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人是群居动物,所生存的世界有两部律法。
一是朝廷颁布,白纸黑字的三尺律。
二是礼法教化之下的道德律法。
第一条律法好办,它有一个明确的统一标准依据。
礼法教化是一张细密的网,人人自小听着礼法教化长大,若是有人不守规矩,便是异类,必然招来旁人的斥责,如此,旁人看了,也不敢不守礼法教化,守着规矩。
有时候人们恐惧的不是规矩本身,而是打破规矩之后被当做异类的眼光,以及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便是这个道理。
虽然钟语芙厌恶这些规矩,但是平心而论,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
钟东霖见惯了朝堂风云诡谲,于他而言,雷霆雨怒皆是君恩,钟东霖应该尚能在接受范围内,他考虑更多的是政治结果,必要时还能给自己以指点。
但是戚薇琳这个身在后宅之中的妇人便不一样了。
她心里未必瞧得上规矩,但是她活在后宅女眷这张细细密密的网里。
如果可以,钟语芙最不想牵扯的就是家人,她最想要的,就是戚薇琳可以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钟语芙已经做好了被她叱骂的准备,亲自去味满斋买了她最喜爱的透花糍。
糯米用倒垂反复捶打上千下,直至呈半透明状,包上被糖腌渍成粉红的牡丹花做陷,到锅上蒸熟。
瓷白似雪的糍糕映出一点绯红,似雪染红梅,霎时好看,故而叫透花糍。
吃进口中软糯易化,戚薇琳最钟爱的便是这道点心。
抬手阻了女使请安,钟语芙长长吁一口,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如今的她,最不怕的就是戚薇琳的唠叨责骂。
以前年龄小,每回被戚薇琳唠叨都嫌烦,忍不住要杠上两句,如今死过一次,最怕的不是她的责骂,反而是上一世后来的戚薇琳,什么情绪都憋闷在心里。
指尖勾起帘子,放轻脚步,绕过曲折花鸟栖木屏风,戚薇琳端坐在靠窗酸枝几案前,左手边是一摞拜帖,右手里执着羊毫笔,低着头,似是在写拜帖。
一端放置了一盏云纹桐油灯,微风透过摘窗吹进来,灯芯的影子在戚薇琳的脸上轻轻摇晃。
神色专注,倒不像是被自己气出一头的样子。
钟语芙有点意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有暗纹的橙心纸上,簪花小楷列出一串世家大族的名字。
“阿娘,做什么呢?”
戚薇琳正沉浸在思考里,听了钟语芙的声音才回神,抬起头,掀起眼皮,眼里有意外,“芙儿,你回来了?用过膳没?”
她眼角有两道轻轻的褶痕,笑起来的时候会更明显。
还跟自己笑,且神色不似做假,钟语芙愈发奇怪。
“用过了,”她拎起素纸包糕点放在戚薇琳面前,“阿娘,新买的,你尝一尝。”
戚薇琳垂下眼皮,细麻绳扣的桑皮纸包装上,味满斋三个字笔挺工整。
“豁,我家芙儿现在董事了啊,知道关心阿娘了。”
钟语芙赧然,她确实是个让家长头疼的孩子。
戚薇琳搁了笔,沉入笔洗,就着钟语芙递过来的浸了水的帨巾擦去手上的墨香,钟语芙已经解了包装,放进白色的骨瓷盘中。
她拿起来一个放进嘴里,小口吃着,眉梢眼角都是惬意,唇边泛起梨涡。
钟语芙恰好继承了她的一对梨涡,一个模子刻出来是的。
钟语芙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阿娘,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流言?”
女眷比之男性,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更多,她这般出挑,那些人说出来的话也不可能太好听。
柔软的透花糍含在唇舌间,清香四溢,戚薇琳唇边缓缓绽放出笑,吞下透花糍才出声,“你是说你兴办女学的事?”
钟语芙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戚薇琳有她这样的女儿,还挺不幸的,她想。
说话声断了,屋子里就安静下来。
一息之间,钟语芙听见戚薇琳鼻息里喷出的一点笑意,“干嘛耷拉着头,怕我骂你?”
这实在出乎钟语芙的意料,她抬起头,不确定的问,“你不骂我?”
戚薇琳乜她一眼。“你要兴办女学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钟语芙诚实摇头,“没有。”
“那不就得了,”戚薇琳道:“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那我不如接受,再说了,如今外人给你的压力已经足够大,我作为你的母亲,当然是应给给你支持,同你一致对外,这才是家人存在的意义。”
钟语芙提着的心,忽的像是有温热的泉水流淌而过。
戚薇琳又抬手拿了几上名册过来,“哝,你阿娘我也不是吃素的,这是与我交好的世家夫人,有利益纠葛的,有单纯交好的,我倒还能说上一些话,响应你问题不大。”
--这这这,是在出乎意料,钟语芙感动的想哭!
