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开编
镇狱印在她肩侧,但却变化成了一颗如香瓜大小的乌黑眼瞳,数道暗金色的流纹朝着中心点旋转收拢,深邃得仿佛一旦看久,魂魄便会被吸入其中。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受到了她的执念,被召唤而来?”
祁姝啧啧称奇地飘到女子身前上方,微微俯身,好奇地看向她。
女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狼狈。
冻得失去血色的肌肤,隔一段便是利器造就的创伤,深深浅浅都有,在锁骨偏下接近心脏的位置,有个很深的血窟窿,已经聚了好些雨水,仿佛将嫩肉都泡烂了。
而她的脸在苍白底色上,是一片不正常的红晕,染遍整张脸。
又伤又病还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这么个叠加法,她还能有微弱的呼吸,着实是意志力惊人。
“……”
祁姝皱了皱眉,同肩旁的大黑眼珠子对视了一下。
合着这是真要让她来当勾魂使者?
镇狱印迅速将关于‘被召唤’的完整信息,尽数传达给祁姝。
“她就是那一类命格、魂魄,都与狱地相契合的人?”
当祁姝领悟入道后,才真正得到了镇狱印里封印的传承,通俗来说,便是上一任镇狱元君的‘在位经验’。
祂发觉,狱地轮回至人间的魂魄,无论成为人或其他活物,往往会诞生一些命格奇特不凡的存在,而在他们将死之时,都会勾动镇狱印的共鸣。
这一类存在的魂魄,入了狱地后,拿来填充差位空缺,都是一把好手。
起先那位先辈亲力亲为,久而久之便提高了勾动镇狱印共鸣的门槛,一而再、再而三的,现在到了祁姝手里,便意味着眼前女子若身死,她将要立添一员得力阴差。
祁姝沉思了好一会儿,心底却有不同的想法。
镇狱印未生灵智,而执掌它的主人,算起上一任与祁姝,总共也就两任。
所以当感知到祁姝心底想法时,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主人思考出最终的决策。
“其实不妨换个思路。”
祁姝看着女子,沉吟道:“祂那条路八成是走到头了,总觉得有些问题……算了,先看看这女子的命该不该绝,我再决定要不要编。”
她眼下的状态,正是镇狱元君的人间相。
乃以己身之道所变化,无论身形、模样、声音,都与本体大不相同。
上任镇狱元君的人间相,浑身上下都写着凶神恶煞四个大字,她这会儿虽说有个人形,但又不完全是个人样,甚至都不是实体,连雨水都在不断穿过祁姝落到枯叶堆上。
有心想救一把重伤的女子,也无计可施。
但好在,这女子终究似乎是命不该绝,忽然猛地咳嗽了起来,好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却因为牵动了身上的伤,几乎疼得再度晕厥过去。
倚着树根的身体,又软塌塌无力地滑落一段。
云蕤的意识逐渐清晰,本来没有表情的脸忽而惨然一笑。
她没想到,一直被父亲厌恶的自己,却仍然会成为妹妹的眼中钉,伏低做小十多载,如今快要死了,却拜她最是信任之人所赐。
尽管使不上力气,但云蕤还是竭尽全力仰起脸,想要再好好地看一看向来都不漂亮的天空,再多的不甘,终究只能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代为解脱。
她呼吸陡然一窒,险些直接就过去了。
在云蕤头顶前的半空中,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踏空站在了那里。
这人就像是由暗金焰火构成,诡异之中流露出奇特的美感,直接打破了云蕤活到十八岁以来的所有认知,就好像是传说中的鬼神一般降临在她面前。
云蕤呆呆地仰着脸,眼睛仿佛要被不断散落的灰烬般的暗金焰火所灼伤刺痛,却不知合眼。
她的声音微弱,完全被雨声吞没。
祁姝听得很清楚。
“你是来勾魂的吗?”
所以祁姝微微俯身,看向她,道:“如果你死了,那么你的魂魄,我的确会带走。”
“那我应该是要死了的。”云蕤扯了扯嘴角,才发觉连习惯性赔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请大人原谅我的无礼,实在无力与大人行礼了。”
祁姝看着她,越发觉得有趣。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醒来后面对濒死处境,情绪竟没有丝毫的极端变化,这般迅速的冷静,又表现出极其矛盾的低声下气,却并不讨好谄媚。
祁姝平静的道:“马上就要死了,你看起来似乎很镇定。”
云蕤发白的嘴唇轻颤,道:“事已至此,害怕也无济于事。”
“这就不对了,你的心里明明还藏着这么多的不甘,快要将一颗心都焚毁的恨意,不害怕,难道也会不恨吗?”
