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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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盛夏午后,密都白鹿女学。
年轻的教习在书案之间背手踱步念着《尚书》,汗水浸透外衫,清冷的眼神瞥过立在过道上打扇的女婢们,落在窗外。
教习问:“盘庚欲渡黄河迁殷,臣民不服者,何如?”
女学生们昏昏欲睡,只有姜三醒抱着本《洗冤集录》,藏在课本里看得两眼放光。
教习停在她面前:“姜三小姐,有何高见?”
姜三醒被吓出个激灵,连忙站起,腿还没伸直又一屁股坐下,带着椅子横摔在地板上。
满堂哄笑,几个女孩击掌相庆,笑得快要背过气去。
姜三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被腰带绑在椅背上,怪不得站不起来!
桌案上的书本洒了一地,教习脚尖轻移,又从《洗冤集录》里碾出来一本《奇门遁甲》。
他拾起翻了两页,将书放回桌上道:“三小姐涉猎甚广。”
姜三醒匆忙解开腰带,站起身时忽看见教习身后的窗外,长姐的陪嫁婢女小瑛正肿着眼泡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
姜三醒道:“教习,家人恐怕有事找我。”
教习点头应允,继续诵念盘庚那段:“若乘舟,汝弗济……”
姜三醒草草收拾书箱,收到那本《奇门遁甲》时,见有一页被折了,折痕正好划过四个字,连在一起就是:生门在水。
她抬头看向教习踱远的背影,倒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便没多想将书塞进箱笼飞奔出去。
姜三醒急道:“小瑛,可是我姊姊出了什么事?”
小瑛背身抹掉眼泪,福了身子问安,悄声道:“三小姐快随我去后院,大小姐有事寻你。”
白鹿书院和白鹿女学都是靖国公府上的家学。因办学规格极高,密都许多豪门世家的子弟均在此就读。
男子念白鹿书院,办在公府隔壁一处院落;女子念白鹿女学,办在公府后花园湖心岛上。
姜家大姐嫁了靖国公排行第六的嫡出幼子,因此姜三醒能以武将庶女的身份入学读书。
小瑛招手唤来船夫,两人坐船驶离湖心岛。
一上岸,三醒便察觉有异。
小瑛平日大方稳重,不知为何今日偏引她走些僻静角门,带她混在运菜的车队进了后院。
姜三醒起了疑心,小瑛是姜家祖母身边的人,之前在姜府没少坑过自己。可长姐头胎临盆在即,婆家又严厉,万一真的有事要找娘家人呢?
三醒留个心眼避开小瑛,装作走散了径自翻墙去寻长姐院子。
她虽在公府里念书,却不能随意探望长姐,平日只在岛上玩耍。
这是她送嫁之后第二次来公府后院,四处没见到一个下人,比上次来冷清得多。
“姊姊?”
姜三醒见了篱笆旁的浣花草,知是到了长姐的住所,推门而入。
院落里不见一人。
她心想:莫非丫鬟嬷嬷们都午睡躲懒去了?
“姊姊?你在吗?”姜三醒又唤了一声。
卧房传来一声金玉落地的脆响,似有痛苦的低吟声传来。
姜三醒几步跨上台阶,卧房门扇大敞四开。
房间里仍找不见服侍的下人,姜三醒绕过门前花鸟锦绣屏风,被眼前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长姐奢华的象牙拔步床里,拱门上散乱垂落几重薄如蝉翼的丝绢帘幕,帘幕上横七竖八溅满殷红的鲜血。
姜三醒脑子轰一下的乱了,只觉五雷轰顶。
她哆嗦着腿肚子壮胆摸到床沿,掀开最后一道丝帘,却没看见长姐。
一个赤身裸体浑身是血的陌生男子被黄金锁链绑着,悬吊在空中。
他面色惨白披头散发,染血的內衫披挂在腰上,如弯弓般被反绑在床顶木梁奄奄一息。
姜三醒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大宅门里阴私多,她立刻旋身离开,却听到那男人咬牙咒骂道:“姜氏,你这腌臜下贱货……这事儿你也有份么?”
姜三醒猛的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恰巧男人也抬起眼恶狠狠瞪过来。
四目相对,男人似乎才看清楚来人,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不是……你是谁派来的?到底是谁要害我?崔家还是卢家?”
她壮着胆子上前,问道:“你是谁?姜一姮在哪里?”
