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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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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第 31 章

    ◎(2003)顶多喝交杯酒而已。◎

    叶词找不到呼吸了。

    他舌头受伤的地方结了小小的疤, 探进来,沿途所经之处不只令人晕眩酥麻,还有疤痕细微的异样感, 刮舐时引来强烈刺激, 使人在沉醉与清醒之间拉扯,不得其法。

    叶词的手腕抵在梁彦平肩头,力气薄弱, 太久没跟他接吻, 上回不算,这会儿唇舌交缠, 却是一种微妙的陌生,没有以前亲密炽烈的滋味了。当然, 五年半的隔阂,大家都变了很多, 怎么可能还是从前的那人呢。

    叶词感受到的是一个崭新的梁彦平,这个梁彦平身上带着她不曾参与的人生阅历,在异国求学、创业, 赚取成功, 发生过与她无关的情爱,被别的女人倾慕、眷恋。现在的他更加成熟强势,也更懂得权衡利弊,这一秒可能动情,但下一秒就会抽离,恢复理性。

    这样的梁彦平让叶词失去掌握,于是有些茫然。

    他对她到底什么感觉,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不确定, 不知道。

    「咚咚」两下叩门声响起, 服务生端着果盘进来。

    叶词瞬间清醒,想要撤离,谁知他却没有丝毫避嫌的意思,只是顺势把头转向另一侧,依然吮着她的嘴唇没有松开。

    服务生推门一愣,似乎倒吸一口气,然后假装看不到,低头放下水果就走。

    叶词脸颊飞速涨红,睫毛乱颤,这才有了挣扎,匆忙把他推开。

    梁彦平大好的兴致被打断,睁开眼眸看着她,倒没说什么,泰然自若般回到原位,双腿交叠,胳膊搭着木椅扶手,掏了支烟点上。

    叶词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巴。

    梁彦平转动圆桌,把果盘转到她面前,又将她刚刚喝过的碳酸饮料拿走。

    “吃水果。”他说:“别喝饮料了,里边全是色素和防腐剂。”

    叶词问:“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梁彦平面无波澜:“在你嘴里尝到都是甜的,你说香精和糖分有多重?老爱吃这些垃圾食品,难怪你个子长不高。”

    叶词瞪大眼睛恶狠狠剜他。

    梁彦平抽了会儿烟,转头瞧着,声音放软:“没关系,矮子有矮子的好处。”

    “会不会说人话,能换个好听的词儿吗?”

    他莞尔失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这样行吧?”

    叶词转头望去,发现他笑起来眼尾浮现一条很淡的纹路,显得异常性感。

    “梁彦平。”她说:“你老了。”

    “你也不如小时候可爱了。”他抬手,温柔地将她发丝别到耳后:“以前很会撒娇,黏在人身上像个挂件,嗲声嗲气,爱吃醋,占有欲特别强。”

    叶词笑笑,推开他的手,挑眉道:“你再去找个不谙世事的嫩妹呗。”

    梁彦平没有搭话,默然看她许久,眼睛像夜一样深,望不到底。

    “叶词。”他淡淡开口:“那天我就在想,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闻言她表情微滞,随即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头。”

    “也不怀念吗?”

    “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叶词面不改色,沉静得像一片冰湖:“我很珍惜生命,生活永远是现在和将来最重要,因为看得到希望。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沉溺于过去,而我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情没什么兴趣,耿耿于怀只会自讨苦吃,不是吗?”

    梁彦平默然听着,半晌后点点头:“你说的对。”

    两人各怀心思用餐,叶词已无饮酒的兴致,老老实实吃菜,喝汤。

    不多时,梁彦平买单结账,从酒楼出来,上了车,他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扫两眼,告诉叶词:“我同学来津市,现在在夜总会等我过去,你要一起吗?”

    她说:“你的同学我也不认识,去干嘛?”

    梁彦平面无波澜,随意般开口:“王林祥,你应该见过。”说着稍作停顿:“在北都的时候。”

    叶词从后视镜里与他视线交汇,仓促的一眼,匆匆别开。

    她不吭声,算默许,梁彦平径直开车赴夜总会。

    金鼎王朝是津市最大的场子,一入夜,灯光酒色红绿相映,气派的招牌闪得像钻石,才晚上八点过,门口停满进口轿车。王林祥出来接人,看见老同学,当即张开双臂准备上前拥抱,这时又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不由得愣住。

    “彦平……叶小姐?”

    叶词朝他点头笑笑。

    王林祥揽住梁彦平的肩,手掌拍两下,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似询问,又似调侃。

    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他带黎小姐出来聚餐,大家还说等着喝他喜酒,谁知现在身边换成叶小姐,精彩精彩,稀奇中透着古怪的合理,却不知中间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看两人举止并不亲密,又不太像旧情复燃的样子。

    “春节怎么跑到津市了?”梁彦平问:“不用在家陪太太?”

    王林祥挥手叹道:“别提了,大过年非跟我吵,为点鸡毛蒜皮闹得不可开交,谁耐烦听。这不和两个单身的朋友开车到处玩儿。”

    梁彦平问:“你们今晚住哪儿,我帮你订酒店。”

    “不用不用,都安排好了。”

    叶词安静走在一旁,没有当年叽叽喳喳挽着梁彦平蹦蹦跳跳的影子。王林祥暗自感叹,岁月不饶人,大家都变了。

    走进夜总会,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梁彦平不着痕迹抬起胳膊,虚揽着她,隔绝陌生人的碰撞。

    到卡座,两位青年男子抬手打招呼,身旁各坐着一位妩媚性感的漂亮姑娘,低胸装,小蛮腰,白皙长腿,妆容艳丽,五官姣好。

    这边刚坐下没一会儿,那边倒酒,女孩与青年嘴对嘴喂了起来。反正出来玩互不相识,他们并不在意旁人的观感。

    而王林祥却有些尴尬,招来服务生转开注意力:“叶小姐,你想喝什么,随便点。”

    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顾虑,叶词常年跑饭局酒局,什么活色生香的场景没见过,她又不是初出茅庐单纯无辜的小丫头。

    “我要点一支路易十三,你不会翻脸吧?”叶词指着酒水单挑眉。

    王林祥异常慷慨:“随意,你高兴就行。”

    夜总会卖的酒水远远高出市场价格,叶词平日跟在康建国旁边察言观色。什么时候该点贵的,什么时候该省着点儿,她一目了然。有时遇到特别讨人厌的货色,她能跟九叔打配合,把对方宰得底裤都不剩,回家偷着哭。

    今晚就算了,没有捉弄使坏的兴致,叶词随便要了一杯普通的鸡尾酒。

    梁彦平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看见叶词和王林祥凑在一块儿聊得投入。

    断断续续听了会儿,原来她在打听一建挂靠的费用。

    梁彦平脱下大衣,点了根烟,百无聊赖地歪在沙发里,胳膊搭着椅背,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抚摸额头,目光放空,安坐于纸碎金迷,又像置身事外。侧脸是瘦削的,迎着混沌暧昧的光线,睫毛仿佛飞累的小翅膀,偶然扇动,落下漆黑阴影。外表优美,骨子里疏离冷淡,性感而耐人寻味。

    年轻女孩扭着腰肢上前,靠在他身旁落座,手捻酒杯,香风阵阵,倾身贴附他耳畔低语。

    不知听到什么,梁彦平莞尔轻笑。

    音乐声震耳欲聋,叶词头脑有些昏沉,往后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揉捏眉心。

    梁彦平忽而凑近,问:“你不帮我挡挡?”

    她语气淡淡:“怎么了,要我替你跟她嘴对嘴喝酒吗?人家看上的又不是我,美女主动献吻,你应付一下呗,不是很会调情么。”

    梁彦平说:“我要能喝酒,用得着应付?”

    “别拿那点小伤说事儿。”叶词烦道:“不能沾酒,烟倒是抽这么狠,逢场作戏而已,矜持什么?”

    “你很想看我和别人亲热是吧?”梁彦平双眼眯起,带笑的语气透着讥讽与阴沉:“要是的话我满足你,别说喂酒,表演春宫都行,你要看吗?”

    叶词头脑发热,冲动之下险些顶嘴说好。可对上他冷冽的目光,心脏猛地一跳,不由得咬咬唇,偃旗息鼓。

    两人没了言语。叶词抱着胳膊闷了会儿,倾身往前,端起自己那杯鸡尾酒,转而与梁彦平身侧的女孩碰杯,解释两句,就此作罢。

    梁彦平双腿交叠,闭目养神。叶词稍稍挨近,问:“你带我来,就为了给你挡桃花?”

    他没搭理。

    她又问:“国内夜生活精彩吧?你出去应酬,没有擦枪走火过吗?”

    梁彦平抬眸端详,沉声反问:“你出去应酬都这么跟人喝酒吗?”

    叶词撇撇嘴:“我又不是男的。顶多喝交杯酒而已。”

    “交杯酒,而已?”他重复。

    叶词被那目光盯得满不自在,深吸一口气,理所当然道:“干嘛这么震惊,国内酒桌文化就这样,气氛拱到那儿,不喝下不来台。”

    她混迹多年,见过太多声色犬马,酒桌上的男人都丑陋得很,三杯黄汤下肚,左拥右抱,低级的面目就再也不受控了。

    好在她跟着康建国出去应酬,康建国终究当她是晚辈,有什么过分的活动会提早把她打发走,不让她参与。

    梁彦平听完冷笑:“受教了。”

    叶词摸摸鼻尖,饮尽杯中酒,没一会儿被隔壁桌的动静吸引,伸长脖子张望,之后索性起身过去看热闹。

    隔壁土大款摆开阵仗,桌上铺满几十只酒杯,每个杯子下面压五张百元大钞。都是高度烈酒,这钱不好拿,但还是有人抢着上去挑战。只见一个男的蹲在桌前,一口气闷了十杯,惹得周遭欢呼雀跃,起哄连连。

    “我靠。”叶词咋舌:“也不怕胃穿孔。”

    她摇头嗤笑,往后晃了晃,一只将她托住,接着顺势一捞。

    天旋地转,叶词稳稳地落到梁彦平怀里,坐在他腿上。

    “热闹好看吗?”他眉眼低垂,声音轻轻地,只有两人能听见。

    “嗯,还行。”

    “把你见识过的龌龊事说给我听听?”

    叶词喉咙干涩,舔了舔唇:“比如……两个已婚的中年人相互坐大腿,当众玩小蜜蜂划拳。”

    梁彦平黑眸晃动,低下头,往她湿红的嘴唇亲了一下。

    “还有呢?”

    叶词懵懵地:“还有男的把太太送给自己老板,太太怀孕,分不清谁的,他们就凑在一起过日子。”

    梁彦平把人搂在臂弯,一下一下吻了起来:“接着说。”

    “嗯,九叔一朋友,结婚多年,嗯,孩子都上大学了,他醉酒后居然点了一个男公关的台……”叶词脑袋迟钝,忽然没法思考:“梁彦平你占我便宜?”

    他吮着她的唇:“怎么了,要报警吗?”

    甘甜的酒精与清冽的烟草味缠绕,幽暗中释放出蛰伏的欲念,嘈杂音乐屏蔽理性,叶词半磕着眼,神智迷醉。

    两人窝在角落接吻。

    这里没有谁会去刻意关注意乱情迷的男女,大多见惯不怪,该喝酒的继续喝酒,玩骰子的专注玩骰子。服务生来来去去,视若无睹,只要不是做起来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梁彦平把困觉的叶词放在一旁,用大衣盖好。

    王林祥随手推推他的膝盖,递了支烟过去。

    “叶小姐醉了?”

    “嗯。”

    “你们事务所什么时候开工?”

    “初九。”

    王林祥笑叹:“我们单位放到元宵你敢信吗?还不如早点上班,在家闲着容易吵架,相互看不顺眼。要知道结婚以后会变这样,我肯定不着急,晚几年再走进牢笼。”

    梁彦平闻言笑了笑,神色淡淡。

    王林祥往那边瞄了眼:“你和叶小姐分开那么久,还是顶不住旧情复燃?”

    他没吭声。

    “决定重修旧好了?”

    梁彦平缓缓吐出薄烟,深邃的眸子添一层难以捉摸的雾,略微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王林祥哑然失笑:“没有?那你还这么对待人家?”

