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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 21 章
◎(2003)两年时间很长吗?◎
黄昏如期而至, 喜塔镇的傍晚灯火亮起,满街乱窜的孩子回家吃饭,千家万户, 温馨如斯。
叶词在厨房打下手, 叶樱和柳骏做了鸡汤、蒸鱼、黄豆焖猪蹄、香干炒土猪肉、红烧肉、青菜,还有外面买回来的糯米圆子。
“乖乖,你现在快成大厨了。”叶词抱住叶樱揉她的脸。
叶樱笑:“我还行, 阿骏掌勺, 比我熟练得多。”
叶词重重地拍柳骏的肩:“你也乖!”
做好年夜饭,老李头和李絮芳忽然登门邀约:“叶子樱子, 来我们家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叶词从厨房出来, 擦擦手,笑说:“不了。”
话音刚落, 叶樱却说:“可以,团圆饭就图个喜庆热闹,我们把菜端过去, 凑个满汉全席。”
李絮芳笑说:“对嘛, 三个人太冷清了。来,我帮忙端菜。”
叶词回头朝叶樱挤眉弄眼,略微不满,小声责怪:“团圆夜,干嘛跑到别人家去?”
“李爷爷不算别人,而且就在对门,吃完抬脚就回来了, 怕什么。”
叶词心下纳罕, 不明白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按理说她应该不愿意跟梁彦平接触才对。
不及细想,李絮芳催促,她端着鸡汤走进对门,把锅子放在桌旁的柜子上。
“叶子,来,坐我旁边!”老李头招呼。
方木桌,四条长板凳,两两一组,正好坐满。
李絮芳和梁超树准备的年夜饭也十分丰盛,菜多,盘子得交叠起来摆放。
“先碰一杯,”梁超树高兴:“新年快乐,年年有余!”
叶词举起面前的黄酒,与大家碰杯,笑说:“恭喜发财。”
李絮芳面色红润,眉眼弯弯:“今年真好,彦平回来了,还带着蕊涵,五年啊,我这颗心总算安定了。”
梁超树说:“对,蕊涵,想吃什么随便夹,千万别客气。”
黎小姐收回打量的目光,扬起嘴角微笑:“谢谢叔叔。”
叶樱悠然开口:“彦平哥快结婚了吧?祝贺啊。”
梁彦平举杯朝她示意:“谢谢,也祝你新婚快乐。”
“客气了。”
李絮芳观察:“樱子开朗不少,以前见到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的。”
老李头立刻维护:“樱子是真人不露相,人家胆子可大了,记不记得,当年我们还一起吃过蛇肉呢!反倒是叶子和彦平不敢吃,两人溜出去下馆子,剩下我跟樱子、五筒,三个人吃掉两条乌梢蛇!”
叶樱若有所指般笑了笑:“对,伍哥带来的,你还记得吧,姐?”
叶词面无表情地抿了口黄酒,语气冷淡:“别说了吧。”
叶樱耸耸肩,告诉桌上其他人:“她怕蛇,不提了。”
吃吃谈谈,天南地北聊着,梁彦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没有琢磨出头绪。长辈们问起叶樱在山区支教的事情,纷纷感叹不已。
“真不容易啊,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教书,你姐姐肯定担心得要命。”
叶词笑说:“丫头长大了,管不住。”
老李头问:“山里的路不好走,樱子又得做家访,会不会很不方便?”
叶樱笑说:“是有些不便利,不过以后就好了,我姐夫帮我定制了一副助行器,穿上走路正常多了。”
“姐夫?”老李头问:“叶子的对象吗?”
梁超树也问:“是不是我们上午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人?”
叶樱没有正面回答:“姐夫对我们一家都很好,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李絮芳点头:“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能扛事儿,有担当。”
老李头说:“叶子也能有个好归宿,我可放心了。”
叶词抬眸望向叶樱,停顿两秒,转而笑了笑:“别听丫头胡说,那人是我前男友,现在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老李头听她这样讲才反应过来:“许家老二啊?”
“嗯。”
“那小子可以啊,对你挺好,怎么又分开了?”
叶词不语。
叶樱慢悠悠道:“我姐的眼光时好时坏,先前还谈过一个高材生,读圣贤书却无仁无义,有事儿立马就跑了。”
“跑了?”
“是啊,为他自己的前程,丢下我姐,还想骗她再等两年,呵。”
叶词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抬手撑住额头,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痛。
李絮芳咋舌:“这种男人可要不得。”
“两年时间很长吗?”这时却听一个寡淡的声音,冷不丁打断她们的交谈,带些微嘲讽:“七百三十天,九十六周,二十四个月,其实也没那么难熬吧?”
众人皆望着梁彦平。
他放下酒杯,转而瞥着叶樱,仿佛是对她刚才的言辞做出质疑。
叶樱冷笑了一下。
李絮芳和梁超树觉得不对劲,面面相觑。
叶词开口:“阿骏,别让樱子再喝酒,她醉了。”
“我没醉呀。”
“待会儿还要给许奶奶拜年,你脑子清醒一下。”
叶樱对上姐姐严肃的目光,嘴唇微动,最终垂眸安静。
“哎呀,蕊涵是不是喝多了?”李絮芳猛地注意到未来儿媳摇摇欲坠:“这酒后劲很大,你们别当成饮料呀。”
梁彦平揽着虚软无力的女友起身:“我先带她上楼休息。”
“去吧去吧。”
叶词抬头扫向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先撤吧。”
老李头和李絮芳起身送客:“行,盘子和锅放这儿,明天洗完给你们送过去。”
叶词应着,回家走到天井,忽然站定,转身看着叶樱,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调侃一下而已。”叶樱语调轻松,但避开姐姐的视线:“我心眼小,见不得他圆满。怎么了,现在事业有成,身边如花美眷,还要在你面前显摆,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他没有真心,当初拿你消遣,今天不过被我损两句,便宜他了。”
叶词头痛欲裂:“能让我好好过年吗?你要不要跑到他父母和外公面前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让大家尴尬到底,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叶樱抿嘴不语。她虽然讨厌梁彦平,但与他父母并无恩怨,与李爷爷更是情谊深厚,她并不想把一切都搞砸。
叶词懒得说她,手机响,许慎打来催促,她提起礼盒:“走吧,许家老太太等我们打麻将。”
二楼屋子灯光昏黄,黎蕊涵微微醉酒,侧躺在床,手心攥着被角,目光望向梁彦平,已经望了很久。
他坐在靠墙一把圈椅上,双腿交叠,略歪着,手夹烟,无名指缓缓抚摸眉骨,不知在想什么。
“彦平。”黎蕊涵哑声开口,带笑的语气,似乎觉得很有趣:“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
他沉默,眉心攒起,闭目养神。
“还在恨她么?”黎蕊涵嘲讽:“不惜跟我琴瑟和鸣,你真的在乎我手冷不冷吗?”
“你喝多了。”
“是吗?”黎蕊涵下床走近,坐到他怀里:“难不成我们还有未来,还有婚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粉饰太平,给谁看?”
梁彦平别开脸,拿过烟灰缸,神色瞧不出喜怒:“安稳过完这个春节,好聚好散。”
黎蕊涵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色柔软,但难掩讥诮:“记那么清楚,七百三十天,九十六周,二十四个月……”
梁彦平蹙眉,想推开她起身,但又被她按住。
“是不是一直想不通,不甘心,为什么她连两年都不愿意等。”黎蕊涵眉梢挑起:“其实你们何必死脑筋呢,其中一个出国,不就默认双方单身么,何必把话说到底?分开两年,孤单寂寞情有可原,熬不住也很正常。”
黎蕊涵抚摸他的脸:“还是很计较被丢弃?可人家妹妹反倒说成你的错。弃夫和负心汉,你总得挑一个名声来背。”
梁彦平觉得厌倦,喉结轻颤:“听上去都不怎么样。”
“没关系,你还有我呀。”黎蕊涵搂着他的脖子,言不由衷地宽慰:“我会一直陪着你,别难过了,好吗?”
“谁说我难过?”梁彦平冷若冰霜,发觉黎小姐兴奋过头,根本就是幸灾乐祸的意思,于是拧眉拉开她的手:“我看你真喝多了。”
叶词去许家拜年,打了会儿麻将,又陪许奶奶看春晚聊天,至深夜,尽兴而归。
“快十二点了。”叶词急着回去放鞭炮:“跑两步。”
柳骏背起叶樱,跟着叶词在巷子里狂奔,叶樱乐得咯咯直笑。
前脚刚到家,午夜子时一过,爆竹声响彻夜空,整条巷子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久久持续不绝。
叶词赶紧拆鞭炮,挂上竹竿,让柳骏拿到门口去点。她和叶樱躲在门后堵住耳朵。
“小心啊,别炸着手!”
炮仗一响,叶词兴奋尖叫。
旁边不知哪家的小孩在喊:“爆竹声中一岁除!”
叶词接道:“总把新桃换旧符!”
叶樱愕然咋舌,嘴角咧开:“天呐,中间两句哪儿去了?”
叶词眨眨眼睛,没好意思地笑起来。
凶燥的鞭炮之后,烟花显得格外浪漫。孔明灯从天井飘出去,悠悠荡荡。叶词坐在门槛上瞧着妹妹妹夫放烟花,李絮芳也在巷子里指挥梁超树。
漆黑天幕五颜六色,花火盛开。
梁彦平靠在门边,双手插兜,神色懒淡地看着烟火。黎小姐媚眼如丝,搂着他的腰,整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他怀中。
叶词掏出烟盒,红双喜,倒十分应景。
她点燃一根,搓搓手,正月初一的天,真他妈冷啊。
22 第 22 章
◎(2003)有些事何必把窗户纸捅破。◎
夜深人静, 叶樱夫妇细密的谈话声隐约传来,琐碎平淡,听不太清, 不一会儿对面熄灯, 一切犹如寂灭。
黎蕊涵从身后贴近,故意亲昵地搂着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梁彦平没有应答。
黎蕊涵的手探入他的衣摆, 摸到壁垒分明的小腹:“分手前不该有最后一次吗?”
他毫无兴致:“这里隔音很差。”
黎蕊涵大概有些破罐破摔, 相处这两年,两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 只把最安全最合理的那面展露出来,她今天才发现梁彦平其实没那么宽宏大度, 他也有计较和介意的事情。虽然不是为她计较, 但那种别扭又口是心非的样子,倒平添了许多人味儿。
“那要不去宾馆?镇上有宾馆吧?”黎小姐语气转为讥诮:“忽然有点好奇,你跟她第一次在哪儿做的, 不会就在这间破房子吧?”
梁彦平没心思应付她的捉弄, 起身下床,拿起外套,漆黑眉眼冷峻而清冽,没有言语,径直下楼。
父母和外公都已熟睡,他打开堂屋的电视,声音调小, 接着歪到沙发里。
桌角搁着一条黄鹤楼, 散了大半出去, 还剩下两三包。以前他和叶词喜欢抽玉溪,现在喜好都变了。
梁彦平上次回喜塔镇是六年前,镇上的时间仿佛停滞,没多大改变,人却十分陌生了。
其实想想觉得好笑,这是在干什么?想让叶词心里不痛快?可他自己也没痛快到哪儿去。再说人家压根儿无动于衷,算了吧,反正以后不会再有瓜葛了。
清晨天色微明,梁彦平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老李头来到堂屋开灯,发现他在这儿,不禁诧异:“彦平,你怎么睡沙发?”
他人高马大的,腿也长,窝了一晚,实在僵硬憋屈,坐起身揉捏颈脖:“看电视,不小心睡着了。”
老李头收拾茶几,看见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心下感叹外孙现在烟瘾这么大。赶紧倒了,省得他妈唠叨。
不多时李絮芳也下楼,打开大门,正撞见叶词和叶樱夫妇准备进山。
“这么早,上坟去?”
“对。”
“吃过饭了吗?”
“吃了汤圆。”
梁彦平在天井洗脸,搪瓷盆花纹艳丽,热水白腾腾冒着热气,他转头打量,只见叶词手中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满香烛纸钱,柳骏则提着鞭炮。
寒暄完,李絮芳回屋,一边喊梁超树,一边去厨房做早饭。
不多时黎蕊涵也下楼洗漱,四个人坐在方桌前打发早餐。
“大年初一吃汤圆,加水煮荷包蛋。”李絮芳说:“锅里还有,不够再添。”
冬日的清晨精神恹恹,刚睡醒,老的少的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可是家里太安静也实在别扭,尤其客人在,李絮芳不希望对方觉得被冷落,于是主动搭话。
“蕊涵昨天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出发?过年不好搭车吧?”
