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在旦夕
转眼已是腊月初八。
天蒙蒙亮,有炊烟三三两两袅袅升起,不过半个时辰,京都城就浸在腊八粥浓郁的谷香中了。
歇云殿中,一麻袋蒜头敞口放在地上,玉穗几下就能剥出白白的蒜瓣,扔进一只酒坛大小的瓷罐里,“夫人,奴婢特意叫庖厨备好了陈醋,等剥完了这些,倒上搁到地窖里头,年三十晚上再搬出来配饺子吃。”
乔笙喝完最后一口腊八粥,有颗莲子芯没剔干净,回味略苦。她皱了皱眉,不再咀嚼,囫囵咽下去了。
漱口后,才道:“多腌些吧,给阿阮留着,等他回来吃。”
“好。”玉穗笑着应了。
其实她们谁也不知道唐阮何时归来,但她们都相信,他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早膳后,乔笙独自去了听雨轩制灯。
此处还是成婚前她的临时居所,梧桐芭蕉,临水竹屋,胜在清幽雅静,颇有江南“小桥流水”的脉脉柔情。
十二载前,秦世卿所绘的布灯图展开在桌案上。
斗灯宴,灯盏是否精美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新意。
新意最难。
可是一月后的斗灯宴,她要用的,正是十年前,南宫珞“盗用”的这张旧图!
听雨轩的青砖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灯架。除了这些,还有数十盏放在几间客房中。
这些日子,乔笙每夜几乎只睡两个时辰,往往玉穗起身时,她就已经在编灯架了。
而每到深夜,下人住的后罩房熄灯时,听雨轩的烛火还亮着。
没日没夜地做着灯架,终于赶在腊月中旬前完成。
灯架制好,剩下的就是裱糊。
这些灯盏并非主灯,花样简单,仅仅起到点缀的作用,是以不用作画,简单涂些颜色就好,以免过于花哨而抢了主灯的风头,喧宾夺主。
余下的时日,便是最难的主灯了。
这是她的“新”意所在,是阿爷的制灯图上所没有的灯盏。
乔笙收起布灯图,从地上拎起一个圆柱形的灯架来。
三根木杆绑了三个圆圈做成个圆柱,当中立着根轴,顶面与底面分别做成车轮样,顺着圆弧轻轻一推,圆柱就绕着轴心呼呼转了起来。
正是之前唐阮说有意思的那一个。
也是她当时打算代替鸳鸯灯,送给唐阮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灯盏。
仅是会转,并不足以引人注目。那么若要再添巧思,就只能添在画意上了。
自古新意可遇而不可求,乔笙双手支着下巴,对着呼啦啦旋转的灯架发呆,等越转越慢,将停未停之时,她就伸出食指轻轻一推,灯架又呼呼转了起来。
反复十余次,乔笙蜷了蜷挺得发僵的食指,自言自语道:“要是能自己转就好了。”
目光落在一旁放着的几片叶雕上。
唐阮之言言犹在耳:“叶雕作画,贴于绢帛制成灯笼。烛光一照,犹如皮影戏般,想来不比水墨丹青画难看。”
形式确实新颖。
可内容呢?
这些日子她已经雕废了好几沓梧桐叶。
好在唐阮夏日时命人采摘了不少,表面涂蜡锁住水分保鲜后,都存在镂雕室七星斗橱最底层的大格子里。
上次取来的所剩无几,乔笙望了眼窗外碧蓝的天,决定亲自去一趟镂雕室,取几片叶子回来。
少有人来的缘故,推开镂雕室的木门,一股寂寥的冷意扑面而来。
乔笙紧了紧毛领,鼻尖冻得微微泛红,一呼一吸间,有白气从微启的唇隙中飘出。
她快步走到七星斗橱前,找到木格,半蹲下身子,打算快点取完快点出去,好去冬日的暖阳下伸展伸展僵硬的骨头。
儿时没什么灵感的时候,阿爷会带她出门放放风,心情好了,就会冒出许多新奇的想法。
现在她想不出新奇的点子,许是与这些时日绷得太紧有关。
勾住铜环将木格的抽屉拉出来,原先满满一格子的梧桐叶,短短半月就让她耗去了一半。
四指微蜷,插入叶堆中。
突然,指尖传来异样的感觉,不是蜡层的湿滞感,而是一种沙沙的光滑感。
像是纸。
拨开覆在上面的梧桐叶,一个比平常足足大了两倍的信封落入视线,上书:姐姐亲启。
鼓囊囊的,还用火漆封了口,甚至盖了唐国公的宝印。
乔笙拆开来看,眸子里的期待在看清信封中的物件时转为了困惑。
不是信笺。
而是厚厚一沓叶片。
乔笙把叶片全部倒在桌案上,一一摊开,叶上所雕之画,就连画中人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可见。
气息突然卡在了胸腔,呼不出,吸不进。
只见每片叶雕上的人物里都有她,无一例外。
而这些场景,她都记得。
小巷斗殴,深夜陪伴,火烧官府,临河羡舟,重阳品酒,夜话滚灯……
十余张叶雕,雕的是从十二年前初见起,他们之间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灯架旋转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
她忽然有了想法。
唐阮关入诏狱已经快半个月了。
负责审讯他的官员也快被折磨疯了。
李乾烨一边说着让他们好好审问,一边又多次驳回他们对唐阮用刑的上书。
刑不上大夫。“国公”这两个字,宛如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护着唐阮所向披靡,任凭他们如何问,如何七拐八拐地套话,唐阮都是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本国公与夫人,从未有过叛国之举。”
要是问证据。
两个字:没有。
要是问拓跋祥宁与牟迟去了何处。
三个字:不知道。
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话,言简意赅,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热气。
不论刑部换了多少茬人来审,出门的时候无一不是垂头丧气、抱怨连连。
不让用刑,审什么审!
