掉下的被褥又重新盖在他身上,柏乘趁着她给他掖被角的时候怀着她,翘起嘴角喜滋滋地抱住。
白日里的难过,失落和病痛的紧张,什么都不见了,看见她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幸福。
“我听说,你是因为熬夜绣东西,才会累得咳血的,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但是,谢谢你,对我说的话那么上心。”
他安安静静的,但吴清荷却没法保持沉默,她有非常多想要和柏乘说的话,听见她的道谢,柏乘微微发怔,末了带着笑点头。
“不用谢我,是我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再来一次,没准我还是会这么选,只要你喜欢,我就一定得做到。”
还是别再来一回了,吴清荷可不想再拒绝他一回,她在心里默念着,随意问一句:“香囊呢,拿来让我再看看吧,它很漂亮,我真的挺喜欢的。”
身侧的人突然动作一顿,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听见回应,吴清荷有些纳闷,边侧头看他,边又重复一遍:“香囊呢,拿来让我再看看。”
“香囊香囊它”柏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轻吸了下鼻子,抬头看吴清荷时,眼眸中又带着些雾气,还夹杂着浓浓的愧疚。
“这又是怎么了,你不会要哭吧,我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了。”
吴清荷心中一懵,凑近去看他的眼睛,在她靠近的瞬间,少年突然也向前倾,闭上眼小心地亲了下她的鼻尖,温软而轻浅。
湿润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吴清荷呼吸一滞。
“对不起,清荷。”柏乘内疚着又亲了下她的鼻尖,“我咳血的时候把它弄脏了,上面全是血污,再也不是最好看的香囊了。”
“它现在丑丑的,再也不好挂在你身上了。”
第三十九章
“”
吴清荷没有说话, 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尖,温热的气息和少年小心翼翼的亲吻让她久久不能回神,她垂眸看了下柏乘淡色的唇, 那像淡色的山茶花瓣, 落下时很轻柔。
“清荷你不要生气, 虽然那个香囊不好看了, 但我会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看,更漂亮的,然后等来年女儿节送给你,你要我绣什么, 我就绣什么,河叔夸我聪明,绣什么都学的快呢。”
见她没什么反应,柏乘又开始哄她, 吴清荷眨眨眼,思索片刻还是抬起手,手心朝上:“我不管,我就是想看。”
真是个任性的小孩。
柏乘见她坚持要看那个香囊,一下子也没了办法,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动作有些磨蹭,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将袖里藏着的香囊拿出来:“真的很丑, 不想让你看见的有点吓人。”
他很不情愿地将那个现下有些皱巴巴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里,吴清荷把香囊拿到面前凑近看, 香囊的底子依旧是波光粼粼的蓝, 只是落上了大片晕开的暗红,这种暗红在彻底干涸后便会转为黑色, 像是用火烧焦了蓝底的香囊,留下几抹无法洗去的黑。
夜里的光线昏暗,吴清荷一直捏着那个香囊,沉默不语,像是在通过它看些什么,柏乘把头倚在她的肩上,抬手虚指香囊上的图案。
“我绣的时候有疏忽,用的是不能沾水的丝线,被血浸过后,鸳鸯上全是乱掉的线头,稍微扯一下就全松了,连小鸟的形状都没有,别的女君带在身上的香囊都漂漂亮亮,我总不能让你带个最丑的出门吧。”
“但这是你认真绣的。”吴清荷的语气透着种坚定,话毕便将香囊牢牢地拢在自己掌心之中,转头看向柏乘时,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清冷温和的月光。
柏乘眨眨眼,眸中浮现出懵懵的疑惑,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她:“清荷”
“变得乱七八糟的也好,什么图案都看不清,谁能猜出这是女儿节用来定情的香囊,只要我不松口承认,校尉也别想烧我的东西,而且”
她说话时忽然将衣领最上边的一颗扣子解开,随后迅速地将那个香囊塞到自己衣服里,她看向柏乘,笑容清澈,夹着丝若有似无的宠溺,等衣衫整理完毕,她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膛。
“我不按照那些习俗系在腰上,我改放在心口的位置,塞在贴身衣物里,每天小心保护,你不用再多绣一个,我就收它,只收天底下最珍贵的这一个。”
那就是少女收到最珍贵的香囊,透过它,吴清荷能看见柏乘夜里为她刺绣时困倦又不肯睡的模样,也可以知晓他攥着它咳血时的难受与失落,如此珍贵的心意,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收下。
字字句句都很认真,柏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而觉得眼睛很酸涩,有种想掉眼泪的感觉,但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他忍着泪意露出幸福的笑容,缓缓倾身抱住她。
“那既然收了我的香囊,以后不可以再收别人的哦。”
她吴清荷向来只要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已经有了,便再也不可能去看别的,她刚准备回答他,门外突然传来守夜人的声音。
“公子,大半夜的您这是和谁说话呢?”
