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军机大营。
一个军官笑道:“你们知道吗?咱们侯爷的小媳妇今儿个当街亲我们侯爷了。”
军官和整天舞文弄墨的文官不同,他们大多是穷苦出生,没上过什么学,都是粗人。
谈起这些个风月之时,眼里闪着不加掩饰的光。
前些日子,私下里那些个风言风语,说什么长宁侯一身英名,如叫一个没规矩的小女子哄的言听计从,沉迷女色,可叫他气坏了,
“真的?”另一个军官嘴角擒着暧昧的笑,“咱们侯爷这小妻子可太有意思了。”
“就是,”军官搓着手,“咱们侯爷这些个年身边也没个知心知热的人,偏自己他不急,可愁死我了,咱们军护人也没那么多讲究,我瞧着这小妻子比那些个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闺秀好多了,配咱侯爷正好,嘿嘿。”
恰好走到大帐外的韩景誉:“……”
有些耳热。
这没法见人了!
韩景誉摸了摸鼻梁,好像有点明白,那鬼灵精打的什么主意了。
以往背地里听到的流言都是暗暗嘲讽,如今这走到哪,旁人都憋着调侃的笑问他,什么时候把小美人娶回家。
其实他活到这个份上,早就看透了人言这种东西。
虽然不甚在意,心头竟然像是被滚烫的炭火烫了一下。
这小丫头,还能反过来替他考虑了。
他转了身,出了大营,踩着脚蹬翻身上马,朝东边看去,低垂的夜幕下,隐隐可以看见尚书府的一角高啄檐牙静谧在夜空中,弯了弯唇角。
好像早点娶回家也不是不可?
他侧头吩咐韩宝,“给尚书府送个拜帖,时间吗,”他弯曲了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就在月末公休吧。”
自上次挑明了事,又下了圣旨,钟东霖一直避着他,除了朝堂公事,俩人还真没私下单独说过话。
应该--消气了吧?
韩宝了然的笑,似是自言自语,又是韩景誉能听见的声音,“长宁侯府也是时候该添位为小公子了。”
韩景誉:“……”
乜他一眼,“…连你也笑本候,老不正经。”
韩宝:“……”
--
清早,钟东霖收到韩景誉的拜帖,脸当时就臭下来,心里一阵梗塞。
原本好意陪她用早膳的钟语芙就跟着遭了殃,双眼怒瞪圆,“一天到晚的,也没个女儿家的样子,像什么样子,给我抄上十遍《道德经》。”
可恨她如今要日日出门子去学院,连禁闭都关不得。
钟语芙:“……”
我做什么了?
罚抄十遍,这不是要人命吗?
见钟东霖怒气冲冲的,求生的直觉叫她闭了嘴,“知道啦。”
钟东霖接过侍者递过来的帨巾,擦干净手,临走之前又默默补了一句,“一个月内交给为父。”
钟语桐笑的幸灾乐祸,“阿姐,你怎么得罪爹爹了?”
戚薇琳心里了然,嗤钟语桐,“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少管。”
“就是,”钟语芙盯着她齿缝里头缺了一块的牙,“还是把牙长齐了再说。”
钟语桐:“……”
---
这边的学院开的顺利,钟语芙咋摸着可以就势开分院,开芙蓉月商号这件事也可以提上日程。
毕竟女子要独立,只有思想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实在在的营生手段。
手里有钱才是真的呀!
开书院只是第一步试这些男子的反应,如今朝臣的声音畏惧韩景誉的权势,天子的威慑,被压下去,她反倒不知道这些人在心里真实的声音。
世家把持的不只是朝政,上京繁华街道的铺子,最挣钱的营生也几乎把持在这些世家手中,比起开女子学院这种长期才能见效的风化,这就是瓜分实实在在的利益了。
钟语芙为谨慎起见,决定一开始避开锋芒,从最不起眼的东西着手。
她以往经手的生意都是数倍以上的,越是这些基础的东西反而不了解,于是她立刻想到了储策。
--
营帐沙盘里,高高矮矮的坡上插着各类旗帜,韩景誉手撑在沙盘边上,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关雎要塞,和几个副将讨论着秋日里发兵往边关的路线。
几人正讨论的热烈,守门的亲卫兵来报,“侯爷,有人要见您。”
韩景誉漫不经心的应声,“谁?”
下属:“是侯爷未来的夫人。”
韩景誉抓着沙盘檐的手紧了一下,反问了一遍,“你说谁?”
