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瓜汁
于金凤一开始会注意到王有根，其实还不是因为他的手艺，而是他总会随身带着高丽布。
还是洗的很干净的高丽布。
虽然那高丽布一看就是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但丝毫不会给人脏兮兮的感觉。
而且他那高丽布不像别的做工的那样随手搭在脖子上、肩上，而总是很整齐的叠放在一边。
用的时候也不会胡乱往脸上一抹，而是有步骤的擦汗。
对他的这个做派，于家人并不是很能看得惯。
于金凤的大哥于富贵对此的评价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读书先生呢！”
于银凤和于家老二于长生就一起笑。
只有于金凤没有笑。
她在开封的时候去马二的店里看过，那里无论是高丽布还是毛巾都是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的，铁桂花对她说，人们去剃头，就是讲究个舒服，不仅身体要舒服，眼睛也要舒服：“你要看到那脏乱兮兮的，也不舒服是不？”
当时铁桂花一边说着一边还手脚勤快的打扫着店铺，那一天马二虽然怕手抖没有给人剃头，店里另外的师父还是干了活的。
师傅们干活，徒弟负责收拾，要说铁桂花算是老板娘，不用做这些杂事，但她是个勤快的，眼见那两个徒弟当时都有事，就自己先干了。
于金凤当时不自觉的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头一天晚上是在铁桂花家住的，虽然两家人都因为闹肚子身体发软，早上的时候还是都洗了手脸。
他们来的时候，因为毕竟是走亲戚，也是找了最完整、时兴的衣服穿的。
但她的鞋是脏的，裤脚也是脏的。
于金凤一直记得自己当时那种羞愧，就不觉得王有根有什么不对的，相反，她还觉得大大的好，还想着王家集就是缺了马二那样的铺子。
但这个时候，于金凤看的不是王有根的高丽布了，而是上面的那只小鸡。
那只鸡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昨天自己捏的那个，可是那脖子上的红圈圈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于家做这种东西也有各种花样，过年的时候连七彩孔雀都能做出来。
但那是提前就配好了面。
红色的用红豆，绿色的用绿豆，黄色的用玉米，黑色的用黑豆。
做出来好看，其实也就是费个功夫，但已经做好的，再想加颜色就难了，不是不能加，做成唱大戏的都成，可那只能看不能吃了。
现在王有根给这个小鸡染了红颜色吗？
于金凤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和于银凤往外面送馍的时候道：“你喜欢吃什么馍？”
于银凤小嘴一撇：“馍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是喜欢吃馄饨，最喜欢饺子，羊肉的大肉的鸡蛋的都喜欢，不过最好还是肉的。”
“咱家的馍挺好吃的。”于金凤说，“特别是玉米面的，发甜呢。”
“那能怎么甜？要我说，还不如喝蜂蜜水。对了，你不是都吃了桂花姨给的奶糖了？还稀罕玉米面？”
“那不一样。”
“是没得比吧！”
于金凤没有再说什么。
再一天，王有根的高丽布上就放了一个碗，那碗就是于家平时用来吃饭的黑陶碗，也没什么出奇的，但因为昨天那个放在高丽布上的小鸡，于金凤就多看了两眼，然后就觉得那碗里放的，好像不是凉白开。
就在这时，王有根拿起那碗喝了一口，喝完，他的嘴边就带了一些红色。
于金凤一怔，走过去：“你喝的是什么？”
“西瓜汁。”
“西瓜汁？”
王有根点点头：“这不是吃西瓜的时候了吗？我昨天就摘了个瓜，在井水里放了一夜，今天早上挖了里面的心，用细纱布包着，压出了汁。”
于金凤听的怔怔，还没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于银凤道：“哎哟，过去就知道你是个讲究的，谁知道你能这么讲究！那你把西瓜压出了汁，剩下的呢？”
王有根没有接话，只是对着于金凤笑了笑，又低头去干自己的活儿。
“喂，问你剩下的呢？”
“也没剩下多少。”
“总还有剩下的吧，剩下的你不会扔了吧？”
王有根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而那边于金凤已经顾不上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面颊很热，连耳朵都是热的。她两腿发软，想跑，可又有些跑不动，不跑，又有些站不住。
