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5
三尊慈眉善目的玉观音并排在木盒中。
观音像下垫着细绒布,边边缝缝里填满了棉花,这是南宫炽出逃时,带在身上为数不多的值钱物件。
靳忠取出其中一尊,手掌托于玉像身后,触手生温,观音的衣褶雕刻细腻,如行云流水,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任谁看,哪怕是眼光最毒的鉴玉师,也分辨不出有哪里不对。
乔笙柳眉微蹙,看向身边人,唐阮冲她摇摇头,也是一脸的不明白。
昨夜他看到这三尊玉观音时,仔仔细细验了个遍,甚至找了张太医过来验毒,却没有半点发现——就是三尊普普通通的玉观音像而已。
这才是奇怪之处。
同样大小的木盒,塞满金条,绝对比这三尊易碎的观音像值钱,还容易携带。
事出反常必有妖,南宫炽出逃都舍不下的东西,必然内有蹊跷。
靳忠瞥了南宫炽一眼,两臂高抬,作势要把这观音像狠狠摔碎。
“你敢!”
面对豢养死士的死罪都镇定自若的南宫炽,却因靳忠的这一举动,眼中涌入血丝,所有的沉稳冷静,在一瞬间悉数皲裂。
他挣扎着起身,镣铐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宛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咆哮着要将面前这个挑衅他的人撕成碎片。
与其说是狂怒,不如说是……害怕。
是极度的害怕。
曹兴一个箭步上前,抬腿就踢上南宫炽的膝窝。殿外的金吾卫闻声而来,一左一右,将南宫炽扭押在地。
靳忠到底没有摔下去。
宰相宋念慈站在前列,对于南宫炽,他一向没什么好感,更何况这人还唆使曹兴的奶母害他爱女,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他的目中难掩恨意,眼盯着疯了似的南宫炽,沉声问靳忠道:“靳大人,这观音像,究竟有何玄妙?”
靳忠抚了抚观音手中的净瓶,“回宋大人,此像内里空心,被南宫炽填了些东西。”
李乾烨:“填了何物?”
靳忠:“灰。”
“灰?”许多官员异口同声,“填香灰进去做什么?”
“不是香灰。”靳忠的嘴角难得抿成了平线,“是骨灰。”
“这里面装的,是被南宫炽亲手所杀,他阿爷、阿姐与夫人的骨灰!”
观音大士,渡难渡厄,消弭怨恨。却不知,究竟渡的是谁的难、谁的厄,消弭的,又是谁的怨与恨。
骨灰封于观音像中,南宫炽企图以这种方法困厄亡灵,净化生前怨恨,好让他亲手所杀的亲人,无法化为厉鬼,前来向他寻仇。
此言一出,意味着朝堂之上,平白多了三堆骨灰,早有些胆小的官员哆嗦着凑到一起,眼角风都不敢往这边飘。
眼前慈眉善目的观音像,犹如地狱恶鬼般,顿时变得可怖起来。
靳忠将观音像放回盒中。
“当年,南宫炽为早日继承家主之位,在其父的汤药中,下了‘人去楼空’之毒。后来,为了让其女夺得灯魁,又派死士刺杀其胞姐与秦家主。前些日子,南宫夫人病中无意间喊出了南宫炽,十二年前毒杀将士的真相,被其灭口。他们的骨灰,就分别存放于这三尊观音像中。”
这长长的一段话中,颠覆了许多事情。
宋念慈听出异样来,“靳大人,依你所言,秦家主为南宫炽所杀,十二年前俪城军中下毒一事,也是南宫炽所为。若是如此说的话……莫非……”
“宋大人不必猜了。”唐阮扬声道,“十二年前,通敌叛国的真正罪人,便是这南宫炽。”
群臣的下巴惊掉了一地。
乔笙敛裙上前,直身而跪,对李乾烨道:“官家,当年民妇的阿爷夜行遇刺,身受重伤,幸亏陆将军身边的谋士于澄相救才保全了性命。于先生之后又易容成了阿爷的模样,代其赴宴,却没想到被南宫炽以媚香‘娇花颤’算计,在醉春楼中,与南宫前家主南宫璃双双遇刺。幸而于先生命大,逃过一劫。刺杀一事,他可出面作证。”
南宫炽瞪大了眼睛,往乔笙这边扑过来,又被金吾卫拖得更远了。
“什么!秦世卿没死?”
乔笙继续道:“当年凌霄阁上有士子宴饮,有人目睹刺杀全程,亦可做人证。除了这些,昨夜民妇所布之灯,正是仿了十一年前南宫家主所布之灯。而这布灯图,分明出自民妇阿爷之手,想来当日刺杀的目的之一,为的便是这幅布灯图,此为物证。”
乔笙话语微顿,倒了一口气,微微偏头看向南宫炽,“人证物证俱在,南宫大人,你可还有要狡辩的?”
南宫炽忽然狂笑起来,“认,除了通敌叛国,本官都认!”他猛地转身看向靳忠,“仔兔惹急了尚且咬人,他秦世卿要去告发本官,本官杀人自保又有何错?”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秦世卿光风霁月,劝他回头是岸,仿佛他若不从,秦世卿明日便会带着有关他受贿的罪证,铁面无私地让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靳忠却不解道:“秦家主无凭无据,拿你当兄弟才会苦言相劝,又怎会去告发你?”
“你少在这儿装!”南宫炽双目赤红,“他秦世卿无凭无据,又怎会突然入京?”