她说:“家里有点事耽搁了。”
“彦平也是,应该安排好嘛,哪能让人家自己找来。”
黎蕊涵笑笑:“没关系的。”
李絮芳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春节有空见一面,吃顿饭吧。”
黎蕊涵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抿嘴不语,瞧他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李絮芳见儿子似乎在出神,屈指叩两下桌面提醒:“诶,你怎么说?”
梁彦平这时想起一件事。
他终于琢磨过来,昨晚吃年夜饭,席间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怎么个情况。
“肖叔叔和卢阿姨不回来过年吗?”
整个除夕夜,所有人仿佛心照不宣,竟然对这两位只字不提。
李絮芳闻言一愣,下意识与丈夫对望,仓促间不知从何说起。
桌上静得离奇,还是老李头打破沉默,说:“肖三和他媳妇去世好多年了呀,你不知道?”
李絮芳回过神:“对,彦平不知道,他在国外嘛。”
梁彦平屏息许久,放下手里的调羹:“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去世的?”
梁超树说:“车祸,他们跑长途货运,在云南出的意外,车子撞得稀烂,两人当场就没了。”
梁彦平听见自己冷冽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李絮芳说:“九七年……对,就是你出国那阵子,我也是后来才听你外公提起的。”
黎蕊涵猝然看向梁彦平。
老李头叹道:“可怜啊,留下两个女儿,无依无靠,那段时间叶子瘦得不成样,一个人去云南处理丧事,在当地火化遗体,把骨灰带回来……”
这些细节梁超树也头一回听:“没有亲戚帮忙吗?”
“哪有什么亲戚,伍洲同倒是赶来了,但他一个大小伙子,能做的有限。”外公说:“哎哟,吓死个人,叶子回家以后,要债的也找上门,砸东西、泼油漆,把她按到水缸里呛水。肖三跑货运的卡车是借钱买的嘛,三十多万,那几年断断续续还了大半,还有十来万的债,叶词和叶樱两个丫头哪有钱给他们……后来许慎提着现金赶到,才帮她们渡过难关。”
“彦平,怎么了?”李絮芳从昨晚就觉察儿子不对劲,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呵,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金玉其外,安然无恙。
梁彦平突然感到太阳穴痛得厉害,缓缓抬手撑住额头,指腹按压,不知怎么,竟然冷冷地笑了两下。
原来果真如叶樱所说,读圣贤书却无仁无义,为了前程丢下她姐姐。在那种艰难的时候,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怎么了,心疼呀?”
长辈出门走亲戚,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屋里相对而立。
黎蕊涵笑着打量梁彦平:“原来有这种隐情,真感人。不过又能怎么办呢,你现在才知道,来不及了。”
梁彦平垂眸看表:“你什么时候回去?”
“赶我走?”黎蕊涵扬起嘴角,不甘心就这么被卸磨杀驴:“我们还没分手呢,麻烦你解释一下,叶小姐为什么会住在江都金郡,做邻居偷情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对吗?”
“叶词住在隔壁的原因,你可以去问杨少钧,那是他的算计。”梁彦平挑眉:“至于他为什么做这种安排,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很清楚,不用我挑明。”
黎蕊涵咬唇瞪住。
“另外,我们已经分手了。”梁彦平沉静地看着她:“只是等年后再向父母交代,不是吗?”
黎蕊涵轻飘飘地冷笑:“恕我理解有误,你从什么时候认定我们算分手的?”
“从你和杨少钧过夜的那晚。”梁彦平淡淡地:“你决定跟他上床,也就同等于选择和我分手,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怎么你还有别的理解吗?”
黎蕊涵呼吸消失:“你、你知道……为什么不提?等着看我笑话?”这男人什么心肠,居然闷着不说!
“我不想看任何人笑话,给你留余地,是想大家好聚好散。”梁彦平目色清冷:“有些事何必把窗户纸捅破,现在这样多难看。”
黎蕊涵狼狈地笑了下:“是,我不如你体面……你根本不在乎吧,梁彦平。”
“我在乎,你和少钧都是我的朋友,以后或许还要相处,我不想撕破脸。”
他说着拿起车钥匙,举止神态客气而温和:“祝你新年快乐,黎小姐。”
愿你鹏程万里,健康喜乐,今后的人生光明灿烂,一定会比和他在一起时幸福千百倍。
清早山中雾气弥漫,杂草茂盛,新鲜空气沁入心脾。
坟地在一片柑橘林下,肖三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埋在附近。
“小心地滑。”
露水重,鞋子已经踩满了泥。
叶词叉腰打量四周:“东西放下,先处理这些杂草吧。”
他们拿出镰刀和铲子,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开始清理坟包。
“清明节我回来收拾过,没想到又长这么多。”
“是不是土壤太肥了?”
“不是,杂草嘛,生命旺盛,随便丢哪儿都能活。”
三人齐心协力,将坟墓打理干净,接着点燃香烛,拿出贡品摆在碑前,烧纸钱,相继跪下磕头。
“妈,这是你的女婿柳骏,踏实能干,吃苦耐劳,对樱子很好,你放心。”
叶樱听见姐姐这么说,忽然鼻尖酸楚,用袖子擦擦眼睛:“姐,我想妈妈了。”
“她都知道。”叶词琢磨:“不过我在想啊,要不要把爸爸的坟迁过来,以后扫墓也方便。”
叶樱张着嘴:“迁过来?凑牌局打麻将吗?”
“三个人只能斗地主。”叶词挠挠头:“如果爸爸不介意的话。”
“肯定介意呀。”叶樱哭笑不得:“瞎想啥呢。”
说话间走到隔壁肖三的墓前烧香。
“姐,你说妈妈算命好么,两任丈夫都有责任心,对她体贴入微,可是两个都命短。她一生没享什么福,最开心的就是把我们养大,看我们读书成人。”
叶词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从自己的角度来讲,母亲命苦,早年丧夫,独自抚养女儿,之后改嫁。尽管丈夫对她温柔,可是每天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做卡嫂实在不易。
但要从母亲自己的角度来讲,她却是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从不抱怨处境,叶词没法替她做判断。
烧完纸钱,柳骏将鞭炮铺开,等姐妹俩站远后点燃,一瞬间整个山林穿云裂石般,回声久久荡漾。
之后再寻肖三父母的坟。
尽管叶词和叶樱没有见过老人家,更别提血缘。但小时候每年跟着肖三上山扫墓,已成习惯。
“姐,你记不记得,老爹以前最喜欢给我们讲鬼故事,吓得我晚上得让妈妈抱着睡才行。”
“还不是你爱听。”
她俩称肖三为「老爹」,毕竟卢月改嫁时,叶词叶樱都很大了,改口叫爸是不可能的。但这位继父实在对她们极好,于是称呼老爹,也算对他身份的认可。
叶樱走山路腿脚不便,没一会儿柳骏把她背了起来。
叶词见状不禁拿她打趣:“现在高兴吧,当初还干傻事呢,要是没有撑过来,可就错过阿骏了。”
柳骏闻言心下一愣,问:“做什么傻事?”
叶词摇头叹道:“她啊,从小性格孤僻,妈妈和老爹出事以后,她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把骨灰带回来,她心理防线崩溃,竟然吞了几十颗药片,把我和伍洲同吓得,半夜扛她去医院洗胃……”
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叶词偶尔回想,只觉无比荒诞,好似一生的挫折都在那段时间集中爆发,真是砸得人晕头转向,筋疲力竭。
……
23 第 23 章
◎(1997)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1997年夏, 叶词从云南回来,行囊里放两只骨灰坛,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 满脸麻木神态, 黯淡憔悴。
“老叶。”伍洲同到火车站接她,见了面,眼圈儿发红, 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安慰, 只默默接过提包,帮她拎着。
“小心。”叶词声音沙哑:“里面有坛子, 陶瓷的,别碰碎了。”
伍洲同眼泪飙得更凶。
“樱子呢?”
“在家。”伍洲同忍着哽咽:“她现在吃不下东西, 这几天都没有下楼。”
“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有。”
叶词回到家,直接上楼去看叶樱。她蓬头垢面窝在床上, 几天不见已经这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起来吃点东西。”叶词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变态:“妈妈和老爹的骨灰我带回来了,你收拾干净,打起精神, 办丧事需要体力。”
叶樱问:“为什么火化, 我还没有看他们最后一眼。”
叶词说:“不然怎么办,找车子慢慢运回来?这么热的天,运费先不提,遗体容易腐烂。再说他们出车祸,已经面目全非了,你还是不看的好。”
叶樱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无法理解她如此沉静:“你真够冷血的。”
叶词面无表情:“我还有很事情要办。”
叶樱缩进薄薄的毛巾被, 把头盖住:“姐, 妈妈和老爹是不是为了赶回来陪我高考才出事的……”
“瞎说什么?”
“那天打电话, 她说一定要回来送我进考场……”
叶词深呼吸:“他们出事的那段公路是死亡坡,陡峭,连续下坡刹不住,每年都有车子在那条路上失控,何况最近连连下雨。你别胡思乱想了。”
叶樱抑制不住地痛哭,伍洲同隔着被子抱住她,失声啜泣:“樱子,咱们好好的啊,莫要让叔叔阿姨担心……”
叶词后脑勺抵住墙壁,颓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当晚要债的人找上门来,三四个壮汉,领头那个客客气气的样子,朝灵位鞠躬上香,随后拿出借据,好言好语道:“肖三出意外,我们老板也觉得惋惜,不过债务还得算清楚,毕竟不是小钱。叶小姐,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叶词脸色惨白,绷紧脖子:“总得让我家办完丧事吧?”
“对,死者为大,这点道义我懂的。那等丧事之后我们再登门详谈。”
子夜时分,披麻戴孝的女孩跪在天井守灵。
长明灯微弱摇曳,烛光映照她的脸,香火缓慢燃烧,积攒出纤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猛地垂落。瓷盆里纸钱冥币的灰烬厚厚堆积。
阴阳先生过来告诉她,一会儿做法事,子女需得捧遗照和灵位跟在其中。
叶词便上楼去叫叶樱。
伍洲同清理火盆,刚把灰倒干净,忽然听见叶词大喊:“五筒——”
他一惊,当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二楼卧房,只见叶词抱着叶樱:“她吞了安眠药,快送医院!”
伍洲同大骇,忙背起昏迷的叶樱,三人飞快赶往镇上的卫生院。
很久以后叶词才知道,其实樱子一直患有抑郁症,可当初大家对这个病十分陌生,都没什么概念。叶樱也是上大学后才慢慢接受治疗而痊愈的。
那天她在卫生院洗胃,睁眼时已不知过去多久,自己安躺在病床上,光线惨白,目之所及是冰冷的天花板和墙壁,床边守着一个人,是姐姐。
叶词坐在一把矮板凳上,手臂交叠搭在床沿,她的脸埋下去,额头抵着胳膊,薄弱的肩膀微拱,后脖清晰的颈椎线宛若鱼骨。
叶樱想喊她,但嗓子发不出声,脑壳好像罩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内,与世隔绝。
转眼便又昏睡过去。
再清醒时,看见姐姐憔悴僵硬的脸,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嘴唇干燥,大概因为上火,下巴冒出好大一颗痘。
她纹丝不动地望着自己,忽然咧嘴一笑,用干瘪而疲惫的声音说:“行行好,别再给我惊吓了呗。”
叶樱起唇:“姐……”其实她刚才一醒来就后悔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当时完全不受控制,脑中仿佛住进一只魔鬼,操控了她的意识。
“我先回去治丧。”叶词抚摸她的额头:“五筒哥哥留在这儿照顾你,好吗?”