门外守夜的下人不知何时竟回来了,他说话间语气困惑,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担忧与恐惧,边说边抬脚走来,打算推开房门。
吴清荷眉心微动,正打算起身找地方藏,谁知突然就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暖意朝她袭来,身边的人像小动物抢到了猎物叼着不放,慌忙将她一推,让她倒在自己的小窝里,末了,他再自己一头钻进去,在被窝底下牢牢抱着吴清荷。
柏乘的头发全垂落在吴清荷身上,他的心砰砰直跳,吴清荷在黑暗中可听得一清二楚。
“嘎吱——”门开了个小缝,柏乘抱紧了吴清荷,突然有些害羞得耳后发热。
“我在说梦话刚刚做梦了,你不用在意。”
他转过身解释一句,下人听了犹豫着点点头,合上门出去,没一会就传来阵阵鼾声,吴清荷听着稍微安心些,柏乘很小声地嘟囔句:“我明天就和河叔他们说,以后再也不让人守夜了。”
“夜里要是身体突感不适该怎么办,你身边若是没有人,出现突发的情况便不好处理。”
吴清荷翻身与他面对面,听见他轻声笑了下。
“我有你呀,只要你能来就好,你会经常这样来找我的吧,对吗?”
柏乘极其喜欢这样的事情,充满期待地问她。
不过,他这个愿望只怕是要落空。
吴清荷想了会,与他实话实说:“不行,刘将军临时改变主意,要我明天就去军营里参加训练,往后成为新兵,半个月才许回一次家,我不可能从营里跑出去,又翻墙来找你。”
正欢快的小鹿突然不会动了,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抢回来的人明天就要离开他的森林。
话中所有字眼都刺激到了他,柏乘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失落地嘟囔:“那我岂不是半个月才能见你一面。”
确实是这样,吴清荷沉默片刻,回答他:“是,若是遇上过节的话可以在家多待两天。”
“多两天也不太够,我还是会很想你肯定会想你想到睡不着觉。”
柏乘趴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阻止吴清荷入营,失落了会便勉强振作起来:“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天天都见面呀?”
“让我想想,等我训练有成,往上一步步升,百妇长,校尉,中郎将然后打败胡族,等平定战事之后,我立下的战功应该已经足够单独立府,到那时我就可以经常陪着你了。”
提起自己即将做下的事情,吴清荷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些兴奋,柏乘安静地听,心中默默算着自己要等多少年。
她有那么大的理想与抱负,算到最后他有些算不清到底该等多久了,柏乘忽然在某一刻意识到,他可能要为这种漫长的等待吃些苦头。
“我知道了,虽然感觉时间好长,但是没有关系,我会等的。”柏乘亲昵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吴清荷的侧脸,旋即用额头轻抵在她额前。
“今天晚上多陪我一会好不好,我昏睡了一个下午,现在根本睡不着。”
已经等了一个下午,多待一会也无妨,吴清荷颔首表示同意,柏乘低声笑了会,忍不住碎碎念:“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眨眼想了会,睫毛轻扫过吴清荷的脸颊,让吴清荷心里觉得有些痒。
“我多学点生意上的事,然后赚很多钱,把钱捐给朝廷,有很多钱的话,粮草和武器肯定就不会有短缺的时候了等你真的去打胡人的时候,我就去寺里给你祈福,做好多善事,求佛祖把福报都给你,让你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
吴清荷不太信神佛,总认为成事在人,因此听的时候就有点走神,过后就记不清他讲的细节,只觉得他很舍不得停下来,似乎是害怕话一停,就要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远方传来一阵诸多乐器吹奏时的声音,隔着偌大的柏府传到房间内,还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距离太远,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给一片寂静的夜色增添了丝别样的味道。
“隔壁住着位文官,今日女儿节,是最适宜办婚事的,她女儿娶夫,又担心今天白日里成婚的妻夫太多,所以选择在夜里拜堂成亲,清荷,我们坐到窗前偷偷听会好不好,我有一点好奇。”
柏乘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别人是如何成婚的,吴清荷本来也没事干,就把被褥披在他身上,扶着他起身,悄悄坐在窗前。
“喜事喜事!祝你们百年好合!”
