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盛乐城
九月十四日 敕勒
随军的医官们在军医帐中忙忙碌碌,从上午一直忙活到日落西山。zicuixuan
莫罗浑身上小伤口无数,刀伤叠着箭伤,但都算不上致命。
真正要紧的伤在肩膀处的弩箭,弩箭上细小的倒刺让医官们不敢直接拔出,只能从前胸一点点顺着倒刺方向把弩箭从反方向抽出。
即使服用了麻沸散,止疼效果也是有限的,这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让莫罗浑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滚落。
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心性坚毅,莫罗浑愣是一声不吭。
李望舒在一边背过身,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
听到那令人牙酸的金器缓缓撕裂肌肉的声音,她瘆得直咬指头。
李望舒见莫罗浑一声不吭,以为他毫无痛觉,适时的开始嘴欠:
“莫罗浑你疼不疼啊,本公主怎么感觉,听起来有些疼啊”
老天爷,这是个魔鬼吧!
张启仰头望天,已经不知如何腹诽。
原本因为疼到虚脱而紧紧闭着眼的莫罗浑闻言,瞬间睁开眼,有气无力的哭骂,那怨怼的语气宛若弃妇:
“李望舒,你简直不是个人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李望舒了然,啧,原来不是不疼,还是嘴硬罢了
一直折腾到晚上,医官们才勉强把箭头取了出来,又用金疮药堪堪堵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等为首的大医官接过药童奉上的汗巾,开始擦拭双手时,已是月上西梢。
帐内灯火通明,这位医术高超的老军医对众人说,莫罗浑能活下来,简直是在阎王殿上撕生死簿——砸阎王饭碗。
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后,莫罗浑又熬过了一天一夜的高烧,脸上的死气才渐渐消散。
这时候医官们才微微松了气,说人算是救活了,后面养着就好了,务必静养,万万不可颠簸。
原本前往盛乐的路程,骑马疾驰只需要两天。但莫罗浑这个样子自然是骑不了马,要平卧静养一段时日。
因为没有带足粮草,所以一万多的大军先行前往盛乐归降,只留下李望舒一行人带着百十人的队伍陪护重伤的莫罗浑。
原地养伤几天后,众人便寻了辆宽敞的马车,让他歇在马车里缓缓行进。
莫罗浑和他说的一样——从小抗造,养了几日就能稍稍起身,不用下人再贴身伺候了,看的一群汉人医师啧啧称奇,直呼胡人体质奇特。
毕竟先前伤势过重,他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注:咨询了我的医生朋友,康复医学专业的,她说肩胛骨处贯穿伤,如果没有伤到内脏的话几天就可以下床)
最开始几天莫罗浑一直断断续续犯瞌睡,李望舒打着“良心难安”的理由去看过几次,张启怕李望舒趁人之危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每次都暗中盯着李望舒的一举一动。
结果李望舒每次都是坐在莫罗浑床边,静静地看着昏睡不醒的莫罗浑,一坐便是很久,久到在一旁盯梢的张启都快睡着了,她才长叹一口气,然后一脸冷漠地起身离开。
后面莫罗浑情况渐渐好转,李望舒便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张启见李望舒不再去看望莫罗浑,便主动和李望舒汇报起了莫罗浑每日的情况。
结果李望舒一脸不爽地说她不想听这些,还嗤之以鼻地反问道“那敕勒小子的死活与我何干?”气的张启拂袖而去。
这漠不关心的态度,更显得李望舒前面几次去看望莫罗浑,像是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样。
张启在给盛乐的书信里也是这么写的,‘公主隔三差五去看望瑶光公子,一点不像是关心公子,反而更像是去确认公子的死活’
永乐公主这一系列举动,让最会察言观色的崔尧臣都琢磨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是想和莫罗浑一刀两断,她大可随着大部队先行回盛乐,若是顾念旧情,又为何对奄奄一息的莫罗浑态度漠然。
而李望舒去看望莫罗浑的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良心作祟晚上睡不好罢了。
她晚上一闭上眼,便全是莫罗浑那小子,笑着的哭着的,上一世的这一世的。
两人的过往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闪过,在魏宫的鸡飞狗跳,在公主府的年少欢喜,在和林的阴毒狠戾,在苏木山时的生死不渝
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这逼的她每天顶着两黑眼圈,去看看昏迷不醒莫罗浑还活着没有,要是那小子真因为救自己死了,自己怕是后半生都睡不安生觉了。
而老实养伤的莫罗浑不知道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大多数清醒的时间他都安静的躺着,让识字的侍从为他念念兵书,偶尔也会向左右简单过问起李望舒的情况。
“小姐安好?”“小姐饭否?”
