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夜雨空萧瑟了一整晚,清早的青雾一蓬浓似一蓬,地面湿漉漉的带着冷硬的寒气,从早持续到傍晚。秋意正酣。
周六最后一节课,苏沉杳望着窗外落了一半叶子的树,依旧傲然挺立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只有冷默不在的时候,她才有往窗外张望的胆量。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
随着放学铃声的响起,苏沉杳这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肖瑶依旧麻利地赶到了苏沉杳的身边,带着防御的眼神守着她,生怕被顾程捷足先登。
“瑶瑶,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写作业,我哥哥明天加班不在家。”
“好啊”两字正待从肖瑶的嗓子眼里滑落出来时,一听到后半句话后,她带着浅浅遗憾微笑地摇了摇头。
等顾程已经不见了人影,肖瑶才放下了守护的姿势。
“沉杳,我先走了哈,有点事。”
“嗯。”
沉杳的脸上天生带着两撇笑意,这笑有时明朗,有时犹豫,有时晦暗不明。
背起书包,她直接从后门出的学校。
五中正经的孩子一般不走后门,只有那些流里流气急着干架或者逃课的学生才从后门走。
只不过这一次,苏沉杳赶时间,她要去学校后面找一家书店。
学校后面的巷子多,路也是七拐八弯适合藏垢纳污。
一边看着手里纸条上写着的地址,一边摸索着前路,她终于找到了旧书店,尚未打烊。
带着欣喜和雀跃的脚步,苏沉杳跨了进去。
收银台站着一个垂着头玩手机的年轻男子,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头都不曾抬起过。完全是佛系做生意,亦或是习惯了门可罗雀的荒凉。
书架上密密麻麻摆着破损的泛黄的旧书,苏沉杳看了后,眼眸亮得像是贮藏在内的珍珠。
从沙里淘金似的,她终于看到了几本残破的诗集。
她将半藏在衣袖里纤纤手指伸了出来,轻轻抚摸着带有霉味的页面。
里面很多诗句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
她满意急了,一双细长的眼睛贪婪地一目十行,想把诗句尽收眼底,又舍不得把这么珍贵的诗句一眼看饱。
在书架前停顿了大概十分钟,苏沉杳走向了柜台。
“老板,这本书多少钱?”
玩手机的那人这才从手机屏幕上拉起死鱼眼般的眼睛,看着眼前甜美的少女。
他的眼睛突然有光甚至入瘾了。
“不要钱。”他的嘴收不拢了。
正从口袋里面掏钱的苏沉杳楞了一愣,抬头看了一眼老板,眼神里全是不解。
“您看,够吗?”
苏沉杳把口袋里面皱巴巴的十块钱放在掌心,抹平了,递了过去。
那男人根本就没有朝书或者钱看一眼,眼神全部落在了小姑娘的身上。他那一寸寸灼热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看个精透。
苏沉杳被这无礼的眼神深深冒犯了,她放下手里的钱,从书店里面跑了出来。
多好的地方啊,只是这老板实在是太恐怖了。
带着一些后怕感,苏沉杳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从后门走了。
没走多久,她就听到不远处嘈杂的声音。
五六个男人不知围着谁。各种脏话不绝于耳。
苏沉杳终于明白老师们为什么会一再强调有事没有别往学校后面的巷子里窜,怎么死得都不晓得。
苏沉杳将身子往墙面后挪着,但是那堆人的声音,她依旧能够听清楚。
围着的那堆人散开了,相互在打着火抽着烟,他们揍人揍到一半需要中场休息。
“听说这小子在五中挺狂的,日天日地,连老师都敢打。”
“狂个屁,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钢筋不坏之身,还不是被我们揍得稀巴烂。我日,一点骨气都没有。他要是硬气点,老子也不至于下狠手。”
这男人的声音像是炸干的猪油渣滓一般聒耳。