“千万得是白首不相离,相濡以沫到老!”
宾客们的祝福统共就那么几句,吴清荷听着觉得无聊,但柏乘却听得津津有味,月光洒在他素白的睡衣上,柔和的光泽笼罩着他,吴清荷觉得,看他比偷听别人拜堂成亲更有趣。
“快领两位新人进来。”
柏乘托腮趴在窗前,听到那一头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喊声,似乎是什么仪式要开始了。
“一拜天地!”
“二拜母父!”
隐隐约约有人在笑,是满堂的客人,吴清荷摸了下自己胸膛前的香囊,忽而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转头看柏乘。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将要结束,吴清荷突然捧住柏乘的脸颊,他有些吃惊地望过来,少女毫不犹豫地侧头,在月光的照耀下亲了柏乘的额头,很稚嫩生疏,但已是从不向任何人显露出的温柔。
柏乘眸子颤动,渐渐地面容熠熠生辉,欣喜地小声说道:“清荷,你刚刚亲我了!”
“礼成——!”远处的声音传来,他也毫不犹豫地抱住吴清荷,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羞涩的吻,然后也去亲她的额头,专注而认真。
“到军营里,也不要忘记想我哦,你要记得,有一个喜欢你的人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找他成亲。”
第四十章(现在)
“战事结束后, 胡族便元气大伤,急于在来京的途中寻找商人做生意买卖,以求赚取钱财, 陛下, 这便是臣在太傅府中参加宴席时, 副将传回的密函。”
屋外又是大雪纷飞, 金銮殿内温暖如春,房内弥漫着降真香的味道。吴清荷朝圣上行礼,抬手间将那封密函送到宫人的手中,密函经由宫人之手, 来到圣上的面前。
圣上今日召六部尚书来商谈与胡族谈和的事,户部尚书便紧随其后汇报起来。
“启禀陛下,户部也早已派人先行同胡族交涉和谈事宜,胡族明确提出, 想要与我朝有贸易往来,好让族群继续存活,希望朝廷能应允,若此事可推进下去,胡族愿意在和谈中接受我们提出的所有条件。”
“让朕想想, 胡族的牛马羊,还有香料都是上品,从前胡人不肯将这些卖与我们, 如今若真做起生意,双方应该都能牟利不少”
说话间, 圣上缓缓站起, 来回踱步思索此事,底下的几位尚书面面相觑, 随后便有人:“陛下,万万不可应允此事,倘若她们牟利后恢复元气,那战争又将卷土重来。”
“臣也认为理应拒绝,否则吴将军这一仗可就算是白打了。”
议论纷纷,吴清荷却没说过话,直到圣上以期待的目光看她,吴清荷才侧眸看众人,声音清冷似廊下的风。
“臣以为,对待胡族,理应像驯犬,她们来犯,我们给予重挫,若诚心谈和,我们该给些适当的甜头,恩威并用才会让胡族明白,与我们打仗没有好处,和平反而会让族群活得更好。”
话落,金銮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朕也认可这番话,胡族虽败,可族人的勇猛不减当年,若是彻底断了胡族的生路,将恶犬逼于绝望之境地,那她们反而会为求生存,再次侵犯掠夺,若此刻施以些恩惠,令其臣服,方可使边塞获得长久和平。”
圣上终于笑得开怀,众人像是被噎了下,倒也没再反对,只是又有人提道:“朝廷虽能应允,可百姓最恨胡族,民间的商人为牟利,只敢顺应民意做事,未必肯和胡族有生意上的往来。”
“没错,纵使朝廷同意,可若商人们都不肯,那胡人想做成这事,也是极难的。”
这些话说的都没有错,几位尚书七嘴八舌,吴清荷一直默默看着,觉得这事并不归她管,正是将要走神的时候,圣上突然拿定了什么主意,扫视一圈。
“只要利益足够多,这事就能办得下去,传朕旨意,将京城及附近各州有能力与胡族做生意的商人召进宫里,再命户部派人出面与诸位商谈,愿在朝廷监管下与胡人有贸易往来的商户,免去足足两年的税收。”