    梁彦平不语,拿过烟灰缸把烟掐灭,拍拍手:“时间不早了,我先带她回去。”

    王林祥叹气:“好吧。”

    他将大衣搁在臂弯,轻而易举拉起叶词,搂着她离开。

    32   第 32 章

    ◎(2003)理解,恭喜。◎

    日次清晨叶词醒来坐在被窝里发愣, 呆鹅一般,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被子底下她没有穿衣服,什么都没穿, 光得一干二净。

    白皙光滑的皮肉, 零星散落着殷红的吻痕,从脖子到胸脯,还有大腿内侧, 尤其明显。

    昨晚她和梁彦平在夜总会, 好像亲嘴了,而且亲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酒劲发作, 困得厉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之后发生些什么……叶词使劲回忆,只能记起一些杂乱的片段。

    梁彦平载她回家, 中途停车,似乎下去买了点儿东西。

    回到公寓,打开门一进屋, 连灯都等不及亮, 他铺天盖地的吻就把她给淹没。两人难分难解,抱着直奔卧室,衣服掉落满地。

    叶词被丢在床上,席梦思弹性好,把她弹得晃了两下,梁彦平居高临下看过来,双眼暗如深渊, 嗓音冷冽低沉。

    “趴过去。”他说。

    叶词当时懵懵的, 没有思考能力, 大概并没有照做。

    梁彦平单手解皮带,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仔细,然后又说了一遍:“趴过去。”

    后面的事情叶词记不清了。

    卧室地板上躺着她的内衣和内裤,床头柜出现一盒拆开的超薄安全套,盒子是空的……空的?!她想想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伸手捞过垃圾篓,看见里边有五只用过的套子。

    五只。

    叶词懵了,脑中冒出第一个想法:完蛋,还怎么下床?

    她几年没开荤,加上梁彦平那个尺寸和耐力她是清楚的,庆幸昨晚断片儿,否则折腾起来可真要命。

    叶词放弃立刻洗澡的欲望,慢慢躺回枕头,谁知稍微一动,酸痛感袭来,无比清晰地昭示着昨夜的暴行和罪证。

    “嘶……”她拧眉咬牙,在心里咒骂臭男人。

    就这么发了会儿呆,零碎的记忆断断续续塞进脑海,全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和声音,实在太臊,她没法安然待下去,还是撑起身下床,岔开两腿走路,慢慢挪到浴室去。

    洗完澡出来,看看时间,原来已经十点半了。

    手机里没有未读的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

    叶词思忖犹豫,主动给那人打了过去。

    他接通,低沉的语气淡得像白开水:“喂。”

    其实叶词不知道说什么,闷了会儿,哑着嗓子:“你在哪儿?”

    “接爸妈回家。”

    “他们现在在旁边?”

    “嗯。”

    那好吧。叶词准备挂电话。

    梁彦平这时却又若无其事般询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太阳穴也有点疼,忽然感到混乱,究竟断片儿的是谁。几个小时前是谁刹不住车,按着她横冲直撞,假装温柔地哄她迎合,骗她说最后一次、马上就好……然后现在用冷清清的口吻应付。

    臭男人,进两步退三步,怕被她吃了不成?

    叶词屏息数秒:“没有,你开车吧。”

    他说:“这几天我留在家里陪父母,不回江都金郡了。”

    叶词「嗯」一声:“知道了。”

    挂掉电话,她面色淡淡地收拾床铺的狼藉,皱巴巴,污遭邋遢,统统拆下来塞进洗衣机。垃圾桶也清理干净,把恶心的东西丢掉。

    叶词不知道梁彦平什么意思,吊着她玩儿,还是一夜的意乱情迷,醒来当做无事发生。

    要说跟他一夜情,叶词并不排斥,但她不喜欢现在这种被耍的感觉。

    真是莫名其妙。

    梁彦平送父母回到家,中午吃饭,李絮芳问起他和叶词的情况,对很多事情仍旧一知半解,十分模糊。

    “你们当时在一起两年,怎么都没跟家里说呢?”

    梁彦平言语直接:“当时年轻,喜欢自在,不想让长辈掺和。”

    “那你们感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梁彦平垂下眼帘稍作停顿:“私定终身吧。”

    李絮芳和梁超树交换目光,难掩惊讶,他们以为不过是谈恋爱而已,瞒着家人也不算什么,可「私定终身」四个字从儿子口中说出,足见份量。毕竟他是从来不说这种儿女情长的话的人。

    “叶词家里出事,你要出国,因为这个分开,可以理解。不过她马上就跟许家老二在一起,你不难受吗?”

    梁彦平没做声。

    李絮芳轻叹:“叶词那姑娘其实挺好的,聪明,勤奋,生龙活虎,当然也很务实。这种姑娘啊,我必须讲实话,彦平,你对她来说可能没那么重要。”

    梁超树长吁一声:“以个人条件来看,肯定还是蕊涵和你更般配。不过感情的问题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不插手。归根结底跟谁在一起过得高兴,只有你自己知道,对吧?”

    ……

    叶词在家修整一日,哪儿都没去,要么躺在沙发里看电视,要么窝在床上翻小说。偶尔走神,一不小心想起梁彦平,她会有意识地赶忙刹车,然后下地走走,到厨房倒杯热水,不让思绪沉溺。

    可是一走动,某处肿胀和些微痛感愈发让人想起始作俑者。他强大的存在感像无形的天罗地网将她笼罩,慢慢紧缩,一直缩到心脏,箍住。

    叶词说过不愿纠结从前那些事情,可梁彦平似乎总有意无意将她往回拉。

    情爱记忆复苏,洪流般来得迅猛,像落在她身上的淤痕久久难褪。那些叶词曾花费巨大力气和决心才压到箱底的东西蠢蠢欲动,快要不受控制。

    她不想这样。

    两天后,伍洲同从老家回来,恹恹地告诉她说:“老叶,我被娇娇甩了,她把我臭骂一顿,整整十分钟都在数落,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怎么会这样,原来她平时私下里都是这么看待我的?”

    叶词随口问:“分手导火索是什么,就因为见面礼给少了?”

    “是的吧,本来我准备补偿她,可她突然开始发火,一句话都不让我说完。”伍洲同精神受创,认知也遭到打击,有点一蹶不振的意思。

    他被娇娇甩,是在叶词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别嚎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中午两人在鱼头火锅店汇合,冰啤酒,嫩鱼肉,又麻又香的油锅,下配菜,豆腐、猪脑、毛肚、腐竹、鸭肠,吃得热汗淋淋,饭后再来一根烟,简直舒坦至极。

    “我再也不想谈恋爱了。”伍洲同瘫在椅子里,双目放空:“搞不懂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说的和脑子里想的都不是一回事儿。”

    叶词眉眼低垂,稍有些心不在焉:“男人心里想什么我也搞不太懂。”

    伍洲同说:“我他妈还犯傻呢,兴高采烈地计划未来,把婚房都考虑好了,谁知人家根本没那意思,骑驴找马。对,我就是那头蠢驴,大傻缺一个。”

    叶词嘀咕:“是啊,昨天还跟你耳鬓厮磨,搂在怀里亲个不停,一晚上五只保险套都不够用,好像有多喜欢似的。隔天就换一副面孔,躲得远远的,就像在暗示你,性欲是性欲,感情是感情,要分清楚,别搅混。”

    伍洲同点点头:“感情都白费了,我有十块钱会给她九块,还嫌我不够用心,算了算了,就当交学费吧。”

    两人各说各的,对牛弹琴。吃完饭,一起到ktv唱歌,消磨一下午,唱得嗓子哑,脑壳涨,傍晚才散。

    叶词被友谊疗愈,心里开朗许多,不再那么纠结。回到江都金郡,上楼时她主动给梁彦平发信息,诚实而勇敢地告诉他:“我很想你,彦平。”

    发出去深吸一口气,心情是雀跃的,好像当年谈恋爱,她的情话花样繁复层出不穷,每次撩拨他的时候都在熠熠生辉,甚至自己能觉察到自己正发着光。

    你够种啊,叶词。

    这感觉真不赖,她嘴边扬起浅笑,走出电梯,下一秒忽而顿住。

    一道清丽的身影抱着胳膊低头慢慢踱步,不知在这儿等了多久,看见叶词现身,她笑了笑,款款走近。

    “叶小姐,”黎蕊涵下巴微抬,神情是高贵的:“彦平不在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叶词默然片刻,从包里掏出钥匙:“回去陪父母了吧。”

    “这样啊。”黎蕊涵见她往802走,若有所指般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住在一起。”

    叶词抬头淡淡地看着她。

    “我有事找彦平商量,他大概哪天回来?”

    “不清楚,你可以给他打电话。”

    “还是当面谈比较好。”黎蕊涵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叶词低头瞥了眼,心跳略滞,木讷地抬手接过。

    “我怀孕了。”黎蕊涵抱着胳膊,视线往下,一动不动地打量她的表情:“才一个多月。孩子我打算生下来,而且会尽量给它一个完整的家。叶小姐可以理解吧?”

    叶词眨眨眼,点点头:“理解,恭喜。”

    黎蕊涵目光移动,忽而顿住,手指随之探向她的侧颈,几乎碰到那处还没完全消散的红痕:“这是他弄的?”

    叶词有些吃惊,往旁边躲了一下。

    黎蕊涵自知失态:“抱歉。”

    叶词别扭又无语,拉过长发遮挡。

    黎蕊涵冷笑:“他倒挺热情。不过我明白,你们是初恋,久别胜新婚,抵不住冲动重温旧梦也是人之常情。旧爱有时也像新欢,人都是欲望的动物,尝尝新鲜,放纵一下堕落面,挺符合人性的。尤其彦平克制惯了,偶尔也需要发泄一下低级的本能,男人多少会有下半身思考的时候。”

    “……”什么叫不带脏字骂人,叶词算见识到了,不由一下笑出声:“黎小姐,你想骂梁彦平请随意,但别拐弯抹角带上我呀,你们的感情问题和我没关系,这个也请你自己交给他。”

    说着将化验单奉还。

    “另外我并不觉得情欲是低级的东西,普通人嘛,吃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正视自己的生理需求也是心理健康的表现,你说是不是?”

    叶词说完开门进屋,朝黎蕊涵笑笑,关上了房门。

    33   第 33 章

    ◎(2003)不知道叶词有没有痛的时候。◎

    开工前夕, 梁彦平接到黎蕊涵约饭的电话,本要推掉,却听她饶有兴致道:“昨天我和叶小姐见面, 说了会儿话, 可有意思了,你不想知道我们聊什么吗?”

    梁彦平到餐厅赴约,黎小姐订了个小包厢, 满屋子精致, 水晶吊灯璀璨夺目,衬得人光彩十足。

    “怎么, 叶小姐没跟你告状吗?”黎蕊涵笑眼盈盈。

    “有话直说。”

    她拿出化验单递过去:“本来想让叶小姐转交给你,但是她没答应, 可能生气了。”

    梁彦平垂眸瞥着,眉尖微蹙, 似乎感到荒谬:“不该交给杨少钧吗?”

    黎蕊涵手背托着下巴:“先找你帮我拿个主意,你和他是朋友,应该比我更了解一些。”

    “我看起来很闲吗?”

    “你别生气, 否则我当你在吃醋。”黎蕊涵笑:“杨少钧给不了我想要的婚姻, 但除此之外,他是一个绝好的伴侣,能在情感和经济上给我足够的支持。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私生子,我自己无所谓,可孩子怎么能背负这样的名声呢?”

    她说完,等待对面的反应。

    梁彦平拿起那张报告单,仿佛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却问:“你把这个给叶词看?”

    黎蕊涵屏息默然片刻, 挑挑眉, 扬起嘴角讪笑:“对,怎么了?我又没说孩子是你的。”

    梁彦平目色清冷,一动不动看着她,凛冽的眉眼充满压迫感,无声逼视。

    黎蕊涵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连分手的时候都没有,心头不由一惊,猝然生怯,于是抿了抿嘴:“好吧,是有些言语误导,但你放心,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心平气和地跟我道喜,还说和她没关系……彦平,女人爱一个男人不是这样的,会在意会难过,这都没法掩饰。我真怀疑你在她心里算什么。”

    “不劳你费心。”梁彦平的嗓音无比疏离,清俊的面孔冷漠得叫人心寒:“黎小姐,你和杨少钧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真没兴趣。如果你们需要观众,可以直接上电视演个够。婚外情也好私生子也罢,我顾及朋友的情面不予置评,也请你拿出成年人的分寸和自知之明,像今天这样理所当然跑来让我帮忙拿主意的做法,我实在难以理解。”

    黎蕊涵脸色煞白,正欲起唇争辩,但被他打断。

    “我不想说难听的话,你一向自尊很强,应该明白的,对吧?”

    梁彦平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起身瞥了眼:“最后一次,希望以后不会再见。”

    “梁彦平!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少钧与梁彦平的交情比黎蕊涵要早几年,初识两人都在经历感情的创痛,留学圈子小,梁彦平偶尔出现社交场合也是独坐一旁,并不合群。

    杨少钧当时还没有蜕变成花蝴蝶,到他旁边待着,互不干扰,也无需交流,偶尔碰一下杯子,有种不言而喻的分寸和默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模式都这样,闲暇时间约出来一起吃饭、晨跑、林中散步,或待图书馆,或躺在草坪晒太阳,都不需要找话题维持气氛,也不觉得别扭。

    杨少钧发现梁彦平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钝感,专注,不受外界影响,仿佛自成一个世界,静水深流般给人极大的吸引力。若自己是个女孩或同性恋,应该会爱他爱得发狂,也恨他恨得心碎。如同某个女孩所说:杨,你能让人感受快乐,但是彦平能让人心里难过。

    起初他不明白其中的差别,后来才了解到那种清冷优雅的性魅力,越是点到即止,越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女人最爱的永远是经由自己幻想填补而成的男性形象。

    看看蕊涵的经历就知道了,真正得到彦平,和他在一起,其实并不那么快乐。

    如果单纯做朋友会好得多。

    杨少钧失去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走出创伤之后,立志要做全世界女人的知己,行为处事也不再低调。某天把跑车开出来,准备带好友到处兜风。

    梁彦平不知他背景,以为他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便让他把跑车还回去,钱可以慢慢赚,捷径没那么容易走,不要被浮华迷昏了眼。

    杨少钧都差点哭了,说,彦平,你一辈子当我的好朋友行吗?