可被施暴的人,不管是强硬还是服软,都有被恶打一顿的借口。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一听到是五中的,苏沉杳把头从墙壁上又探了过去。那个跪在地上的男生果然穿着跟自己同样的校服。
只见他低垂着头,屁股坐到了脚跟上,校服胸前那块白色都被鲜血染红了。
单单一眼看去,那个被揍得惨兮兮的男孩子像是被人扒皮抽筋,再起站不起来了。
那几个施暴者对着手机狂笑了一阵又一阵。
“傻逼。”
“孬种。”
“看他以还有什么脸面在五中称王称霸。”
“照片直接发空间。”
“好勒,强哥。”
一番调侃和小憩之后,五六个人又围了上去。
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个直接朝着瘫在地上的男孩肩膀上狠狠踢了一脚。
他倒了下去,嘴里发出浑浊的喘息之声。过了好久,他的手肘撑着地,上半身一点点地挺了起来。
他的身体刚刚矗立直了,又是一脚,他从相反的方向直劈了下去。
就跟一棵被拔地而起倒在地上的树一样,那人再也没有从地上支撑起来的力气了。
苏沉杳害怕地全身直哆嗦,地面上的寒气从裤管下面往上钻着。那个人就那么苍凉地躺在了刺骨的地面。
他是不是死了,所以爬不起来了。
就在此刻,苏沉杳听到一声低沉的冷笑声,清晰明显离她很近。
她抬起眼眸循声望去,不远处确实有个人。
那个人坐在花坛上,一只脚紧绷地倾斜在地面,胳膊随着那条腿垂着;另一只脚踏在了花坛上,手随意搭在了膝盖骨上。
那个身姿是苏沉杳见过的,脸上的那个伤疤,她也见过。
他嘴里不知叼着什么。
应该是烟吧,没有点燃的烟。冷默给人一种抽烟娴熟的印象。
苏沉杳护住书包,朝着他走了过去。
他的脸上带着侵略性的微笑,眼神死死勾住不远处正在抛头颅被洒热血的小混混。那眼神里面是冷漠,是对暴力的欣赏,是一种莫名的兴奋引起的快感。
她从未见过如此残忍,如此广袤无望的目光。
苏沉杳的心尖被这目光刺到了。
她又朝着不远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又爬了起来,生命强劲如野草。
“冷默,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苏沉杳最终鼓足了勇气,凑到了冷默的耳朵旁,用柔柔的声音问着。
冷默嘴里衔着的巧克力棒掉了下来。
他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了他,而且还靠得这么近,她的气息可以轻而易举延伸到他的耳朵里。
他刚刚看得太忘情了,就好像单单用眼神参与正在进行的斗殴事件。
苏沉杳看着他的眼神是平执温和的,与他的南辕北辙。
“要手机干嘛?”
“报警。”
苏沉杳朝冷默靠得更近了,生怕百米开外的混混们有顺风耳会听到似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默将靠近苏沉杳那侧的耳朵稍稍撤开了一些。
“那个被打的孩子是我们学校的。”
苏沉杳没有继续往前侵略他的领空,把两个手像喇叭一样套在了嘴上说着。
“刚刚也有五中的学生走过,他们怎么就没有报警?”
冷默眼里的残忍跟此刻灰蒙蒙的天气融合在了一起,随着天色一起暗淡了下去。
“借我用一下,行不行?”苏沉杳眼里都是请求。
冷默懒散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手机,递给了苏沉杳。
“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死了,你家父母肯定不会放过学校的,说不定把你的尸体摆在校门口天天来闹事,早晚经过的话,多么恐怖。”
苏沉杳嘴里念经似的呢呢喃喃着,手不停地颤抖着,骨头和牙齿也在浮动,110中只拨了两个数字,就被冷默抢走了。
他看着眼前奇奇怪怪的少女,一时不知道是笑她还是亲手揍她。
这就是她报警的理由?
路过那么多匆匆的人,没有停下脚步看看那群混混拳脚下揍的人是谁。大家一贯认为近墨者黑,不过是一群社会渣滓同归于尽,多好啊。
“你直接打120吧,他们揍得也差不多了,不出十分钟就完事了。”
冷默把手机又塞到了苏沉杳的手里。
她接过,报了这边的地址,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上课了?”
