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趣人
升降梯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就淹没于晨霭中。
许是有些人想要显摆自己的不同,说是可以一直看到那升降梯,直到最后停在一道山门处。更有甚者,说是那梯房升起后就未曾停过,等到真正停下的时候,白衣们恰好下山。
至始至终,白衣们都在梯房里,未曾离开过。
孰真孰假,旁人并不得知。
老树心里的醉汉也会在百无聊赖之际,望向云端的那一处,然后喃喃:“一日复一日,何日花明柳暗。”
这山究竟是何样,或许只有日日登山的白衣们才能说出个所以然。
梯房没入云霄,眼前的景象瞬时发生变化。白衣们早已了然于胸,并无半点异色。
从下看上去寸草不生的陡峭山体,已然一副悬空的模样,郁郁葱葱,山顶附满常青。
山下的人瞧不见山上,云中的白衣雾里看花,却能洞烛其貌。
小村静谧的躺在山脚下,除了年轻人一直在减少,多少年都未曾变过了。直挺挺的古松,横七竖八,颇有些排兵布阵的味道;绵延不止几许的桃林,此处依旧瞧不见边际;村口老树下的青石路,确实不少游龙姿态;只是,老汉口中其他三面的白虎、朱雀和玄武,若是真的存在,不知藏身何处。
“轰”一声巨响,升降梯撞在了半山腰上。穴居在此处的白衣们,趁着这片刻的停留,可以搭上未挤满的梯房。童尘帮执事堂做杂务的时间,常会下来行走。
此间亦有名讳,题曰:二酉。
印象最深的,是这二酉之间,生着一颗横向出去的老柳。每到春生芽发的季节,柳枝垂下,随风摆动,远处望去,似是绿瀑一般,煞为好看。
据说,老柳是在这崖壁村之后才有的,看那柳树模样,此间怕是也经历了不少岁月蹉跎。
柳下山壁旁,刻有数行小楷,写曰: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某深疑,插柳十支,果余其一。
落款:白衣——无妄。
“这名唤作无妄的白衣倒是个趣人。”那一次,童尘带着苏白依到这“二酉”来行走。见到柳下小字,苏白依发出感慨,明明只是个少年,却是一副老城模样。
“你不说话的时候也挺有趣。”童尘心心念念,手上动作却是:“趣在何处?”
“明明是有心插柳,却选在这陡崖峭壁。”苏白依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尘兄,你说这仅有的“果”,算是有心还是无心?”
年纪轻轻的想的倒不少,童尘:“干活。”
原以为这事算是了了,不想,苏白依却不依不挠。忙完后,告别童尘,便去了上面那间题为“了却”的大屋子,说是要找无妄的生记。
多数白衣都会记录自己的生平,名为生记。待到寿终正寝,存在“了却”里,给自己也给后来的白衣留个念想。
能在“二酉”留字落款的白衣,自然不会普通,只是,白衣无妄的生记却不曾寻得。
为此,苏白依耿怀了好些日子。
“二酉”总共有九十一位白衣,除了大执事陶不语的女儿正值芳龄,其余都上了年纪,多数已不再进通天冢。
那些不常出来走动的老者,时下的很多年轻白衣,见了也未必认得。倒是童尘,日日行走,还算识得全。
崖间除了凹进山体的廊道,还有很长一段是用铁索固定的厚木板路。木块定期会有人更换,童尘常会把换下来的木块要回去。这儿修修,那儿钉钉,做成桌椅案几。
之语斋的家什,就是被他这么东拼西凑起来的。
不想,成了之后,也是一番“老”韵味。
一年里,老白衣们也不会下山几次。需要补给的时候,燃个信号,把需要的物件写在草纸上,跟着梯房带下去,自有做这营生的帮忙捎来。
穴居的条件也不差,甚至比山下还要恬淡舒适些。
下三层的崖洞里,堆满了酒坛子。
无方殿内最不缺日常杂记、生活琐碎之类的藏书。这些老白衣,一个个都是书虫。他们日日啃,夜夜读,而后付诸实践,这便有了现在鼎鼎有名的“红尘醉”。
春寒料峭时节,每日子时和午时,取通天山最高处,落月泉的泉水,一比一,阴阳调和。配以山上的菌、果、草、药等,采用古法酿制。
窖藏时尤为讲究。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取山下桃林中专门被圈养起来的那片。自然晾晒,揉搓,碾碎,花汁均匀涂抹酒坛内壁,整整十二日,如此反复。待到酒坛已是花香四溢,自然外放时,酒入坛,封窖。
