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掌心红痣(19)
“咚”一声闷响,叶斐前额狠狠砸在地板上,脑内一阵嗡鸣,假晕险些成真晕,遂不及防惊得霍扶光杏眸一瞬睁圆,看着都疼。
那形貌悍勇的胡人侍卫将叶斐口中粗布取出,掐着他下巴一抬,仔细辨认了他五官,又扯着他那华贵狐裘摸了摸,转身与右贤王无声一点头。
“无耻匪类,三姓家奴……”如此大动静,叶斐眼瞅着也再装不得晕,缓过了劲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还不忘似尾脱水之鱼般扭动挣扎着骂,用词文雅精准,颇显不俗学识,口齿清晰道,“背惠怒邻,弃信忘义!(注1)”
那侍卫抬腿便是一脚。
叶斐被踢中腹部,侧身蜷着干呕一声,颈上合浦南珠磕在地上,面容痛苦不堪,却瞪着双眸紧咬下唇,也不呻-吟。
“倒也有些南晋王子的骨气。”右贤王玩味一笑,赞叹一声,话音一转闲闲又道,“也不过就这一日光景了,待明日月上中天,照亮祭坛时,王子可还要有此风骨啊。”
叶斐闻言唇一动,攒足力气一抬头,远远啐了他一口。
那侍卫抬腿便又是一脚。
叶斐忍不住呜咽闷哼,唇角渗出血线来,右贤王朗声大笑。
谢昭宁一双拳垂在身侧越发握得紧了,便是连霍扶光,也对这贵胄公子有了些许改观。
室内一时无声,只闻右贤王在放肆地笑,谢昭宁低眸觑着叶斐被缚手脚扭动反抗,陡然生出无限歉疚来,那歉疚烧灼他背后脊梁,直烧得他内里一腔经年凉出了冰渣的血液止不住翻滚沸腾。
他压着气息,屏息凝神,只怕露出破绽,只觉这一呼一吸间,似一月一年般漫长。
倏然,屋外“啪”一声巨响,似从天边传来,霍扶光身后半敞的窗扇间透出墨色的天穹一角下,一道红光稍纵即逝。
一声红是“杀”,二声绿是“困”。
谢昭宁闻声猛地抬眸,霍扶光于他眼中窥得那一抹赤色倒影,“呀”一声呼叫,似受了惊吓般两手捂耳侧身一倒,摔下座椅,绀蝶忙去扶她,右贤王警觉拢衣起身,转头去瞧窗外,身侧另一侍卫紧跟他身后护他后背,只闻他一声厉喝,说了句匈奴语:“甚么声音?出去——”
下一瞬,一道赤金腰绳就着烛火闪着夺目微光,截断他话音,悄无声息擦着那随身侍卫喉头,凌空绕上右贤王脖颈,骤然收紧!
“刺客!敌袭!”他身侧侍卫见状呼出一声,扑身欲救,绀蝶守在霍扶光身侧,眼神镇静锐利,素手一拂束腰,凭空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皓腕平推一震,叶身边缘锋利如刀,擦着空气发出尖锐鸣响,直袭侍卫喉头!
这一下配合搭得遂不及防,那侍卫向后一个翻身避过,抬眼便见又有道道金光袭来,扭身左右腾转间,一抽腰刀,当空裹挟雷霆之势斜劈而下,将如雨金光“咻”声切断。
另一侧,桌案前,谢昭宁闪身一拦另一侍卫,也迅疾加入战局,只寨主骇然后退,往墙角躲闪过去。
“用他怀中匕首将他绳索解了!”谢昭宁道。
他正徒手与人缠斗,那胡人侍从体格高大健硕,跟头熊似的结实,功夫亦是不弱。
谢昭宁横臂格挡重拳,手臂一瞬酥麻,想夺他腰刀不得,又腾不开身,只得与那寨主扬声嘱托,那寨主却是不应,虎躯震颤,只顾抱头躲闪。
叶斐倒在地上,越发挣扎得厉害,霍扶光怕让胡人瞧出破绽,那绳索捆得甚牢,他手腕血肉一片模糊,已隐隐磨出白骨。
“叶斐!”谢昭宁侧身躲过胡人刀锋,使唤不动那寨主,只得又与他道,“那绳结越动越紧,是套在一处的一正一逆两个寻常打法的兰花结,你将那绳结摸仔细了,记在心里,循着绳头拆下!”
叶斐闻言一怔,眼神恍然一亮。
屏风外此时亦已闻风而动,随行六人将四名胡人守卫就势一围,斗在一处,“哐当”一声,一名胡人被掼倒在屏风上,“哗啦”一下,山水屏风木架摔得四分五裂,房门霍然洞开,屋外两名胡人守卫一声尖锐呼哨,与隔壁厢房内右贤王数名亲兵齐齐冲入营救,被谢昭宁等人拦在桌前乱战。
楼下右贤王埋伏势力闻讯暴起欲抢上楼去,玄武营乔装营卫遽然起身,把守楼梯与之正面抗衡,楼下大堂桌椅翻倒,宾客尖声四散奔逃,瓜果菜肴散落一地,战局一再扩大。
窗户旁,右贤王下意识伸手去抠颈上腰绳,那腰绳不知以什么材质打造,似有片片蛇鳞竖起卡进他皮肉之中,狠狠刺进他喉管,他喉头发出“嗬嗬”声响,挣扎不过,双眸猩红,果断抬掌竖劈一震那腰绳,再五指一张握住绳身运力一拽,将腰绳那头的霍扶光凌空拖了过去!