为了保护李望舒的安全,给她安了个贵族小姐的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左右侍从在这种时候便会一如既往的回复道:“小姐安好”,“小姐已用过午膳”
莫罗浑闻此,点点头后,便是久久的沉默,久到让下人们总感觉他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每一次他都没有再继续追问。
快到盛乐城的时候,不管众人怎么劝说,莫罗浑坚持要和平日一样,穿戴整齐甲胄,然后骑马行进。
“王子,医官说您的伤不能这么折腾。”古乞力拗不过莫罗浑,但还是不死心的拽着马缰绳苦口婆心。
一贯鲁直嘴笨的古乞力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崔尧臣,希望这位能言善辩的西凉言官能帮自己再劝上几句。
没等崔尧臣开口,莫罗浑就摆摆手利落的翻身上马,语气轻快根本不像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崔候官你要莫要劝了,胡人和狼一样,只会追随最强的头狼。这次随我归魏的将领们,有真心追随我的,也有被我威逼利诱的。在这个关头,他们其中不少人心里还在摇摆不定,只不过是畏惧我才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看到我连马都骑不了,难免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在民族构成上,敕勒和西凉相似,是多民族国家。前朝胡人当政时,为利于统治,军队朝廷里皆大肆启用汉人。因此这次随莫罗浑归魏的将领有部分是有汉族血统的。而他口中那些有些不满的将领便是土生土长的胡族将领了。
崔尧臣听此,点点头没有再多言,又帮给莫罗浑胯下的马稍稍调整了辔头,防止马儿因为辔头太紧而乱甩马头。
尽管莫罗浑一副已无大碍的样子,还是会因为马背颠簸扯到伤口而疼的偷偷龇牙咧嘴。
而李望舒看到这一幕,则懒洋洋地歪靠在马车上的软榻上,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嘲讽莫罗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气的张启又在给盛乐的飞书中,狠狠地汇报了永乐公主的欺人太甚,要不是身份悬殊,他恨不得一路上把公主的嘴给堵上才好!
九月廿七 盛乐城
莫罗浑一行人抵达盛乐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归顺魏国的敕勒军队驻扎在盛乐城外,莫罗浑先回营安抚了一下将士,把古乞力留下处理军务,然后又点了重要将领们同行,随即便马不停蹄地准备入城。
由于主帅宋钦山不在盛乐,便由主将宋温安主持迎接和归降仪式。
按照礼节,应由副将带仪仗出城列队相迎,主将则在城内等待。
宋温安一早在张启的信中便获悉自己大弟子伤的不轻,半个多月下不了地。
所以当他在城墙上,远远眺望到领头骑马之人的身影酷似莫罗浑时,一时间又惊又急,干脆亲自率人出城相迎。
钟鼓齐鸣,大魏的旌旗在风中招展,城门大开,几百个飒爽骑兵骑着玄色骏马从盛乐城中鱼贯而出。
士兵们银光闪烁的盔甲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精铁打造的马蹄铁在大地上发出鼓点般密集的踏踏声,声势浩大又极富感染力,脚下的大地在他们的步伐下都仿佛震颤着。
这气势,无不彰显着:
“大魏帝国武德充沛,战无不胜!”
即使是在路旁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们见此场景,也顿感热血沸腾。
齐齐含泪高呼:“天佑魏国!昭武威武!”
昭武军正是北平王府所辖的军队名,也是宋钦莲生前官衔‘昭武将军’的由来。
宋温安一马当先,身后是扛着彩旗的仪仗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城迎接莫罗浑等人。
“温安兄!”俩波人离着还有几丈远,莫罗浑就率先滚鞍下马。
两人骑马相遇时,先下马者代表身份地位低于另外一人,莫罗浑在敕勒待了两年,但丝毫没有敕勒王子的架子,依旧待宋温安如同兄长一般尊敬。
宋温安见状也连忙下马,上前一步一把拉过莫罗浑,虚虚贴面抱了三下,这是魏国北部和胡人间才有的礼节,算是亲兄弟之间的见礼:
“身上伤怎么样了,听张启说你伤的很重,怎么还骑上马了?”
宋温安看得出莫罗浑憔悴了许多,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发白,和莫罗浑拥抱的时候,都不太敢用力拍他。
“张启太大惊小怪了,我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大事的”莫罗浑咧嘴一笑,故作轻松的模样看的宋温安心里沉甸甸的。
想起莫罗浑是受李望舒连累才遭此一劫,于是宋温安蹙眉小声道:“那惹事精呢?”
李景和在盛乐安插了眼线,宋温安暗中调查清理了一番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所以宋温安只能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问询。
随行的官员将军们见到世子与胡人王子又是亲如兄弟般拥抱,又是窃窃耳语。便知两人关系不浅,原本蔑视胡人蛮夷的他们,一时间在心里都对这位胡人恭敬了不少。
“马车里”莫罗浑指了指队尾的马车,“我担心盛乐这边还有细作,于是干脆便让她藏在车里,暂时不要露面。”
“还是你思虑周全”宋温安眉头微展,满意地微微颔首,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年轻人,愈发感到欣慰,毕竟莫罗浑可是自己手把手教大的。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自家妹妹的恨铁不成钢的憋闷。
明明都是自己教的,怎么差别能这么大!