    他担心自己富家子的身份会令友谊疏远。但事实证明梁彦平内核强大,自尊与自信不会轻易受到动摇。无论你捡破烂还是开银行,他态度就那个样,没有值得改变的理由。

    杨少钧是真心拿他当知己。

    至于挖墙脚这件事,听上去不太仗义。但他深知彦平不会认真计较,因为他和蕊涵的感情本来就有罅隙,插一脚进去,只是帮助他们更快解决问题而已。他是出于爱意,想让他们各自过得更好,大家都能得偿所愿,这跟那些恶意夺人所爱的行为有本质的差别。

    所以当他和黎蕊涵发生关系之后,第二天就坦诚地告诉了梁彦平。

    果然没有翻脸。

    也不知在他心里是朋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又或者都不重要?

    几天没联络,杨少钧想约他喝酒,谁知忽然被黎小姐拦住,她说她怀孕了。

    事发突然,他有些懵,问:“真的假的?”

    黎蕊涵对他的反应感到不满,轻笑说:“你在怀疑什么?我和梁彦平自从回国后就没有发生过关系,只有你。”

    杨少钧忙笑起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倒没有怀疑孩子的来历,彦平一直很忙,回国前也是不分昼夜地工作,性子又冷,他们交往的两年估计就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情趣和激情,否则蕊涵怎么会对他越来越不满。女人在爱情里得不到疼爱,是会枯萎的。

    “你怎么说?”她在等他回答。

    “既然有了,生下来呗。”

    黎蕊涵拧眉:“说得容易,然后呢?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等着日后被同学嘲笑?”

    杨少钧闻言大骇:“怎么会没有爸爸,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跟它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杨少钧转而笑起来,搂住黎小姐:“你只要知道私生子有继承权,不就行了?日子照样过,它是我的孩子,谁敢嘲笑?别人背后说得再热闹,当着你的面还得笑脸相迎,何必在意呢?”

    “你倒想得开。”

    杨少钧忽然说:“吴小姐是三房生的,你知道吧?你看她成日里招摇过市,哪有半点心理负担?不还是欢欢喜喜么?”

    虽是宽慰的话,却叫黎蕊涵认清现实,他不可能放弃联姻,也没法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再怎么体贴入微,终究只是包装着华丽外壳的一团污遭。梁彦平不是她的良人,杨少钧更不是。

    黎蕊涵心里不再纠结了,随口调笑:“你以后想要几房啊?”

    杨少钧继续甜言蜜语:“咱没那种落后的法律,我有你就行了。”

    梁彦平回到江都金郡,到802按门铃,无人响应。

    手机联络停留在那条短信,黎蕊涵来过之后,叶词什么都没跟他说,也什么都不问,仿佛置身事外与己无关。

    行,既然这样他也多余解释,由得她自个儿胡思乱想吧。

    年后开工,生活重新投入忙碌当中,他喜欢工作,每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待在公司,通常比加班的实习生走得还晚。

    复工不久便接到外省某地一个古镇度假酒店的设计委托项目,梁彦平带着底下的小组准备两套初步方案,十天后出差,向甲方汇报。

    时间紧任务重,梁工又极为严厉,项目组每天神经紧绷,兵荒马乱。

    好在汇报顺利,甲方满意,定下方案,他们当天返回津市,梁彦平布置图纸深化任务,也就是扩初。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五,算了,放他们安心休息两天,于是大伙儿在机场就散了。

    晚上七点,梁彦平回公寓,电梯上行,在八楼打开,一阵热闹的话语声传来。

    “老叶啊,我明天再给你搬东西,反正就剩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了。”

    伍洲同嗓门大,粗糙浑厚。

    叶词送他出门,莞尔调侃:“你就是下苦力的命,找个搬家公司,一趟就完事儿,何必这么跑来跑去。”

    “浪费那个钱干嘛?有电梯,花不了多少力气。”伍洲同对梁彦平视若无睹:“家里催命呢,我先回去看看什么事,明天见啊老叶。”

    叶词趁电梯门还没关,赶忙提醒:“你别一大早打电话,让我多睡会儿!”

    “知道了知道了……”

    楼道里一下变得清净,梁彦平左手提公文包,右手拿外套,面色淡淡地看着她,随意般开口:“搬家啊?”

    叶词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姿态闲散,笑说:“是啊,过完年了嘛,樱子小两口也走了,我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

    梁彦平点点头,掏钥匙准备开门。

    叶词忽然说:“对了,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我刚出差回来,有点累,想休息一下。”他毫不留情拒绝:“晚点儿再说吧。”

    “不是,就两句话……”

    「啪嗒」一声,梁彦平进屋关门,留下叶词张着嘴噎在那里。

    行,算你厉害。

    她摇头轻笑,转身回房。

    梁彦平换了鞋,丢下公文包和外套,一边脱衣服一边进浴室放水,然后泡澡。

    手机搁在浴缸边上,没一会儿收到短信,是叶词发来的。

    “荣上置业那个项目,你们事务所只做规划方案设计,还是后面一期、二期工程也会参与?”

    原来要问的就这个?她是不是还想从他这里走杨少钧的关系,帮她那个叔叔拿工程?

    梁彦平随手丢掉手机,任它落在瓷砖地上,整个人滑入温水中,屏息数秒,起身,抬手将湿发拨向脑后,水哒哒,胳膊搭在浴缸边沿,肩膀与手臂的线条似绵延的山峦,结实漂亮。

    心脏咚咚直跳,痛,痛得让人厌烦。

    不知道叶词有没有痛的时候。

    如果没有,那他就去把她弄疼吧。

    34   第 34 章

    ◎(03/96)过来,我慢慢回答你。◎

    嗡嗡嗡, 叶词举着硕大的电吹风吹头发,门铃好像在响,她听见了, 但没搭理。

    过了一会儿, 干得差不多了,关掉吹风拔掉插头,缠起电源线放好, 然后她对着镜子解开浴袍带子, 重新束紧,再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过去开门。

    “哟, 你还没睡呢?”叶词笑眼弯弯,人畜无害。

    梁彦平略歪下脑袋瞧着, 气场沉郁,但不动声色。

    叶词只打了声招呼, 忽然想起厨房还烧着东西。当即丢下他,转头去关火:“哎呀, 差点忘记, 樱子买的桃胶还剩好多呢,炖牛奶最滋补了。”

    梁彦平自顾走进来,用脚把门踢上,打量四周,空荡荡,东西搬得差不多了。

    叶词端着一只小锅子出来,放在茶几上, 细长调羹搅拌搅拌, 白的黄的, 腻糊糊,仿佛会拉丝。

    “你不吃对吧?”她享独食。

    梁彦平落座,双腿交叠,很淡地笑了笑:“搬家搬哪儿去?”

    “公司附近,地段好,房租便宜,一室一厅正合适我住。”

    “这里租期到了吗?”

    “没有,我找人转租了。”

    梁彦平点头,轻描淡写地看着她:“这么急着走,躲我?”

    叶词仰头眨眨眼,难掩讥诮地笑说:“你有那么重要吗?”

    梁彦平眸色微微暗下,幽昧不明,语气冷淡几分:“刚才说有话问我,什么事?”

    叶词不晓得他故意摆谱,还是要给她机会再讲一遍,究竟该问的是什么。

    但她压根儿没这个兴致打哑谜。

    “我先回答你一个问题吧。”叶词放下调羹,用小锅盖将桃胶盖好,然后坐到茶几边,双脚踩着沙发,膝盖曲起。

    “之前你不是问我和许慎为什么分手吗?”

    梁彦平挑眉不语。

    叶词道:“因为他给我戴绿帽子。”

    “什么?”

    “而且被我亲眼撞见,那场面可刺激了,要不要我给你详细描述一下?”

    梁彦平默了片刻,毫无兴致:“不用,谢谢。”

    “觉得我活该么?想笑就笑呗,不用憋着。”

    “我可没那么想。”梁彦平当即表态,转念琢磨片刻,不由轻嗤:“他惦记那么久,追到手以后就这么对待你?”

    叶词耸耸肩:“他平时对我很好。”

    “哦是么?”

    “那天是受了点儿刺激。”叶词语气轻飘飘:“他说跟我做爱的时候,我在叫你的名字。”

    “……”梁彦平稍微怔愣,眉尖蹙起,似有困惑。

    “而且不止一次。”叶词望着他,身体左右轻晃,半真半假:“好笑吧,我压根儿一点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呢,你早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他瞥一眼,冷冷抬起下巴,别开视线。

    叶词忽然笑着拍了拍手:“对,我想起要问你什么事了。”

    她眯起弯弯的眼睛,身体往前探,恶毒又美丽绝伦,轻轻地,用天真懵懂的语气:“那天晚上你舒服吧,梁彦平?”

    “哪天?”

    “就是你用了五只杰士邦cao我那天呀。”

    话音落下,他瞳孔暗沉,转过头来看她,清俊的脸上瞧不出一丝波澜。

    而叶词的脖子却已泛红大片,言语猛烈的同时却起了羞赧的反应,纯洁与妖冶并行。她右腿抬起,脚尖踩着他的膝盖玩耍:“呵,套子里留那么多东西,到底是有多爽,给我说说呗。”

    梁彦平依旧端坐,衣冠整洁,双眸漆黑而沉静,两手交错,轻轻放置于身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很短,平整又干净。

    他也刚沐浴完,身上散发幽微干净的香气,类似松柏和小苍兰,半干的头发扫下几缕落在眉前,英挺的眉宇犹如黄昏时分愈渐模糊的山色,朦胧而沉郁。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叶词。

    她几乎不能呼吸,心里的恼怒更加强烈。

    “怎么了,敢做不敢说呀?”叶词讥笑起来,完全释放邪恶的一面,拉他共沉沦:“断断续续几个小时,舒服死了吧?一盒用完你还有继续吗,不会没忍住直接乱闯吧?”

    这才是他熟悉的叶词,以及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候才会听到的私密措辞。

    梁彦平眼底出现残忍的玩味,漫不经心拍拍腿,示意位置:“过来,我慢慢回答你。”

    叶词见他这副样子,知道嘲讽失败,神色略僵,一时定住没动。

    “过来。”他又说了一遍,目光紧盯。

    疯了才会过去。叶词屏住呼吸,缩回脚站起身,准备离他远点儿,换个安全的距离再言语攻击。

    可梁彦平没给她这个机会,忽然揪住她的浴袍将人拽下来,粗暴的动作令叶词以狼狈的姿势跌到他腿上。

    冷峻而危险的气息笼罩,是超出承受范围的强势,所有神经警觉,但无济于事。

    “打嘴炮有什么意思?想知道那晚我操得有多爽,再做一次给你看呗。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刚才不是挺能说吗?说话呀,叶词。

    哆嗦什么,头而已,这就撑不住了?你跟许慎做的时候叫我名字是吧,怎么叫的,示范给我听啊。

    发那条短信什么意思?你想我?还是想跟我干这个?你和许慎浓情蜜意过日子的时候想我了吗?哪怕一分钟,你有没有想过我那几年需要药物才能睡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就被甩了,百思不得其解,分不清你以前那些话是真是假,怀疑一直以来都被你耍弄,最后只能完全否定那段感情才能走出来。你有想过吗?

    呵,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谁准你哭的?谁准你说对不起?

    我早就不在乎了,叶词,别以为我想重蹈覆辙,你根本不值得。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种关系,没别的,我承认喜欢艹你,行了吧?满意了吗?

    抖成这样,自己不会动动看?全忘光了,要我重新教一遍?

    上次跟我说什么来着,许慎是你此生挚爱,和他刻骨铭心?那你现在和我在干什么?有能耐松开呀,吃得那么急,舍不得吐出来?

    别装了叶词,听到黎蕊涵怀孕你难受了多久?心碎了没有?说啊。

    再骂一句试试,我能有你混蛋?

    不吭不响地搬家,和当年一模一样,出了事立刻把我甩开,问也不问我怎么想,你这次做决定用了多久?半分钟?三秒钟?行啊,你够潇洒,有多远滚多远,走了别再让我看见你!

    不是最后一次么,你猜我今晚还当不当人。

    听不清,求饶不会大声些?