心中有个声音在越来越大：“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的脸越发烧了。
对王有根，于家夫妻的印象还不错，可要说来做自己女婿，那就不太愿意了，于金凤的娘还以为她生了病：“你脑子发昏了？”
于金凤也觉得自己脑子发昏，但这个昏又不是平时的那个昏。
平时昏是难受，这时候昏，就是高兴是开心是身体轻飘飘，是心里满登登！
于银凤也觉得她昏了头：“他可是村里的！”
“咱们家也不是在省城里！”
这话惹住了于金凤的娘，于金凤的娘觉得自己能嫁到镇子上，是大大的进步！于金凤不维持这种进步也就罢了，还看不上这种进步，简直是岂有此理！
当下丢了手里的面团：“有你哭的！”
于金凤的娘说了句狠话，好像是同意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说。
于金凤嫁隔壁卖馄饨的她都觉得委屈了，嫁村里，那何止是一个委屈啊！
但这话她能对于金凤说，却不好对别人说。
镇子同村相互交集，就算有那么点壁垒，也不是那么深厚。虽然不多，于家也有姑娘嫁到村里，她自己早先也是村中出来的。
这时候能说的就是王有根家穷。
这倒不是胡说，虽然王有根心灵手巧，毕竟出来做工也没两年，现在世道也不好，大家饭还吃不饱，对于家具也不是多么看重。
过去人结婚，娘家总要给姑娘添一些家具，就算家世不好，五斗柜总要准备两大口。
现在陪嫁粮食是最实在的，能这么正常婚嫁已经算是不错的家庭了，这两年卖儿卖女的是越来越多。
如果说过去王有根做木匠还能算一门手艺的话，现在只能算半个。
他家又没有什么地，又没有产业，那真是穷的快要掉渣了。
这是事实，所以不仅是于金凤的娘反对，于金凤的爹也反对，她的两个哥哥也反对，但于金凤铁了心就要嫁，还说除了王有根谁都不嫁！
态度坚定目标明确，于金凤的娘气的倒仰。
两边别了三个月，最后还是只有认了。
于金凤不是说着玩的，她放下话后就先去找了隔壁家的曹老大，直接怼了一句话过去：“我有相中的人了，你找别人去吧！”
可怜那曹老大本来见她来找自己还很高兴，他是自小就馋于金凤的。
馋她的白脸皮，馋她的吊梢眼，馋她轻轻勾起的那一点嘴角。
曹老大也说不出那勾起的一点嘴角是什么意思，但他就是稀罕，每次见了就心痒痒的不行。
为了这个，别说于金凤过来吃馄饨了，全部于家人，他都能多送两勺子虾米皮！
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哪怕于金凤总不点头，他也总想着是能成的，就像那戏文里说的什么什么开！只要坚持了，总会有个满意的结果！
他总能等到的，毕竟也没见于金凤稀罕别人。
可这突然的，于金凤就撂了这话，他不相信，可又不能不信，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嘴皮子都发白。
曹老大回到家就大哭了一场，他娘心疼他，问他怎么了，他哭着喊道：“于金凤有稀罕的人了！”
一嗓子喊的半个王家集的人都知道了！
王家集算是一个大镇，别的镇可能只有那么一条大街，它有三条；
别的镇可能只有那么十几个铺子，它有好几十个。
别的镇可能只有那么千百口人，它有好几千！
也就是县衙门没在这里，否则必是要叫做城关镇的。
但它还只是个镇子，谁家……特别是开铺子的那几十户人家，更是被广大人民热烈关注过。
在这里，于金凤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这首先是她长得还不错，个头高挑皮肤白细，两条大黑粗辫子，不知道惹了多少女孩子们的羡慕。
再其次呢，就是她去过开封。
这时候人们去过一次县城都要说道多少年，更不要说是去省城了！
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王三少爷好像对于金凤有意思？
这个事于家夫妻当然是不会乱说的，可王家一个车队几十号人，总有那没事喜欢乱喷的，所以关于王三少爷喜欢于金凤的事也就被喷了出来，也就是两边再没有任何往来，当时两边年龄又小，否则于金凤不定要被编排成什么样呢。
不过中国自古就有一个现象，那就是但凡一件事和桃色有关的，那就能流传的特别广特别快，特别是这个桃色再和什么大人物沾点边，那就更不一样了。
当然随着王三少爷成亲，特别是随着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开始吃□□，也没人再把他同于金凤联系到一起，但于金凤的名字，是早就流传出来的，而她老大还没定亲，也早被人们在背后嘀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