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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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月出，大半个月亮挂在天上，繁星无光。
崔狸摇动桨板拨开水面溶溶月色，二人撑着一叶木舟沿地下河道溯流而上。
姜三醒披着他的外衫，仰头望着两侧高耸突兀的绝壁，清辉将她侧颜勾勒得恍若冰玉神女。
绝壁上的巨大悬棺越来越多，绵延数百米不绝。
姜三醒扶着船舷僵硬站起，双唇微启惊得目瞪口呆，崔狸勾唇藏在夜幕阴影中等待猎物咬钩。
“怎么样，是不是好地方？”他道。
月下看美人，这事儿放在昨天他连想都不敢想。
怕想了就忍不住连夜跑回密都宰了凤至，把魂牵梦绕的女人抢回去狠狠压在怀里磋磨，解了他这辈子绝望到看不到尽头的相思之苦。
他了解自己，崔家人身上流着兽血。无论面上掩饰得再好，骨子里始终只是无法餍足的饿狼。
喝血、吃肉、生吞活剥，才是所有忍耐的真正目的。
他原本打算掩饰一辈子忍耐一辈子，可现在猎物离得太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崔狸只着单衣，凉风催出一身燥热的薄汗。
木舟行至一处圆形的平湖，他扔了桨板两步跳到船头，将小船压翻半面。
冰凉的湖水浸入船底打湿姜三醒裙下鞋面，露气沉甸甸压住警惕的眼睫，她冻得鼻尖泛红，搭在船舷上指骨捏得惨白。
姜三醒半蹲下稳住摇晃的身体，问道：“崔大人，这是何处？”
崔狸从包袱中抽出铁剑，逆着月光端详，阴着脸道：“崔卢王郑李凤曹七姓世家，逆子、庶子、早夭子还有私生子，凡是进不了祖坟的都葬这儿。”
他扬起下巴朝峭壁上的悬棺看了眼，道：“劳你帮我选个好位置。”
姜三醒略感惊讶，因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不见一丝伤感，倒像是真的有求于她。
于是她也认真指了指上数第三排右二的位置道：“那里，风景不错。”
崔狸点头道谢，坐在船头上借着水面的反光，用衣角细细擦拭铁剑上的锈迹。
“刚掉下来的时候你说对了，岁山根本就不是山，是个巨大的炸弹。”他起身站在船头，剑指幽深的河道：“这下面从两汉开始，到现在差不多挖空了，横七竖八全是墓道。湿墓，里头屯着上千年的沼气，好东西。”
月光穿过剑刃漏在他脸上，闪出锋利幽芒。
他问：“知道天家为何在这山上盖庙修馆，日日夜夜笙歌游猎么？”
姜三醒隐约猜到了，内心愈发不安。
“砰！”崔狸笑道：“自然是找个最妙的时机用了这炸弹。”
崔狸挽起铁剑站在船头缓慢舞动道：“天家姓李，也是七姓，地位还排在姓郑的后头。可他们最怕姓凤的，因为他们是真的疯。凤家没发迹的时候，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全都干过，齐心协力不分彼此踩着自家父兄叔侄的尸首往上爬。从秦汉开始，凤家每一代都能混出个大将军，坑杀活埋过百来万人，妥妥的战争狂人。”
脚边一冷，剑光闪动铮然出声，崔狸将擦得雪亮的铁剑钉在姜三醒脚边。
他跃下船头，她仰望着他，两人几乎呼吸相闻。
“姜三小姐，”崔狸道：“七年前你得罪了后来的太子殿下，除了嫁给七姓没人护得住。七姓那么多子弟，就凤至勉强算个君子，我敬重他。所以当年你们成婚，崔狸打心眼里祝福。可惜他也是个疯子，他想跟天家比赛，比谁先点了岁山这颗烫手的炸弹。”
姜三醒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忽然想起凤至临走前说的那句“再等三天……给她个交代”。
“成功了遗臭千古，失败了满门抄斩。”崔狸凝视她眼睛道：“你可想清楚了，留下来等死，还是我今夜送你离开？”
送她离开？带走做人质应该不至于，她的命威胁不了凤至。
姜三醒忽然就笑了，她鼻尖一酸道：“崔大人，咱们七年前在云城交情应是不浅吧？”
崔狸没心没肺笑着：“过命的交情。怎么着，想起来了？”
姜三醒摇头道：“你背上有一层淡化的伤痕，伤口只有七年前北羯军队短暂使用过的铁剑做得出来。疤痕上有一种特殊的方形棱角，应是伤口混入当地沙土又没有及时处理，长在肉中所致。七年前被北羯屠过的七座城池里，只有云城郊外有这种形状的沙土。”
姜三醒拔出脚边铁剑道：“剑柄底部裂痕处交错刻了四个极细小的点，是我惯用的标记。因我自小记性不好，会在身边物件上留记提示自己。”
崔狸道：“哦？这四个点什么意思？”
姜三醒学着崔狸刚才在船头舞剑的招式挽了个花，踩着船舷猛的跃起，劈砍刺一气呵成将剑尖钉在崔狸眉心。
她道：“不可信任，那四个点，是专门标记骗过我的人。”
崔狸挑眉，歪头避过剑尖，语气掩不住骄傲宠溺：“还是那么聪明，一教就会。”
姜三醒摆手收剑：“根据你的身形和习惯推理预判，帮助身子提前行动。唬人可以，杀人很难。”
她将剑尖朝着自己，剑柄送回崔狸跟前：“这剑我用了救不了命，徒增被杀风险。难为您替我着想，还是还给您吧。”
崔狸道：“这是七年前在云城跟你借的剑，当年分开的太急一直没机会还你，跟了我好些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不管你用不用，拿着吧。”
姜三醒心内大震：“这是我的剑？”