叶樱无比内疚,哽咽着「嗯」了声。
彼时凌晨五点,披星戴月,叶词独自返回家中,拿出所有存折,里面有父母的积蓄,加上自己鼓捣小生意挣的钱,还债远远不够。
母亲和老爹为了多赚一笔,返程联系货源,载了三十吨白菜,随着车祸起火,全部烂在桥下。
保险公司赔的那点儿钱得用来偿还货款。
她按压眉心,实在顶不住,倒在堂屋的沙发里睡了过去。
大约眯了不到一小时,道士的唱经声把人惊醒,她赶忙起来洗漱,正要出门给大家买早饭,老李头这时过来,说:“叶子,让他们到我那边吃吧,你不用忙,我都做好了。”
叶词懵了许久,点点头,哑声答谢。
当日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奔丧吊唁,接到讣告的朋友也陆陆续续上门,叶词生平第一次独立治丧,对其中的礼节和规矩不够了解,好在周围邻居都过来帮忙,使她不至于手忙脚乱出差错。
傍晚,晚霞即将散尽,丧乐队和道士都去隔壁吃饭,家中空荡下来,座机忽然响了。
叶词心有预感,接起,果然听见了梁彦平的声音。
她知道他有留学的计划,从去年就开始做准备,什么语言考试,材料整理,这些她都晓得。前两个月也听闻他已经收到录取通知。
梁彦平在电话里说,这些天没联络,是在忙着申请宿舍,还有体检,他的机票也已经订好了。
“叶子,我们什么时候见一面?”他问。
叶词二话不说,「砰」地挂断电话。
梁彦平大概是有些懵的,因为她之前从未对他出国留学表示过任何反感,他以为彼此有这个默契,两年时间并不长,各有各的事情忙碌。何况他们谈恋爱的这两年,许多时间也并不腻在一起。
所以他很困惑,不理解现在的情况。
座机又响了。叶词没有接,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指紧攥,神情无比僵硬,似乎心中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电话锲而不舍地吵了十分钟,叶词终于接起。
梁彦平轻微的叹息声传来,语气无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不用谈了,我们分开吧。”叶词平静地笑道:“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叶词。”
“我有事忙,先不跟你说了。”
她再次挂断,顺便拔掉电话线,态度决绝。
次日清晨出殡,叶樱和伍洲同从卫生院赶来,走完最后的仪式。进山下葬之后,结束全部流程,叶词给众人结算工钱,然后收拾灵堂,打扫天井。
“老叶,那笔欠款怎么办,他们今天就会上门。”伍洲同一边扫地一边问:“出这么大的事,你有没有通知梁彦平?”
“没有。”叶词淡淡地:“他马上要出国了。”
“这个时候出国?”叶樱拧眉,脸色异常难看。
伍洲同又问:“你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用?听李爷爷说,他爸妈也是找亲戚借钱才凑够供他留学的费用。”叶词垂眸,将香烛收起:“我不想耽误他的前途。”
叶樱冷声道:“前途比感情重要吗?”
“当然。”叶词不假思索:“是我也会这么选择。”
伍洲同叹道:“我会选感情。”
叶词了然点头,调侃道:“那是因为你的前途就算放弃,也算不上牺牲。”
伍洲同苦笑:“是啊,梁彦平的父母对他抱那么大的期望,举全家之力供他留学深造,要是耽误了,谁负得起责?”
叶词承认,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下午讨债人员再次上门,这次领头的那个没来,五六个打手骂骂咧咧,要她们立刻还钱。
叶词说:“我们现在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带我去见你们老板,这事儿可以协商,大不了提高利息,我会像我爸那样每月按时还款。”
“老板没工夫见你,肖三和老板有几分交情,他可以慢慢还,那是因为他的窝在这儿,跑不了。现在人死了,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又不是本地的,说不定哪天跑得没影,叫我们找谁去?”
伍洲同站出来:“讲点道理吧,又不是不还钱,现在逼她们也拿不出啊!”
“去借,去偷,去卖,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不给点颜色,当我们做慈善好说话呢?!”
场面瞬间失控,打砸、喷油漆,抄家似的为所欲为。
伍洲同出手阻止,狠狠挨了两棍,这群人抓住叶词,拖到半人高的水缸前,把她的头死死按到水里。
“放开!”李爷爷抄着扫把冲进来,身后跟着邻家几个叔叔,人手一根家伙,锄头,铁锹,铲子,干仗的架势。
“谁让你们在这儿撒泼?妈的欺负两个孤女,一群狗逼玩意儿!”中气十足的叔叔们拿出凶神恶煞的气势。
叶词别丢开,摔到地上。
“干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什么债我不管,不许你们在这条巷子动手,赶紧滚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行,仗着人多是吧?明天我们带二十个弟兄过来,看谁敢出头!”
催债鬼扬长而去,外面有的指指点点看热闹,有的小声暗骂他们是牲口,围观许久才散。
老李头说:“叶子,你家还有亲戚吗,出去躲一段时间吧。”
哪还有地方可以躲。
叶词垂着头,任由伍洲同和叶樱给她擦拭身上的水,心里一片空茫。
“我再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她不断催眠自己。
24 第 24 章
◎(1997)“我喜欢她!”◎
收拾完家中狼藉, 叶词带着叶樱挨家挨户去敲门,向这两天帮忙治丧和刚才出手相助的邻居叔叔阿姨道谢。
大伙儿实在看她们可怜:“以后来家里吃饭,多添两双筷子而已, 我们这么多户人呢, 不会让你俩饿死的。”
叶词婉拒好意,若是沦落到吃百家饭,那她这个姐姐也相当失败了。
回到家, 叶樱说:“报警吧, 父母的债务子女需要偿还吗?他们这样是犯法的。”
叶词反问:“你看他们像守法的人吗?”
伍洲同在厨房烧火煮面,时间不早了, 黄昏已悄然而至,叶词准备出门找朋友想办法。
“姐, 你不吃晚饭吗?”
“不了。”她全无胃口。
打开门,愕然看见许慎的脸。
他略喘着气, 抬手正要敲门的样子。叶词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昨晚在外地接到樱子的电话……”许慎见着她先是下意识一笑,随后神色微敛,紧张地打量:“你没事吧?”
叶词回过神, 不答反问:“昨晚樱子给你打电话?”
“嗯, 大半夜,陌生号码,她说是医院的座机。”
叶词晓得他现在用上了手机,但没想到叶樱把他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
许慎一边说,一边抬脚进门,看见墙上血淋淋的油漆,脸色沉下。
“我问你有没有事, 挨打了吗?”
“没有。”
许慎着急:“那你, 你……”
叶词见他憋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也不想浪费时间:“樱子在厨房,你进吧,我得出门了。”
“你去哪儿?”
“找朋友借钱。”
“别去了。”许慎握住她的胳膊:“十几万,你那些穷鬼朋友就算全凑一块儿也只能出个零头吧?”
叶词面无表情:“我没精神听你挖苦。”
许慎语塞,他这次真的没有挖苦的意思……算了,懒得解释,他道:“在家待着,等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大步离开。
叶词摇摇头,没有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人,更没等他,仍照原计划出门寻友。
深夜,她疲惫归来,坐在灯下数钱。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朋友们帮她凑了六千多块,尽力了。
伍洲同说:“我让爸妈再找邻居借一借。”
叶词双手交握抵住额头,知道这种借法杯水车薪。
“等天一亮,你带樱子去津市,暂时借住你家。不管她报哪所学校,九月份就开学了,家里存折给她,至少学费住宿和生活费绰绰有余。”
伍洲同闻言张着嘴:“我带樱子走?那你呢?”
“我留下来想办法。”
“那怎么行?你要有办法,我们也用不着走啊!”
“听我说。”叶词按住伍洲同的肩膀:“樱子和我不一样,她的世界很简单,就是读书而已。家里发生这种变故,我不希望她被拉下水,她的人生可以避开风浪,不用经历这些。”
伍洲同屏住呼吸看着好友,眼睑抖啊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于是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叶词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我是姐姐。”
一时间伍洲同找不到任何言语反驳。
轻重交错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叶樱白着脸,嗓音发哑:“我哪儿都不去。”
“樱子。”
“大不了死在一起,一家人也算齐全。”
叶词胸膛起伏,勉强挤出讪笑:“什么死不死的,没到那个地步,你听话,先去津市避一避,我也好放开手做事。”
“你今天被人按在水里,还说没到那个地步?”叶樱态度坚决:“总之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伍洲同见状当即与叶樱统一阵线:“对,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
叶词瞬间头痛欲裂:“不用搞得这么悲壮,你们……”
对峙的当头,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人面面相觑,伍洲同上前警惕道:“哪位?”
“我,许慎。”
叶词用茶盅将桌上零散的钞票压实。她早把许慎忘在脑后,也不知这人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伍洲同开门,许慎拎一只皮包,大步闯入堂屋,立在叶词面前,将包打开,抖出几叠厚厚的百元大钞。
“这里有十五万,你先拿去用。”
叶词愣住,全然不解这是什么情况:“哪儿来的?”
“找我爸拿的呗。”
他说得轻巧,但叶词知道他和许父关系紧张,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到了一点就炸的地步。
“你……”叶词仰头看他,就着灯光,发现他左耳连着脖子处有一条新鲜的血痕,花衬衫下露出皮肤的地方也好几条。
“你挨打了?”
“哈。”许慎扬起浓眉,表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我说我欠了高利贷,死老头,可找到机会发威了。切,没关系,随他打,反正钱到手就行。”
叶词心下震动,钉在原地没法动弹,嘴唇微张,可是哑口无言。
叶樱和伍洲同亦是呆愣许久:“那个,我们去拿医药箱。”
这时许慎发现茶盅底下东拼西凑的零散现金,略微懊恼,歪着脑袋瞧她:“还是出去借钱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叶词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愧疚。
许慎随手揉她脑袋,并不真的计较,毕竟对她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
后来叶词想,当时她的确被许慎的举动惊到,也着实被他感动了。人在最虚弱时,心防不堪一击,她也不例外。
尤其许慎带着一身鞭伤赶来,被打得那么惨,还若无其事地冲她笑。
要说无动于衷,那可真是石头一块了。
债务还清,当天下午叶词独自前往许家,向许父坦白那笔借款的真实用途,并将多出的两万块奉还。
她不希望许慎被家人误解,什么借高利贷,他哪有那么败家。
许宅众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许慎没料到她会来这儿,当即跑下楼站到她身旁,仿佛她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兔子。
许妈妈问:“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叶词回:“同学。”
许慎抬起下巴:“我喜欢她!”
许父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激怒,登时指着鼻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孽障!你拿这么多钱出去,就为了泡妞?!”
许慎的祖母见状也站起身:“许志华,你要干什么?还想动我孙子,先打死我!”
“哎呀,妈,我教育儿子,你不要插手!”
“好哇,你爹死得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家里的事情不让我插手了,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不配说话是吧?!”
“唉呀,老娘啊……”
长辈起争执,许恪走到叶词身旁:“叶小姐,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当时许恪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性情却是全家最稳当的一个。他带叶词到小洋楼后面的竹林散步。
“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阿慎才和爸爸吵过一架,他发狠说绝不会再要他一分钱。”许恪笑起来:“按他逆反的性情,居然肯屈服低头,看来全靠你的功劳。”
叶词听不懂是褒还是贬:“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一个人肯心甘情愿磨棱角,说明心里有了在意的人和事。”许恪双手插兜:“低头的不一定是输家,也可能是他迈向成熟的第一步。”
叶词问:“你爸爸还会惩罚他么?”
“不会。”
叶词松一口气:“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清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许恪付之一笑:“你去找阿慎谈吧,给他的钱就是他的,我们自家人不存在借和还。”
谈话氛围轻松,叶词随意望去,冷不丁却心里发毛。许恪分明如此和善,那双眼睛投出来的光却毫无温度,猜疑与漠视一闪而过,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
“喂。”身后有人将他们叫住。
回头看,只见许慎抱着胳膊跟在后面,用不大耐烦的态度瞪着许恪:“说完了没?”
他几步上前握住叶词的手腕:“审犯人呢?”
许恪笑笑:“叶小姐,以后常来家里做客。”
叶词礼貌地点头示意,接着被许慎带走。
“他没吓唬你吧?”
