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鸡蛋羹
关于于金凤的婚事,王家集那是说什么的都有,而且普遍有点不太那么友好。
毕竟年龄这么大了,还不定亲,那是想干什么?八成就是看不上他们王家集的人了!
“看她以后能找个什么样的!”
这是人们在议论了她之后,通常要加上的一句话,现在曹老大这一嗓子,那真是立刻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当大家知道于金凤看上的是家里连一亩水田都没有的王有根时,就都激动了。
说的好是,想不到于金凤并没有想攀高根;
说不好的是,想不到于金凤千挑万选就是一个这!
在这里,于家夫妻则免不了要受点嘲笑,早先他们由着于金凤的性子没给太多约束,谁知道还不如早早订了曹老大呢!
于家夫妻在这些议论中先是愤恨,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闺女嫁给了王有根,可很快他们就发现,除了王有根,于金凤嫁不了别人了。
不是说没人再来求亲,恰恰相反,来求的还多了,不过过去是试探着来。
富裕人家讲究三媒六聘,一般人家不会这么麻烦,但除非是感情特别好的,两户人家要说亲也总要找个中间人,那中间人一般也不直接说谁谁谁看上你们家的谁谁谁了,而是说,我看某某人家的谁谁谁还不错,你是怎么想的啊?
如果这边说,我看着也不错,那这亲事就大半成了,如果说要再想想,就大半悬了。
但不管成不成,总要有个中间人,这样成了也好谈聘礼,不成也不至于太尴尬。
早先馄饨铺子和馒头店那么近,曹家也是找了旁边卖兔肉的过来说的。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很有两个破落户过来说什么于金凤既然连王有根都相中了,说不定也能相中他,他还是镇子上的呢!
这些话把于金凤的娘气的倒仰,很是拿着鞋往于金凤身上甩了两下:“有你后悔的!”
这一次再说,就是真的了。
于金凤就这么嫁给了王有根,有没有后悔呢?
一开始也是有些的。
于金凤姥姥家是村里的,可也有几亩水田,王有根那是一分都没有!
于家虽然不怎么富庶,也盖了几间大瓦房,王有根家是正儿八经的茅草屋!
床铺一坐就叽歪乱响——不是王有根不会修,而是已经修无可修,要想修好,就要有大料,王有根哪里能有?
于家是卖馒头的,虽然每人每天吃几个馒头都有定数,但要真馋了,总能偷摸的往嘴里多塞一点,王有根家别说多塞了,能不是窝窝就是好伙食了!
王有根再有趣,肚子饿也是现实。
过去于家家中就有井,用水打上来就是了。那时候于金凤觉得打水是个辛苦活儿,要一桶一桶的打上来,于家用水的地方又多,现在她知道打水算什么,挑水才是真的辛苦。
王有根家没有井,整个王家村,有井的人家都不多,大多人吃的都是旁边一个叫清水河里的水,去那里挑水倒不用一桶一桶的把水打上来了,却要走上差不多半里地,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真是一脚浅一脚深。于金凤挑了一天,第二天肩膀上就是一条发青的红印子。
王有根家的茅草屋没有让她哭,叽歪乱叫的新床没有让她哭,这条红印子却让她哭了。
嚎啕大哭。
她婆婆在外面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王有根回来的时候道:“我就说不要攀高枝吧。”
王有根要娶于金凤的时候,他娘也是不同意的,不是嫌弃什么,而是觉得高攀不起——他们家现在这条件,娶一般人家的女孩都难,更不要说镇子上的闺女了。
王有根见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一早起来,去清水河里把水都家里的水缸都挑满了。
再过两天,出去做工的时候,带回来了十个鸡蛋:“那一家没钱呢。”
“那就给了鸡蛋?”王有根的娘不满。
“那能怎么办呢?”
王有根的娘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只有一边嘟囔说下次就要先要钱,没钱也要先收了东西,鸡蛋虽然也算粮食,到底不顶事,还不如多换两斤玉米面之类的话,一边就要把鸡蛋放起来。
王有根却要她去把鸡蛋蒸了,说这鸡蛋那主家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再放说不定就坏了。
王有根娘心疼的要死,家里的鸡蛋她是向来舍不得吃的,这鸡蛋是盐是钱是过年时候的饺子走亲戚时的礼品,唯独不是自己能吃的。可王有根说的也在理,鸡蛋虽然能放,也不能一直放,真放坏了,更是可惜。
现在看这鸡蛋就不像是新鲜的了。
王有根的娘一边心疼,一边到底拿出了三个,王有根却让她多拿几个。
“哪能吃那么多?”