    呵,就这点出息,叶词?

    以前怎么喊的,我喜欢听哪些话,你没忘吧?

    不哭了,让我亲一会儿。

    再嗲一点,嗯?再发发嗲就放过你,真的。

    好乖,就这样别停,乖。

    ……

    梁彦平说他走出这段感情的办法是将它全盘否定,其实等同于否定了他前半生最快乐的一些时光。

    在喜塔镇,还有北都的某个暑假。

    1996年夏天,叶词背着一个包,千里迢迢孤身来到北都找他,为了两个月的假期,他们可以有时间好好地待在一起。

    梁彦平在西铁路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平房,地方不大,但五脏齐全。

    那天他到火车站接人,远远瞧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奔而来,笑着叫着,猛地跳到他身上挂住,牢牢紧抱,也不管周围那么多旅客的目光。

    “梁彦平!你知道我有多想你?这几天在火车上,想到马上可以见到你,睡觉都笑醒了!”

    他托着她抱了会儿,问:“睡觉笑醒,旁边的人没被你吓着么?”

    “我哪儿还管得了别人?”叶词跳下来,仰头巴望他,唉声嘟囔:“未来的大建筑师,你这书还要念多久呀,我都快等成望夫石了。”

    梁彦平失笑:“有这么聒噪黏人的石头吗?”

    “你还笑。”

    叶词跟着他进城中村,沿路是斑驳灰白的砖房,电线杆子扭七八歪,胡同口贴着旅馆和理发店的提示牌,房屋拥挤但四通八达,没人领着肯定得迷路。

    “你什么时候上班?我第一次来北都,那么大座城市,先带我玩两天好吗?”叶词新奇,到处东张西望,一点儿也没嫌这地方偏僻。

    梁彦平说:“都安排好了,只怕你精力不够。”

    叶词大笑:“我什么时候累过?”

    到了租住的房子,外面看着破,里面却打扫得非常干净,一个大开间,用帘子隔出小卧室,绿白墙,大吊扇,窗户油漆是新刷的,后面有厨房和院落,种了些盆栽绿植,阳光正好。

    “怎么样,能住得惯吗?”梁彦平问。

    叶词倒入双人木床,闻见皂角香,双腿垂在床沿晃晃荡荡,嗲声轻叹:“跟你在一起,住哪儿都开心,这床好舒服呀。”

    梁彦平走近,弯腰瞧她额头冒出的细汗,北都夏季闷热,走那么一会儿,她眼睛下边的皮肤都晒红了。

    叶词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问:“这里隔音好吗?”

    “一般,离铁路近,晚上可能有点吵。”

    “会有火车开过去?”

    “嗯。”

    叶词笑:“白噪音,不怕睡不着觉了。”

    梁彦平歪下来和她躺在一起:“你适应能力真的很强。”

    叶词翻身钻进他怀里,手臂紧紧搂着窄腰:“我已经可以想象出我们以后结婚的生活,像这样住在一起。”

    “要求这么低?”梁彦平轻笑了笑:“以后我们住的地方应该会是我自己参与设计的。”

    “好呀。”叶词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彦平,你一定会得偿所愿,我等着看你光芒万丈的样子。”

    他默了片刻:“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叶词点头:“当然,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就算哪天你烦了,赶我走,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当时她这样说,梁彦平毫无怀疑,全都信了。

    35   第 35 章

    ◎(1996)有多少,都给我吧。◎

    在城中村的两个月, 几乎每晚,叶词都会在胡同口等梁彦平下班回家。

    才不过几天,她已经和小卖部的老板娘混熟, 夜里梁彦平搭公交车回城中村, 远远看见她靠在小卖部狭窄的门口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老板娘聊天。

    等发现他的身影,叶词就立刻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好像分别了很久, 脑袋瓜使劲往他身上蹭,语气可怜巴巴, 哀怨又嗔怪:“梁彦平,我好想你。”

    有时她坐在矮板凳上, 抽着烟,仰头盯住挂在墙壁的14寸电视机, 看得聚精会神。当时《香帅传奇》火遍大江南北,她和老板娘每天讨论剧情。

    梁彦平走过去随手捏一下她的脸:“回去看吧。”

    租住的房子也有电视,可她就愿意出来等他。

    小卖部的受气包老板一见到梁彦平就露出艳羡的表情, 感叹说:“小梁啊, 好福气,你那媳妇儿知道心疼人,嘴巴又甜,你说男人在外面辛苦一天,回到家里,媳妇儿娇滴滴哄一哄,温柔乡里歇一歇, 唉哟, 多舒坦, 就算累死累活也甘愿呐,是吧?”

    每当这时,梁彦平只笑笑不接话。受叶词影响,那段日子他脾气变得随和,即便被追问得紧了也不轻易翻脸。

    其实快乐何止于此,只因性格使然,他不会把私事拿出来炫耀或分享,就算亲近的同学和朋友谈论各自伴侣,他也从不参与调侃。

    有些事情他和叶词两个人知道就行了,守口如瓶,滋味更甚。比如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做爱,而且不止一次。

    叶词曾经尝试去小卖部买避孕套,但以失败告终。

    回来跟他讲:“徐姐那张嘴多大呀,我要是买了,第二天整条胡同的人都会知道,我还要不要出去见人?”

    她也有脸皮薄的时候。

    这种事情当然是男人出面比较好,但叶词不许他在附近买这个。于是某日傍晚,趁着饭点时间,梁彦平提着公文包离开公司,抓紧时间去百货商店。

    当时货架都在柜台里边,客人自己没法接触,收银员是位年轻姑娘,热情询问他需要买什么。

    梁彦平说:“计生用品。”

    姑娘脸色依稀尴尬,但尚且能稳住,从玻璃柜下边给他拿了一盒。

    梁彦平瞥了眼,一边掏钱包,一边若无其事地问:“还有吗?”

    姑娘耳朵开始发烫:“你要多少?”

    “有多少,都给我吧。”他随口说着,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清冷如常。

    但人家小姑娘已经不敢看他了,涨红着耳根子从柜台里拿货,怯生生询问:“需要袋子吗?”

    “不用。”梁彦平付钱,干脆利索地将十盒避孕套装进公文包,然后接过找零:“谢谢。”

    速战速决,扬长而去。

    说真的,要不是他长成那样,大白天来买那么多套子,估计要被当成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了。

    如黎蕊涵所言,假设性爱是感情里最低级的一层需求,那么梁彦平和叶词可真就低俗到家,无可救药。

    怪他们当时太年轻,精力旺盛,随时随地一个眼神就容易擦枪走火。

    叶词骨子里就会撒娇,像夏天熟透的水蜜桃,一掐都能掐出水。

    她贪新鲜,知情趣,想要什么就会主动表达和索求。尤其喝醉以后,试探羞耻的底线,比如撅在被褥上摇晃邀请,或是像缺水已久的人吃到冰棍,一边解渴,一边不忘夸赞。大啊,长啊,形状颜色漂亮什么的。

    梁彦平怎么可能顶得住。

    起初他以为叶词是为了爱情付出迎合,后来发现她很可能是为了她自个儿享受。

    床上那点事儿,叶词可会找乐子了。她并不认为上床是男人占女人便宜,也从不矜持地等待对方找她求欢。

    主动并不丢人。

    她喜欢占有梁彦平,也喜欢被梁彦平占有。

    叶词是拿捏情境的好手,吃醋、扮弱、吵架、和好,任何场景都能成为她挑动情与欲的道具。每一天都是炙热的,经由她,梁彦平强烈感受到爱与被爱。

    早上他去公司,必须得把闹钟调得更早些。因为叶词要黏他好一会儿才肯放行。

    “不准你走,哪儿都不准去。”起床气加上闹情绪,叶词伏在他肩头哼哧哼哧。

    这种时候别无他法,只能放软声音哄一哄,让她继续睡觉。

    中午或傍晚得空,梁彦平会打家里座机,和她讲讲无聊的废话,比如吃什么,或者今天怎么过的。

    如果叶词在家,接到电话,必定要对他来一堆甜言蜜语,最常说的就是想他,催他晚上早点回来。

    梁彦平自然受用。但渐渐发觉不对劲,因为大多时候电话打不通,叶词压根不在家。这丫头嘴上说得可怜,其实在外边玩得不亦乐乎。

    这天夜里,梁彦平加班结束回到城中村,进屋发现叶词也刚刚到家不久,正坐在桌前数钞票。

    “做什么呢?”他问。

    叶词说:“今晚体育馆有演唱会,你不知道吗?”

    某位香港大歌星首次来内地办演唱会,歌迷狂欢,热火朝天,梁彦平在设计院没日没夜画图,也不关注娱乐新闻,所以没有留意。

    “我和朋友早早进了一批磁带,晚上在体育馆外面摆摊,全部卖光啦!”叶词开心。

    梁彦平不理解怎么卖光的:“歌迷应该都有磁带吧,还用再买吗?”

    “当然需要一些叫卖的话术嘛。”叶词抬眉:“手举偶像的磁带看偶像的演唱会,多有仪式感!再说歌迷到了现场容易激动,钱包就守不住啦。”

    她和伍洲同做过很多小生意,卖碟,卖鞋,卖服饰,摆个地摊只是小菜一碟。

    梁彦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朋友?”她来北都才大半个月,哪儿交的朋友?

    “就是拍地下电影的那群穷学生呀。”

    叶词白天到处玩到处逛,上周还去制片厂跑了几天龙套,顺便认识了几个学电影的同龄人。

    “诶,他们筹钱准备拍一部长片,请我参演了。”叶词坐到梁彦平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轻晃:“你说我去么?”

    “什么片子?”

    “嗯,大概讲当下年轻人的困境。”叶词稍作停顿,抿唇嘀咕:“不过有大尺度的床戏,可能需要露点。”

    梁彦平闻言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没说话,但眼神逐渐严厉。

    叶词才不怕呢,继续用天真的神态:“虽然没什么钱拿,但保不齐冲向国际一举成名,为艺术献身是值得的。”

    “你献一个试试?”梁彦平冷笑,手掌握住她后颈。

    叶词怕痒,肩膀缩起来,拳头抵住他,想挣脱,但仿佛被按在粘板上的小鱼,扭啊扭,摆脱不掉。

    梁彦平的气息由浅淡逐渐变得温热,叶词觉察他就要认真起来,当即求饶:“骗你的!我就是个小配角,台词都没几句,露点是男女主角的事儿……”

    梁彦平问:“你这么放得开,怎么没当上主角?”

    “导演说我聪明世故,看上去过得很滋润,没有那种为了爱情粉身碎骨的自毁气质……你说他什么意思,夸我还是损我呀?”

    梁彦平道:“托词吧,做演员应该有身高要求。”

    叶词成功被他激怒:“我们这部片子是现实主义题材,讲普通人的故事,不存在你说的那个问题!”

    “哦,是吗。”

    她气得拿头去顶他,像个牛犊子:“有什么了不起,你嫌我矮就去找模特呀,跟你更般配!”

    梁彦平气定神闲轻飘飘:“我是为社会做贡献,平衡基因,你也用不着自卑,仰视惯了至少不会得颈椎病。”

    “……”每到这个话题叶词都说不过他,自个儿气得跳脚,赌咒发誓:“今晚再跟你说一个字我就是狗!你也一样,不许和我讲话!谁先出声谁就是狗!”

    这伎俩在梁彦平眼里就是过家家,他想收拾她轻而易举。不过倒有兴致遵守规则,让她心甘情愿认输服软。

    没过一会儿,叶词支离破碎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在弥漫着氤氲热气的狭小空间,伴随淅淅沥沥的水流,她这小个子没有招架之能,忍了很久,终于脱口而出骂他混蛋。

    梁彦平轻嗤:“那谁是狗来着?”

    “零点已经过了,所以不算数!”

    “赖账倒挺快,我看你平时说的那些好听话也不能算数,撒娇卖乖言不由衷,你耍小聪明哄谁呢?”

    叶词挂在他身上没个着落,焦躁之下脱口烦道:“别装了梁彦平,你明明就很爱听!享受我轻佻浪荡,又怀疑我用心不纯,臭男人,不要脸!”

