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4
今日是个阴天。
早起时的一缕晨曦被铅云吞去,云层垂得极低,天地大有合拢之势,压得人有些胸闷气短。
相较于夏秋,春冬上朝的时刻往后推迟了半个时辰。
辰时初刻,百官按照衣袍的颜色,紫色在前,绯色在中,青色在后,分文官武将,依次列队。
趁着早朝未开,有独自抱着笏板哈欠连天的,也有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闲聊的,聊的不过是昨夜那场盛大的斗灯宴。
对于深夜里宫外景山上的堵截,无人知晓。
宫门缓缓开启,群臣整衣肃容,准备朝金銮殿走去。
忽然,天际传来一声闷响,沉郁却有力。
荡开在宫城的高墙间,仿佛饱受冤屈之人发自肺腑的呐喊。
“这还没开春,怎么先响起春雷了?”
又是“咚——”的一声闷响。
“不是雷声!”有人惊得摔了笏板,“是鼓声!是登闻鼓!有人在敲登闻鼓!”
群臣惊愕,纷纷驻足南望。
也难怪他们表现出如此神情,自大魏开国以来,第一次有人,拿起鼓槌,重重地敲响了皇宫外的登闻鼓。
金銮殿上,群臣面面相觑。
李乾烨端坐于龙椅,喜怒不形于色,拇指轻捻着盘于扶手上的金龙须,不知在想些什么。
更诡异的是,南宫炽手戴镣铐跪在殿前,唐阮和曹兴并肩站在殿下的龙柱边,一旁,还站着那个通敌叛国的秦氏后人。
南宫炽成了阶下囚,而本该在俪城备战的人,本该在流放路上吃苦的人,本该带着桎梏发配岭南的人,竟然好端端地站在这金銮殿上?
几十年都没人敲的登闻鼓,破天荒地被人擂了好几下?
不少人悄悄掐了下胳膊。
疼。
绝不是在做梦。
金吾卫压着一个人慢慢走近。
绯袍,银鱼袋,乌纱帽。竟是个官!看服色,官职还不低。
待走近了,能清晰地听到有人倒吸了口冷气,“王王王……王有财!?”
李乾烨像是早就料到,只是迎着天光眯了眯眼,企图从王有财的圆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忍辱负重来。
可惜没能成功。
那张胖乎乎的脸颊永远都挂着笑,两眼挤成一道缝,任谁见了都不会对这样一个看着就憨傻的人产生任何的防备。
他换了一副皮囊,骗过了所有人。
“王爱卿。”李乾烨挺起腰板,“你敲响这登闻鼓,所告何人,所为何事,有何冤情啊?”
南宫炽掀了掀眼皮,偏头看了王有财一眼。
王有财跪地叩首,身子蜷成一个滚圆的球,还有人因此笑了两声。可是,待王有财开口后,那笑就僵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
王有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话音掷地有声,铿锵回荡在宽阔的金銮殿中,像是一记重锤,一下一下,有力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臣,一告户部尚书南宫炽,勾结国子监教书先生郭诚,卖官鬻爵,以权谋私。”
“二告户部尚书南宫炽,掳掠良民,豢养死士。”
“三告户部尚书南宫炽,通敌叛国,戕害忠良。”
“臣,王有财,原秦氏家主秦世卿贴身侍从靳忠,击登闻鼓,为我家主及俪城守将陆庸,鸣冤!”
一连三个南宫炽,所犯之罪一个比一个严重,直接震懵了一干朝臣,笏板啪嗒啪嗒摔了一地。
金銮殿上,比墓地还要死寂。
带着些看走了眼的自嘲意味,南宫炽忽地冷笑一声,“好你个靳忠,本官找你多年,没想到啊没想到,竟是养虎为患。”
李乾烨看向他,问道:“南宫炽,靳忠所言,你可认?”
“臣,自然不认。”南宫炽有恃无恐。
他自诩做事严密,这些年来,人证物证该毁的早就毁的差不多了,若无证据便定不了死罪。留的一条命在,就不怕没有翻身的机会!
唐阮猜到了他的想法,眉梢一挑,扬声道:“咱们南宫大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如此,不如就当着诸位同僚的面,咱们摆一摆证据,谁也别冤枉了谁。”
他把目光移向靳忠,“王……不对,该叫靳大人了。口说无凭,你可有人证物证?”
靳忠道:“人证就在偏殿听候传唤。”
李乾烨一挥手,“宣。”
南宫炽紧蹙着眉头看向殿门,阴云之下,有两道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闯入他的视线。
是郇贸与周琼。
一个本该早已化成白骨一堆,一个本该囚禁在南宫珞手中,现在却双双出现在金銮殿上与他作对。
犹如两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若非有镣铐在身,南宫炽早就从金吾卫手中夺剑,朝着面前这三个人砍过去了。
真是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恨的“咬牙切齿”。
郇贸与周琼并肩跪拜,“臣周琼,叩见官家。”
郇贸迟迟没有说话,待周琼的话音完全消落,他才开口道:“草民郇贸,原左司谏郇丘,叩见官家。”
“左司谏郇丘?”有人惊讶道,“你是左司谏郇丘!”