有这样能力的商人吴清荷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意识到自己在想谁,她垂头合上眼。
这事既由户部派人商谈,那和她便没什么关系。
“吴将军。”圣上突然喊她,吴清荷眉心微动,缓缓抬起头:“臣在。”
“你是几位尚书中最支持朕这一主张的,既是如此,朕命你协助户部将此事办妥,与胡族相关联的事,交由你,朕才会放心。”圣上笑盈盈地将这门差事交到吴清荷手里。
峰回路转,这差事突然就砸到了吴清荷身上,砸得她微微一愣,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吴大人,吴大人?陛下等着你回话呢。”
身侧站着工部尚书,好心地悄声提醒她,吴清荷立即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强按下去,再度看向圣上,躬身行礼,接下这件事:“谨遵陛下旨意。”
六部尚书的议事一结束,户部就拟出要召集来的商人名单送到吴清荷手上,毫不意外,她一翻开簿册,看见的第一列便写着“柏乘”的名字。
“户部已安排下去,三日后在宫里的偏殿会见这些商人吴妹妹,你这些年在外打仗,对这份名单上的人不大了解,可需要我为你一一介绍。”
来送名单的是陈韵,如今她已是户部侍中,被上司派来办理这件差事,她待人依旧是谦和有礼,吴清荷听到她喊自己“吴妹妹”,才抬头看过去:“多谢师姐了,但不必麻烦,我自己看一遍簿册,便大概都能认识。”
“那样也好说来挺巧,这份名单上有你熟识的人,就是柏乘柏公子,他涉足的行当众多,却未出现过亏损的情况,他是太傅的孩子,朝廷对他很信任,且他在京城商人中的声望极高,若柏乘能同意这桩生意,接下来该会好办许多。”
陈韵指了指柏乘的名字,吴清荷一直默默地听,最终扬了下唇角,代表一种附和。
“师姐所言甚是。”
提到她们都认识的人,陈韵忽而想起什么,边回忆边说:“我还记得,当年你未去边塞的时候,那会正是我成亲,那日你与柏公子都来了,我在堂上行礼的时候,一抬头,碰巧看见人群的最后头,柏公子在偷偷地亲你,他那时笑得很开心,我以为就该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有些东西一提起就止不住话茬,吴清荷手中的动作渐缓,她不想沉浸在这些回忆里,抬起头皱了下眉。
“师姐,如今他和他未婚妻过得很幸福,少时的那些事,就都当作孩童间的胡闹忘掉即可,眼下的公务最要紧。”
她打断了陈韵的回忆,将簿册交还到她手上,一提及柏乘如今有婚约在身,陈韵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赶忙垂头:“抱歉抱歉,是我忍不住多提了些,还请吴大人恕罪。”
吴清荷瞥她一眼,微不可察地松口气,末了什么都没怪罪,指尖轻敲会桌面,思考许久才道:“三日后的商谈,我不会出面,届时请师姐负责,将陛下的圣意传达下去。”
陈韵听见这话愣了下:“您这是”
屋外的雪又下得大了些,吴清荷抬头凝望,想起如今每回见面时,柏乘透着凉意的眼神。
“当然是为了不影响公务,我不出现,他或许就愿意听朝廷的意思接下这桩生意。”
“我若出现,让他心情不好,那反而不利于这次的商谈。”
——
这几日的雪断断续续地下,白雪皑皑,覆盖整座城,转眼间就到户部定下的日子,宫中打开侧门,京城及周围最得势的一批商人们便纷纷赶来,聚在偏殿之外。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您也别来无恙,上回咱们说的那桩生意,不如再多谈些细节”
先到的人迅速聊起来,直到又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身穿墨色裘氅的年轻人下了车,众人一齐看过去,朝他颔首以示尊敬。
“柏公子到了,公子还和上回见时一样的漂亮,只是气色不佳,这得多当心呀,别影响了做生意。”