    “你骂我什么?”梁彦平眯起双眼打量,渐渐地莞尔一笑,放开手脚收拾她。

    ……

    叶词去参加电影拍摄,大概拍了十来天,每晚回来都有新鲜的事情聊。那部片子后来被禁,并没有在国内上映。但奇妙的是,几年后梁彦平的国外一家音像店发现它的碟片,买回去从头到尾看完。

    叶词戏份不多,几乎本色出演,在一群扑腾乱飞的迷茫青年里如同异类,她朝气蓬勃,鲜活热烈,却又被处理得如此不起眼。

    片子讲理想与爱情,现实与孤独,讲情欲流动之后的背叛,讲主角在双重幻灭下的惨剧。

    叶词是唯一结局明朗的角色,她没有那些多愁善感,没有可供咀嚼的微妙层次,仿佛没有灵魂。

    梁彦平把她的片段反复观看许多遍,在陪衬的篇幅里寻找线索,补充勾勒,在心里为她撰写前世今生,丰满骨血。

    他最喜欢的一个镜头,黄昏暮色万丈,叶词靠在城楼上,头发纷乱,仿佛被景色迷住,眉眼带笑。但不知想起什么,出现一点点恍惚。

    她在想他。

    那天叶词拍完回来告诉梁彦平,看见好美的景色,可惜他不在身边,于是心里突然难过了。

    再后来,梁彦平回国,曾短暂逗留北都,他一个人去了那座城楼,抽了两根烟,在黄昏的时候。

    风景真的很美。

    36   第 36 章

    ◎(2003)像冬季潮湿的雨雾。◎

    新年新气象, 叶词与伍洲同戴袖套,报纸叠成帽,两人动手重新装修办公室, 贴墙纸, 安隔断,地板铺瓷砖,窗子、灯具和风扇通通拆掉换新, 家私拉到旧货市场处理, 买新的,依照风水摆放。

    弄了几天, 最后打扫卫生,擦亮招牌。

    今年的任务是招兵买马, 逐步脱离九叔,自己能够出来单干。一直挂靠别人的公司, 工程款走人家的账户,还有高昂的管理费,终究不是长远计。叶词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可以独立参加竞标拿工程。

    “老叶, 等我们核心班组和技术人员配齐, 看谁还敢说草台班子!”

    叶词抱着胳膊打量招牌,蛮有信心地点头:“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这边她公司开张,那边康建国打来电话,想让她从中牵线,看看能不能请到杨少钧吃饭。

    九叔的人情不好推,杨少钧更不好请。叶词挑个合适的时间笑盈盈打过去, 约明晚, 没空, 后晚,还是没空。话至于此意图明显,但她锲而不舍,继续约下周。

    杨少钧直接笑了,说:“要不这样吧,叶小姐,等我有时间再给你回电话,好吗?”

    叶词赶忙道谢:“好的好的,打扰了打扰了。”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打听到杨少钧下周三晚上在金宵酒楼有饭局。于是替康建国订了个小包厢,安排偶遇。

    到那天,叔侄俩收拾得整齐,早早去饭店等候。

    算着时间差不多,康建国点了瓶很贵的酒,让服务员送去杨少钧的包厢,顺便附上自己的名片。

    “需要带话吗?”

    “就说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吃饭,以后有荣幸再向小杨总请教。”

    “好的。”

    叶词问:“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敬酒?”

    “以退为进,晓得吧?”康建国说:“临时送礼等于逼人就范,交情不是这么交的。”

    “那我们今晚就这么撤了?”

    “不着急。”

    又过半晌,康建国叫来经理,帮忙把隔壁的单给买了。

    “康总,小杨总请二位过去坐坐。”

    康建国一拍大腿,拿起皮包夹在腋下,出门时不忘提醒叶词:“待会儿不管聊什么,工程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知道吗?”

    “嗯,晓得了。”

    两人随服务生来到杨少钧的包厢,里面很静,圆桌上五六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梁彦平竟然也在。

    虽是商务饭局,但大家看上去并不局促,舒展随性。杨少钧安排加了两个位子。康建国笑得人畜无害,先敬酒一杯,自来熟,天南地北聊开,话题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从桌上的膏蟹聊到工商局某领导儿子的八卦,席间气氛很快被炒热。

    杨少钧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叶词,又转头看看梁彦平,嘴边噙着意味深长的浅笑,不露痕迹。

    康建国最会来事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挨个碰杯。

    叶词自然跟在他身后帮忙斟酒。

    这套热情憨厚又喜庆的功夫不知骗过多少人,康建国是典型的笑面虎,看起来仗义好说话,其实心里算计得门清。

    大半张桌子绕完,来到梁彦平身前,康建国忽然拉过叶词,笑说:“小叶啊,你和梁工是朋友,你们俩该喝一杯。”

    杨少钧也忽然开口:“叶小姐和彦平多久没见了?”

    梁彦平不语,叶词笑回:“上个月才见过。”

    杨少钧点头:“听房东讲,你搬家了,公寓转租给别人,怎么回事,住得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今年工作忙,我想住得离公司近些。”

    “这样啊。”杨少钧若有所指般莞尔:“我还以为彦平得罪了你,所以你不想跟他做邻居了。”

    叶词摆手,言谈举止尽是客套:“怎么会?”

    康建国拿来一只新的玻璃杯塞到叶词手中,再倒入大半杯红酒,一面朗笑调侃,一面推她手肘往前:“去,敬梁工一杯。”

    叶词知道梁彦平不喜欢这些表面功夫,更不耐烦应付。于是收敛几分假笑,告诉他说:“我干杯就行了,你不用喝。”

    梁彦平抬起幽深眉眼,清冷面孔在灯影下寂静。

    也许他以为她在说场面话吧,无所谓,叶词此刻心里是甘愿的,不想让他被酒桌文化弄脏,不想他沾上世俗里的浊。

    杯子举起,正往嘴边送,梁彦平忽然搭住她的手腕制止。

    “康总开车来的吧?”他并没看她,视线转向一旁。

    康建国道:“啊,对。”

    梁彦平点头,站起身,顺手拿过叶词手中的高脚杯:“叶小姐待会儿要当司机,这酒我喝吧。”

    没什么废话,他仰头饮尽。叶词瞧着上下滚动的喉结,心头恍惚了几秒。

    梁彦平脸色淡淡,抬了抬空杯示意:“幸会,康总。”

    杨少钧在旁边好整以暇看戏,目光颇为玩味:“叶小姐,还是邻居哥哥对你好吧?”

    她客气地笑笑,回到座位,杨少钧继续追问:“对了,上个月你和彦平在哪儿见面的,不是搬家了么?”

    叶词面不改色:“就是准备动身的时候,他刚好出差回来。”

    杨少钧拖长调子哦了声:“我从房东那儿听到消息,早上给你打电话,想问问情况。”他说着停顿片刻,挑眉:“不过你没接。”

    叶词拿起桌边的纯净水,垂眸抿了一口:“是吗,可能漏掉了吧。”

    她不是没接,而是被梁彦平接了。

    那天早上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响,她起不来,连手指也没力气动。梁彦平去客厅拿手机,叶词听见他低哑平淡的声音,像冬季潮湿的雨雾,弥漫在她心间。

    “你找她干嘛?”

    “现在才几点。”

    “需要向你交代吗?”

    沉沉地,潦草几句,接着再无声响。

    天还没有亮,屋内透一层阴郁的蓝,四下静谧昏暗。烟草味浅浅飘散,叶词睁开疲惫的眼,看见梁彦平坐在椅子里,单手支额,沉默地看着自己。

    光线似明若暗,那张英俊的脸没有表情,只是静静抽着烟,轮廓很深,清烟缭绕,眉眼疏离,又是慢条斯理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更加薄凉。

    叶词趴在床上,也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默然对视许久,他掐了烟,起身过来,蓦地掀开被子。

    等反应过来梁彦平要干什么,叶词终于强烈意识到什么叫居高临下。因为她正在体会巨大的压迫感,动不了,躲不掉,心口好似在擦火,一下又一下。对,就是胸膛中间的位置。他的双手仿佛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将山峦拢起,形成狭窄的沟壑,让他可以穿行其间,恣意来去。惊骇的画面近在咫尺,叶词不敢看,别开脸躲避,脖子拉出修长的弧度。

    梁彦平在上方瞥着,冷峻如常。分明做着不堪的事,却如此疏慢姿态,观赏她的窘迫与无措。

    他要用这种强势到近乎侵略的方式完成对她最后的征服。

    即便是伤害,也好过停留在刚才含蓄婉转的对视里,留下不该有的想象空间。

    其实叶词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大半个月过去,再次见面,梁彦平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整洁优雅,一丝不苟,照旧清俊无匹。那些荒唐场景仿佛做梦。除了叶词,没人知道他在床上的一面,有多么禽兽不如。

    杨少钧猜到其中古怪,貌似无意地追问他们上次见面的细节。

    梁彦平不搭理,往后歪在椅背,一只手搭着桌沿,懒散拨弄杯底,双眸一片清澈疏慢。

    “不记得了。”他这样敷衍。

    于是皮球又踢到了叶词这儿。

    叶词一对上梁彦平的眼睛就想起他欺负自己的画面,心脏乱跳,竭力稳住,敷衍道:“随便聊了两句。”

    “聊什么了?”杨少钧不厌其烦。

    一个字都没法说。叶词耸耸肩:“我也忘了。”

    杨少钧若有所指般笑道:“你们俩还挺有意思。”

    叶词此刻无比懊恼,刚才竟然担心梁彦平被酒桌上的人情世故弄脏。你瞧他气定神闲装正经的样子,分明游刃有余。杨少钧捉弄,他跟着看戏,仿佛置身事外,观赏她如何睁眼说瞎话。

    真坏啊。

    他把叶词弄脏的时候也没有手下留情。

    坏透了。

    席间继续热闹,叶词垂眸敛声,没再说话。

    九点过,饭局散了,一行人走出金宵酒楼,霎时清风扑面,分外醒神。

    康建国喝多,摇摇晃晃像只企鹅。林凤打发王劲生过来当司机接人。

    “别管我啦!”康建国指指后边:“醒目一点,去扶叶小姐。”他和林凤都想撮合这对年轻人。

    长辈发话,王劲生自己也冒出一些心思,赶忙殷勤上前照顾叶词:“小心,慢点儿。”

    叶词今天穿高跟鞋,外面有台阶,不太好走,王劲生的手探过来,她当即避开:“不用,谢谢。”

    年轻男人看不懂脸色,且自身有种莫名的自信,对女性的礼貌产生误解,屏蔽掉对方的拒绝,继续积极表现:“能行吗?我扶你吧。”

    王劲生的手又伸过去。

    “她已经说了,不用。”梁彦平面无表情从后面走来,自然而然揽过叶词,冷瞥了眼对方没有分寸的爪子,问:“你没听见吗?”

    “……”王劲生脸色难堪,望向叶词,以为她会帮忙解围。毕竟初次见面的印象,她侃侃而谈,知情识趣,很懂得给人留面子,想必这回也一样,不会让场面尴尬。

    可没想到叶词正眼也不瞧,随手揽住梁彦平的腰,稳定平衡,俩人搂着径直走开。

    杨少钧见状忍笑,攥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

    下了台阶,梁彦平把车钥匙递给叶词:“康总有人送,你来帮我开车。”

    “哦。”

    叶词虽然善于为人处世,但不是一味周全,她脾气也大,心里厌恶起来就只顾自己是否舒坦,不会再管对方面子挂不挂得住了。

    梁彦平坐上副驾,闭目养神。

    叶词专心致志地开车。

    37   第 37 章

    ◎(1996)走吧,小白虎。◎

    1996年, 西铁路城中村。

    热腾腾的夏日傍晚,周六,王林祥带着当时的女友佟蕾跑来找梁彦平, 加上叶词, 四人一起去吃大排档。

    两个男生去点菜拿啤酒,两个女孩趁机聊些私密话。

    佟蕾饶有兴致打量叶词,问:“你多大了?”

    “二十。”

    “看上去像十七八岁。”佟蕾抽着烟, 朝她挤眉弄眼:“专门过来陪梁彦平呀?”

    叶词笑了笑, 双眸弯弯,红润而紧绷的脸蛋好像水果硬糖, 娇俏「嗯」一声,点点头。

    “你俩睡过吗?”

    “啊?”

    佟蕾言语大胆:“我们学校很多女生都想跟他上床。”

    叶词愣怔。

    “怎么了, 很意外?”佟蕾举着烟,毫无顾忌:“我们宿舍楼有人酒后说醉话, 看见梁彦平走过去,她就想把腿打开。你说奇不奇怪,瞧着冷清的样子, 性魅力却那么生猛。一直不见他和哪个女孩子亲近, 大家各种猜测。”

    叶词垂眸缄默,不知此刻该接什么话。

    “你别误会,学校里专注念书的人很多,只是我认识一些女生比较忠于自我,嗯,也比较敢于试错。”佟蕾说:“有个学姐专找漂亮男生上床,把这个当成战绩, 她一直想拿下梁彦平, 其实不见得有多喜欢, 就是挑战欲上头,想试试他在床上的能力到底怎么样。经验丰富的女人和青涩小女孩的侧重点不一样,男人嘛,那方面不行,长得再帅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叶词一下笑出声。

    佟蕾又道:“你别介意啊,我说话比较直接,没吓着你吧?”

    叶词随手拿起打火机,也点了根烟:“没关系,人欲都是正常的,我可以理解。”

    佟蕾见她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人,禁得起调侃,不像外表那么好欺负,挺有趣,能聊得来。

    “所以究竟怎么样?”佟蕾碰碰叶词的胳膊:“满足一下好奇嘛。”

    梁彦平和王林祥拎着酒瓶回来了。

    叶词稍稍撇过头,佟蕾把耳朵凑近,听见她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饭吃到一半,隔壁桌的情侣闹分手,突然爆发争执,男的指着女友大骂:“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看看自己那副现实的嘴脸,丑陋至极!开口闭口都是钱,一身铜臭,简直庸俗不堪!”