“这样坏了也不心疼啊。”
于是王有根的娘又念叨了一遍下次要怎么先收钱的事,然后把鸡蛋一个个磕到了碗里。
六个鸡蛋,真有几个已经散了黄的,但是打碎了,也看不出来了。
于金凤吃上了嫁进来后的第一顿荤腥。
当天晚上于金凤问王有根,那主家是不是真没钱。
“当然是真的。”王有根道。
于金凤看着他,王有根眼中带出了笑:“人家好歹给了鸡蛋呢。”
于金凤呸了他一口:“那西瓜压完汁你弄哪儿了?”
“什么?”
“就是你挖的那西瓜心,压完了汁,剩下的怎么弄了?”
“当然是,全吃了啊。”
于金凤又呸了他一口:“我就知道你不老实!”
王有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下面的日子还是苦的,十个鸡蛋是有数的,吃上一顿两顿,总吃不上三顿四顿。王有根在家的时候会把水缸添满,但他并不总会在家。
于金凤要数着天才能吃一顿鸡蛋,嫁到了卖兔肉家的于银凤却是能时不时的吃上一顿肉食。
回娘家的时候,于金凤除了一点院子里种的菜,能带的就是一些杂面,于银凤却能拿一些风干的肉脯。
一年下来,于银凤和过去没区别,于金凤却是明显的瘦了,于银凤拉着她的手:“姐,你这是图啥呢?”
于金凤一笑,也不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王有根学会了杀猪、缝纫、鞣皮、制衣,但他们的日子始终过的不是太好,这不是王有根手艺不好或者干得不好,而是局势越发的不好。
在王向前出生的第二年,于金凤的娘因找一个匪兵要笼屉,被那匪兵一脚踢了一脚,回来后就开始吐血,怎么也止不住,到底是吐了两天给吐死了。
“我就是想找他要笼屉。”这是于金凤的娘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一个执念,因为她真没想要钱,她知道是要不过来的,她知道是不能要的,所以只想要笼屉,她想着那笼屉那匪兵留了也没有用,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踢了这么一脚。
于金凤的娘想不通,于家人全家都想不通。
于富贵于长生兄弟俩当下就要去论理,他们的爹拦着他们不让去:“能有球用!能有球用!”
他们的爹大叫着,于家兄弟也知道没有用,但自己的娘这么死了,做儿子的哪能没个反应?
“你们要想我也死,就去!今天你们谁出了这个门,明天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他们的爹这么吼着,于家兄弟也吼,不过到底没有去,不过他们倒也不用太憋屈,因为很快,那帮匪兵就被别的兵打了,于家人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儿的兵,不过早先的兵没有好下场这倒是真的。再之后,日本人就来了。
早先这些兵打来打去,大家觉得日子不好过,日本人一来,大家才知道日子能难过到什么程度。
王向前记忆里的那些事,只是他小孩子家的一些印象,而真的过下来,却是从舌头尖到嘴巴跟,就没有一点是甜的了,别说甜,连个正常的滋味都没有。
王向前三岁的时候,他姥爷也就是于金凤的爹被炸死了,五岁的时候,于富贵被不知道哪儿的兵被拉了壮丁,六岁的时候于银凤被日本人掳了去,一同被掳去的还有于长生的媳妇。
于长生要去逃难的时候来找于金凤,兄妹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于长生说:“咱娘早先要是不从村里出来就好了。”
于金凤往他的篓筐里塞了个窝窝,没有说话。
晚上于金凤同王有根道:“娘当初要是不嫁给爹,也不会有我们了是不是?”
“是。”王有根说。
“所以二哥的话是错的是不是?”
“是。”王有根再次说。
于金凤搂着他的脖子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开始呜呜的哭了起来,她不敢大声哭,怕吵醒了旁边睡的王向前,但她也不能不哭,因为这一次,连她二哥也要走了,而跟她二哥一起走的还有她大嫂一家连同于银凤的婆家,或者说,他们这些人一起离开了这个曾经生养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