“没有。”
“你胆子可真肥,竟然敢自己送上门。”
叶词没接话,于是他也没了言语,低头看一眼,索性直接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词沉默。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父母意外身亡,妹妹自杀未遂,催债的上门恐吓,她至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紧绷到极限,就快随时断裂。
“你脸色好差,很不舒服吗?”许慎觉得她好像快昏倒:“我背你。”
说着果真在她面前蹲下。
叶词迟疑:“你的伤……”
“我不痛。”
“嗯?”怎么可能不痛啊。
许慎拉她胳膊:“不用担心,我皮糙肉厚,这点伤小菜一碟。”
叶词半信半疑,慢慢趴下去,压着后背,听见他轻轻嘶一声,咬牙笑道:“酸爽。”
说罢利落地背她起身,两人慢慢走出竹林,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漫步。
“其实不用硬撑。”许慎说:“想哭就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叶词倒没哭,只是疲惫地把脸埋了下去。
许慎爱意爆发,有车不坐,竟一路背着把她送回家。
叶樱开门,微微愣怔,悄声问:“我姐怎么了?”
“嘘,别吵她。”许慎上楼,轻手轻脚,将叶词放到床铺里。
“快睡吧,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眉心的纹路:“我在这儿守着。”
叶词已然有些神思糊涂,浑浑噩噩间坠入梦乡。
许慎找了把椅子待着,叶樱上来给他送了杯水,然后悄声下楼。
木椅硬邦邦,硌得身上痛,他调整懒散的坐姿,这时忽然发现叶词睡得极不踏实,神色痛苦,嘴唇嘟囔着什么,却又醒不过来。
“叶子?”
许慎探手碰了碰她的脸,她的眼泪淌下来,连绵不绝。
许慎愕然,心下震荡,从未见过有人在睡梦中掉泪。
叶词的手指紧紧揪住被角,闷声啜泣,口中又在嘀咕什么。
许慎第一时间想到梁彦平这个人。
可是凝神倾听,原来她念的只有两个字。
“妈妈……”
25 第 25 章
◎(2003)你说对吧?◎
日头渐高, 山中雾气消散,叶樱与柳骏扫墓完,坐班车回喜塔, 在镇口下车。
路边的丰田佳美十分显眼,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车主。
一米八几的梁彦平靠在车门边抽烟,呢绒大衣过膝,色泽内敛, 清俊的皮相与考究的外在惹来许多路人侧目。
他看见叶樱, 随即掐了烟,径直上前, 问:“叶词呢?”
“她有急事,刚好遇到顺路的老同学, 搭他们的车先回津市了。”
梁彦平闻言点了下头,正要转身, 忽然被叶樱叫住。
“彦平哥,你找我姐干嘛?”
他说:“有些事想问她。”
其实两人都不约而同记起当年的那通电话。
梁彦平临出国前最后尝试联系叶词,打她家里座机, 竟然很快接通。他自认不是一个会纠缠的人, 可是电话拨通的一刻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叶子,我马上买票回喜塔镇,我们当面讲清楚,好吗?”
对面没有声响,他也静默片刻,声音放得很低:“你是不想我出国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管什么都可以商量, 你这样算什么?等我两年……”
“没有人会等你。”
那边接电话的并不是叶词。
叶樱语气冷漠地通知他:“我姐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他们今天出门看房子,你安心去留学,别再惦记她。”
梁彦平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的事?”
“早晚的事,要没有你在中间妨碍,他们早就修成正果,多般配的一对啊。不过也好,你算他们感情路上的试金石,有你做比较,我姐才能看清楚,什么样的伴侣才适合她。许慎家里开煤矿,不仅出手大方,而且无微不至。我姐跟他在一起不用那么辛苦,你能体谅吧?”
在叶樱看来,梁彦平已经耽误叶词两年,怎么好意思让她继续等两年?简直荒谬。
今时今日也是一样,叶樱抿了抿嘴,尽量平心静气:“有什么必须要见她的理由吗?你女友难道不介意?现在我姐过得很好,你就更是春风得意了,还想在她面前显摆什么?从前玩弄感情不算,今天继续以此为乐,做人不好这样吧?”
梁彦平心下自嘲:我有什么春风得意的?
叶樱的敌意他从没放在心上,也可以说视若无睹,但此刻险些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玩弄过叶词的感情,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她分开那两年是怎么过的,更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走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
好在他足够克制,没有失态。
“我明白。”梁彦平做出这样的回答,犹自上车。
他给杨少钧发信息询问叶词的手机号码。那边却直接打来电话。
“你和蕊涵彻底玩儿完了?”
消息倒很灵通。
“那我和她……”
梁彦平对此毫无兴致:“以后你们的事不用说给我听。”
杨少钧悠然一笑:“行,我找找叶小姐的联系方式。”
不多时他收到回复,将手机号存进通讯录,想立刻拨通,手指放在按键上,却久久没有动作。
从何说起呢?五年半的时光,许多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叶词又不是那种停在回忆里的人,她一向往前看,未必愿意纠结往事。
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梁彦平脑中浮现一句电影台词,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爱,后来因为一场变故和误解分开,许多年后再见,两人讲明当初的一切,可又能怎么样呢。纵使万般的情绪翻涌,终归不过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叶词早上忽然接到伍洲同的电话,那边焦头烂额,说娇娇闹着要走,害他没法跟父母和长辈们交代,不晓得怎么开口。
“才住一晚就受不了了?”叶词笑道:“你们老家也没那么烂吧?”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想陪我回来。”伍洲同说:“本来昨天还好好的,我妈和外婆都给她封了红包,算是见面礼,可是数目大概和她想象中有些差距,晚上脸色就不太好。”
叶词问:“那你呢,想走还是想留?”
“当然想留啊,外公外婆多疼我,春节一大堆亲戚打牌吃酒,乡下风景秀丽,好玩得不得了,我哪儿舍得走?!”伍洲同纠结不已:“可是娇娇人生地不熟,要我送她回去……”
叶词思忖:“你可以送她到客运总站,或者雇一辆跑长途的车,你们老家离津市也就两三个小时,安排妥当,你自个儿再回去就是。”
“只能这样了,唉,肯定又得给我甩脸。”
叶词调笑:“你自愿的呗。”
就这么个事儿,其实在电话里就聊完了。但叶词不想继续留在喜塔镇,便以此为借口,搭同学的车回津市去。
大年初一,她翻找通讯录,联系了一帮朋友出来唱ktv,嘻嘻哈哈热闹一整个下午,晚上再找大排档吃饭喝酒。
十点散伙,意犹未尽,叶词打车回江都金郡,春节车费高昂,她有点肉痛,从电梯出来,正掏钥匙,忽然定定地怔在当下。
有个醉鬼瘫坐在她家门前,手边一堆啤酒罐和烟头。
很大一只醉鬼。
什么意思?叶词面无表情上去:“喂。”
梁彦平毫无反应。
她皱眉,抬脚轻轻踢他的腿:“走开。”
梁彦平睁眼,仰头看她:“叶词,我进不了家了。”
“你家在那边。”
他揉捏额角,言语有些含糊:“出门买酒,回来发现钥匙没带。”
“找物业呗。”
“放假了。”
“雇个开锁的。”
“手机没带。”
“备用钥匙呢?”
“在我爸妈那儿。”
“拿呀。”
“他们初五才回来。”
“……”叶词无语:“所以你就自暴自弃,把我家门口弄得一团乱?”
梁彦平有气无力地说:“我被人甩了,不能借酒浇愁吗?”
叶词闻言扯起嘴角,冷嗤道:“不会吧,昨天不还如胶似漆?”搂着看烟花,同床共枕,第二天就失恋,他现在玩得这么激烈?
梁彦平说:“回光返照,有没有听过?”
叶词面无表情:“跟我没关系,别祸害邻居,你要浇愁去自己家门口。”
她插钥匙,挤过他走进屋:“麻烦把这些酒瓶子和烟头收拾干净。”
说完转身关掉防盗门。
天气冷,叶词双腿冰凉,回家立刻放热水泡澡。半小时后手掌脚掌都有些发皱了,她起来涂抹身体乳,然后套上厚厚的睡衣。
今天气温三五度,门外那个人只穿着单薄的居家服。虽然是长袖,但根本没法抵御风寒。
况且他还喝酒。
叶词想起冬日醉酒死在室外的新闻报导。
眉头一拧,他要出什么意外,自己会不会负刑责?见死不救什么的。
叶词走到门前,通过猫眼瞄了瞄,心下烦闷,转身拿手机打电话。
找了几个开锁的,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过节不想接单,天冷,又是深夜,加钱都不愿意来。
她想起杨少钧,拨过去,刚响两声就被挂断了。
叶词感到莫名其妙。
算了,都是成年人,这是干嘛呢。
叶词过去开门,居高临下看着他:“进来吧,别死在我门外。”
梁彦平已经有些冻僵了,听见她的话,睁开眼,手撑着墙壁站起身,跟进屋,倒没什么做客人的自觉,一头歪进沙发。
叶词回屋找出一张毛毯,丢过去,然后到厨房烧开水,灌了一只暖水袋给他。
梁彦平问:“不开暖气吗?”
“……”叶词眼尾抽搐,差点没忍住把他赶出门:“大少爷,我这台空调只能制冷。”
他又问:“有酒吧?”
“你还喝?”
“嗯,最好白酒。”
叶词冷飕飕瞧着他,心下觉得好笑,他失恋居然这副德行,简直没眼看。
不过正好,叶词晚上也没喝够,这会儿又饿了,叶樱和柳骏带的香肠腊肉好吃得不得了,取两条切成片,放进蒸锅,顺便再蒸几个大白馒头,香得人口水欲滴。
叶词打开电视机,吃着小菜配小酒,自得其乐。
梁彦平裹着毛毯盘腿坐在茶几前,背靠沙发,神态有些呆滞。叶词不想和他说话,这么个大活人待在旁边,目光涣散无精打采,像妻离子散被丢在路边的弃夫。
“至于吗?”她实在看不下去。
梁彦平起唇:“至于。”
叶词不由讥讽:“那么舍不得黎小姐,把人哄回来呗。”
梁彦平转头看着她:“怎么哄?”
“死皮赖脸,甜言蜜语,这都不懂?”
梁彦平胳膊撑着膝盖,抬手轻抚额头,莞尔笑道:“你现在喜欢这种把戏?”
叶词冷哼:“算了吧,你没天赋,现在学也晚了,活该两个字知道吧?”
他并无所谓:“谁要学这种把戏,我又不是许慎。”
“……”叶词霎时语塞:“提他干什么?”
梁彦平缓慢转动小巧的玻璃杯,面无表情饮尽高粱酒,喉咙烧着,他仰头倒入沙发,醉态愈发明显,英挺的眉骨似起伏的山脉,轮廓瘦削而凌厉,吃过酒的嘴唇潮湿红润,修长的脖子后仰,喉结像小山尖,若有似无颤动。
高粱到了胃里,暖流般散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活了,他舒服地把腿伸直,不小心踢到叶词的脚,眼皮略抬:“抱歉。”
叶词挪了挪坐垫,离他远点儿。
电视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喜气洋洋,外面又有人在放烟花,五颜六色映照在窗户上,绚丽绽放,稍纵即逝。
梁彦平忽然喊她的名字:“叶词。”
“干嘛?”
“你和许慎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吗?”
他问这种话,语气如此温柔随和,不知因为酒后性格转变,还是感情问题使他颓然,叶词没想到他对黎小姐这么难以割舍,看来两人爱得很深。
“快乐的。”
叶词平静得诡异:“跟他生活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每一天都无忧无虑,幸福得要死。许慎特别会疼人,情话说不完,礼物送不够。我们搬到津市定居,他开始认真经营迪厅,我和伍洲同租店铺卖化妆品,别提过得多舒坦。其实当时和结婚没什么两样,他的家人也很喜欢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早就领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梁彦平面无表情坐起身,抓起桌角的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猛吸一口,目光已变得清醒而冷冽:“是么?”
他不看她,尝试用轻松的语气:“所以出了什么意外呢?”
叶词撇撇嘴:“老掉牙的事情不想提,记得开心的回忆就行了。”说着拿起玻璃杯,忽然冲他挑眉一笑:“还得多谢你出国,否则我怎么找到此生挚爱?有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这辈子也算值了。唯一有点懊悔的就是我这颗榆木脑袋,浪费了好多时间,为什么不早一点和他在一起。”
你说对吧?
26 第 26 章
◎(2003)梁彦平你应该感谢我。◎
梁彦平一动不动, 漆黑瞳孔深深锁着她,醉意尽数消失,心脏好似被无数把利器穿透, 他发誓, 刚才那段话是他活了三十年听过最恶毒的剖白。
某种情绪到达极端之后,有的人会发泄,有的人却会表达出截然相反的样子。
梁彦平是后者, 他慢慢笑起来, 像被逗乐,夹烟的手点点她:“什么意思啊, 叶词?后悔跟我在一起?”