眼里涌上一层薄透的水雾,“阿娘,你不觉得我给你惹麻烦吗?”
“你把阿娘看成什么人了,”戚薇琳揉了揉她脑袋,“见利便举,见麻烦就躲的,那是外人。”
“家人的意义就是,光耀门楣也好,跌落尘埃也罢,家人永远和你站在一线,一致对外。”
“阿娘,你真好。”
钟语芙拱进戚薇琳怀里,眷恋的赖着她。
戚薇琳抚抚她脑袋,“嗨,你现在都是朝廷命官了哈,可别哭鼻子。”
“再说,我真心觉得,兴办女学这事不错。”
她目光越过摘窗,落在外头挂在夜空的圆月上,眼里有了笑意。
天知道,她还未出阁的时候有多讨厌这些规矩,到成了婚,她成她母亲的样子,再用这些规矩来束缚她的女儿,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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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语芙原本估摸着朝臣也会反对改制女学,毕竟古往今来,但凡是改了祖宗规矩的,保守党必然要闹上一闹,没成想,翌日,朝臣上竟无一人上折子反对,似是没有这件事。
她精心准备的辩词竟是一句也没用上,她咂摸了一下这件事,回过味,能叫那些子个人闭嘴的,定然是长宁侯韩景誉。
她喟叹--权势当真好用!
事情远比自己所预想的顺利,于是她甩开袖子,轰轰烈烈进入筹办女学的事。
摆在当前的首先就是选址,和天子讨价还价之后,钟语芙选了紧挨着国子监的一处好院子。
又拜到工部,请了最好的封人重新设计改造,好方便女郎们上学用,又点了最好的匠人施工。
细细安排好了这些事,她又拜访了国子监的山长,当世大儒李思淼,悉心听取了不少的意见,并定下了女学的课程。
涉猎音律,夫乐礼仪,经史子集,心学,朱理学,骑射。
钟语芙原本想请李思淼出山,亲自授课,却被他一口拒绝,倒是推荐了她的妻子徐瑾,又亲自修书,推荐了钟语芙的女子学院。
钟语芙见了徐瑾方知李思淼的用心,徐瑾才学高深,思想前卫,但为人又很风趣,真正是被埋没在后院的。
忙着这些事的同时,她又叫方凝如编了一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叫茶楼,戏楼,天桥的伶人传唱。
毕竟大楚的女子受了上百年礼仪教化的影响,女子无才便是得,丈夫便是自己的靠山,她们做男子的附属品太久,许多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她怕女子们畏惧世俗的眼光,众人的口水,没人敢来学院报道。
那她的一腔心血便要付诸东流。
方凝如是个有才的,编纂的话本子里,不仅有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塑造的女主人更是公博学多才,心思灵巧,这才惹的男主人公对她深情不移。
如此,在多方面的努力之下,女学之事即便是在民间,也成了一种潮流。
在这种声音之下,鸿文馆的擢考的日子也来了。
令钟语芙没想到的是,状元郎萧亦晗会来,赵启绪会来倒是不出乎她的意料。
他一直有一颗怜惜女子的柔软心肠,这点钟语芙是知道的,否则上辈子,怕是早就在别院的时候就该和苏婉退婚了。
可惜苏婉眼瞎的厉害,费尽心机,一心扑在韩以骁那种人身上。
虽然她上辈子挂的早,但是估计苏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韩以骁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更何况还有方凝如和她阿娘,估计都不会给苏婉好日子过。
只是赵启绪如今还未下过考场,没有功名在身,并未参加擢考,似乎是来凑热闹的,钟语芙便也只好装作不认识。
擢考的课题主要是由徐瑾定下的,品评的都是国子监的夫子。
这华丽的阵容引的如多秀才儒生报名,差点没挤破头,最特别的是居然还有一位盘了发的妇人报名,钟语芙一问才知,原来她曾经是宫中的教养姑姑,后来到了出宫年龄才被放出宫嫁人,也曾在世家大院教过姑娘。
钟语芙喜出望外。
擢考第一局是出一个固定题目,俩人以此作诗相较,胜者留,败者去的方式,趣味性十足,很能挑起选手的胜负欲和观众的情绪。
好巧不巧,这位妇人抽签对上的就是蒋寒,蒋寒惨败,第一局就被踢出了局。
这轮擢考,一共留下了四位夫子,萧亦晗这个状元郎赫然在列,那位曾经的教养嬷嬷也实至名归的拿下第四名,顺利的成为一名夫子。
方凝如羞涩的低下头。
到了七月里,历经两个月的时间,书院改造好了,在茶楼日日上演的故事里,女子入学也成了一件不是那么奇怪的事,学院的招生也正式开始了。
虽然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但是钟语芙还是紧张的一夜未睡,天还未亮便点着灯火起床梳妆,用了早膳匆匆乘了马车到书院,刚下马车就看见方凝如的马车,在刚刚露出尖的晨光中而来。
俩人眼睛恨不得长在门口,巴巴望着路口的方向。
在第一辆马车,第二辆马车皆是路过之后,俩人愈发忐忑,来回踱着步,到了辰时两刻,钟语芙看见,赵启绪骑着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并肩,似是朝书院这个方向来。
帘子掀开,一张稚嫩青涩的脸露出来,有些忐忑的问,“请问这里是招收女学生吗?”