    女子却异常平静,近乎漠视般看着他:“我自己努力赚钱,拼搏奋斗,你跟不上我的步伐,甚至适应不了社会,在这儿无能暴躁有什么用?不切实际的理想要是能当饭吃,那也是碗馊饭,你自个儿慢慢享用吧,别指望我留下来跟你一起腐烂。”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男子被友人搀扶,不甘心,痛心疾首地质问:“这种社会还有救吗?没救了,现在这个世界人人虚伪,追名逐利,保留初心就那么难!我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复杂,难道也有错吗?!”

    佟蕾撇撇嘴角,有点听不下去,烦道:“妈的别嚎了,哭哭啼啼没出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自己没适应能力,还要指责努力上进的人虚伪复杂,这什么扭曲心理啊,初心就是你无能的遮羞布吧?我他妈最瞧不上你这种人了。”

    男子已然喝醉,被朋友带走。

    王林祥笑着安抚佟蕾:“干嘛这么生气,跟我们又没关系。”

    “想起我哥了。”佟蕾冷笑:“和那人一个德行,自命不凡但得不到重视,整天攻击别人虚伪,好像他自个儿是什么沧海遗珠,简直莫名其妙。”

    王林祥说:“我有个叔叔,从前是文学青年,会写诗,特别受追捧。后来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大家都赶着去赚钱,诗歌一下被冷落,他也成了边缘人,格格不入,现在整天在家里批判社会堕落。”

    佟蕾摇头哼笑,接着转向叶词:“小叶你觉得呢?适应社会很难吗?”

    叶词琢磨了一下:“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想赚钱过更好的日子而已。其实进入社会就像武侠小说里闯荡江湖,要想取得成绩,肯定得习武练功。因为别人都身怀五花八门的技能,你不可能只靠一招半式就走遍天下的。”

    “就是嘛。”佟蕾嗤道:“我看某些人是想让大家都自废武功来迁就他。平庸没什么,可怕的是没有能力却想得到成功。但又不肯花力气拼搏,还要把自己的无能美化成单纯!我的天,这种扭曲的心态要是不调整,一辈子就那样了!”

    愉快的聚餐结束,各自回家,叶词与梁彦平走在清净的胡同里,十指交错,牵着手,头顶星星满天。

    梁彦平忽然问:“为什么叶樱和你性格差别那么大?”

    “你说樱子?”叶词道:“她腿脚不便,从小格外敏感,我妈对她没有要求,还说如果她不愿意出门,养着她一辈子都行。”叶词稍微停顿:“其实我也担心她将来难以适应这个环境。虽然我自己有一套生存法则,但希望樱子这种理想主义者也可以如鱼得水,这个世界应该有他们的位置。”

    梁彦平笑了笑:“你还挺有人文关怀。”

    叶词仰头瞧着他,忽而疑惑:“你喜欢我什么呢,彦平?我这么市侩。”

    他微怔,没想到会听见这种问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学校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子,学识和教养都很高,你没看见吗?”

    梁彦平道:“优秀的女孩子很多,所以有什么稀奇。”

    “我认真问的。”

    他却轻笑:“喜欢你的人里边还有家里开矿的,你没看见吗?”

    “……”梁彦平捏她的脸,声音低沉:“患得患失起来也挺可爱,继续保持。”

    叶词咬唇不语。

    梁彦平问:“王林祥的女朋友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很多女孩子想跟你上床。”

    “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开心吗?”

    梁彦平淡淡地:“你别闹了行不行。”

    叶词丢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梁彦平双手抄进长裤口袋,下巴微抬,磕着眼睛瞥向前端,略微懒散。

    两人喜欢饭后散步,这会儿绕远了些,周遭环境陌生,拐进小巷,骤然逼仄,一处矮房外站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吞云吐雾,前门忽然打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随手扣皮带,眼睛盯住叶词,上上下下地打量。

    那目光令人恶心,她当即回头跑向梁彦平。

    路灯昏暗无比,阴影错落,梁彦平搂着惊恐的叶词,冷眼扫向中年男,沉声问:“你看什么?”

    男子不打算找麻烦,一声不吭地转头进屋。

    倒是门外的女人开口,笑说:“帅哥,五十块包夜,要么?”

    另一个也笑:“我不收钱,倒贴都行,需要的话随时过来。”

    叶词拉住梁彦平飞快离开这条暗巷。

    “以后再也不去那边乱逛了。”她拧眉嘀咕,一手揪着他的衣裳,一手往后揽住他的腰。

    梁彦平:“我还以为你会骂人。”

    “骂她们?算了吧,很多失足女都是迫于无奈。”叶词自有道理:“反正看得见摸不着,你已经被我霸占了,对吧。”

    梁彦平用手背轻蹭她的脖子:“现在不吃醋了?”

    “嗯。”叶词冲他挑眉:“不管谁想和你上床,只能在梦里思春,你是我的,只想跟我做,对吗?”

    “做什么?”

    “……”叶词瞪道:“苟且的事。”

    梁彦平一下笑起来,眉目舒展,弯腰蹭蹭她的鼻尖,哑声低喃:“你也有嘴软的时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露骨的字眼不敢提么?”

    叶词耳朵发烫。

    梁彦平道:“我一见你就有性欲,而且特别强烈。每天都想跟你做爱,把你干到哭着求饶为止。”

    “别说了。”

    “你不在身边还好,柏拉图式的精神契合我也挺享受。”梁彦平漆黑的眸子好似永夜:“高尚吧?可是见面相处,满脑子只有下流的想法,你没发现么,每次你吹头发,我在边上看着,每次都会竖起来。”

    叶词两手攥拳抵在他胸前,肩膀瑟缩:“梁彦平,你别……”

    “非要我说出口,你又不敢听了。”他脸色淡淡:“走吧,小白虎。”

    叶词双颊几欲滴血,咬牙抗议:“都说了,不准给我起这个外号!”

    “私下叫叫,没人知道。”梁彦平双手插兜里,自顾迈腿:“再做那种表情,我可能会忍不住。你走不走?”

    叶词闷了半晌:“那我回喜塔以后你怎么办?”

    梁彦平在昏暗中转头瞧她,似笑非笑:“放心,你走之前我会好好尽兴,做到够为止。”

    “……”那晚停电,城中村一片漆黑,搁在角落的蚊香缓慢燃烧,月光透过窗子落下银辉,木床被帐子笼罩,床上的人还没有入睡。

    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接吻,吻了很长一段时间。

    “彦平,不要了。”叶词娇声喘道:“我好困。”

    他压在上面,软绵绵,香津津,将那试图逃离的小舌头含住:“再亲一会儿,嗯?”

    远处汽笛长鸣,火车驶过,隆隆隆,地面也随之微微震颤。

    梁彦平翻身平躺,胳膊揽过叶词。

    因为停电,风扇定在椅子上不再转动,梁彦平拿起蒲扇轻摇慢晃。

    悠长的绿皮火车压过有缝铁轨,发出节奏平稳的哐当声,于寂寥深夜好似一种安抚,可以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

    叶词就要睡着了。

    梁彦平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低喃,轻轻地,微弱地。

    “彦平,”她说:“我爱你。”

    38   第 38 章

    ◎(2003)不再招惹你就是。◎

    夜晚的街道霓虹闪烁, 车厢内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若有似无的呼吸。

    等红绿灯时叶词按下车窗,点了根香烟。

    梁彦平单手支额, 闭着眼, 手指缓慢按压额角,瘦削的侧脸半隐在黑暗中。

    手机铃响,康建国来电, 为刚才王劲生的事, 叶词应付了两句。

    挂了电话,她难掩烦闷, 冷冷骂了句脏话。

    梁彦平哑然失笑,开口询问:“刚才那人谁啊?”

    “九叔的侄子。”叶词面无表情:“之前见过一面。”

    梁彦平挑眉:“你挺厉害, 才见一面,人家就这么殷勤。”

    “没你厉害, 搞大别人肚子。”她声音似利刃,语气是掩藏不住的嘲讽:“不是说感情早就破裂了?哦,没感情也不妨碍上床, 而且还不戴套。你说你多厉害。”

    梁彦平转头看她数秒, 用一种探究的神情:“你怀孕了?”

    叶词一怔,眉尖霎时蹙起,胸腔里烈火灼烧,一下仿佛要爆裂似的:“我是说黎小姐!你失忆了吗?!”

    乱扯什么东西!

    梁彦平被她吼完也没生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脑袋歪向椅背:“那你拍错马屁了,应该称赞杨少钧。”

    叶词憋半晌, 五官皱得像蜂窝煤:“什么意思?你们玩3p啊?”

    梁彦平不可置信地瞪过去, 眼睑微颤:“脑子里能不能想一些正常的事情?你以为我受过一次情伤之后就性情大变, 到处跟人玩3p、到处去搞大别人肚子?疯了吧?你值得我堕落成这样吗?”

    叶词撇撇嘴,眉尖依旧紧拧:“那你岂不是被戴绿帽子了?”

    “彼此彼此。”

    “……”他漫不经心:“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你不也给我戴过吗?”

    叶词愕然,睁大眼睛瞪仿佛被雷劈:“胡说什么,我和许慎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跟你分手了。”

    “我同意分手了吗?”梁彦平嗓音平淡无波,脸色清冷澄澈。

    叶词霎时噎住,接着张口结舌:“谁要你同意?你说你走两年,事实上你走了五年。如果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守在原地当王宝钏吗?当断则断,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大家都得往前看,你现在不活得好好的?!”

    梁彦平默了会儿,问:“你对许慎有感情吗?”

    叶词拧眉:“在一起那么久,当然有。”

    “不是为了报答他,或者感恩?”

    叶词反问:“你对黎蕊涵没有感情吗?”

    梁彦平不语。

    她掐了烟,把车窗全部按下去,让夜风灌进来:“人都有脆弱孤独的时候,不管情感需要还是生理需求,找个伴侣陪在身边,我觉得都很正常,可以理解。你不也找了别人么?”

    梁彦平眸色愈深,略笑笑:“说得对,那我换个词,你爱过许慎吗?”

    叶词心脏砰砰乱跳,难以招架,屏住呼吸用力白了眼:“你烦不烦?”摆明不想再跟他说话。

    梁彦平了然般挑眉点头:“哦,所以有感情,但不是爱情。这么说来许慎也挺可怜的,掏心掏肺,得到一副空架子。”

    “可怜什么?”叶词冷嗤:“他开着迪厅和加油站,每天日进斗金,身边有的是漂亮姑娘往上扑,日子不要太滋润,用得着你可怜?”

    “是啊。”梁彦平将他那边的车窗打开,手探出去,摸到捉不住的风:“他哪有我可怜。”

    叶词听得心里不舒坦,像阴雨天湿哒哒的街道,匆匆路过几个再不会重逢的陌生人,冷不丁一阵寂寥与孤离,塞满空荡荡的胸膛。

    她想说你别这样彦平,过去都过去了,以前我们好的那些日子我永远都记得,不会忘,不能忘。这辈子我再不可能像当初爱你那样去爱别人了。

    可她说不出口。几年时间各自过着毫不相干的生活,现在讲这些话算什么。不过是把胸膛的刀子拔出来,血肉模糊,再痛一次,有什么意思?

    夜风从窗子缝隙掠过,将叹息声也带走。

    车里静了很久,两三百年那么久。梁彦平看着陌生的街景,终于开口,问:“你搬到哪儿了?”

    “前面拐个弯。”叶词有点心不在焉:“挺漂亮的红砖房,没有电梯,每天爬三层楼锻炼腿脚。”

    “前面?”

    “嗯。”

    说话间汽车慢慢转入下一条街,叶词正打算找地方停靠,忽然发觉不对劲。

    梁彦平抚额:“请你开车送我回家,你把你自己先送回来了?”

    她脸上浮现一丝尴尬:“见鬼。”

    “想什么呢,心神不宁。”

    叶词没有搭腔,只是脸色变得更差了。

    快到江都金郡时梁彦平说:“待会儿你开车回去吧,明天我来取。”

    “不了,我搭出租。”叶词语气很硬:“省得一来一回还得跟你打交道。”

    梁彦平磕着眼皮:“你是讨厌我,还是讨厌这辆车?”

    “都讨厌。”

    “那你送我干什么?”