“瞧你说的,公子再怎么气色不佳,不也年年都在你手上挣个几万两白银。”
“怎么说话的,这么难听。”
几位商人互相打趣,暗中嘲讽,柏乘的精力有限,便不多做理会,只是默默转身向偏殿走,身后的河叔心疼他,待他一落座,就立即递上暖手壶。
“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公子这些年愈发畏寒,不该出来的。”
“圣旨不可违,不用多担心,我现在没事。”
不出一刻的功夫,陈韵就领着几位户部的官员进了偏殿,大家便一齐起身朝户部的官员行过礼。
“诸位真是客气,还请快快落座。”陈韵赶忙做个手势,示意各位赶紧坐下。
殿内挤满了人,柏乘扫一眼周遭,意识到一场了无生趣的商谈就要开始,他的眸色如一汪幽静的潭水,不见波澜,没有起伏。
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见形形色色的人,在生意场上绞尽脑汁了说话,在哪里都一摸一样,他越来越累,觉得一眼望不到头。
已经无趣到连药都不想再喝了。
“陈大人,圣旨上只写明叫我们来,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呐。”
有人好奇,一坐下就开口问,陈韵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是朝廷想给诸位几桩新的生意,不知各位老板有没有兴趣。”
新生意?
“哎呀呀,前几日,有胡人登门想要与我家谈生意,被我一口回绝了,朝廷该不会是为了这事而来的吧!”
突然有商人惊叫出来,一下子众人就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陈韵见控制不住,赶忙补一句。
“确实是此事,我是代朝廷告知大家,陛下允许诸位与胡族有生意上的往来,只需在朝廷的监管下即可,凡是同意此条件,愿与朝廷签下契约和胡族做生意的,免去两年的税收。”
商人的税收极高,若真可免两年,那能多赚不少钱。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上神色各异,户部的官员给每人都发下一张薄薄的契约纸,没有人敢动笔,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最终竟是皆一致望向柏乘。
他从刚才起,便一直没说过话,只是神情恹恹地依靠椅背而坐,像朵被迫坐在枯燥无味生意场上的花。
见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柏乘的动作,陈韵心里一咯噔,带着期待小心问道:“柏公子,你意下如何?”
柏乘抬眸瞥一眼陈韵,神色冷漠:“民间讨厌胡人,一旦和胡族有接触,很容易受到百姓的厌恶与抵制,生意做得越大,越害怕与民意背道而行,因为这么做,就是在伤自己的根基,即使有免去税收这样的条件,也只是眼前得利,根基被动摇,是长久的亏损。”
漂亮到让人怜惜的外表,苍白的脸色,脆弱的病美人,谁能想到他最是头脑精明,把一切分析清楚,残忍的是,他没给任何人留面子,直截了当地把实话说出来。
他越说,陈韵的心越凉,她强撑着笑磕磕巴巴道一句:“若是觉得给的利益不够多,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这是朝廷在向我们下命令,要求我们必须和胡人做生意么。”柏乘没有谈到利益的问题,只是轻声问一句。
“当然不是,只是商量,商量”
“我想要得到的,没什么是朝廷能够给的。”柏乘站起身,他一站起来,不少商人眼瞧着这形势,跟着站起来了。
“我并非有意违背朝廷,毕竟打仗的时候,我给朝廷捐过十几万两银子,唯独想让我做亏本生意这件事”他转身时神色如常,只轻飘飘丢下句话。
“没得商量,我们谈不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