“你小妻子来了!”
“你小妻子。”
“小妻子。”
倒是三个下属同时笑出声,又齐齐告退。
韩景誉:“……”
他笑的有些无奈,若仔细分辨,眉梢微微上扬,还有一丝得意。
谪仙般清冷的人,终于沾上了一丝人的俗欲。
韩宝拳头抵上唇,掩了唇边笑意,这世上,能叫不假辞色的韩景誉笑开怀的,也只有钟家大姑娘了。
这门婚事,当真是订对了。
韩景誉亲自撩了帘子出门,远远的便看见骑着马在大营门口的钟语芙。
日头大,她小脸红扑扑的,鼻尖几滴细密的汗,在阳光下闪着透亮的水光。
他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指挥士兵牵了她的马下去马鹏,“快进来歇歇。”
刚刚三个下属掀了帘子一角,三颗脑袋排成一排,透过缝看钟语芙被韩景誉引着朝大帐走,喟叹一声。
“乖乖,这也太好看了。”
“难怪能叫咱侯爷都都动了心。”
最上头的将军一脚踹了最下头的马照将军屁股一脚,马照整个人就从帘子里滚了出去。
韩景誉:“……”
钟语芙:“……”
马照再回头,帘子缝上哪还有人头?
他憨憨的挠了挠头,就见俩人人模狗样的出来,朝钟语芙斯文的作揖行礼。
“马照头一次见未来夫人,这有些紧张。”
“马照是个粗人,夫人别紧张。”
钟语芙:“……”
她大方的朝三人施施然一笑,“无妨,各位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不讲究这些虚礼。”
啊啊啊啊,她们的夫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点都不嫌弃他们粗鄙。
目送钟语芙进营帐的目光更加虔诚,不惜去炊事班嗣厨那里嘱咐,“快,有什么特别的好吃的,女儿家喜欢的都送去主帅营帐。”
嗣厨挠头,这军营里哪有精致的吃食?
便是主帅,也无非就是肉类多些。
对上三人瞪圆的眼,“……我试试。”
钟语芙还是第一次来营帐,虽是主帅营帐,里面的陈设很简洁,外头一个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书,一张用茶的小几,四周摆了蒲团,里头就更简单了,只有一张床榻,被子叠的平整,连个褶皱都没有。
韩景誉见钟语芙很认真的打量他的内室,目光从她粉扑扑的小脸上移开,垂下眼皮,跪坐到茶桌问,一边找出茶饼,一边剥问,“大热天巴巴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钟语芙也打量完了,跪坐到他旁边的位置,笑嘻嘻道:“我想把开女子雀市的事情提上来,但是对这一块不太了解,想问你手底下有没有能人。”
韩景誉只略思索了一下,流畅性感的唇又翘起一丝弧度,是个别致的路子,也难怪天子愿意放了她这块肥肉,还和她做交易。
他道:“我手底下有个总管铺席商队的总管,名叫储策,草根出生,是个有能力的,我将他给你。”
问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最帅--有求必应。
钟语芙漂亮的星眸里闪着水瑞的光,灼灼看着韩景誉。
而韩景誉朝账外吩咐了一声,叫人去喊了储策来。
再回头坐过来的时候,钟语芙眼里的热度还没褪去,瘦长好看的手撑着两边肉乎乎却精致的腮,烟纱袖子堆在手肘处,露出来的两截皓腕纤细凝白似嫩藕。
外头灼热,有蝉在树上咕咕鸣叫。
大帐里头清爽宜人,茶桌又狭小,习武之人耳目本就远胜于常人,这安静的环境里,韩景誉听进她浅浅的呼吸声。
垂下眼皮,用热水洗杯冲泡茶饼,眼尾的余光里,那嫩藕似的一只手随意撑在桌子一角,根根修长分明,笔挺的像象牙筷子似的。
指甲休的圆润修长,透着淡粉的肉,上面点了白色芙蓉花,中心一点嫣红。
这大帐有点热是怎么回事。
--阖该用点冰了,他想。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韩景誉收了视线,冲了两杯茶。
钟语芙手朝其中一杯伸过去,韩景誉伸手盖住茶碗,“等一下,还有点烫。”
钟语芙手又缩回去,扒着小几的辺,九尾步摇簪上的珠子轻轻叩击。
一息时间,韩景誉将茶盏端过去,“好了。”
钟语芙抬手,指尖触到杯壁的一瞬,茶杯一歪,溅了一手的水,茶杯在小几上蹦了两圈,又落进韩景誉的手中。
“烫着没?”他说着,拿起白皙的帨巾,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擦拭水渍。
“很凉了,一点也不烫。”钟语芙回。
他垂下头,细致的将指缝,指甲窝的水全部擦干。
柔弱无骨的手捏在掌心,柔软温热透过肌肤,渗进血肉,迅速在四肢百骸蹿流,心脏惊的重重抽了一下。
女孩子的手怎么这么柔软?还跟小时候那个粉团子是的。
他拇指扣了抠,将她整只手都扣在掌心,拢到宽大的衣袖里。
是长大了,手都能撑满他掌心了,他想。
钟语芙:“……”
他常年握兵器,掌心有薄薄的茧,粗粝的手指扣在掌心,揉捏,有点痒痒的。
她掀起一只眼皮,用余光看过去,就看见韩景誉肩背如松如竹,挺的笔直,精致的脸部线条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几上流淌的水渍。
又淡定的用帨巾漫不经心擦着水渍。
他的表情太过正经,以至于钟语芙十分怀疑,衣袖低下到底谁的手指扣扣柔柔的摩挲。
五指还插·进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这这这这,这人也太能装了吧!