祁姝此刻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韵味,在云蕤耳边响起。
她一向是有了打算,就喜欢立即实施的性子。
忽然,云蕤笑了,漆黑的瞳仁逐渐扩大,表情变得像笑又像是在哭泣,两种情绪不断在她脸上出现,割裂得很诡异。
好像很突兀地,就被祁姝的话刺激到了一样。
镇狱印所化的大眼珠子上,暗金流纹莫名抖成了波浪状。
“好后悔啊……”
云蕤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细若蚊吟地只说出了寥寥几个字。
她的周围,无端出现细密的低语声,像是数不尽的爬虫钻进了耳朵里,钻进了脑袋中,无数钩足不断划过,引动各种暴躁念头浮现。
祁姝忽然凑近,与她遍布诡异神色的脸近在咫尺。
“这么后悔,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做?”
云蕤顿了顿,呛到似的咳了几下,怔怔地看着祁姝,并没意识到自己脸上出现过的诡异神色,正在渐渐消退。
“……”
祁姝笑了一下,道:“怎么可以让伤害了你的人,好好地活着,继续去伤害别人呢?”
因她将死,已经是半步跨进狱地,而祁姝这位镇狱元君又在此,镇狱印得以显现此女的生平记载,确实过得悲惨可怜,但祁姝心底并无同情。
祁姝只要确保云蕤符合自己的要求即可,她不喜欢同情别人,而是更享受这样的人,再站起来后,能给她提供的惊喜。
云蕤垂下眼,反复将祁姝的话,在心底读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终于,她似突破迷惘般,声音从迟疑踌躇,到渐渐的果断。
“加诸我身一切痛苦,我要尽数奉还。”
祁姝轻笑一声,道:“很好,你通过了本君的第一道考验。”
“考验?您的意思是……”
几番反转,让云蕤难以再彻底地冷静下来,呼吸变得微微急促。
祁姝点点头,平静的编道:“如今天下,心性、天赋能令本君满意的,寥寥无几,不曾想今日路过此地,竟遇到一个合我心意之人。”
“仅是一个考验,还不足以达到本君的要求。“
“你心中有诸多不甘,既然已经清楚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本君不介意扶你一把,送你一场机缘。”
“但,就要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云蕤脸上种种情绪交织,很是复杂。
过去她傻却不自知,一味忍让示弱、伏低做小,背负着父亲的厌恶在府上苟活了十八年,以为这样便能够继续苟活。
最后依然因为城主亡妻之女的身份,一直被她以为无害纯真的妹妹设计到如今这般境地。
终于,她坚定道:“请大人,赐云蕤第二个考验。”
祁姝满意地看着她,估量了一下她以人间相存留的剩余时间,旋即有些遗憾地在心里轻叹一口气,随后道:“在你北面,约三十六步之距,有棵药草,微毒,但可益气补血。”
“再往其西北方向,行十七步,有一棵树,它的树脂,微毒,但可止血。”
“于此树东面,约六十步,有一簇花草。整株皆可入药,能解上述两者之毒。”
祁姝接连说了几种她看得到,分辨得出药性的植物所在方位后,对认真倾听的云蕤微微一笑,道:“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你是否聪明,又有没有足够的毅力坚持到最后了。”
云蕤抿了抿嘴,风寒入体连带着伤势的影响,几乎扯断她绷紧的心弦,将脑海冲得一阵晕眩,她用力咬下舌尖,浓浓的铁锈味袭来,才让自己保持清醒。
”云蕤谨记大人所言的一切,大人之恩如同再造,倘若……“
“好了,不必多言。”
祁姝看向她,道:“我在你身上,已经留下了印记,如果你能通过这次考验,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来见你。”
她不需要这小姑娘的感谢,只是期待自己在做出不同的选择后,这种下的因,会开出怎样的果。
更何况,留下的印记会在云蕤死后,将她的魂魄收回狱地。
平心而论,本质上这也不过一场交易。
随着此次人间相行走世间的时间耗尽,祁姝的身影在云蕤眼前忽的消失不见。
帷幔轻拢的床榻上。
祁姝睁开眼,嘴角微微扬起。
“好悬,险些就忽悠出个邪异诞生了啊。”
说罢,她眼底的笑意却变得微微讶然,握住镇狱印仔细感应着,表情里的诧异渐渐加深。
狱地里……
竟蕴生出一份属于她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