“今日要先给你们办洗尘宴,还有一些招安叙职的事情要商议。公务繁忙,李望舒的账我明日再与她算!”
宋温安面上带了点愠色,先前收到李望舒被喀日其掳走的消息,他当场惊出了一身冷汗,即刻带兵出城,但还没等他出城多久,便在半路上收到了莫罗浑闯营把人劫回来的信。
李望舒身份太过特殊,既是中原最出名的魏国嫡公主,又是昭武将军之女,如果她落到敕勒手里,先不说之前永乐公主诈死以求将李景和引蛇出洞的计划会功亏一篑。单是敕勒人拿李望舒做人质要求魏国撤军或是割地,就足够让魏国这边进退两难。
若是敕勒再无耻一点,将永乐公主——昭武将军唯一的血脉随便许配给敕勒某个贵族亲王做侧室以羞辱魏国,也无疑是在狠狠打魏帝和北平王府的脸。
而昭武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重,若是士兵们知晓昭武之女被敕勒掳走羞辱,那对魏军的士气的打击也可想而知。
“这次多亏了你,否则后果”
宋温安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下去了,若不是莫罗浑舍命相救,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她最后没事就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莫罗浑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外人面前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气恼:
“只是温安兄,我们在敕勒那边的部署全都白费了,若是我一早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宋温安适时打断了有些懊恼的莫罗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说边蹬鞍上马:“此事回去我同你慢慢细说”
盛乐郡府
盛乐城是北方重镇,关隘要地,是距离柔然最近的城池,盛乐城往南便是平坦又广阔的平原地区,占领盛乐便等于打开了南下的入口。
也正因如此,盛乐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魏国三十多年前从前朝胡人手里收复盛乐城后,便常年设重兵把守,自从两年前柔然与魏国宣战后,盛乐城便开始进入了高度戒备的情况。
而作为盛乐城的核心——盛乐府衙,更是因为与敕勒鏖战而压抑无比,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行色匆匆候官信使或者面色沉重的将领官员,除了春节,盛乐府衙便再无宴席之事。
而此时已是戌时,盛乐府衙的好几年都不曾使用的宴客大厅依旧灯火通明,侍从们从侧门而入,为宾客们奉上精奢的美酒佳肴,在阵阵欢快的歌舞声中,宾客们高谈阔论,把酒言欢。
双方把祝酒词客套完后,便是七八杯酒水下肚。北地人喜欢饮酒,酒量也好,三巡酒后,宴会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以往也有不少胡族带兵归降,但都没有这般热闹郑重的宴饮。此次归降的胡族领袖是敕勒带兵的王子,地位自然尊贵,且莫罗浑与驻扎盛乐的主将宋温安关系自是不必说,所以于公于私都会好好招待一番。
于是借着热烈的气氛,不少人便开始攀谈结交起来。
难得盛乐府衙有这种欢宴,盛乐府上下的人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当然,除了李望舒,此时的她正蹲在盛乐后院的水塘边百般无赖的向池中丢小石子。
一到盛乐她便被宋温安禁足,送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中,并且吩咐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务必看住她,不许她露面。
李望舒知道这其中有怕有细作的考量,但更多的是宋温安的个人恩怨,毕竟今天敕勒将领入城,他百忙之际还不忘亲自跑到自己面前恶声恶气地说上一句:
“李望舒,本将今日公务缠身,你这几天惹出的是非,我明日再同你细细算!你现在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这院子里好好反思!”
可能是宋温安这次太过严肃,所以李望舒悄悄溜出来的时候特意换了一身男装,以示对兄长的尊敬。
李望舒平日里野惯了,自小犯错受罚,都是伴读待罚,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被禁足。
天色一黑,她就翻墙溜出来透透气。走到后院的水榭处,发现再往前不远处便是热闹的大厅,隐隐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于是便不再往前走了,人多眼杂难免出差池。
后院的水池不算小,池中还有两座假山,初冬的气温还不算低,水面还没有结冰。池里游曳着许多被精心饲养的彩羽水禽。
蹲在池边丢了几粒石子后,李望舒便开始朝池中的水禽扔石子,惊的原本悠闲戏水的水鸟四散而去。在发现没有人察觉水池这边的动静后,李望舒丢的更起劲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水禽,李望舒噗嗤噗嗤地乐出声,嗤笑声与鸟儿翅膀拍打水面的声音融在一起,在后院一片寂静中格外诡异。
“李望舒,你就不能积点德!?”
正当李望舒笑的正欢的时候,身后猛的有人发声,这吓的她头发倒竖,立马跳起来回头,惊慌失措间左脚绊右脚没有站稳,直接向水池后仰过去。
在跌进水池前,她看清了身后的人,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你大爷的,莫罗浑!”
伴随着噗通,噗通两声,原本平静的池中溅起两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