叶词盈盈婉转:“别误会,我没这么说。”
“用得着说吗?”梁彦平笑得胸膛震颤, 目光凌厉:“五年前你就这样,拿许慎来糟践我。什么都不跟我商量, 剥夺我的知情权和选择权,自己擅做决定。你到底把我当什么?玩具吗?”
叶词额角猛地乱跳,扯起冷笑:“谁糟践你了?梁彦平你搞不搞笑?被人甩了跑来我这儿发癫。昨天恩爱, 今天分手, 明天再复合,你和黎小姐的旷世绝恋演得不过瘾,还要拉我当观众,用不用我鼓掌喝彩?你又把我当什么,你们爱情故事里的丑角吗?!”
梁彦平忽而探出身体靠近,叶词想也没想,一把推开:“滚。”
她爬起来, 他也跟着站起身, 拉住她的胳膊。
“我承认昨天脑子有病。”梁彦平眉眼低垂, 深望着她:“我和蕊涵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只是维持表面关系,等到春节过后再跟家里摊牌。”
“关我屁事。”叶词打断,高高地抬着下巴,目色冷清:“我知道,你记恨当年我选择许慎,毫不犹豫把你丢开。怎么了,指望我哭哭啼啼向你倾诉?梁彦平,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就算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你别妄想从我这里弥补伤害,我没那个良心!”
真是牙尖嘴利啊。
梁彦平点头冷笑:“当然,谁会指望你的良心。”
“知道就好!”不等话音落下她就顶嘴:“另外你千万别产生误会,不要以为我是为你的前程做出牺牲,什么默默承担一切的苦情戏跟我完全不沾边!你当时爱我爱成那样,万一真的耽误留学深造的机会,我岂不成了罪人?我只是单纯不想负那个责而已。其实梁彦平你应该感谢我,离开象牙塔的第一课是我教给你的,男欢女爱是青云梯上的绊脚石,我抛弃你是在助你高飞!!”
梁彦平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瞬间无比阴沉,手发抖,右掌扣住她的后颈,左臂揽住她的腰,埋头强硬地吻了下去。
也不是亲她,而在啃咬,仿佛想撕烂她歹毒的嘴。
压迫感犹如乌云盖顶,叶词觉得身体被提着,两脚几乎快要离地,站不稳,嘴巴疼得要命。梁彦平身形高大,结实有力,硬邦邦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将她桎梏,大手控制颈脖,让她没办法躲避。
叶词惨遭碾压。
疯了吧?喘不过气了……这个暴徒是想弄死她吗?
叶词有一点后悔激怒梁彦平,但要论发狠,她也没输过,当即松开牙齿,用力朝他舌头咬下去。
梁彦平果然松开。
下一秒叶词的巴掌扇了过来。
他略微晃动,后退半步,看了看她,眉宇深深拧起,抬手碰碰舌尖,流血了。
叶词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你给我滚出去!”
吼完大步跑进卧室,「砰」地关上房门,反锁。
梁彦平随手抽出几张纸巾擦血,随后歪进沙发,翻身趴着,压住差点气炸的胸腔。
他不想和叶词吵架的。
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心里装满心疼和愧疚。谁知见了面,话没说几句,莫名其妙就你死我活起来。他们之间隔阂如此之深,梁彦平自己都惊到了。
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叶词这里像是纸糊的,不消三言两语,死血都能激活。
好啊,厉害,她真有本事。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梁彦平被电视声音吵醒。
他头痛剧烈,抚额坐起身,凌乱的留海垂下,扫过漆黑眉眼,淡淡望向制造噪音的始作俑者。
叶词比他起得早,利落地收拾茶几,顺便瞥他一眼,说:“联系到一个开锁的师傅,他待会儿过来帮你开门。不过费用比平时高很多,钱你自己掏。”
梁彦平正想说什么,舌尖碰到牙齿,冷不丁疼痛钻心。她下嘴可真够狠的。
稍稍适应片刻,他说:“你黑眼圈很重,昨晚没睡好吗?”
什么屁话。叶词冷笑:“家里进了歹徒,你说我能睡好吗?”
梁彦平事不关己般轻轻耸肩:“受伤的好像是我。”
“不好意思,你那叫活该。”
他哑然一笑。
叶词收回视线,端起盘子和碗筷进厨房,不一会儿手机铃响,她匆忙出来接电话。
“喂,刘师傅……你到了?填一下身份信息就能进……”
梁彦平等她结束通话,问:“开锁师傅?”
“嗯。”
“叫他回去吧,我用不着。”
叶词瞥着,轻笑一声:“怎么了,你还想赖在我这儿?”
话音未落,眼看着梁彦平从长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她讥讽的表情瞬间僵硬。
“我自己有家,赖你这儿干嘛?”
梁彦平说着便朝门外走。叶词愣了好几秒,跟出去,见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大冷天让师傅白跑一趟。”他笑了笑:“上门费还是要给的,钱你自己掏吧。”
叶词头晕眼花,最后给气乐了。
许慎夹着皮包登门,叶樱和柳骏接待他,又是倒茶,又是削水果,热情得手忙脚乱。
“我今天是来还账的。”许慎从包里掏出一叠现金:“上次叶词帮我妈买翡翠,这钱我老是忘记给她。”
叶樱自然不肯收:“怎么这么客气?送给许妈妈的礼物,她出钱也是应该的呀。”
许慎笑说:“我哪敢欠她的账?对了,你姐人呢,出去撒欢了?”
叶樱便明白过来,他是借还钱的由头上门见人。
“昨天回津市了。”
许慎笑意微敛:“这么快?”
“嗯,伍哥找她有急事。”
许慎琢磨片刻,抬眸扫向对门,语调变得清冷:“梁彦平不会也走了吧?”
叶樱动动嘴唇,噎住,没有接话。
许慎摇头笑说:“你姐对他就那么念念不忘?”
“不是的,”叶樱轻叹:“梁彦平快结婚了吧,和我姐没什么关系。”
许慎将信将疑,视线落在地面,不知想起什么,陷入漫长的沉默。
叶樱心里也憋了一些话,忍不住开口:“姐夫,你和我姐当初为什么分手啊?”
许慎闻言回过神,转眸看她,茫然的模样,像被问住。
叶樱不解:“你们感情不是挺好吗?生活也足够稳定,我一直以为你们快结婚了。那天我和姐姐通电话,她还在挑蛋糕,说给你补过生日。然后第二天你们就分手了。”
前尘旧怨突然被翻出来,许慎有些措手不及,僵硬地扯扯嘴角,脸色异常难看。
对啊,直到生日那天他都没想过会跟她分开。
叶樱也默了会儿,问:“是不是因为梁彦平?”
许慎随口道:“是也不是吧。”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拿上皮包起身:“我先走了,你把钱交给她吧。”
叶词不在,许慎待在喜塔镇没什么意思,和家里打了声招呼,驱车返津。
途径跨江大桥,江水滔滔,一搜客轮漂浮其间,远远的,看不清轮廓。
许慎打开车窗抽烟。
上一次坐那艘客轮,可真是记忆犹新。
九六年还是九七年的春节,他在县城偶遇叶词和梁彦平,那两人在外面玩了一天,正准备坐船回喜塔镇。
鬼使神差的,许慎丢下朋友,跟着他俩也上了船。
大概出于某种好奇和不甘,想瞧瞧叶词谈恋爱时的样子,搞不好泯然众矣,幻想破碎,他心里倒能舒坦许多。
彼时天色将暗,晚风习习,两人寻个角落的位置坐着,相互依偎,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侣别无两样。
许慎就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叶词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轮船启动,岸边霓虹闪烁,风很大,长发翻飞,她缩起脖子用手搓了搓男友的耳朵。
梁彦平有些醉酒,斜斜地歪在叶词怀中。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好似能包容一切,垂头看着,莞尔带笑,手指一会儿碰碰他的眉毛,一会儿碰碰他的鼻梁,然后轻声低喃:“宝、贝。”
许慎愣住,心中「轰」地一下,呼吸停滞。
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绝非嫉妒或者鄙夷,只是恍然预感到自己永远无法拥有这种感情,如同宿命般的缺失。即便再多女人喜欢他,真情假意,天花乱坠,他不可能像梁彦平那样把自己全部交出去,然后被一双温柔的手牢牢接住,捧在掌心。
简单来讲他根本不知道「相爱」是什么东西。
他从女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只有调情和上床。新鲜劲一过,这段关系就索然无味了。
坐个破渡轮吹河风有什么开心的?他们居然幸福成这样?
许慎的观念被狠狠冲击。他后悔不已,为什么要跟上船来呢?
他分明什么都不缺,别人需要奋斗十年二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他二十岁出头就有了。太过轻而易举,未来漫长的岁月似乎只是一片空虚之地,热闹散尽,无甚意趣。
真可笑,那天他不仅发现自己人生单薄且虚无,同时还发现能够填补这空虚的东西。
可惜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得不到,于是变成心结,之后折磨他数年。
【&128226;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
后两章有雷,不想看许慎和叶词前尘的可以跳过,不影响主线。
27 第 27 章
◎(03/00)起来做给我看啊。◎
从腊月忙到现在, 叶词终于能有时间好好放空,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躺在沙发里盖着毛毯看小说, 消磨这难得闲散的时光。
午后小睡了一觉,醒来浑身暖烘烘,双颊坨红, 真舒坦极了。
手机在桌角嗡嗡响, 樱子来电,叶词迷迷糊糊接起, 哑声说:“喂?”
“姐,今天早上许慎送了笔现金过来, 说是你给许妈妈买翡翠的钱。”
叶词嗯了声:“对,你收下吧。”
叶樱默然片刻:“还有, 刚才我给伍哥打电话拜年,他说他还没有回津市。”
叶词不语。
“昨天梁彦平也忽然走了,他有找你吗?”
叶词挠挠耳朵,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就是不想待在喜塔, 所以先回来了,跟梁彦平没关系。”
叶樱又默了会儿:“我听李爷爷说,他昨天问起我们家的事,差不多都晓得了。”
叶词没吭声,她已经猜到了。
“你们不会旧情复燃吧?”
“樱子啊,”叶词忽然失笑:“你再这样,我可能就要逆反了。”
哪有妹妹控制欲这么强, 总爱插手干涉姐姐的感情问题。
“我怕你重蹈覆辙。”叶樱语气变得有点小心翼翼:“姐, 你和许慎到底怎么分手的,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提它干嘛?”叶词道:“就算许慎做不成你姐夫,他也可以当你大哥,对吧,并不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他对你……”
“我们已经分开三年了,没有复合的可能,你明白吗?”
叶樱不说话。
这个死心眼的丫头。
叶词叹气,也懒得跟她多费口舌。
下午四点过,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叶词以为是广告推销,懒散接起,没想那边却是伏茜。
“茜姐,你换手机了?”
“是啊,早就换了,你看你,这两年不和我们联络,感情都生疏了。”伏茜是许慎的朋友,开饭店,交际广阔,为人豪爽,算是他们圈里的大姐头。
“上次说聚一聚,也没个下文,正好春节放假都闲着,你今天有空吧?过来俱乐部打麻将。”
叶词沉默片刻,没有跟她兜圈子,直接问:“许慎在吧?”
伏茜笑说:“在呀,喝了点儿酒,不高兴,估计过年又被他老子骂了……你来嘛,我们聊我们的,不理他。”
叶词思忖两秒,倒是爽快:“行,我收拾一下出门。”
有些话她也想当面跟许慎讲清楚。
说真的,要不是看他可怜,伏茜其实并不想打这通电话。
当初许慎和叶词分手,场面异常难看,整个朋友圈子都传遍了。伏茜知道许慎心里难受,这两年表面洒脱热闹,其实根本放不下叶词。身为好友见不得他这样,但同为女人,她张不开嘴去叶词面前说什么。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见许慎摊在沙发里,懒懒散散,一手抱着酒瓶,一手夹烟,左腿轻轻晃动,她忍不住踢了一脚:“叶子最烦你抖腿。”
许慎嗤笑:“她管得着我?”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心里巴不得她回来管。”
许慎冷哼:“叫她来干嘛?凑牌局打麻将?”