钟语芙亦强做淡定,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轻呷,心脏跟着噗通噗通跳。
他的手怎么这么烫人呢?
余光里,一片阴影忽的从头上罩过来。
她眼珠子一转,就看见韩景誉的脸凑了过来。
“侯爷,嗣厨新作的苹果酥,属下端给进来了哈?”
被指派过来送点心的是马照,他的声音在帘子门口响起来,两人立刻转了头各自分开,收了手,不约而同的握上茶杯。
“进来。”韩景誉声线看似和平常一样淡漠,若是熟悉他的人会听出来,这声音较之平常略沉。
--隐隐带了一丝怒气。
马照献宝似的将棋盘里的小食摆上去,还一一坐上去,浑然没察觉到,韩景誉微微弯曲的手指,一直敲着小几。
马照正口若悬河的功夫,储策也到了。
韩景誉:“……”
--
储策听了钟语芙的意思,很快做出决断,带了她去不那么繁华的街道上查看。
这边的铺席逼仄,尺寸之地的地方,药铺,棉布,杂货,水饭,干脯皆有,腐臭污物随意扔在道上。
天气炎热,尺寸大的水饭铺席,烧炉上架了一口大铁锅,热气汩汩冒着,青白烟雾里,男子腰身粗犷肥圆,热气将他黝黑的皮肤蒸出一层薄红。
上身只着了一件短袖直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汗味就着锅里的敖肉飘过来。
钟语芙下了马,似是要朝汉子走过去,储策抬手,“大姑娘,我去吧。”
钟语芙摇摇头,“没事”。
走到菜头面前,客气问,“菜头,这一秤杆肉几两银子?”
那汉子听见这数字,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又见钟语芙衣着华丽,这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里的人,笑着反问,“几两银子?”
“那么贵谁买的起哦,”他笑的粗犷,“我王二卖东西童叟无欺,一秤杆二十三文。”
钟语芙咋舌,味满斋的一盒点心都要二两银子,这里一条肉却只要二十三文。
这能赚钱吗?
储策看出她的疑惑,给她解释,“一杆新鲜的肉市价在十八文,他们用的肉多,且挑的是猪身上最便宜的部位,大概在十二文,刨去缩水调料的部分,一杆肉的净利大概在九文。”
钟语芙看着大锅里的肉,快速算了一笔账,压低声音惊呼,“那他这点子收入,能养活家中人吗?”
储策回:“贫民的生活都这样,一家子一年的嚼用在一两半,够了。”
“这条街差不多都是这种状况。”
钟语芙指了肉,“菜头,来一杆。”
储策见她真的拨了肉来吃,大惊,“夫人,不可。”
“无事,”钟语芙嚼着肉回,“味道竟还不错。”
见她真吃,储策揉了揉跳动的额头,要是侯爷知道她吃这些食物,也不知会不会把他砍了。
钟语芙又转了几家铺席,这才回了书院,边和储策交流,边磨府抄奏报。
正商议着细则,绿萝来报,闵柔公主来参观书院。
钟语芙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还是搁了笔去迎接。
闵柔公主正被这边的女夫子引着,走在廊下,一间间参观。
钟语芙到的时候,闵柔公主正在音律室停住,萧亦晗跪坐在琴边,缓缓音符从他指尖流淌。
旁边,方凝如拨着琴与他合奏。
两人合奏的是梁祝。
钟语芙走过去,正要出声,闵柔却抬手打断他,直到一曲终了,又转了方向,并未进琴室。
她乜一样钟语芙,笑的有些嘲讽,“钟大姑娘还真是兴办女学的好料子,连状元郎都不顾在署衙坐值,埋在这书院安心教习。”
这话说的!