    “还你挡酒的人情。”叶词靠路边停车,夜里四下无人,街灯立在远远的地方,她解开安全带,听见梁彦平说:“帮帮忙,过来搀一下。”

    她置若罔闻。

    梁彦平又轻笑了笑,酒后眉眼散漫,染上些微慵懒性感,早春的颜色。

    “不是说要还人情?送我上去呗。”

    叶词面无表情:“就到这里,自己有腿自己走。”

    她推门下车,左右张望,准备到十字路口去拦出租。

    梁彦平过来握住她的胳膊,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人笼罩其中。

    “有什么不高兴的直接讲出来,憋着对乳腺不好。”他垂眸注视。

    叶词撇开他的手,又将链条包往肩上提了提,小鹿般的眸子上下打量他:“行,我问你一件事。”

    “嗯。”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黎小姐的孩子与你无关?”

    梁彦平双手插兜,一时默然不语。

    叶词扯起嘴角讥笑:“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你们俩故意误导我是什么意思,好玩吗?”

    梁彦平心平气和:“误导你的是她,不是我。”

    “你出差回来那天为什么不说清楚?”

    “你问了么?”他目色沉下,冷清清看着她:“从头到尾你有向我求证过?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划清界限,迫不及待搬走,你这种态度,还要我说什么?”

    “态度有问题的到底是谁?”叶词仰头生生瞪住:“上完床翻脸不认人,我给你发信息也不回,怎么了,还要我低声下气哭哭啼啼地追问你让别人怀孕的事吗?!”

    “所以你难受?你也会难受?”梁彦平抬起下巴,瞳孔幽深:“我以为你的心放在许慎那儿,你们不是和夫妻一样,爱得死去活来,刻骨铭心?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有多痛快,把刀插进别人胸膛的感觉怎么样?”

    “哪比得上你?搂着黎小姐看烟花跨年,帮她暖手,多浪漫啊。我说两句话就算戳刀子,那还不够痛快,我应该跟你详细聊聊怎么和许慎上床的,让你也尝尝心寒到底的滋味儿!”

    梁彦平阴霾般的脸色沉静下来,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叶词扭头穿马路,一辆跑车呼啸而过,梁彦平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看路。”

    “别动我!”

    叶词怒火攻心,猛甩开他的手,越想越气,转身走向丰田佳美,一脚狠踢下去:“破车!”

    踹完一下还不解恨,再加一脚,仿佛要用鞋跟在车门戳个洞才舒坦。

    梁彦平冷眼瞧着:“你不如直接来踢我。”

    “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叶词指着他:“别和我说话,以后饭局上碰见就当不认识,用不着你给我挡酒装好人!我他妈上百个饭局都喝过来,要等着别人发善心解围,早就别混了!”

    梁彦平心口猛揪了下:“叶词。”

    她大步跑向对面,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小姐,你别哭了,先告诉我去哪儿呀。”司机焦虑地盯着后视镜。

    叶词从包里拿出纸巾擤鼻涕:“怀阳路!”

    “跟男朋友吵架了?哭成这样。”

    “是前男友!”

    “啊?都分手了,更不应该呀,大家各过各的,没有必要发生矛盾嘛。”

    “说的没错。”叶词止不住地抽噎:“不会再跟他见面了!”

    这时手机铃响,梁彦平来电,叶词扫一眼,直接掐断。

    接着又响。

    她用力瞪着屏幕,眉头拧紧,索性关机。

    回到家,照照镜子,眼睛都哭肿了。叶词恼火不已,她多少年没这么哭过,死梁彦平,回国以后没干一件好事,不停惹她生气,混账东西坏到头了。

    她怒气冲冲地脱衣服洗澡,站在淋浴下足足冲了半个小时,浑身泛红,舒展无比,总算把心里的烦郁都蒸发干净。

    叶词躺进被窝,打开手机,发现信箱里有几封未读短信,都是梁彦平发来的。

    “到家了吗?”

    “给我回个电话。”

    “你别气了。”

    “黎小姐的事情我没有说清楚,是故意的。因为你的处理方式让我难以接受,好像又被丢弃一次。”

    “我给你道歉行吗。”

    “你也对我说过那么多不是人的话。”

    “上次那条短信是不是真的?你有想我吗?”

    ……

    “我也想你,叶词,每次见面都想把你搂在怀里亲个够。如果你不开心,以后我们就当点头之交,保持距离,我不再招惹你就是。”

    39   第 39 章

    ◎(2003)从此相逢是路人。◎

    早春多雨, 空气湿润,伍洲同跟着叶词报名夜校上课,起初新鲜劲上头, 每天按时到教室做乖学生, 像模像样听课。

    热情来得多猛烈,去得就有多快,不过三天原形毕露, 他终于顶不住:“老叶啊, 你能听得懂老师的话吗?我脑壳都要裂了。”

    伍洲同半途而废,叶词继续坚持, 兴趣即是最大的动力。

    这天叶樱忽然打来电话,笑盈盈又带几分腼腆, 告诉她说:“姐,我和阿骏有宝宝了。”

    叶词屏息愣怔几秒:“真的假的?”

    “嗯, 今天去镇上做检查,确定是有孕。”

    “我靠。”叶词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要当姨妈了?什么时候怀上的?”

    “应该就是过年回老家那几天。”叶樱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你快找个凳子坐下,什么活儿都别干。”

    叶樱噗嗤一声:“你怎么和我的学生一样, 他们也是这个反应, 连喝水都抢着去帮我倒。我还没显怀呢,又不是七八个月行动不便。”

    叶词说:“我得买一些孕妇吃的营养品给你寄过去!柳骏呢?那傻小子还好吧?”

    “他当然高兴,但懵着呢,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词失笑:“你们两个新手爸妈跟菜鸟似的,怎么让人放心呢?”

    “没关系,学校老师和村里的人会关照我们的。”

    “那你今年婚礼还办吗?”

    “办呀,办完我就可以休产假了。”

    叶词琢磨:“休产假回津市吧, 我在这边可以照顾你。”

    叶樱笑说:“阿骏的妈妈会来照顾我, 放心吧, 我们准备在镇上安家,买一套小公寓,这边房价很低,凑个首付不成问题。”

    叶词正要开口,叶樱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打断:“姐,不用管我,你先顾着自个儿,你自己都还没买房呢。别再大手大脚花钱了,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担心。”

    一番话聊得叶词心里发酸。

    晚上和伍洲同下馆子,一面开心一面伤感,她喝着啤酒发愣:“你说我在混什么?樱子成家立业,马上连孩子都要生了,按部就班多踏实啊。我这个当姐姐的远不如她,看上去风风火火,可是拼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穷光蛋。”

    “哪儿穷了,只是赚的钱都花出去了嘛。”伍洲同打个酒嗝:“以前要供樱子读书,后来还账给许慎,现在公司要发展……其实都花在刀刃上,没留存折里而已。”

    叶词讷讷长叹:“好吧,勉强接受这个安慰。”

    伍洲同乐呵呵一笑:“诶,樱子生娃,我不太好意思当干爹,等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肯定男扮女装给你做伴娘,然后给你孩子当干爹。”

    叶词白他一眼:“你慢慢等吧。”

    伍洲同正要继续调侃,忽而表情微变,盯着餐厅门口发愣。

    “怎么了?”

    “别回头。”伍洲同使个眼色:“我看见梁彦平了。”

    叶词抿抿嘴:“看见就看见呗,又不是妖怪。”

    “带着好大一群人呢,公司聚餐吧……”伍洲同紧瞄着打量:“哇,他旁边那位女士气质真好,高挑干练,第一次看女人穿西装这么有派头……”

    叶词拿了只干净的碗盛汤。

    伍洲同抬手遮挡眉眼:“梁彦平好像看过来了。”

    叶词慢慢抿了口汤,眼睫毛像小翅膀似的扇一下,平静抬起,用无奈的神情示意伍洲同镇定。

    “你们俩现在到底怎么回事?从此相逢是路人?”

    叶词不说话。

    “其实这样也挺好。”伍洲同笑叹:“今生有缘无分,下辈子再重来吧。老叶你一向看得开,当初断得那么干脆,连我在旁边都冒冷汗。你绝起来真挺吓人的。”

    叶词听着没有半点畅快的感觉,略扯嘴角:“你也觉得我狠心么?”

    “不是,我一路看过来,当然体谅你的处境,爱情在生存面前算得了什么。你和樱子突然失去亲人变成孤女,还有追债的上门,那种时候谁还会惦记情情爱爱。梁彦平应该能理解的嘛,他当时穷学生一个,又帮不上忙……不过你现在和他保持距离是对的,男人我了解,飞黄腾达之后找回初恋多半为了满足虚荣心,扬眉吐气嘛,更别提他当时被你抛弃,很可能会报复,先把你哄回去,柔情蜜意一番,等你沦陷的时候再一脚踢开……这种把戏咱们见得还少吗?你别昏头了,要我说,敬而远之,不要跟他扯上关系了。”

    叶词摇头笑了笑:“怎么,你幻想出人头地之后把娇娇追回来?”

    “追她干嘛?”伍洲同嘀咕:“我又不傻,真心假意看不出来?不过倒是有点憧憬,等开上跑车到她面前炫耀一下。”

    叶词噗嗤一声:“说不定人家比你先开上跑车。”

    “不要啊。”伍洲同哀嚎:“我就那么没出息,一辈子被女人压一头。”

    叶词笑道:“被女人压着不是荣幸吗?”

    两人吃吃谈谈,不久买单离开。

    二楼偌大的包厢坐满三桌,梁彦平身旁的两位合伙人正在商量点菜。

    他低头看表,这时有人笑说:“梁工怎么刚坐下就想走?”

    “每月一次聚餐都是梁工请客,肯定怕被我们吃垮了。”

    梁彦平双腿交叠,十指交错,眉眼深邃幽然:“我看时间还早,待会儿吃完饭可以回去加个班。”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合伙人见状赶忙抬手安抚:“梁工说笑的,你们还当真了?!”

    大家面面相觑,依旧不吭气。

    梁彦平不解,困惑道:“我开玩笑这么吓人吗?”

    众人连连点头。

    他没想到平日留下的印象如此严肃:“所以你们偷偷给我起外号了吗?乱七八糟那种。”

    “没有没有,绝对不敢!顶多是爱称。”

    梁彦平略笑了笑,知道他们背地里调侃,但并不放在心上。

    聚餐结束,他开车回江都金郡,隔壁的新邻居是几个玩乐队的摇滚青年,大晚上还在排练。

    梁彦平思忖片刻,过去按门铃。

    一个发型不羁的男子打开门,警惕地瞥他:“怎么了?”

    梁彦平略打量几眼,问:“你们唱的什么歌?”

    “原创单曲,《撕裂》。是不是吵到你了?我们这边很快结束。”

    “没有。”他面色如常:“我很喜欢,只是听不清歌词,你们可以放开了唱,不用顾虑。”

    听他这样讲,乐队几人眼睛发亮,一下喜笑颜开。

    “真的?哥,你品位可以啊!”

    梁彦平点点头:“请继续。”

    他回身开门,乐队的小伙子得到赞许精神抖擞,愈发卖力,架子鼓敲得震耳欲聋,吉他和贝斯狂魔乱舞,主唱的嗓音低沉躁动。

    梁彦平看看手表,将近十点。

    外面下起雨来了。

    叶词洗完澡正吹着头发,手机铃响。

    她看着屏幕显示的名字怔住,稍作迟疑,按下绿色接通键,放在耳边。

    三四秒钟过去,竟然都不吭声。

    “喂?”她先破功。

    “叶词。”梁彦平语调淡淡:“你找的租客是搞摇滚的,你知道吗?”

    “我不太清楚,怎么了?”

    “你先听听。”

    电话那头的背景声逐渐清晰,门锁转动后愈发嘈杂,犹如身在酒吧。

    “怎么会这样?”叶词坐在沙发扶手上,平静地问:“没找他们谈谈?”

    梁彦平单手插兜靠在门边:“找过,没用。”

    “物业呢?”

    “敷衍了事。”他用陈述的语气:“我没法休息了。”

    叶词看着玻璃窗上断裂的雨痕,喃喃开口:“那怎么办?”

    梁彦平反问:“你觉得呢?”

