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不定
冬日天亮的晚。
卯时末,宝馔街的尽头,天地交界处微不可查地擦出一抹暗淡的光。
邵武眼底泛着青,披甲骑马行在街上,冷风刮过,冰刀子似的,凌迟着他的脸。
不远处的小茶楼已卸下门板点灯揽客,肉包子的香气浸在冷风之中蜿蜒飘来,他深吸一口气,两掌覆在脸上搓了搓,纵马朝茶楼行去。
这间茶楼白日卖茶,晨起会趁着人少,卖些早点赚些小钱。
掀了棉帘进门,跑堂的小二见是邵武,脸上笑开了花地招呼道:“呦,邵将军来啦,快请快请,楼上老位置给您留着呐!今儿还是老规矩?”
邵武留下一声“老规矩”,吭哧吭哧上了楼,踩得木楼梯震天响。
刚踏上三楼的地板,目光立刻锁住那坐了半月的一桌两椅,径直走过去,吭哧一坐,向后一靠,两眼一闭,大有下一刻就要会面周公的架势。
怨气很大。
他挑的这个位置没什么特别的,临窗而已。
这间茶楼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离得诏狱特别近。
再准确点说,凭窗而望,能看见唐阮的那间牢房而已。
受曹兴所托,他上月月底都没有休沐,直接连轴转,已经月余没体会过睡到日上三竿的滋味儿了。
但,困归困,怨归怨,差事还得照办不误。正是一年之中百官考核的时候,努把力,指不定明年能再往上走走。
上下眼皮恋恋不舍地分开。
茶楼位偏,没什么生意,整个三楼除了邵武没旁的人。
他从腰间取下挂着的窥远镜,旋转着伸长,左眼眯起,右眼对准镜头,镜筒指向诏狱的方向。
圆形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铁栏窗。
六根铁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邵武愣住,移开窥远镜揉了揉眼。
再看,还是只有六根铁栏。
莫非是对错了方向?
圆形的视野移到最左侧,挨着牢房一间间扫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没有一扇窗上摆着只草蚂蚱!
曹兴告诉他,见物如见人,若有一天找不见草蚂蚱,不论如何,也要进到诏狱见唐阮一面。
可他一个金吾卫郎将,除了往诏狱里头押送罪犯,与诏狱中人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无缘无故去到诏狱,还是去看那有通敌叛国嫌疑的唐国公,未免令人怀疑他跟唐国公是一伙儿的。
曹兴位高权重,又有老丈人撑腰,自然不怕。可他就是个毫无背景的正五品金吾卫郎将,光是流言蜚语就能把他给淹死。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
去,是恪尽职守,但就此再无可能在朝中争斗里保持中立。
不去,那就是辜负了曹兴的器重,却是明哲保身之举。但若唐国公真出了事,他又如何跟曹兴交待?
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出了一身热汗。
小二端着两笼包子一碗小米粥往楼上走,与魂不守舍下着楼的邵武擦肩而过。
“邵将军,您这早膳还没用呢,这是要走?”
邵武没有回答他,像失了魂魄的傀儡,目光发直。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诏狱的铁门外了。
铁门极高,邵武仰着脖子才能看见金墨写就的“诏狱”二字。朝阳照在牌匾上,字体闪着金光,晃得他眼痛。
只站在这儿,就宛如站在了阎王殿的门前,许多罪犯看见门环上呲着獠牙的狴犴,就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呼天喊地地求饶告罪了。
手臂抬起,四指内蜷,作叩门状,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暗想,一门之隔,现在回头,就还有退路。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邵将军。”
是个身穿红色官服的青年。
邵武皱皱眉头,“阁下是——”
青年行礼道:“下官刑部柳玉竹,今日前来,是想当面请教唐国公一些事,不知邵将军此来为何?”
他正是那位屡次诘难唐阮的青年官员。
昨日唐阮说的那番话,他想了彻夜,十余年来所坚信的“证据就是事实,事实不可撼动”的观念因为唐阮的三言两语而出现了动摇。
晨起下了早朝,终是按捺不住,这才过来想与唐阮辩上一辩。
邵武没料到柳玉竹会问的如此直接,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嘴先快一步说道:“来问些事儿。”
柳玉竹浅浅一笑,朝阳荡漾在两只小酒窝里。他不说话的时候,正是人如其名,如暖玉雕成的玉竹,温雅和善。
“邵将军,请。”
邵武眼睁睁看着柳玉竹叩响了诏狱的大门。
柳玉竹直奔唐阮牢房,邵武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牢房中,墙壁下,阳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唐阮侧卧在草垛上,薄薄的棉被掀在身旁,枯草掩埋了他小半张脸。
除了眉头皱得有些紧,面色倒是还不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邵武悬着的心落了地。
原来是还没醒。
柳玉竹瞧了眼窗外的天,时辰不早了,如今唐国公是阶下囚,随时需得准备着被问话,哪里有让一个刑部官员等一个阶下囚的道理!