霍扶光人小体轻,脚下奶酒又未干透,措手不及让他巨力扯过去,被凌空一掌迎面拍断右侧肩骨,她“噗”一声喷出口血,手一松劲儿,又受力似半只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般仰面飞过桌案,直直砸在叶斐身前地板上。
叶斐正照谢昭宁指点拆解绳索,见状愕然一怔,不待反应,便见霍扶光不知疼似地塌着半侧肩头,灵巧翻身一跃,矮身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一双杏眸黑亮幽深、狠戾决绝,叶斐一骇,竟一时停了动作。
霍扶光解下肩头大氅,甩手扔下,左手一探,从他领口往下一掏,将那匕首取出,拿牙咬掉刀鞘,转身又朝右贤王扑过去!
那右贤王堪堪将颈上腰绳拆下,空气一瞬涌入喉头,将颈骨撑出“咯吱”轻响,血液透过细碎伤口流出来,下一瞬,霍扶光又携匕首合身上前,他脸色涨紫,眼前昏黑模糊,四肢酸软,尚未完全恢复五识,只耳廓敏锐一动,脚下错步一闪,抽出腰间短刀,双手握住,又抬脚踹动桌案阻在路中。
却不料霍扶光踩着桌角半身翻转一跃,利刃上裹泄入窗内的清冷月光,半塌右肩迎着右贤王刀刃不避不让,“噗”一声闷响,刀锋入体,她拿右肩肩骨卡住刀刃,左手手腕前送果决一抹,匕首直接割断右贤王颈侧血管,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
“贱-人!”右贤王临死挣扎,大吼一声,竭尽全力再一掌前拍,霍扶光折腰后仰避之不及,胸前半受了掌力,“咚”一声,仰面摔在桌案上,忍不住闷哼,眼瞳微微晕开一瞬。
霍扶光一身樱粉闺秀装扮已浸染半身鲜血,发髻半散,一头珠翠“叮叮当当”掉了满地,面上妆也糊得乱七八糟,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长发湿哒哒贴着颈前,惨烈得不忍直视。
“王爷!”
被绀蝶一把暗器始终阻着去路的侍卫见势悲痛怒吼,气急攻心,下手越发混乱,绀蝶身法鬼魅,贴着他刀刃游走,身上连中数刀却也不退,觑准他破绽,再一抬手,金叶子直朝他双眼擦过去。
“啊!”一声凄厉大喊,那侍卫一手捂着两眼,另一手胡劈乱砍,绀蝶紧盯他动作,侧身一脚踢中他手腕。
“叮哐”,那侍卫手上弯刀落地,绀蝶脚尖一踩一挑,将刀挑至半空,抬手一接刀柄,运力下劈,当头给他一刀结果性命,她转身又往叶斐身前过去,一刀划开他身上绳索,拎小鸡似得拽着他领口将他提起来,护在身后。
叶斐:“……”
屋内胡人越来越多,众人愈发分身乏术,被挤在遍地狼籍的方寸间,眼前俱是森寒刀光。
谢昭宁深陷胡人围攻之中,背身挡在桌案前一步不退,恍惚似一棵牢牢扎根地下的树,伸出枝丫,拦住敌人去路。
他亦夺了胡人一把弯刀,举刀格挡时,腕间优雅利落一转,脚下步法稳而多变,一抹藏蓝身影在刀光剑影间淡然转过,以守待攻,虽看似游刃有余,生死却恍若只在那一线寒芒间。
倏然,谢昭宁于清脆纷乱刀兵声中,似闻见霍扶光轻声闷哼,那一声莫名像插在他心头的箭,他蹙眉微急,手腕偏转,“铿”然斜劈一刀,隔开身前刀剑,错步一侧,刀刃猛得前送,运力一吐内劲失了分寸,锋利刀口“唰”一声割开身前一人前颈,余力带着刀锋前推,竟将那人颈骨砍断!
一颗浅色双眸大睁的头颅“咚”一声向后滚落在地,跳动两下,停在桌案一角,一息后,鲜血自那残躯断颈处“噗”一下喷出,血雾霎时散在半空之中。
谢昭宁人在漫天血雾前惊恐一怔,视线竟让血色一时冲得模糊,下意识微一踉跄,持刀的右手禁不住颤抖。
这原是他习武十余载,头次杀人……
他眼睁睁瞧着那失了头的胡人尸身直愣愣杵在原地停留片刻,方才向后仰倒,温热血迹顺着身侧淌了下去,汇聚成河。
谢昭宁身前一空,茫然挥刀护着周身要害间,侧眸直直往前探去——
桌案上,霍扶光狠狠缓了口气,一抬左臂蹭了把脸,左手压着右肩爬起身,灵巧跃下桌案,咬牙拔下肩头短刀,在一众混战中,眉目冷肃寒冽,她左手持刀高举,一个狠厉下劈,以雷霆之势躬身砍下了右贤王项上人头,鲜血霎时溅出一人高,在她娇俏脸上落下一串艳色铃兰花状的血迹,再不见那白日那刁蛮耍赖模样。
谢昭宁:“!!!”
他心下不由大震,冷不防手臂挨了一剑,衣袖登时裂开,一道血线呲出。
霍扶光眼眸冷酷淡漠,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现出与她年岁不符的杀伐果决,似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她左手持刀将衣襟一割,“呲”一声,当众扯下半幅裙摆,摘了右贤王毛帽,提着他发辫将他人头包在破布中,拿嘴叼着布角,手口并用粗糙打了个结,又将不住往下“滴滴答答”渗血的包袱一甩背在左肩上,转身从容下令,以一副清透嗓音,扬声喝道:“撤!”
谢昭宁只觉那一瞬间,似又无端看到有一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着半身皮甲,手持长刀,浑身浴血,立在他面前,周身恨意浓重深沉,他心脏无端端得,便像让人狠狠捏了一把似得剧烈地跳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