伏茜幽幽叹一声:“不说人家的初恋男友回来了么,我探探叶子口风如何,你还有没有戏。”
许慎别开脸吐出杂乱的烟雾:“她跟谁都行,但梁彦平没资格。”
伏茜摇了摇头:“管好你自己吧。”
叶词坐在开往俱乐部的车里,途径零点迪厅,转眸瞥了眼,还在装修,春节停工,难得如此冷清。
以前这家迪厅叫「词不达意」。后来他们分手,许慎拆招牌,随便改了一个烂大街的店名。
昨晚叶词对梁彦平说的话并不全是假的。比如她和许慎在一起那两年确实无忧无虑,感情也十分稳定。
偶尔闹一点小矛盾,小争执,顶多不超过半天就和好了。
许慎的生日在一月底,和那年的春节相隔不到十天,叶词与伍洲同趁着放假前跑到临市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到处递名片,结交同行。
至晚方归,回到家,她脚痛得只想泡个热水澡,好好放松一下。
客厅角落亮一盏落地灯,许慎脸色发沉,冷冷看着她,语带讥讽:“哟,你还知道回来。”
叶词放下挎包,眨了眨眼,瞧他那副死样子,又闹小脾气了,也没往心里去:“早上出门跟你说过呀,参加交流会,一天而已,我怎么不知道回来?”
许慎漆黑的眼眸目不转睛:“你没别的话和我聊?”
“什么话?”
他却冷笑:“算了,白费口舌。”
叶词有点莫名其妙,自顾进浴室洗漱。夜里同床共枕,他背对着,没有理睬的意思。叶词累得紧,打个哈欠,转头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漆黑幽静,半梦半醒间,她被强烈的男性气息包裹,身上压得很沉,没一会儿凉意袭来,被子不见了,叶词瑟缩不已,本能地伸手抱住温热的躯体。
好困好困,她想睡觉,嘴里嘤咛碎语,声音嗲得很,但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次日清晨起床,许慎不在身旁,叶词走到客厅,看见他端坐在沙发里,衣冠楚楚,眉眼带着几分疏离笑意,心平气和地跟她打招呼。
叶词心下一跳,这情况比昨晚严重得多。
“先去洗把脸吧。”许慎打量她,语气宠溺:“瞧你头发乱的。”
叶词站在盥洗台前刷牙时才猛地想起昨天是他生日。
完了完了。
她瞪住镜中人,暗骂两句脏话。
匆匆漱口洗脸出来,叶词赶忙赔笑:“抱歉抱歉,忙着出差,忘记给你过寿了。”
“没关系。”许慎挑眉:“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天这样。”
她表情尴尬,正绞尽脑汁想办法弥补,这时却听他说:“不过你对梁彦平会这么敷衍吗?他的生日你有怠慢过吗?”
叶词屏住呼吸,眉尖倏地蹙了下:“你不提,这个人我早就忘了。”
“哦,是么?”许慎忽然笑起来,目光凌厉:“可你昨晚在床上被我操的时候,还在叫他的名字。”
叶词脑中轰然炸开,眼皮猛地抖了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疯了吧你?”
许慎一瞬不瞬地锁住她,周身气场愈渐沉郁凶戾:“第二次了,上个月你喝醉,回家主动投怀送抱,我这儿还高兴地卖力,下一秒你就叫出梁彦平,操,酒后吐真言呢?你他妈每次在我身下高潮哆嗦的时候心里都在想着他是吧?!”
叶词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活不敢相信,心里冤得很:“不可能,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怎么了,你想说你没有意识,情不自禁?”
“我……”叶词也难以理解自己居然这么混蛋:“我不是故意的,脑袋短路吧,这也能当真吗?”
为什么她谈的两任男友性欲都那么强,而且都喜欢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搞花样。
“那这个呢?”许慎拿起一个绒布首饰袋,直接丢过去砸到她胸前。
叶词弯腰拾起,打开来,将里面的手链、耳坠倒在掌心,然后猝然发现一枚铂金戒指,视线顿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哪儿来的?”
“你问我?”许慎笑得狠厉:“就在你的梳妆台抽屉。叶词,一个不值钱的破戒指你都不舍得扔,用情真够深的。”
她已然焦头烂额,恨不得找根柱子撞一撞。
“怎么,还想说你不知道?”
她确实没有留意。戒指是当年在北都,梁彦平拿到实习工资送的,没镶钻,但内壁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分开前叶词就没怎么戴了,收在绒布袋里,和别的首饰混在一起。搬家后这些零散的东西到处塞来塞去,她的精力和心思都扑在生活和工作上,完全不是有心留下前任的东西,她发誓。
“我真不知道。扔掉,行了吧。”
许慎的脸色冷若寒霜,起身走到她面前,用食指重重敲打她心口:“把你的心挖出来丢掉吧,他在里面呢。”
说完大步离开,摔门而去。
那天许慎带着周身怒气回迪厅,非营业时间一楼没有客人,二楼是唱歌的包厢,最里面那间不接待顾客,留给他自己招待朋友。
金刚在这儿帮忙看场子,没想到他这么早过来:“怎么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都别来烦我。”
许慎独自坐在包厢里喝酒k歌,连午饭也不吃,唱累了就摊在沙发里抽烟。金刚和两个服务生守在门外,担心他出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曼妙的人影推门走了进来,许慎掀起眼皮扫了眼,冷峻的神态添几分不耐:“出去。”
女郎是迪厅的领舞,名叫林楚儿,家境很差,有弟弟妹妹要养,但漂亮得一塌糊涂。
她不惧许慎厉害的颜色,默默走到一米远的地方坐下,安静得仿佛透明。
许慎捏了捏鼻梁,想拿酒,手刚抬起,楚儿立刻上前帮他倒满。
“谁让你来的?”
“我见着你的车停在外面,就上来看看。”
“看什么?”
楚儿低头抿嘴:“前天晚上我被客人骚扰,还没谢谢许总替我出头。”
他冷笑:“少跟我来这套。”出头的是金刚,保护工作人员也是基本职责。
楚儿又柔声说:“能让你这么生气,只有叶小姐吧?”
听到那人的名字,许慎又沉下了脸。
“其实我们那帮小姐妹都很羡慕她,私下开玩笑,什么时候取而代之。”
许慎轻嗤:“毛病。”
楚儿笑说:“我也羡慕,但没有想过取代。”她蹲下来,伏在他膝边:“我只要能每天看你一眼,心里就很满足了。”
许慎点烟:“接着编啊。”
楚儿脸颊发红,手指轻抚他的腿:“我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起来?叶小姐怎么忍心惹你难过呢,你这么好,她不珍惜,真是个笨蛋。”
她笨吗,她不知道多聪明多没心肝。跟他在一起这两年没露什么破绽,好像真的对他有感情,其实顶多算感恩吧,为了那十几万,心一软,被他趁虚而入了。
许慎扯起嘴角,眸子染上一层黯昧的灰,仿佛徘徊在堕落的边缘,随时会下坠。
楚儿用脸颊轻蹭他的膝盖:“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要你能好受一点儿。”
“是么。”
“嗯。”
“不觉得这样没尊严?”
“心里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尊严的。”楚儿仰头望着他:“就算你觉得我轻佻,瞧不起我,我也还是这么说。”
哦,原来有女人心疼他的呀?
许慎冷冷讪笑,脑中想起叶词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她喊梁彦平时的样子,心脏被狠狠揪紧,无法排解的愤怒和痛苦将他拉入恨意的深渊。
她算老几,凭什么?
许慎转眸瞥着伏在膝上的美人儿,绝艳娇柔,楚楚动人,眼睛巴巴儿的,装满了他。
刚才说什么来着?
呵,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蹲在这儿干嘛?”许慎神情散漫,冷淡的语调透着讥讽:“起来做给我看啊。”
28 第 28 章
◎(00/03)你有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
那天下午一两点, 叶词自责反省半晌,估摸着许慎的怒气应该有所缓和。于是上街挑生日蛋糕, 想着好好给他赔礼道歉。
他的车子停在迪厅门口, 叶词晓得人肯定在包厢。于是轻车熟路上二楼,灯光昏黄, 脚下地毯柔软。
金刚见到她出现, 瞪大眼睛愕然一愣。
“叶子。”
“许慎在里面吧?”
叶词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包厢门前, 金刚下意识抬起胳膊想拦,但为时已晚。
她手握金属门把, 抬眸随意扫向圆形玻璃窗,忽而怔住。
里面光线若明若暗, 酒红色沙发宽敞华丽,只见许慎歪在沙发里,衣冠整洁, 几乎纹丝不乱, 而坐在他腰间起伏的女孩却毫无遮挡,乌黑长发拢在一侧,露出大片雪白的后背。
许慎左手握住盈盈半截腰肢,右手去拿旁边的打火机,点燃嘴里的烟,深吸一口,缭绕白雾喷洒在女孩身上。
里面的音响开着, 但只有音乐伴奏, 重低音穿透墙壁, 震得叶词手发麻。
她垂下视线,松开门把,没有犹豫,抬手扣门。
“咚咚咚。”三下。
紧接着听见里面传来许慎低哑的嗓音,不耐烦道:“滚蛋。”
她敲过门,足够礼貌了。
叶词不顾金刚的阻拦,径直推门而入。
许慎抄起手边的话筒砸了过来,「啪嗒」一声,落在她脚下。
女孩酥麻入骨的叫声也随之中断。
许慎正要发作,看清来人后脸色惊慌大变。当即推开身上的林楚儿,并且忙乱抓起抱枕遮住裆部,一只手迅速整理。
女孩却很镇定,坐在地上抱住膝盖,面前的茶几算作挡板。
叶词看着许慎见鬼一般的表情,扬起嘴角笑笑:“我过来送点东西。”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蛋糕搁在桌角,轻轻放好:“你忙你的吧。”
说完转身走了。
其实叶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样镇定,大概就像读书时代和许慎绝交,几乎一瞬之间做出决定,切断心中与他建立的情分,既然无情,自然就无所谓伤害了。
叶词认为这是一种调节心态的天赋,可她不知道这种防御机制根本不健康,强行压下的情绪终究会以别的形式出现,对她的躯体或精神进行绞杀。
而许慎更是被吓得不轻,那场景变成他的噩梦,险些造成阳痿,留下终生的阴影。
叶词走后他情绪失控大发雷霆,将包厢砸个稀烂,又把金刚和服务生痛骂一顿,整个迪厅值班的人都听见了。
当晚许慎没有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思来想去一整夜,就算他肉体出轨,那也是因为叶词精神背叛在先。假如他有十分的错,叶词至少该占一半,难道不是吗?
次日清晨许慎开车回公寓,心里做好准备面对暴风雨,打也好骂也罢,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他受着就是。
到了家,开门进屋,叶词正在厨房做早饭,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看,问:“你吃饭了吗?”
许慎立在那儿,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不晓得往哪儿放:“没有。”
叶词又回头瞧他:“去洗把脸吧。”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反应,心下茫然,只能愣愣地听话洗脸。
叶词掀开蒸笼,拿筷子压压包子试探软硬,接着又打开热腾腾的小锅盖,往粥里撒一点盐巴,用勺子慢慢搅拌。
许慎靠在门边看了会儿,忍不住走上前,从后面搂住她。
“对不起,媳妇儿。”他嗓子发哽,手臂不断收紧:“原谅我好吗?你原谅我……”
叶词看着灶台浓浓的白烟,目光放空,没有一点反应。
许慎心里很慌,掰过她的脸亲下去。
叶词皱眉推拒,犹豫地开口:“你……”
许慎紧张地看着她,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催促恳求:骂吧,骂出来,只要你高兴,用多歹毒的词语都行,骂完打我一顿,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可叶词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因他而起的伤心痛苦,连愤怒都没有,只剩下陌生到可怕的警惕与嫌恶。
不是情人因爱生恨的嫌恶,而是看客般置身事外的冷漠。
“你有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
她说出这句话时,身体僵硬地躲开他的触碰,好像他身上可能携带什么病毒。
许慎怔了几秒钟,轰然崩塌。
而叶词丝毫不理会他近乎绝望的情绪,也不后悔那句侮辱性极强的怀疑,面对他死灰般难以置信的目光,叶词选择无视,挑眉嘬嘬腮帮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就是个冷血的怪物。”许慎肩膀发抖,眼眶湿润泛红:“我他妈瞎了狗眼才会喜欢你这么多年!”