男子不答,只满嘴污言秽语骂姜家大姐是个下作的臭婊子。
姜三醒怒极,掀开男人身上滴血的衫子,露出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下半身。
男人低头去看,立时噤了声,转而疯狂尖叫哀嚎。
姜三醒脸上血色尽失,转身夺门而出。在公府偌大的后院暴走良久,竟没看见一个下人。
直到她来到后花园内湖边上,远远看见长姐下身染血,挺着肚子跑出一座雕栏玉砌的飞阁,才见到她身后一串飞奔的仆妇。
姜家大姐跑到湖边时好似有所感应,朝姜三醒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忽然翻过白玉栏杆纵身跳入湖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姜三醒来不及反应,向前跑了两步也手忙脚乱扑入水中,向长姐落水的方向游去。
姜家姐妹水性极好,二人在水底错乱密集的植物根茎中相遇。
姜家大姐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三醒不要出声,闭着气解开腰间一条厚重的冬装马面裙交给她,奋力将她推往一个方向,自己随即沉沉落入污浊的淖泥中。
姜三醒大骇之下大脑一片空白,水中叫不出声音,只顺着长姐指引的方向麻木在水中洑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前方岸边走来两个家丁,她忙找了片硕大的荷叶躲在下面。
那两个家丁停在岸边环顾四周,不一会儿合力向水中扔下一个麻袋便走了。
姜三醒待二人走后游到近处,正巧看到麻袋被从里面划开道口子。
小瑛手脚被束缚着,双手握住柄镀金的裁花刀正挣扎着麻袋中脱出,肚子上的鲜血染红了周身的湖水。
姜三醒将马面裙牢牢系在自己身上,奋力游到小瑛面前将她拖到刚才那片荷叶底下。
“小瑛是谁害了你?坚持一下,我带你走!”
三醒帮小瑛渡气,可她肚子上的伤口正在不断喷涌出血,性命危在旦夕。
小瑛面色苍白,气若游丝问道:“你去哪了?”
姜三醒刚到及笄之年,还是个小女孩。
惊悚骇人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她极度恐慌,头脑陷入混乱:“对不起,我……姊姊她刚才跳湖了,她指这边让我走……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救她……哎呀我应该去救她的,我怎么游走了!”
说罢她又要游回刚才的方向,被小瑛死死握住腕子。
“三小姐……我一时迷了心窍差点害了你,你莫怪。”她用尽力气道:“快走罢,别回家。大小姐的裙子收好,别让老太太看到。”
说罢,她将裁花刀塞到三醒手里,压着她腕子刺向自己喉咙。
鲜血飙进三醒眼底,只听小瑛喉中咯咯咯挤出最后两个字“谢谢”,便撒开手如姜家大姐般向湖底污泥沉去。
姜三醒手里还握着那柄裁花刀,颤抖的双手热血淋漓,只剩下脑子还在勉强运转。
她看出裁花刀是长姐从娘家带来的那柄,应该是有人用这刀刺伤了小瑛,又绑了她手脚将她抛尸湖中。
可是小瑛拔刀破开袋子逃生,本来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不知为何要匆忙了结自己?
公府的后院重新热闹起来,岸边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家丁仆妇呼呼喝喝满府搜寻,似乎在找人。
“姜家三小姐,你在哪里?”
“姜三小姐,在不在?”
……
原来在找自己,呵。
姜三醒扔了裁花刀,猛吸口气没入水中,按着长姐刚才指的方向悄声游去。
她脑中想起了《奇门遁甲》折痕串起的四个字“生门在水”,便再也没动上岸的念头。
在天擦黑之前,她终于顺着水道游出公府,浑身湿漉漉水鬼一般从后门走回姜府。
……
此后的七年,这段记忆好像被从脑海中挖空一般从未被想起分毫。
直到刚刚,卢家公子的尸身摔在自己面前,颈子上的喷薄而出的血烫得她发抖。七年前盛夏那天每一个细节那样清楚的回归她的记忆,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姜三醒抬头端详崔狸,他有着和七年前遇害男人相似的眉眼。然而即便崔狸的眉骨上劈了条骇人的刀疤,也没有一丝那男人眼中的狠戾。
崔狸的眼中有一种天然的澄澈,和她梦中的云城少年分毫无二。
“崔大人,你去过云城吗?”她问。
崔狸垂下头,脸上神色隐没在阴影里。喉结几个滚落,郁结在心中七年的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当年一定要嫁给凤至?”
姜三醒抿唇不答。
崔狸又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就因为他把你从云城送回密都,路上看上他了?”
姜三醒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若说上个月她可能都还记得这些事,可自从前几天凤府请御医帮她治疗噩梦,她忽然开始忘记好多事情。
崔狸极痛苦的低吼一声,放开撑在墙上的双臂,转身一脚踢散跳跃的火堆。
他背对着三醒,胸膛急剧起伏。
火焰的残光勾勒出他背上密密麻麻的刀伤疤痕,有新有旧。
劈的,砍的,刺的……
年代不一,地点不一,凶器不一……
疤痕的每一条细节涌入姜三醒眼中,便自动在脑海中译成一组画面。
透过这些疤痕,姜三醒仿佛看到崔狸从幼年开始和凶兽厮杀,到少年时和训练有素的杀手厮杀,近七八年不要命的在边境和敌人厮杀。
招招凶狠,他的打法必然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自虐式自杀——不分心防御,不留有后手,只玩儿命的攻击。
姜三醒心尖生出一种痛楚,她忽然觉得崔狸真心有病:他想死,他疯了。
可若大宪男儿都能像他这般疯魔,七年前的屠城惨案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她忍不住走近两步,上前道:“崔大人为国效力,请务必爱惜性命!”
不知为何,崔狸身上刚刚炸起的尖刺瞬间就被这句话捋平了,眼中戾气一扫而空。
许是因为她主动的靠近,许是因为她要自己爱惜性命。
不过他自己心知肚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心里惯着她。
崔狸咧嘴一笑,捡起地上的衣服掸掉灰烬,向后扔到姜三醒身上,心情大好道:“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