他接连喊了两声“唐国公”,别说应声了,唐阮动都没动。
作为一军主帅,往往枕戈待旦,便是夜间休息也会保持时刻的警醒,绝无可能睡得如此沉。
实在是过于反常。
柳玉竹对仝非道:“把牢门打开。”
仝非照着做了。
柳玉竹走到唐阮近前,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蹲下身,先是轻轻拍了下唐阮的肩,又重重推了两下,唐阮依旧紧锁着眉头。
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才发现,唐阮的神情像是在忍受着什么难言的痛苦。
手背碰上唐阮的额头。
很烫。
柳玉竹扭头看向仝非,一开口,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符、朝堂之上咄咄逼人的声音响起在了这间逼仄的牢房中:“唐国公病了,怎么不找大夫?身为典狱长,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仝非满脸惊恐,“哎呦,这,是下官的疏忽,下官的疏忽,下官这就去找大夫!”
诏狱里的阶下囚自然配不上宫中的太医,仝非找来了素日里熟识的吕大夫吕半成。
老头儿裹着锦缎包棉花制成的棉衣来了以后,先是咂摸了两口滚烫的热茶,又挪去小厅的火炉边烤火。
柳玉竹催道:“吕大夫,人命要紧,劳烦您先来瞧瞧。”
吕半成眼皮都不抬,轻蔑地笑笑,“年轻人,别心急,老夫一路赶过来,这手都冻僵了,怎么能给病人把脉问诊呢?且等老夫暖和暖和再说罢!”
一刻钟后,柳玉竹实在等不下去了,催促再三,吕半成这才塌着一张脸,不耐烦地拎起药箱往牢房走去。
干树皮似的手指搭上唐阮的手腕,眨眼的功夫就撤回了手,“受寒引起的高热,喝两副药就好了。”
柳玉竹板着脸道:“吕大夫,行医讲求望闻问切,您不过把了把脉,未看舌苔,也未询问病人的起居饮食,如此草率地下定论,是否多有不妥?”
吕半成吊起一侧的眉梢,“年轻人,究竟老夫是医者,还是你是医者?受寒引起的高热,老夫的医馆里一天少说也有十来个,此病老夫一看便知,有何需那么麻烦?你若是对老夫不放心,就另请高明,老夫不伺候了!”
仝非陪笑解释:“柳大人有所不知,咱这诏狱里头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吕大夫来瞧,吕大夫的医术如何,咱们这些人还是知道的,绝不会误诊了去,大人放心便是。”
柳玉竹看了眼面色紧绷的唐阮,无奈地叹了口气,“既如此,就劳烦吕大夫开方抓药。”
唐阮昏睡不醒,柳玉竹也没办法问话。
从诏狱出来后,邵武陪他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柳玉竹道:“邵将军,唐国公的病情,下官还是有些不放心。您有马,可否劳烦您再去请位大夫来,为唐国公另行诊治。”
青年站在晴日下,面色坦荡,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至纯至粹,不掺杂任何的顾虑。
邵武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柳大人,你可知此举,会为你带来灾祸?”
柳玉竹不解:“有何灾祸?”
邵武道:“平日审讯,走的近了自然无妨。可你今日为唐国公另请大夫诊治,这就是过分的关心了。随便是谁,都会怀疑你的目的。”
“怀疑我……与唐国公沆瀣一气?”柳玉竹突然明白了邵武在担心什么,蓦地一笑,“谁爱怀疑谁怀疑,下官行得端、坐得正,无愧于心,又何惧他人之言?若唐国公因为我瞻前顾后而出事,我无法问出心中疑惑,这便是人生憾事。因此,为其延医问药,不过是下官不想让自己心存遗憾罢了。既如此,又何需在乎他人眼光?”
有细碎的光点落在青年的眼中,这一刻,仿佛天地都是他的,心怀坦荡,便足以面对世间所有沉浮。
邵武突然想起了那日在诏狱里,偷听到的唐阮与曹兴的对话。
唐阮说:“谨小慎微、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邵武不禁回想起二十余年间的点滴往事,他出身贫寒,战战兢兢地从小吏做起,熬了十余年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谨小慎微,一步都不曾踏错。为了升官,他可以每日过得很苦,可以学着陪笑,学着溜须拍马,学着明哲保身。
但好像,回头去看,平平淡淡十余载,能令他挂在嘴边与人笑谈的,好像还是十岁时,怕爷娘担忧,所以背着他们下河摸鱼,傍晚拎着肥鱼回家,被阿娘操着鞋底追打的年少时光。
那时的他,满身反骨,却活的随心所欲。
越长大,棱角被磨平,行事越发地小心,这日子,好像也越来越没了意思。
他有点不想五十年后,与人笑谈时,能吹嘘的,还是年少的往事。
沉吟片刻,邵武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对向皇宫的方向,回头看着柳玉竹,道:“民间大夫的医术哪儿比得上宫中太医,柳大人在此稍等,我这就进宫去延请太医为国公爷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