钟语芙很无语,在朝中,一人领多个部分的差事是常事,就像韩景誉,他至少统领了五个署衙部门,像萧亦晗,虽说是皇帝亲点的状元,但是他没有根基,表面上领了两个署衙的差事,但其实不过是闲职,办写鸡毛蒜皮的事。
书院这边每五日才有他一堂课,压根不耽误他在朝中争权夺利。
怎么就埋没了?
反正如今她顶着长宁侯夫人的头衔,钟语芙于是也不客气,“公主此话并无道理,萧大人是自愿来这边教习贵女的,响应的乃是陛下的号召。”
“刚刚和方姑娘示范的合奏讲究的就是一个……”
萧亦晗磁性的声音成了这场谈话的背景板。
俩人对视一会,却是闵柔公主先败下阵,她噗嗤笑出声,似是刚刚的剑拔弩张不存在过。
她手穿过钟语芙的臂弯,亲昵的挽着她,“本公主刚刚和你说笑呢,你也太不经逗了吧。”
她又一副天真和蔼的做派,“其实啊,我觉得兴办女子学院这件事真是好事,我也想来这边上课,钟院长,能否给个名额通融通融?”
见她让步,钟语芙也不好再和她僵持,“您是公主,我是臣,做臣子的,哪有反驳公主的道理?”
“再说了,这件事,能给你做主的是皇上,也不是我。”
闵柔公主轻轻摇着美人扇,“那就说定了,本公主现在去找皇兄去。”
--
送走了闵柔公主这尊大佛,钟语芙揉着额角回了自己办公的院子,又继续和储策磨雀市的奏报。
待终于磨完,日头已经西斜,钟语芙又叫储策帮他留心可以在旁的州县兴办女学的人选,这才放了人。
储策出了屋子,转角,方凝如正好从对面的方向过来。
两个方向的风吹起疾步走动的衣角,前摆似浪花相撞了一下又分开。
储策后退了一步,做了一揖,“在下鲁莽了。”
储策脚步收的及时,方凝如并未感到自己被冒犯,回了礼,“无妨,是我走的急。”
储策后退到一旁,叫方凝如先过去,自己才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方凝如走进室内,邸抄奏报墨迹完全干涸,钟语芙正收起来,笑盈盈看向她,“好一曲《梁祝》,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徘徊。”
方凝如窘迫的红了脸,“你都听见了?”
她就知道,不该跟萧亦晗合奏,偏他说的一本正经,既担了夫子的名,阖该对学生尽职。
“我不仅听见了,我还看见了,”钟语芙斜着手撑着额头,“闵柔公主要来女子学院,刚刚陪着她在学堂转了一圈。”
方凝如抱着琴谱的本子僵了一瞬,旋即又挥去那种属于女子的第六感。
公主啊!
云泥之别。
钟语芙和方凝如一道出屋子,朝学院外头走,边随意问道:“你这婚期越来越近了,嫁妆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你给的银子多,足够我风光大嫁了。”方凝如笑,“我婆婆在这上头还真是没挑出错,比他家的聘礼还多呢。”
钟语芙点点头,萧家没有根基,只靠俸银能有多少,笑回,“等女子雀市开了,你投上一股,保准你以后也是个肥的流油的官太太,对了,快到月底休沐了,你准备干嘛去啊?”
书院这边的休沐随朝廷官员的休沐走,初一,十五,月末。
“我婆婆想去奉贤上香,叫我一道呢。”方凝如压低声音,面颊惹上红晕,“说是那边的送子观音庙很灵验。”
钟语芙眉心跳了一下,这还没嫁,就就就想着抱孙子了?
她有点难以想象,方凝如大着肚子的模样。
揉了揉额角,“燕山的风光不错,去逛逛也是可以的。”
方凝如问:“那你要一道去吗?”
“我就不去了,”钟语芙说:“那日我家有客。”
方凝如撞她胳膊笑问,“是呀?”
钟语芙:“长宁侯送了拜帖来府上。”
方府和尚书府在两个方向,钟语芙上了马,方凝如山了马车,往两个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