看着南宫炽固执己见的模样,乔笙突然明白,南宫炽之所以要置阿爷于死地,怕是以为阿爷手握他的罪证,急于灭口,但从靳忠的反应来看,阿爷手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当初入京,也只是因为顾念兄弟之情,苦心劝说而已。
因为猜忌一个莫须有的证据,南宫炽不惜给秦陆两家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连同边关将士百姓,枉死数万人。
小人之心,实在是阴险的可怕。
“还有你!”南宫炽指向郇丘,“说本官私自提高关税,害得西迟商贾、俪城边民怨声载道,你可有证据?”
郇丘深吸了一口气。靳忠也不言语。
“你们没证据!”南宫炽痛快地笑了笑,证据早在十二年前,就被西迟人的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没证据便是污蔑!说本官通敌叛国?分明是他陆庸做臣子做腻了,勾结西迟,拥兵自重!本官一介文臣,叛国对本官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大了去了。”唐阮讥诮的声音立马接道,“十二年前,官家登基不久,大刀阔斧改革吏治。你纵容陈曦在俪城为非作歹多年,项上人头眼看着不保,这才勾结西迟入城屠杀,就是为了掩盖你以权谋私的事实。”
俪城城破,所有的恶行都销毁于那冰冷的屠刀与炽热的烈火,过往之事,再无人知晓。
南宫炽塌着脊背跪坐在地,嗤嗤笑了声,“通敌叛国的是秦陆两家,以权谋私的是俪城知府陈曦,与本官何干?这两个罪,本官不认。”
靳忠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薄纸,“禀官家,十二年前,南宫炽曾让夫人去宣州陆家登门拜访,将数箱‘人去楼空’暗放于陆府,这才成了后来的罪证。此乃南宫夫人陪嫁侍女秋婆子的口供,已详细说明了当年之事。”
这封口供倒不是作假,而是陆昌多年前,从真正秋婆子的口中逼问出来的。
不过靳忠并不打算解释清楚,让南宫炽以为秋婆子是在为主报仇,这种遭人背叛的滋味,比被人算计的滋味更令人难受。
“另外,南宫炽收买陆庸副将,暗杀陆庸于军中,又假传将令打开城门,放西迟士兵入城。陆庸庶子陆昌目睹其父遇害全程,若官家有意,可召其前来问话。”
南宫炽道:“秋婆子与本官有怨,她的口供,自然算不得真。陆昌身为陆庸庶子,必然为其父尽力开脱,他的供词,也做不得数。”
正胶着时,有内侍趋步上殿,“官家,王有财王大人府上的管事张普求见。”
有人疑惑道:“这金銮殿,什么时候连个小小的管事都能说来就来了?”
靳忠的圆脸又浮起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南宫炽一眼,看得南宫炽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顿时笼罩下来。
张普进殿跪拜行礼后,先是绷着一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瞅了笑呵呵的靳忠一眼,才拱手对李乾烨道:“禀官家,草民张普,曾在俪城知府陈曦手下做过押司。昭景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的账册,草民今日已悉数带来,当年关税几何,各层官吏抽成多少,皆记录在册,官家一看便知。”
见张普倒戈,南宫炽血气上涌,冲得他眼冒金星、脑袋昏胀,“张普……你、你竟敢伪造账册构陷本官!”
“非也。”张普道,“当年,你以家人性命要挟陈曦为你办事。陈曦深知,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会毫不犹豫地推他顶罪。为求自保,也为了让你这些罪行大白于天下,他才命草民偷录了这些账册。草民死里逃生后,带着这些账册,无处可去,无枝可依,投奔于你门下,不仅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草民与靳忠一样,要为陈曦,为俪城枉死的百姓,为军中数万将士,为良将陆庸,讨一个公道回来!”
昨夜,王有财说,他还有“未泯的良心”。是人就容易耽于享乐,这些年跟着南宫炽,他也算得上是坏事做尽,最初的目的、完整的良心,都被花团锦簇的富贵日子,啃噬得支离破碎。
有时候他甚至想,做个与南宫炽一样的坏人也挺好,人活一世,舒心最重要,管别人作甚?
偏偏他还没坏透。因为那点“未泯的良心”,在江淮时,明知王有财要以纳妾之名保乔笙性命,他还是竭尽所能地为王有财去说亲,偷偷瞒下王有财的这点异心,没有上报给南宫炽。
现在,又因为这点“未泯的良心”,搬出了这些打算带进棺材的账册,明目张胆地昭告众人:我是南宫炽的人,我曾助纣为虐。傻乎乎地自投罗网,把自己往诏狱里送。
但不得不说,这种大义凛然的快意,比过去十余年的醉生梦死,要痛快的多。至少现在,将这些秘密公之于众,他才觉得,不枉人世走这一遭。
南宫炽攥紧了双拳。于他而言,现在这个局面,已经不是脱不脱罪、定不定死罪的事。
他从方才的疯狂中逐渐冷静下来,环视朝堂一周,将所有人的面孔一一看过。
这些人想跟他斗,是斗不过的。死罪又如何?只要不是当堂斩首,他早就留好了后路。
而现在,他是人人喊打的龌龊小人,那他秦世卿也别想做光风霁月的贵公子!
“陆家之罪可脱,那秦家呢?秦乔氏包袱里搜出来的那封残信,上头盖着的西迟国主私印,可不是本官能伪造得了的!”
这是唯一一件,他没有栽赃嫁祸的事。
他冷笑着看向唐阮。
不是想尽力保住你那宝贝夫人吗?那本官就看看,作为一个永远都无法洗清罪名的罪人之后,你又如何在万民的唾骂声中、在李乾烨的猜忌疑心中,保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