刑部之人方法用尽,唐阮见招拆招,直到刑部之人对着他相顾无言就差泪千行时,他才轻轻一笑:“我说,诸位同僚,你们先入为主地笃定了我通敌叛国,还审什么审呢?不论我说什么,只要没承认,你们都会觉得我是在说谎。即便上了刑罚得到了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又焉知那不是屈打成招?莫非你们断案,凭的只是这些摆在眼前的证据吗?”
有个青年官员坐在他对面,沉着一张脸,问:“证据摆在眼前,那就是铁证如山,依此断案,怎会有错?”
一开口,唐阮就听出来,这人是朝堂上总与他对着干的那个。瞧着青年天真的表情,唐阮忽然觉得很好笑。
啧,读书读傻了。
“这位同僚,”唐阮笑眯眯道,“听说过声东击西吗?”
青年点了点头。
唐阮继续说:“以守城为例。若西迟统领牟迟发兵攻城,东侧敌军声势浩大,西侧则势弱,若是你,会将主力派往哪边?”
青年不假思索道:“声东击西,东侧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敌军主力皆在西侧,故意放轻声音诱敌往东而已。待对方发现上当时,早已回护不及。东西两侧夹击成包围之势,城破。若是我,自然是将主力派往人更多的西侧。”
唐阮不做评价,又问:“其他情况不变,若换做是南邪新主率兵攻城,你又如何?”
青年皱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唐阮挑了挑眉,“若你这次你还把主力派往西侧,结果就是——城破。”
“为何?”
唐阮把玩着面前的茶盏。
“牟迟有勇无谋,声东击西就是声东击西,可南邪新主却不一样。此人狡诈多端,若要猜中他的心思,必然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既然敢声东,必然早料到对方会猜到他要击西,所以从一开始,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声东击东。兵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而正因为人是活的,所以才能从有限的兵法中窥见不同,从而布奇阵、出奇兵,一击制敌。”
战场之上多诡计,若是主帅不对探查到的敌情加以判别,后果,难以估计。
眼见不一定为实,所谓证据,也未必为真。
青年默了默,盯着唐阮问:“唐国公是想说什么?”
“没什么。”唐阮笑笑,“看你们在这儿挺无聊的,讲个故事跟你们聊聊天而已。”
从唐阮说完这句话开始,一直到如先前般毫无进展地离开,青年都没再说过一个字。
审讯上唐阮受得了国公的优待,可诏狱里的饭食却照顾不了他半分。
一日三餐都是冷到硬掉的馒头与一碗能照出影子的米粥。好在他不是个娇气的人,馒头泡软了照样下口。
半夜饿极了,就摸块粽子糖吃。
腊八这日的晚膳一如往常,甚至更差,馒头上生了霉斑。
唐阮只喝了那碗薄粥,又含了三颗糖在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蜜化开在唇齿间,他枕着单臂躺在草垛上,望着小小铁栏窗外的一轮弯月,就仿佛见到乔笙般,满心欢喜。
忽地,颈侧一痛,伸手一摸,借着浅淡的月光,隐约能看清指腹上的一缕鲜红。
他侧身看了看,只见一只瓢虫大小的黑虫仰在草垛上,一动不动,想来是刚才他伸手时把它给拍死了。
别说小小一只虫,老鼠满地蹿的情况在牢房中也时有发生。
唐阮没在意,将虫子的尸体收拾到一边儿去,重又躺下赏起月来。
铁栏窗上,清亮的月光中,一只小小的草编蚂蚱被夜风吹落,如一片鸿羽,悠悠飘落在牢房外的土地上。
五更初刻,雄鸡啼鸣。
尖锐的啼鸣声刺破深浓的夜色,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将唐阮从混沌中叫醒。
眼皮似有千钧重,整个人像是放在火里烤,呼吸都是灼热的气流,烫得他浑身难受。
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一般,一个劲儿地往颅顶奔涌,经脉像要被撑爆了一样,鼓胀得叫人想跳进冰河里缓一缓。
他想动一动手指,或是转一转脖子,鬼压床似的,意识被困于囚笼,宛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浑身都不听使唤。
再次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才意识到——那只虫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