在等待的空余,苏沉杳还不忘闲聊一番。
他没有做声。
沉默了大约五分钟,苏沉杳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自从你来到我们班之后,我们班再也没有得到过流动红旗。”
面对苏沉杳的兴师问罪,冷默懒得回答。他根本就不是一名高中生,上个什么学,还不是吴遐私下荒唐闹的笑话。
天暗淡了,离他们不远处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在昏暗的路灯下,冷默的下颚线硬朗犀利分明,他旁边的少女面无表情却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晦涩般的难以理解。
果然如冷默所说的那样,不出十分钟完事了。那群混混像是完成一天的辛勤劳作,手上事情已办妥了,个个脸上都是平整和坦然。
喝彩声,嘲笑声终于停了。
带着难听的脏话,他们正朝着苏沉杳和冷默的方向走了过来。
未成熟的夜空下,那几个流氓的样子模模糊糊的。
苏沉杳心里虽然是害怕的,仍旧举起目光打量着他们渐渐逼近的身影。
突然一只修长冰冷的手落到了苏沉杳的头上。
冷默的大手将她的整个身体勾了过来,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相当爆烈。
苏沉杳正准备挣扎时,冷默对着她微微偏了头,威胁般的语气在她的耳边响起:“你以后要是不想被这群流氓盯上的话,就老老实实别动。”
她停止了挣扎,顺从了。
她是害怕的,那堆人渣打起人来的那股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狠劲让人不寒而栗,就跟退化成了畜生一样。
她静静靠在他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捏着书包肩带。
冷默身上没有烟味或酒味,也没有香味,这具成熟的男性身体正发出荷尔蒙的味道。
少女的心怦怦直跳,除了跟家人以外,她没有这么近地跟一个男性身体接触过。
苏沉杳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成了铁。他的头别开了,故意不想跟她靠得太近。
那群人走近了,朝着他们吹着口哨。
“切,在这里鬼搞什么,出去开房啊。”
“哥们,伤疤不错啊。”
冷默只是把苏沉杳护在了身体里,并没有回复那些混账话。
直到他们走开了,苏沉杳僵硬的身体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她被冷默无情地推开了。
冷默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微动了一下,说着:“以后别来这里了。”
苏沉杳朝他点点头,想要说谢谢,脸胀得通红,似乎燃烧过旺地把嘴封住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冷默站起了身,唇线绷得笔直,一副懒得再开口的神情。
他走了,阔阔的步伐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窄,越来越不清晰。
苏沉杳意识到他已经走远了,她这才松开紧紧捏着书包肩带的手。
在原地愣了半晌,她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飞快地走向那个被扔下的人身边。
他直直挺立着脊背,不管被打趴下去多少次,他依然奇迹般地再次爬起来。
“还挺得住吗?”
苏沉杳蹲了下来,长马尾耷拉在了胸前。
那个男孩被打得脸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颈子跟断了似的,抬不起来了,一头金毛也蔫了。
他垂着的头颅只能看见那厚重的马尾。
他多想伸手去摸一摸垂在他眼前的马尾。
“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再忍忍。”
苏沉杳从书包里面掏出了纸巾,递给了男孩。
他双手跟废掉一般,抬不起来。
苏沉杳掏出纸巾给他擦拭脸上的血,一张白纸巾瞬间噙满了血。
一张一张饱吸了眼前男孩子血液的纸巾被扔到了一旁。
纸巾用尽了,苏沉杳从口袋里面拿出了手绢递到了男孩子的手里。
他紧紧拽着,在这浓厚的血腥味里,他闻着自己,也意外地闻到了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多么想抬起头看一眼面前的少女。
男孩耳朵里只有她的声音,眼神里只有那晃来晃去粗大的马尾。
“我叫万壑,高二6班的。”
苏沉杳隐隐约约听到男孩子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像发不出来似的。只有粗喘的破碎不堪的气息。
不一会儿,救护车开来了。
苏沉杳马上闪到了一边,怕妨碍医务人员。
直到救护车开走了,躲在一旁的冷默才走开。
“自找麻烦。”他自言自语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