崔狸点头应是，见她脸色苍白，便伸手接过剑柄。
他跳下水中站稳，湖水竟极浅，刚刚没过他胸口。他扑腾着游到崖底，攀着悬棺几下跃到刚才姜三醒选好的位置，将剑凿入崖壁。
“让它帮我在这占个位置，怎么样？”
崔狸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
眼泪毫无征兆扑簌簌落下，姜三醒喉中哽咽，朝崔狸喊道：“崔大人，你是不是……七年前在云城县衙门口抢人蛐蛐儿的小哥哥？”
崔狸踩着悬棺往下跳，忽然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
乌云蔽月，鸣金数下，停止夜猎的信号响起。
他跃回水中，朝她走来：“无所谓了，姜三醒，最后的机会。留在这陪凤至送死，还是现在走？你家里我会安排好。”
姜三醒摇头道：“谢谢您，不过我今天想起来以前一些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崔狸道：“你若留下，太子也不会放过你的，他下午还在问你的案子。”
姜三醒下定决心道：“若咱们真有过那么大的交情，劳您帮个忙。”
崔狸呼吸落了一拍：“你说。”
姜三醒道：“当年有个锦衣卫为了追查靖国公府命案的事儿，跟我们一路去的云城，就是您吧？”
崔狸点头：“嗯。”
姜三醒问：“七年前云城陷落没办法，可七年后您认出我了，为何不抓？”
崔狸问：“想让我抓你么？”
姜三醒点头道：“七年前靖国公府的案子，逮捕我到案，立案。”
崔狸道：“做不到，当年受辱之人如今身份贵重，皇家的丑闻秘辛不可能外扬。”
姜三醒道：“我姊姊的陪嫁女婢小瑛也在当日死亡，我有重大凶嫌，是否可以立案？”/p>
崔狸沉吟片刻道：“三日后下山，若你活着，我也活着，给你立案。”
水声潺潺，崔狸推着小船行至一块巨石处，推开巨石上暗门道：“一直走，没有岔路，直通长公主的山中别馆。”
三醒点头要钻进密道，忽然转身道：“大人稍待。”
她解开胸前两粒盘扣，从颈子上拿下一串铜钱递给崔狸：“下午那群刺客来醒魂司，可能和这些铜钱有关。”
崔狸耳尖泛红，不好意思直接用手接，拿小刀挑断串绳，将铜钱平铺在刀刃上。
一共九枚一文钱的武安通宝，和状元找醉淮楼用的那枚假铜钱差不多，假得各不相同。
崔狸道：“哪儿来的？”
姜三醒道：“碎尸案里死者的胃里、手里、衣袋里、家里……算上给状元那枚，一共找到十个。”
崔狸：“京兆府的顶级高手倾巢出动，就为了找这个？”
姜三醒道：“张小顺肯定来找这个，其他人看着倒像是……像是来找人的。”
崔狸问：“醒魂司除了骨头，还有别的犯人么？”
姜三醒经他这么一问，“啊呀”一声大叫不妙。
她道：“我知道那摊主为何撞在女军士刀尖上了，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刚到醒魂司的时候他穿了两层一模一样的衣服，可是掐住我的时候他衣服干净了不少，应该是外面那层血衣被脱掉，直接穿了里面那件。”
崔狸皱眉道：“你是说，醒魂司什么囚犯穿着他外面那件衣服趁机跑了？”
姜三醒：“只是猜测，醒魂司经常有京兆府的衙差进出抬尸，要是将囚犯混在尸体里抬出去也很有可能。”
“不过可能性不大。”她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醒魂司的牢房，呵，不可能逃跑的。”
时间紧迫，崔狸来不及问太多，收了铜钱便要离开。
关上暗门之前，他忽道：“姜三醒。”
半晌，他终于抬头开口：“你……你爱凤至吗？”
甬道幽深，露水滴在他颈子上透心凉。
前方一个人影也无，姜三醒早就跑远了。
南坡槐树林外，火光灭尽，一缕浓密的硝烟扶上九霄。
陈锦书狼狈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一半是被呛哭的，一半是被自己这条烂命气哭。
上等的丝裙抽了线，嵌在被爆炸热浪灼伤的皮肉里。绣鞋早就跑丢了，养得羊脂玉般的莲足毁得血肉模糊。
她豁出毕生勇气去追崔狸，一抬眼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再回到马车上，那车夫并未等她，再无回头可能。
凉薄的雾气重新爬上山坡，锦书抱紧双腿凝视空洞的远方。
她从小勤奋要强，深知自身家世一般又才貌出众，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才在密都贵女中保全自己。
怎奈命运这般弄人，总在她生死存亡之际处处为难。
忽而薄雾中支一个黑点，锦书忙躲在树后，发现一人从深坑中爬出，向空中投出个曳光信号。
绿光明灭之际，她看得一清二楚，那人不正是她刚才苦追而不得的崔狸？
正要呼喊求救，耳后传来一记破空之声，响箭钉在她身后树干上。
锦书咬紧牙关锁住尖叫，遥见一人举着铁弓策马站在远处山脊，身后站着二十几个铁甲骑士。
静谧的深林中，她听见有人唤道：“太子殿下。”
岁山上的勾当她早有耳闻。
她回头看了眼崔狸，他似乎已发现了她，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锦书咬咬牙，拔掉树干上响箭含在嘴中，跌跌撞撞朝山脊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