他再次摔门而去。
厨房宽阔的玻璃窗上起了一层雾,叶词深呼吸,垂眸看着糊掉的白粥,呆呆恍惚半晌,摇摇头,整理心情,关火,一个人吃完早餐,清洗碗筷,丢掉垃圾。
然后拎出昨晚收拾好的行李箱,最后再打量这个住了两年的房子,行,就这样,没什么可留恋的。她放下钥匙,干净利落地离开。
一个月后,叶词将化妆品店盘出去,接着从银行取出十三万现金,一叠一叠数清楚,装在公文包里,然后联系许慎,约他出来喝茶。
分开后第一次见面,叶词忙的事情多,瘦了点儿,但气色红润,精神奕奕,笑着把钱掏出来:“你点点看。”
许慎垂眸瞥着,也客气地笑了笑:“不用还,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
“要的,当初跟你哥说过,我一定会还。”
许慎左手搭在桌面,指间轻轻敲动:“你店不开了?就为凑这笔钱?”
“我和伍洲同打算干点别的营生。”
许慎懒散地往后靠向椅背,黑眉舒展:“拿回去,我送女人的钞票没有退款的。”
叶词说:“那就当退给许爸,你帮我转交。”
许慎不太明白她忽然做这种清高姿态的意图:“以前你没这么别扭。”两人在一起就没提过这茬。
“以前是以前。”叶词点到即止,用开玩笑般的语气:“现在算两清了,对吧。”
他脸色一愣,原来是要两清的意思。以前有感情的时候无所谓,现在感情断了,钱财必须计算清楚,当初怎么帮她的,还回去,她对他就再也没有心理上的亏欠了。
许慎摇头轻笑:“其实不用这样,你本来也不欠我什么,十几万,睡两三年,挺值的。”
叶词一点儿没生气:“不会吧,睡两三年,值得动结扎手术吗?”
许慎眼睑微颤,凝她数秒,幽暗一闪而过,做出慵懒神情:“我是为了自己舒服,戴套没那么爽。”
叶词耸耸肩:“那你手术白做了,以后身边人换得勤还是用套子吧,不然容易得病。”
“谢谢你关心。”
“不客气。”
叶词与伏茜见着面,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拉手寒暄,不痛不痒地说了些问候的话。
意外的是,怎么连伏茜也开始拐弯抹角打听起梁彦平,试探她的反应。
叶词用指尖抚摸眉骨,笑着敷衍过去。
“许慎呢?”
“喏。”伏茜朝那边的桌球室抬了抬下颌。
许慎刚打了两杆子球,身上带着酒气。困了,随手捞一把椅子反坐着,胳膊交叠搭在椅背,额头埋下去,露出乱糟糟的后脑勺。
伏茜向叶词使眼色:“有时跟个小孩似的。”
“他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八了。”
伏茜笑说:“是啊,我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有些男人很晚才成熟,尤其像他这种家里娇惯的。”
叶词说:“各有各的活法,就这么潇洒浪荡一辈子也挺舒坦。”
伏茜摇头:“表面是挺舒坦,灯红酒绿,出门一大帮朋友跟着捧着,花钱如流水,每天都有饭局牌局。记得有一次谁过寿,热闹得很,到半夜大伙儿都散了,阿慎坐着发呆,忽然笑起来,跟我说,他现在就剩一副空壳子了,里头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这几年醉生梦死,喜欢他的姑娘前赴后继,大多时候他也逢场作戏,但身边其实没什么女人。我们尝试给他介绍对象,那个女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乖得像个天使,阿慎起初有点要认真的意思,谈过一段时间还是无疾而终,人家都不晓得什么原因,伤心了好久。我不是想帮他说话,他自己作的孽自己承担后果,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晚会出问题。你有空劝两句,或许他还肯听。”
叶词低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失足成千古恨。”
叶词笑笑:“日子怎么过,归根究底全看自己的选择,讲再多道理也没用,等到合适的时间他会突然觉悟的,不用太悲观。”
伏茜听罢只能无声叹气。
叶词走到台球桌前找许慎说话,他脑壳晕,稍微换个姿势,侧脸压着胳膊看她。
离得远,伏茜听不清叶词讲了些什么,许慎一声也没吭。
没一会儿她说完,同伏茜打个招呼,这就走了。
“聊这么短?你别这副死样子,赶紧送送人家呀。”
许慎撑着台球杆起身,转而倒进沙发,伸长双腿瘫着:“她来提醒我注意边界,不要给叶樱造成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丫头最近老想撮合我们。”
伏茜摇头失笑:“人家妹妹死心塌地把你当姐夫,你拿这么好的牌,打得稀巴烂,不知道在搞什么。就算你们有心结,都已经三年过去,早翻篇了。你要还喜欢,实在惦记,再把人追回来呀。”
“谁惦记了?”许慎有气无力,自嘲般讪笑:“她心肠多硬啊,找回来继续往我身上插刀子么?掏心掏肺两三年,没有哪一天不是对她用的真感情,可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喜欢过我,可笑吧?换做是你能想得通吗?反正我想不通。”
一直想不通。
29 第 29 章
◎(2003)低低的嗓音,透两分冷清。◎
话说大年初三这天下午, 杨少钧提前回到津市,打开公寓门,青天白日艳阳灿烂, 屋里却窗帘紧闭, 灯也不开,只有电视机的声响,幽蓝光线映照着黎小姐冷艳的面孔, 别具美感。
“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杨少钧推开落地窗透气, 敞亮的阳光驱散昏暗,凌乱的茶几上堆砌着酒瓶、酒杯和外卖盒子, 烟灰缸里满是抽过的雪茄,她这几天大概都没出过门。
“爸妈知道我和梁彦平分手, 不停打来轰炸,受不了。”黎蕊涵掀起眼皮扫他, 似笑非笑:“这么快回来,不用陪吴小姐吗?”
“我心里想着你,归心似箭。”杨少钧上前把人抱在怀里:“用不用我出面同你父母谈谈?”
“谈什么?”黎蕊涵嗤笑:“告诉他们, 我搭上了集团太子爷, 但是你有未婚妻,而且马上要结婚了。我算你的女友、情妇还是二奶?”
杨少钧不以为然地挑眉:“我的婚姻你清楚,家族任务而已,吴小姐没所谓的,她根本不介意。”
黎蕊涵放弃挣扎:“那你自己去和我父母说吧。”
杨少钧松开她,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道:“搞定你爸妈简单, 荣上置业在津市开发的第一个楼盘, 我留一套大户型送给他们做见面礼, 怎么样?”
“小杨总出手真大方。”黎蕊涵笑了笑:“既然这样,不如你帮我把留学贷款也还了吧。”
杨少钧饶有意味地打量她:“我很乐意效劳,不过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蕊涵。”
“想明白事情,茅塞顿开呗。”她随手拨弄长发,眉眼间的冷傲增添几分世俗的浑:“以前彦平也问过我的贷款问题,当时多傻,怕给他添麻烦,更不想放低姿态伸手向他要钱,还觉得被冒犯。现在看来,男人爱女人,跟她的自尊甚至人格高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女人给自己的道德枷锁罢了。”
杨少钧笑起来:“说明你成熟了。钱是个好东西,实在不用羞于启齿。”
黎蕊涵不置可否。她想起某本书里的经典名言,放在自己此刻的境遇中十分贴切,得不到想要的爱情,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换个活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定会好好活出个人样。
叶词接到康建国和林凤的电话,上他们家拜年打麻将。
晚饭时来了一位陌生青年,普普通通白白净净的模样,林凤热情介绍说,这是王劲生,亲戚的侄子,也是公司新招的建造师,年后就正式入职了,单身,比叶词小两岁。
贵妇人闲来寂寥,热衷做月老牵红线。不仅打发时间,还能操控两个青年男女,其中的趣味和满足感可比逛街打牌有意思得多。
叶词心里当然排斥这种安排,但应付起来不过小菜一碟,不算什么麻烦。两人客客气气交换手机号,权当交个新朋友。
晚上回江都金郡,在楼道里遇见梁彦平,叶词走过去站在旁边一起等电梯。
他稍稍侧过脸,漆黑深邃的眼睛平静打量,问:“又出去喝酒了?”嗓音带几分不易觉察的调侃:“这么爱喝,不怕发福长啤酒肚么?”
叶词闻言下意识捂住肚皮摸了摸,随后反应过来,瞪他:“我们家没有发福的基因,再说我今晚根本没喝。”是没怎么认真喝,两小杯而已。
梁彦平听她这么说,弯下腰凑近,停在她额角斜上方,清浅呼吸若有似无洒在发丝间。
叶词有些痒,肩膀缩了下。
“还喝白酒。”他若有所指:“那晚没喝够么?”
“你是狗鼻子?”
这时电梯打开,一家三口从里面出来,梁彦平拉过叶词的手,站到一旁避让。三四秒,松开,叶词心里荡了荡,说不清那感觉。
“有个事情和你商量。”他按八楼圆键:“家里知道我们以前的事,可能得找时间做个交代。”
叶词诧异:“不会吧,怎么暴露的?”
梁彦平不疾不徐:“待会儿回去慢慢聊。”
回去?回哪儿?叶词嗤笑:“你说得好像我们住一个屋。”
梁彦平便顺势道:“所以去你家还是我家?”
“……”叶词撇撇嘴:“樱子和柳骏下午回来了。”
他了然:“那就我家。”
叶词不上套:“晚上不方便,明天再说吧。”
电梯到八楼,两人前后脚出去,梁彦平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提醒:“喝酒伤肝,你最好定期检查一下肝功能。”
多管闲事。
叶词开门回家,一室灯辉,叶樱和柳骏正在泡脚,差不多准备睡觉了。
夫妻俩泡一个盆子,还在玩相互踩脚的游戏。叶词真不想当电灯泡,啧两声:“二位老师,学生知道你们这样吗?”
他俩没好意思,笑了起来。
叶樱说:“姐,我们明天下午就走了,早上有时间,你带我们去商场逛逛吧,买点特产。”
叶词愣怔:“怎么这么快就走?这才几号,离三月开学还早呢。”
叶樱用哄人的语气:“我毕竟结婚了,得回婆家看看老人呀。而且我和阿骏还想顺便旅游,算弥补蜜月。”
叶词目光微微暗下,忍不住长叹一声,笑骂道:“嫁出去的妹妹,真是留不住。”
泡完脚,柳骏起身倒水,叶樱忽然开口:“昨天在喜塔镇,李阿姨和李爷爷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你和梁彦平的事。”
叶词一愣:“他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樱说:“除夕那晚就觉得不对劲吧,第二天梁彦平和那个黎小姐闹掰,你想想,长辈肯定一头雾水,肯定得搞清楚。梁彦平说他和黎小姐商量好,过完春节再向家里摊牌,让大家安生过年。他妈妈听完更加糊涂,说,这才春节第一天,你给我们这么大刺激,还怎么安生?他说本来打算初六初七再提。李阿姨又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是不是因为叶词。谁知他竟然直接承认,说你们曾经是男女朋友,有两年一直背着他们偷偷谈恋爱。”
叶樱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李絮芳转述,但心里还挺震惊的。
叶词半晌说不出话。她本以为这段旧情会永远尘封,长辈们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下好了,她以后怎么面对李爷爷和梁父梁母,好尴尬。
“那,那你怎么回答的?”
叶樱轻叹:“话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老实交代呗。姐,梁彦平搞什么鬼啊,我看他那天和女友亲亲热热,原来半真半假做戏呢?”
叶词头痛,不想谈论下去,借口洗澡躲进浴室。不一会儿叶樱和柳骏回卧房休息,门关拢,四下清净。
深夜十一点半,关灯睡觉的时间,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钱包好像落在你家了。”
陌生号码,叶词扫一眼,当垃圾信息删除。
半分钟后又来一条:“帮忙找找,应该在茶几附近。”这次带有后缀:“梁彦平。”
叶词坐起身靠在床头,慢慢编辑回复:“晚了,明天再找。”
他回:“不麻烦你,要不我现在过去敲门?”