乔笙静立在唐阮身边,忽然想起之前,宋姝妍跟她讲过的,前朝那个“兔死狗烹”之事。
先帝在位时,郇丘任左司谏,曾于朝堂之上,摆出陈阁老的爱子以权谋私的罪证。
当时陈阁老的第五子,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任俪城知府,以权谋私,在边关商贸中收受贿赂,导致边民怨声载道,异域商贾入不敷出、无钱可赚,边关的商贸往来极度受阻。
郇丘这一下,彻底坐实了陈阁老之子的死罪。儿子死了,爹还在,又是当朝权臣,整垮一个左司谏还不是说句话的事儿?
先帝又是个糊涂鬼,郇丘替他铲除了个心头大患,他却不知如何保人,反而见陈阁老痛失爱子,心中不忍,便在后来陈阁老对郇丘发难时,顺水推舟地罢了郇丘的官,用来安抚陈阁老的丧子之痛。
官家的心思,满朝文武谁看不出?可谁也不敢说,只能背地里为郇丘叹息一声“时运不济”。
然而将时间拉远,这“兔死狗烹”的背后,又焉知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乔笙的目光在南宫炽、郇丘与靳忠三人的身上打转。
当年陈阁老之子下狱后,俪城知府的位子,落到了陈曦头上。
据唐阮所说,这位新知府,是南宫炽的人。
走了霸王来了阎王,陈曦在任的十余年里,边民与异域商贾的日子,比原先过的还要惨。
但是先帝的做法令人心寒。朝中,再没出现过第二个郇丘。
郇丘跪在殿前,将南宫炽这些年来与郭诚勾结卖官一事和盘托出,除此之外,还说出了掳掠良民造假籍、养死士一事。
有个胡子花白的朝臣听完,气得胡子都翘上了天,“这这这,撸来的小孩,女孩卖到妓馆,男孩养成死士,这……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简直是丧尽天良!”
“可不就是!”另一人忿忿道,“养死士不说,还放到军中食军饷,让朝廷出钱帮他养,这算盘打得可真精明啊!”
唐阮抱臂看着南宫炽,“南宫大人,离峰的玉令还在我手上,还有人证玉穗,以及押在大牢里的你那死士若干。他们可都是签了字画了押的,人证物证俱在,掳掠良民、豢养死士死士这件事上,你可还要狡辩?”
安插在军中的死士受南宫炽的管教较少,再加上解药的诱惑,倒戈是迟早的事。
豢养死士乃是死罪,南宫炽倒还算镇定,只是面皮灰白得犹如殿外的阴云。
周琼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的老丈人。他从袖中掏出一沓纸,交由闫公公转呈给李乾烨。
“禀官家,这是南宫炽与郭诚的来往信件,此乃物证,郇贸算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卖官鬻爵、以权谋私之罪,可定!”
“一派胡言!”南宫炽猛地转身,镣铐上的铁链划过地砖,擦出哗啦的脆响,“这分明都是郇丘与郭诚的密谋,关本官何事!伪造几封假信就当罪证,不觉得可笑吗?”
唐阮嗤道:“原来南宫大人也知道,伪造假证很可笑啊?”
客栈搜出来的,唐阮与牟迟之间的“信”,再加上人证店小二,可不都是南宫炽伪造出来污蔑唐阮的?现在这句话,真真是狠狠掴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巴掌。
郇丘轻笑一声,“南宫大人莫非是忘了,十六年前,你对草民,究竟做了些什么!”
十六年前,他还是个对仕途满怀期待的士子。连考三年,都屡试不第。最后才打听到,京都取士,有“敲门砖”的说法。
纵然满心不愿,可看着家中食不果腹的爷娘小妹,他还是去地下钱庄,借了一百两银。
敲门砖交给了郭诚,可皇榜之上,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直到从峰前来杀他的那一晚,他被陆昌逮到了衣橱中,透过窄窄一道门缝,觑见了从峰杀了那个带着假面假扮他的人,伪装成自缢。
那一刻,南宫炽的狠毒与无情,彻底击碎了他原本就不多的忠心。
陆昌带他去见了王有财。
他才知道,当年是南宫炽,接连四次亲手划去了他的名字,只是因为他才华太盛,若不能收为己用,迟早是个祸患。
更可笑的是,他心灰意冷、归家务农后,不仅有人帮他还清了欠地下钱庄的债,有人提拔他,在县衙做了个小衙役。后来一路晋升,速度之快,令同僚眼热。
没用三年,在同僚还是县衙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小衙役时,他已经是朝中的正五品左司谏。那时他发现,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是南宫炽。
所以,当南宫炽数次与他提及陈阁老之子的那些恶行后,他毫不犹豫地劝谏先帝,惩处奸佞。
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之后,他被削去官职,成了朝中的笑话。而南宫炽,掌控了俪城,坐收渔翁之利。
事后南宫炽故技重施,亲手把他扔进深渊的人,再次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让他感恩戴德。
他改名郇贸,隐姓埋名地被南宫炽收为己用。他自诩是个聪明人,却在南宫炽手下,做了二十年的蠢人。
南宫炽狠狠盯了眼靳忠,迎上他不卑不亢的目光,那双细眼浮着一层淡淡的笑,可笑意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冰潭。
这个人,就如那木中蠹虫,毫不起眼,却能在不知不觉间,挖空所有。待发现时,大厦将倾,早已无可挽回。
“你可真是好本事。”南宫炽咬牙对靳忠说道。
靳忠回他:“我没什么本事。你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顿了顿,又道:“南宫炽,你还记得,你那三尊玉观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