    叶词屏住呼吸沉默,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很快又松开,然后给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那你过来吧。”

    “哦,好。”

    凭着两周前的记忆,梁彦平驱车来到叶词的住处,湿糟糟的街道行人寥寥,破旧的路灯孤单伫立,远处一间小旅馆亮着艳红的招牌,夜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大,但缠绵不绝。

    巷子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打着伞,穿睡衣和拖鞋,正低头避开地上的水洼。

    梁彦平冒雨下车,走上前,顺手拿过那把伞,撑得高一些,将两人都遮住。

    叶词仰头看了他一下,没说话,抱住胳膊转身原路返回。

    梁彦平随她走进小区楼道,收了伞,声控灯没亮,她用钥匙敲敲楼梯扶手,昏黄光线瞬间从墙壁高处洒落。

    开锁□□的小广告随处张贴,窗台滴满雨水,纷乱飞溅,潮湿空气里有发霉的气味,消防栓锈迹斑驳。

    每上一楼,她敲一敲栏杆,灯亮起,影子落在梁彦平身上。

    到三楼,叶词开门进屋。

    小巧的房子温馨整洁,绿绒沙发,碎花窗帘,带蕾丝边的桌布,电视柜的玻璃瓶里插着桃花,阳台种了些绿植,生机勃勃。

    她给他拿了双拖鞋,然后自个儿先去浴室冲脚。

    梁彦平打量屋内环境,脱下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解开衬衫袖口,挽至手肘。茶几旁摆着许多滋补的营养品,其中一个包装盒印着孕妇的图案,是叶酸片。

    梁彦平愣了下,正好叶词从洗手间出来,他诧异的目光望过去,满是问询。

    叶词不明所以,呆愣片刻反应过来,忙解释:“樱子怀了宝宝,那些都是我给她买的补品。”

    梁彦平眸子微动,默然收回目光。

    两人忽然陷入尴尬的寂静。

    真是要命。

    半晌,神色逐渐恢复正常。

    “我能睡哪儿?”他问。

    “没有客房,睡沙发吧。”

    “浴室能用吗?”他拎一个小包,自己带了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

    叶词点头:“可以。”

    梁彦平往浴室走,单手解衣领纽扣,经过叶词身边停住脚,低头看着她:“没带毛巾。”

    “我去拿。”

    “嗯。”

    梁彦平进卫生间洗澡,叶词找出枕头和被子放在沙发上,然后拿了一张大毛巾,敲敲门,说:“给你挂在门把上,我先睡了。”

    “好。”

    叶词回房间,轻轻关门,窗外夜雨还在下,分不清雨声还是淋浴的水流,潺潺沥沥,交织成一片。她合拢窗帘,躺进被窝,就着床头柜的台灯看了会儿书。不多时打个哈欠,困意袭来,熄灯,漆黑中安然入睡。

    40   第 40 章

    ◎(2003)我要坐牢了。◎

    次日清晨叶词从房间出来, 梁彦平已经走了。被子整齐叠放在沙发一角,洗手间的盥洗台上留着他的洗漱用品。

    叶词面无波澜地呆看几秒,不知怎么, 鬼使神差, 用自己的牙刷碰碰他的,就像打个招呼:嗨,早安。

    是不是没睡醒, 脑子有点秀逗了?

    叶词望着镜中的自己, 摇头嗤笑。

    夜里梁彦平的电话再次打来,同样的状况, 同样丢给她拿主意。

    叶词说:“他们怎么这样?”

    “是啊。”梁彦平说:“深夜扰民。”

    叶词问:“那你要过来么?”

    “嗯。方便的话。”

    于是她也轻轻应一声;“你不介意睡沙发的话。”

    今天没有下雨,梁彦平开车过去, 发现叶词依旧在路边等他,抱着胳膊, 低头抽烟,百无聊赖地踢踢小石头。

    三月气候清寒,通常要到四月中旬才回暖, 她穿得单薄, 头发长得很长了,垂落腰间,小巧的圆脸在倏忽飘散的薄烟里清纯又妩媚。

    梁彦平停好车,拎起一个小提包过马路,走近问:“不冷吗?”

    叶词摇头:“一会儿就上去了。”

    他说:“你不用下来的。”

    闻言她仰起脑袋,干净的眉眼似乎带笑,神态恬静温柔:“怕你迷路, 忘记怎么走。”

    梁彦平微怔, 幽深瞳孔若明若暗, 喉结一颤,心弦也悄然拨动。

    他今天穿一件蓝色衬衫,忧郁的颜色,简洁深邃,衬得面容愈发清俊。

    叶词眨眨眼,问:“你刚下班?”

    “嗯。”

    “每天都这么晚?”

    “差不多。”

    两人走入昏暗的巷子,轮廓变得模糊,晃动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叶词怪道:“你回过家怎么没换衣服?”

    梁彦平闻言很低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见我穿睡衣跑上街?”

    叶词一愣,低头看看自己,不确定地问:“我很邋遢么?”

    梁彦平垂眸望去,淡淡地:“没有。”说着停顿片刻:“很漂亮。”

    叶词抿嘴不语。

    这一夜依旧各自安枕,相安无事。

    清晨叶词起床,发现梁彦平在厨房做早饭,等她洗完脸刷完牙出来,小桌上已经摆好碗筷。

    两人坐定,慢条斯理静静用餐。

    他今天换了件衬衫,黑色,克制而整洁,扣子悉数扣紧,几乎没露什么,但越是严防死守,越是含蓄性感。

    叶词埋头喝粥,不让目光游离。

    “你几点上班?”梁彦平忽然开口。

    “九点。”

    “待会儿一起走?”他抬眸望来:“我送你。”

    叶词胸膛缓慢起伏:“不用,我慢慢走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梁彦平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吃好早饭,放下碗筷,极为平静的样子:“我先上班了。”

    “嗯。”叶词看着他走到玄关,忍不住开口:“那个……”

    梁彦平回身望来。

    “我今晚有应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家。”她说。

    所以呢?

    变相拒绝他留宿么?

    梁彦平的身体略歪着靠向墙壁,目不斜视,默不作声看定。

    叶词心脏猛跳了几下,那眼神分明如此静谧,沉默,却暗涌惊人。她有些招架不住,别开脸,朝着鞋柜方向抬了抬下颌:“备用钥匙你拿去吧。”

    梁彦平收回视线,随手将钥匙揣进口袋,漫不经心再扫她一眼,转身推门离开。

    叶词攥拳按压心口,揉了好半晌才放松。

    夜里喝得大醉,好容易从饭局脱身,瞧瞧时间,已然深夜十点。

    伍洲同开车送叶词回家,她晃得厉害,摇摇摆摆脚步虚浮,伍洲同费力地搀扶,一路絮絮叨叨架着她上楼。

    “你说你干嘛那么拼,有我在,用得着女孩子冲锋陷阵吗?”

    叶词骂道:“死五筒,现在讲废话,你要靠得住,劝酒的时候就能把他们挡开了!”

    到三楼,从包里掏出钥匙,伍洲同个子矮,搀着醉鬼十分费力,摇摇摆摆,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老叶你先别乱动,等我开门!”

    正说着,面前的防盗门从里面被打开,伍洲同一愣,还以为找错地方,连忙往旁边躲,待认清来人,登时睁大眼:“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梁彦平不语,左手夹烟,看着他身旁踉跄的叶词,右手捞过来,胳膊搂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手臂在腰后揽住,轻而易举将她扶稳。

    伍洲同见状干咳一声:“那,我先走了?”

    “别走。”叶词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天真无邪地笑道:“梁彦平在这儿,你当着他的面,把那天的话再说一遍呀。”

    伍洲同预感不妙,想扯回袖子但死活扯不动:“啥呀,啥呀……”

    叶词拽着死党:“你说他找我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为了扬眉吐气,还说他可能会报复我,甜言蜜语哄回去,等我沦陷的时候再一脚踢开。”

    “没有!”伍洲同寒毛耸立,铿锵有力地向梁彦平表示:“绝对没有!她听错了!”

    “你还劝我别跟他扯上关系,敬而远之。”

    “老叶!”伍洲同在梁彦平冷清的目光下勉强顶住压力,掰开她的爪子:“你醉得不轻,赶紧休息,别污蔑我了!啊!”

    说罢忙不迭跑下楼,溜之大吉。

    梁彦平抬手关门,退回屋内,将叶词放在沙发里。

    她双臂分别搭着扶手,坐姿有点嚣张,借酒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是五筒说的那样么,梁彦平?”

    隔一张茶几,他拿起烟灰缸坐到对面的小沙发,透过蓝色烟雾打量:“怀疑我用心不纯还把钥匙给我,你怎么想的?”

    叶词没有吭声,下巴颔着,视线由下往上,带些微尖锐和挑衅。

    两人静静悄悄对视,时间仿佛停滞。

    叶词缩起双膝,身体蜷起来,伏在一侧,像只休憩的小鹿。她闭上眼睛眯了会儿,犯困,起身先去浴室洗澡。

    梁彦平瞧着,她似乎刻意想要保持清醒和平衡,不希望自己的醉态过于难看,连走路都格外谨慎。

    梁彦平掐灭香烟,转头望向窗外黢黑的夜色,心下一阵空旷。

    正在这时,忽然从浴室传来人仰马翻的动静,什么东西摔了满地,梁彦平当即起身,大步上前,几乎就要推门而入。

    “叶词,”他问:“你摔倒了吗?”

    她声音干涩,有一点懊恼,但还算平静:“没有,不小心把收纳盒打翻了。你别进来。”

    梁彦平蹙眉:“你确定没事吗?”

    “嗯。”叶词重复一遍:“你别进来,我没穿衣服。”

    他的手慢慢松开门把,插入长裤口袋,整个人往后靠着墙壁,垂头不发一言。

    叶词在里面磨蹭二十分钟,打开门,热气弥漫,昏黄的吸顶灯仿佛也被熏得醉意朦胧,她双颊潮红,裹着毛巾出来,浑身暖烘烘,香气袭人。

    梁彦平仍立在那儿,垂眸看她,目色很深。

    “以后别这么喝酒了。”他说:“伍洲同是死人吗,非得你出面应酬。”

    叶词咧嘴笑笑:“你管我啊?”

    说着扶住墙壁,回房间把门关上。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钟头,莫名清醒,身体又干又渴,空空荡荡无法缓解,平躺半晌,一股无名火冲上脑袋,她掀开被子,套上睡裙下床。

    客厅悄然寂静,所有家具轮廓模糊,叶词轻车熟路走到沙发前,一股脑扑到梁彦平身上,紧紧和他挤在一处。

    “彦平。”她哑声道:“我要坐牢了。”

    “……”梁彦平浅眠,反应过来后沉着嗓子问:“为什么?”

    “实施犯罪。”

    “什么罪?”

    “强奸罪。”

    他愣怔片刻,不确定地开口:“谁?”

    “我。”叶词抬头望着他:“想强暴你。”

    梁彦平在幽暗里打量了一会儿,无比冷淡地开口:“你还没醒酒,先回屋休息吧。”

    叶词拧眉站起身,抬脚推他的胯骨,居高临下瞥着:“那就滚,赖在我家干嘛,不用付房费吗?”

    梁彦平轻笑:“多少钱,我给。”

    叶词面无表情:“不要钱,肉偿吧。”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慢慢坐起身,长腿稍稍打开,气定神闲,嗓子是初醒的哑:“自己上来。”他摆明了不伺候,又或者想看她是不是纸老虎,敢不敢来真的。

    叶词冷哼,双手从裙摆钻进去,拽下底裤,一路拨至脚踝,踢走,然后爬上沙发,膝盖分开跪在他大腿两侧。

    梁彦平扬起脖子,硕大的喉结滚动。

    叶词拉过他的右手,牵引,探入裙摆。

    干干净净的白馒头,好似刚刚蒸熟,蓬松温暖,软得一塌糊涂。梁彦平呼吸不太对劲了。

    客厅内光线幽暗,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子。反正看不清彼此的脸,一切可以藏在隐晦之处,不用直面,不用羞涩,不用负责。

    既然他爱绕圈子,那就继续这么不清不楚下去呗。叶词轻蔑地想着,很快绷紧双腿发颤。

    一阵失神过后,她毫不留恋地推开他的手,浑身软塌塌地挪到一旁。

    这时沙发边的台灯忽然被打开。

    突如其来的光线使叶词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梁彦平起身走到扶手旁,抓住她的腿拖近,几乎将下半身拎起,后腰搁在扶手,腿掰开,就着明亮灯光看个清楚。

    叶词放声尖叫。

    梁彦平抬眼瞥她,冰湖般的眸子仿佛冻结了浑浊的水,越往里越深,晦暗不明。

    叶词的脸和脖子瞬间涨得通红:“干什么?!”

    这个角度,她的视线压根儿没地方躲。

    梁彦平收回目光,弯腰埋了下去。

    “啊——”叶词想推他脑袋,推不动,那处强烈的知觉引发巨大的羞耻和刺激,四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点劲也使不上来。

    叶词听见自己的声音逐渐变样,屈服得很快。不怪她,谁懂那种感觉啊,天灵盖都酥了,灵魂深处在颤栗。

    梁彦平餍足之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似有迷离。但面色仍是冷的,一言不发,以手代唇,找到她天赋异禀的某个点,约莫两三公分处,拨弄云雨。

    接着就是钱塘江潮汐泛滥的景致。

    不堪的失控让叶词嗓子发酸,瞬间眼圈儿通红。

    梁彦平又埋下去亲了亲,以作安抚,然后抱她回房间。

    叶词别开脸,泪珠子直淌。

    “没出息。”他低哑的声音带几分轻讽。

    叶词翻过身去抱住被子抽噎。

    梁彦平道:“我们以前经常这样,你明明很喜欢的。”

    “不想和你说话。”

    “哭是因为太舒服了吗?”

    “滚。”

    梁彦平笑了笑,漆黑眉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叶词,你有本事就在清醒的时候向我提要求,不要躲在酒精后面玩把戏,我不想做你的性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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