叶词倒吸一口气,心里暗骂了声,赶忙打字:“别过来,等着。”
掀开被子冷得直打哆嗦,她赶忙套上厚厚的睡衣,轻手轻脚到客厅搜索。果然在沙发缝隙里摸出一只黑色皮夹。
“找到,明天给你。”
那边回:“现在就要,麻烦拿过来吧。”
叶词瞪着手机气笑了。
忽然卧室门打开,叶樱揉着眼皮出来上洗手间:“姐,怎么还没睡?”
“我倒杯水。”
“哦,早点休息,别熬夜。”
“好。”
叶词进厨房倒热水,杯子拢在掌心缓慢搓动。不多时叶樱回卧室,她出来关客厅的灯,然后轻轻打开门,不发出一点声响,悄然走向斜对角 802。
梁彦平家没贴春联,也没放脚垫,乳白瓷砖的墙面嵌一道漆黑大门,虚掩着,叶词犹豫片刻,探头走进去,干巴巴开口:“喂。”
“请进。”低低的嗓音,透两分冷清。
客厅亮一盏昏黄的灯,梁彦平单手支额,歪在灯下看书。
叶词上前,随手将皮夹丢过去,哼笑道:“你还挺会使唤人。”
他抬了抬眼睛:“坐会儿。”
叶词两手揣在口袋里,打量四周,随意坐到单人小沙发里:“怎么感觉你家比我那边大很多。”
梁彦平说:“过两天和我爸妈一起吃个饭吧。”
叶词一愣,随即道:“我不去。”
他漫不经心地望过来:“怕什么?”
“不是怕,”她拇指捏着食指搓揉:“很尴尬。”
年夜饭的时候樱子一通冷嘲热讽,人家父母现在反应过来,她可不想上门收拾烂摊子。
“不用担心。”梁彦平温言安抚道:“他们应该会很感激你的。”
叶词听不懂。
他略微莞尔,眉眼带笑:“感激你助我高飞呀。”
“……”叶词耳根子发烫,撇嘴道:“无聊。”
说着起身要走,梁彦平提醒:“顺便把门带上。”
“自己关。”谁要惯着你。
梁彦平也从沙发起身,跟在她后面,到门口,长臂一抬,横在门框挡住去路。
“明天出去吃饭,心平气和聊聊。”
“明天樱子要走,我没空跟你吃饭。”
“什么时候?”
“下午吧。”
梁彦平想想,点头道:“行,到时我送你们去车站。”
叶词眉心微蹙,正欲开口,他收回胳膊,下颌朝外抬了抬:“你可以走了。”
“……”
30 第 30 章
◎(2003)你确定想挨打?◎
次日清早, 叶樱和柳骏慢慢开始收拾行李,叶词抱着胳膊啃玉米,站在旁边插不上手。
但是瞧他们小两口一言一语商量, 举止默契, 眼神交错间温柔流转,一种叫做岁月静好的东西悄悄蔓延。叶词看得心里舒坦,可转念感到丝丝点点的落寞, 等他们走后, 这房子又会变得冷清了。
九点过,叶词带他俩到附近最大的商场购物。叶樱眼看姐姐风卷残云般的架势, 不停阻止:“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唉呀, 姐,我们行李箱就那么大, 放不下。”
叶词叹道:“你们都不会买,过年亲戚多,烟酒肯定得带上。”
“阿骏不抽烟也不喝酒呀。”
唉, 这对傻小孩, 教不会,算了。
中午三人到酒楼吃饭,伍洲同来电,得知樱子要走,大喊要命:“等我回来给他们饯行呀!”
叶樱把手机接过去,笑说:“暑假再见,伍哥, 到时我和阿骏给你发请帖, 你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
“暑假才能见了, 我的樱子啊,你的心怎么跟你姐一样狠……”
谈谈笑笑,这餐饭吃得高兴,高兴中还有些微伤感。
叶樱和柳骏抢着把单买了。赶时间,午后回江都金郡,装好行李,准备出发。
叶词将一个大红包偷偷塞到他们的箱子夹层。
“阿骏,你们上车以后行李看好,当心别给人偷了,春运贼多。”
“好,姐你放心。”
叶词帮忙拎东西,出门的时候看到手机短信,犹豫片刻:“那个,梁彦平晓得你们今天走,说要开车送送。”
叶樱闻言瞥过去:“我那天阴阳怪气地损他,他不跟我记仇呀?”
叶词说:“他都三十岁了,怎么会跟你几句话较真。”
柳骏瞧着妻子的神情,一眼体谅她心中所想,于是笑说:“人家的心意,我们又不是小孩,别犯别扭了。”
叶樱嗔道:“谁别扭,搭个车而已。”
三人走出江都金郡,梁彦平的丰田佳美停在路边,他人靠着车门,手抄在灰色大衣的口袋里,肩膀平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精神。
柳骏上前打招呼,梁彦平打开后备箱帮忙放行李。
叶樱坐进车子,柳骏紧随其后,但是忽然被叶词拉住,她说:“你坐前面吧。”
梁彦平听见,眉尖深蹙,冷不丁看她一眼。
路上闲话家常,他不是健谈的人,但叶樱和柳骏性情内向,未免两人觉得拘谨,梁彦平耐心抛出话题,言语温和,车里气氛融洽。
只是叶词不吭声,他也不和她说话。
到火车站,人潮汹涌,到处挤得水泄不通。叶词一手拎旅行包,另一手牢牢搀稳叶樱,随人流往候车大厅里挪。柳骏背行囊,拖行李箱,带的东西多,还有一只蛇皮袋由梁彦平帮忙拿着。
四下拥挤,磕磕碰碰,梁彦平索性将蛇皮袋扛到肩头。
柳骏过意不去,回头说:“我来吧,哥,别把衣服弄脏了。”
梁彦平抬抬下颌:“好生走路。”
叶词被踩了好几脚,长得矮,几乎快淹没在一片人头里。
“你们这么多东西,到时候下火车怎么拿?”她担心。
“阿骏的亲戚会来接。”
叶词小声说:“你们上车以后把这个提包搁在枕头旁边,不要离开视线,我放了现金在里面。”
叶樱咋舌:“多少?”
“没多少,别在车上打开看。”
叶樱焦急:“唉呀姐,你不用给我钱,我和柳骏的工资够花。”
“够个屁,大过年,回老家还要发红包的,我最见不得人家春节过得抠抠搜搜。你们俩不是还要旅游吗?别给我搞什么穷游,累个半死怎么可能玩得开心?”
终于挤进候车大厅,叶樱和柳骏去找洗手间,行李放在原地由叶词看着。
梁彦平从呢绒大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干嘛?”
“礼金,叶樱不是结婚么。”
“自己给她呀。”
“塞到背包里吧。”他面色淡淡:“当面给肯定不收。”
叶词思忖片刻,心想不要白不要,樱子有钱花就行。于是接过,趁那两人还没回来,忙利索地塞进行囊。
四周人声鼎沸嘈杂异常,梁彦平视线扫一遍:“我很多年没有赶过春运了,上一次是从北都回喜塔镇,路上几天几夜,够折腾的。”
叶词低头看着鞋尖,没有搭腔。
“那间宾馆还在吗?”他问。
“哪间?”
“就是火车站外面,喜塔旅馆。”
叶词胸膛起伏,不知道他忽然提这个什么意思,冷着脸回:“不知道,很久没去过那边了。”
梁彦平敛眸,神色淡淡,没再继续追问。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没一会儿检票进站,现在不同往年,送行的人不能送到月台,叶词和叶樱就在候车大厅道别。
“路上一定当心啊,包看好,到地方给我发个信息。”
“我知道,姐,你快回家吧,外面冷。”
叶词鼻子发酸,有点想哭,目送他们过检票口,挥挥手,心里长叹一口气。
“走吧。”梁彦平说。
两人离开火车站,叶词走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天冷,嘴巴呵出稀薄的白气,鼻尖通红。丰田佳美停在街边,梁彦平坐进驾驶位,「砰」一声,叶词也上车,依旧是后座。
他启动车子,同时若无其事般开口:“到前面来。”
叶词置若罔闻,垂眸掏出手机。
梁彦平调整后视镜,看着她发倔的样子:“我是司机吗?”
她眼皮也没抬:“师傅,可以开车了。”
沟通无果,他便不再交流,一路沉默到底。
时近黄昏,晚霞铺满天边,叶词放下手机望向窗外,逐渐发现车子没有往回家的路线开,而是来到沿江僻静的地段,随后停在空旷的岸边。
他解开安全带,叶词冷声问:“来这儿干嘛?”
“透透气。”说完推门下车。
叶词坐着没动。
河堤下乱石堆叠,远处是白杏色的沙滩,零星几个人影在水边玩耍,江面白帆点点。
梁彦平倚在车头抽烟。黑色高领毛衣遮盖颈脖,往上是清晰的下颌线,鬓角似浓墨勾勒而成,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漂亮的额头,黑眉压着冷峻的眼眸,在即将落尽的余晖下,是意味不明语焉不详的景象。
叶词没有偷看他的欲望,但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
一根烟抽完,梁彦平径直转身走来,打开车门,几乎用命令的口吻:“下来。”
叶词抱着胳膊,绷紧肩膀不动弹。
他弯腰探入半个身子,冷清清瞧着她:“半年前一句话你记恨到现在?有必要吗?”
叶词用力撇嘴,之后讥笑:“我得有自知之明啊,省得一不小心又踩到你的红线,自取其辱。”
“你那么懂事,别的都当耳旁风,偏偏把那些细微末节的气话当真,揣在心里琢磨。怎么不想想自己刻薄的时候?我要也像你这么爱记仇,现在就该把你丢到江里喂鱼!”
“有本事你就丢。”叶词扯起嘴角:“我就是喜欢记仇,怎么了,看我不爽,打我呀。”
梁彦平幽深的眼睛将她瞪住,周身凛冽的气息散发强大气场,如同阴沉天蓄势待发的惊雷,只等一道闪电霹下,铺天盖地混混荡荡。不过好在他自控能力强,不会轻易失控,待恼怒平息,转化为另一种姿态。
“你确定想挨打?”他挑起眉梢:“以前那种打法,你要是怀念,我们可以找个私密的地方,在这儿我丢不起那个脸。”
叶词脑子转过弯来,刷地脖子通红,几欲滴血。
以前那种打……在床上,臀部挨巴掌,清脆悦耳,别提她当时多享受。
“有病!”羞恼之下叶词只能憋出两个字咒骂。
梁彦平说起下流的事情也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毫无轻佻亵玩的神态流露。反倒端正严厉,维持一贯的清肃得体。
可恶至极,他就是这种不着痕迹沾风惹雨的衣冠禽兽,叶词真想把他的假面撕烂。
「砰」地一声,他关上车门,坐回驾驶位。
窗子按下,冷风吹进来,梁彦平又点了根烟,胳膊搭在窗前,袖口微微后缩,露出一截手腕,骨骼清晰,血管筋脉蜿蜒在手背。
“到底走不走?”叶词不耐地催促。
他转过头瞥了她一眼,默然片刻,淡淡地开口:“找地方吃饭吧,饿了。”
他载她到一家中餐厅吃晚饭,二楼包厢小巧,装潢古香古色。
就近坐着,梁彦平有条不紊点菜,不忘贴心地为她考虑:“你喝啤的还是白的?”
叶词心想还真把她当酒鬼了:“白的呗。”
梁彦平点完酒菜,服务生出门,他说:“五十二度,待会儿你自己独享吧。”
“你不喝?”
“没口福。”
叶词满脸扫兴:“你这人真的很无聊,点了酒,自己不喝。要是在外面应酬,早就把人得罪光了。”
梁彦平脱下呢绒大衣搭在椅背,袖子抽到肘部,右手摆弄了一下烟灰缸,语气疏懒:“拜你所赐,我的伤还没好,不能碰酒。”
叶词拧眉无语:“什么叫拜我所赐?”
梁彦平转头看过来:“你把我舌头咬破,又失忆了吗?”
叶词一愣,表情别扭,屏息讪笑道:“几天了,还没好。”
梁彦平目色幽深,凝着她半晌,忽而开口:“你知道唾液有杀菌作用。”
“嗯?”
“抹一点儿试试,说不定好得快些。”
话音未落,梁彦平倾身逼近,手掌把住叶词的下颚,嘴唇将她含住,慢条斯理吮吸,接着探入舌尖,一寸一寸舔舐,汲取甘甜的津液,卷入自己口中,尽数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