开窖之日,原本平平无奇的落月泉水,摇身一变,已然方外里四下闻名的“红尘醉”了。
每逢开洞启坛时日,崖风瑟瑟,裹挟着“红尘醉”特有的香气,浸润四方,不知馋死山下多少寻常人家的儿郎。
据说,连方外里德高望重的修士都会难得拉下脸来,只为讨一口老书虫们自制的“红尘醉”。
更有传出:“机缘容易得,红尘醉难买。”
酒水之外,吃食方面,老白衣们更是花样百出,各显神通。
见惯了山上的风景,又岂会在意山下的俗物。哪怕是早已销声匿迹的吃法、喝法,他们都能从书里给找出来,然后想方设法,重现于世。
借口“君子远庖厨”,有人又让四海山同意在“二酉”安排一个普通人,负责三餐掌勺,他们只需指手画脚。
妇人钟大喜便成了通天山上唯一的非白衣。
最初的时候,钟大喜也是温柔贤淑模样,慈眉善目,逢人就笑。可没多久,路过的白衣们就不断听到锅碗瓢盆叮当响,和那句“淡淡吃!咸咸吃!”。
若是天气晴好,崖风不厉,也会有闲来无事的不顾远庖厨的教诲,亲自上阵。
备上最丰盛的菜肴,取出年份最久的“红尘醉”。一边宴饮,一边赏着山下的桃花林和远处露出来的皑皑,风花雪月,或歌或舞,美其名曰“不负人间好时节”。
每当这时,山下树心里的老汉嗅着空气中飘散的“红尘醉”香气,都会骂骂咧咧:“瞧那点出息!”说不清是妒是恨。
出了梯房,童尘让郑月半和颜高稍等片刻。他绕过题有“二酉”两字的石碑,沿着小路,朝那间熟悉的所在移动。
“小伙子,又来敲山啦。”
今晨的钟大喜似乎心情不错,青紫色的衣摆,在腰肢的扭动下摇曳生风。
她生的不错,虽说有些圆润,可腰是腰,胸是胸,面部的那点稍稍,倒显得有些减龄,甚是加分。
柳树孤零零的斜立在崖壁上,枝条不知何时已经吐绿。
梯房里,郑月半和颜高有一搭,没一搭。
“你说,白衣村里这么多人,为什么陶执事偏偏用一个童尘?”颜高似是不服:“怎么轮也不该是他啊?”
“人不可貌相。”郑月半看似大条,实则心思更为细腻。多数人都有着和颜高差不多的疑问,可他清楚事出必有因,也从未小觑过那名看上去毫无长处的末等白衣。
像往日一样,童尘在那块熟悉的所在拿起木槌,轻轻的敲了十下。
敲山,要敲在点子上。整个崖壁唯独这里,轻轻一敲,便能如鼓如钟,声响传至整个通天山。至于此间缘由,童尘并不知晓,他只是按照执事堂的吩咐,日日照做罢了。
事毕,他没多做停留,朝着升降梯的方向返回,每日的第一件差使算是结束了。
山风时不时的袭来,走在没有围挡的木板路上,才明白那句料峭春寒,冻杀少年。
山上的铁链摩擦声愈发的响了,上山的白衣这个点最是人满为患。崖风瑟瑟中,依旧可以清晰听见底下的呼朋唤友声。这一日,他有些心绪不宁,不仅仅是昨夜突然得知川城索要《和光术》的缘故,还因为每年的那种压抑感又准时的出现了。
中级白衣有誊录不完的卷宗,执事堂内免不了争论不休。然后,下面又是人心惶惶,谁去谁留。
这些事本与童尘无关,最终入世的必然是中级白衣。可身在执事堂的他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
前些年,白衣村众人还可装作无事。红尘走一遭,不失为美谈。也算修行磨砺,为众人日复一日的上山下山填些彩头。
可十年过去了,任谁也无法坦然面对,每年十去无回的现实。眼下之所以还没有什么质疑,可童尘清楚,众人不过是口上不说罢了。
郑月半刚刚所提,千年不遇的机缘。童尘早些天就知道了,只不过,那两部千年不遇的机缘并非昨夜所得,而是执事堂很早就备好了的。
今年的执事堂,不似往年那般不可开交,出奇的平静。但他有预感,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安宁。到时候,自己能否躲过这场雨,还未可知。
不知不觉,又路过那棵老柳,童尘再次瞧了一眼,树下的那一段小楷。
目下的情境,是自己有心为之还是无心而成呢?
他有些恍惚。
十年没有音讯,不想,再次传来消息竟然是要《和光术》,或许,该去找找那个家伙留下的生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