钟语芙那个激动啊!
这不是赵媛可吗?
“招,招,专门招女学生。”钟语芙激动的有点打结,热情的靠近马车,亲自扶赵媛可下车。
被钟语芙的热情感染,赵媛可的紧张不安褪去,扯开弧度笑起来,里头缺了的一颗牙豁口很明显。
嗨,她牙还没换齐。
钟语芙亲自给赵媛可办了入学手续,之后陆续有马车停在书院门口,到了辰时正,各色马车竟是将书院的门都堵了。
一天下来,钟语芙足足招到了117名学生。
虽然和国子监不能比,和大楚170家书院比起来,这个数目小的惊人,钟语芙还是开心的夜里都睡不着。
三日后,是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这日也是钟语芙的及笄礼。
她央了戚薇琳将及笄礼放在书院里办。
清早起身,她便收到韩景誉差人送来的礼物,一支花枝状描金点翠鸟羽很是漂亮,看着就非凡品,并还有一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
在学院里朗朗的读书声中,徐瑾做赞者,净了手,用帨巾擦干水渍,拿起一只花枝状描金暗影点翠簪,用笄惯之。
宾盥之后便是初加,几位正宾轮流对着钟语芙吟诵祝词,一拜,二加,二拜,二加,三加,三拜,置醴,及笄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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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语芙在诗词理学上是个短板,着实没什么可教旁人的,好在她善骑射,这日开学头一天,最后一堂课,正是她的骑射课。
宽大的校场上,夕阳向晚,正是一天中阳光最漂亮的时候。
晚风拂起年轻女郎们飘逸的香纱,皎洁如玉的面庞,婀娜有致的柔美身段,艳丽胜过天边云彩,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惹的国子监的学子们伸着头看过来。
像钟语芙这般从小骑马的闺阁女子,满上京找不出第二个,初初上马皆有些惧怕,压根不敢走。
钟语芙耐心教了一些要领,见她们面上仍旧都是惧色,颇为排斥,钟语芙打了马跑起来做示范。
她狠狠抽了马腹,马飞速奔腾起来,径直奔到校场旁边的一座山坡上。
马蹄又蓄力纵身一跃,飞过断口,连人带马跃入空中,猎猎劲风鼓起她的云香纱,如一朵绚烂的花盛开在空中,橘色的夕阳在侧脸。
恰巧,穿了常服过来巡查的天子,韩景誉和随行考察官员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这一幕,
一群人的心跟着紧紧提起,横跨断口的这一幕被无限拉长,到连人带马安稳落地,众人的血像是被一盆火点燃了,灼灼落在钟语芙面上。
钟语芙看见一身常服的天子和韩景誉,打了马过来,韩景誉偷偷给她眨了一下眼,钟语芙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又快速隐下去。
钟语芙带天子在学院里转了一圈,他颇为满意,高兴的走了。
送走了天子,钟语芙想起来清晨韩景誉差人给她送的那些女儿家玩意,朝他勾勾手,“景誉叔叔,你过来。”
韩景誉当她是有什么事,吁了马,靠近一些,两只马头近的靠在一起。
钟语芙又大又圆的杏眼落在韩景誉细长的眼尾,上身微微倾过去,似樱桃半红润的唇若有似无的擦着他雪白的耳廓。
“韩景誉,我及笄了,可以嫁人了,所以,”她细细勾了声音,“从今日起,你要学着将我当成你心爱的女子来看。”
她脸朝前近了一分。
少女的唇那样柔软饱满,含着湿热气,像羽毛轻轻在脸上刮了一下。
韩景誉握着缰绳的手攥紧,淡淡青筋跳动了一下。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是炸了一颗烟花。
掀起眼皮,钟语芙已经打了马跑远了,纤细的颈子朝后转了一点弧度,他看见她半张侧颜,笑颜且娇且媚,眼波流转。
咯吱笑声如银铃。
韩景誉一时怔住,痴痴盯着她娉婷摇曳的背影,连打马都忘记了。
少女配大叔,大叔自己是被人艳羡的那一个。
这极有情趣的一幕,落在下学的国子监学生眼中,他们道:
“娶妻当娶钟语芙这般有野趣滋味的。”
“女子入学,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