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鸡蛋炒槐花
王有根夫妻俩这些年过的是没有办法形容的。
有时候于金凤觉得还不错，在王向前趴在她背上睡觉的时候，在王向前抱着她的腿叫妈妈的时候，在王有根连夜把家里的水缸填满的时候。
这些时候都让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
可是这样的时刻实在是有些太少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吃不上东西是常态。
于金凤已经不想吃饱了，在她小时候好像还有一些吃饱的印象，但已经非常模糊了。
她唯一能确定自己真的吃饱了，还是去开封那一次，吃的离不开马桶。要不是铁桂花一家也是这样，那真是要羞死了！
而现在别说那样的事情了，就是好好的吃顿东西也是难的。
她的胃经常就是灼热的，以至于她饿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饿。
因为太饿了，饿的两眼发花，身体发飘，感受上好像也麻木了。
她娘去世她爹被炸死她大弟弟被拉壮丁，她当时也难受也哭了可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痛苦，而这一次她是真的痛了。
胃部的灼热，身体的飘飘然都无法再影响这份痛苦，她哭的撕心裂肺。
王有根不由得也开始掉泪，一个词出现在他脑中：真难啊！
他自幼丧父，母亲虽然尽心尽力的把最好的都给他，可家中实在是太穷了，穷的他小时候最喜欢春天。
因为这时候能出柳心、出槐花。
这两样树上长的东西只要他爬上树摘下来就能吃，那是他少有的能敞开了吃东西的时候。
而有的时候，他娘还会把那东西给他洗一洗，再裹着面蒸上一蒸，这样的东西，只要一点点的面，就能无比好吃。
特别是那槐花，还发了一点甜头！
那时候日子过成这样，他也没觉得苦，因为总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只要他长大了，只要他努力干活，就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他们的日子真的有改变，他还娶上了一个镇子上的媳妇。
这媳妇吃苦耐劳懂事明理，还很有见识，他也努力上进，用心干活，可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不好呢？
不好到，他竟只能留下王向前一个孩子！
王向前是个独苗苗，但于金凤其实一共有过三次身孕的。
在于金凤第二次怀孕的时候，他简直是欣喜若狂，他爹给他起名叫有根，他果然是有根的！不仅是一个根，还是很多个根！
多子多福！
他们王家，从他这一代，终于是要有福气了！
但于金凤的第二个孩子没能留住——两个多月的时候就没了。
第三个孩子倒是生下来了，虽然是个姑娘，他也喜欢的不行。
可那姑娘生下来真的就是巴掌大，睁不开眼，甚至长不了嘴，她娘看了一眼就说要抱走，他还没反应过来，于金凤已经紧紧的楼到了怀里。
“我是怕你难受呢。”他娘说。
于金凤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他反应过来了，想说什么，却又张不开嘴，心中只反复的想着——不会吧！不会的！
于金凤瘦的没奶，他到处找羊奶牛奶，用粗粮高价给人家换精米熬米浆。
但那小孩，就是不张嘴。
王向前出生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但嘴巴是张开的，哇哇的哭着。于金凤要喂他的时候，他仿佛有感觉，那边衣服刚撩开，这边他嘴巴就长得老大。
而这个小姑娘，于金凤把她抱在自己胸前，把奶、头往她嘴里塞，他用勺子撬开她的嘴巴，她的嘴巴也是闭着的。
不到三天，这小姑娘的身体就凉了，于金凤抱着她，想给她暖热，可怎么也暖不热了。
“我就说是留不住的。”他娘叹道，“太瘦了。有那胖大人的有那胖孩子的，总是要胖一个，你们这都不胖，怎么能留得住？”
他蹲在那里，在地上挖着坑，对这些他都不懂，只是有些麻木的想，现在哪个妇人怀孕还胖？
都不胖了！
那人家的孩子能留着吗？
好像……是少了。
那一次之后，于金凤再没有怀孕。
再后来，他娘也去世了。
他娘算是个有福的，来的时候全须全尾，走的时候也全须全尾，只是到最后，他都没有让他娘吃上一口鸡蛋炒槐花。
他娘再临走前，还惦记着这个：“要是能吃上鸡蛋炒槐花就好了。”
那是一道他早先非常喜欢吃的菜，就是蒸熟的槐花，再用鸡蛋炒上一炒。
若是再配上蒜泥、辣椒，他怎么也吃不够！
只是他娘做这道菜的时候非常少，所以他虽然每次都想着给他娘留一些，可总忍不住要多吃两口，后来有了于金凤、王向前更是如此。
他娘也不怎么夹，总是尝一尝就算了，而原来，他娘也喜欢吗？
他换来了鸡蛋，可再怎么着，也没有办法在冬天弄来槐花了。
“你娘就这都是有福的了，孩子都还在，还想啥？”这是邻居王小马的奶奶的话。王小马的奶奶过去六个儿子，现在留在身边的只有两个，要不是逃荒了，要不是没了。
这样对比着想想，好像是没什么好想的了，只要一家人都太太平平的，就也不用想什么了！
因为这个，王有根才下定决心把王向前给打瘸，再没想到于金凤会这么看他。
这目光，不是平时看丈夫、看亲人的，甚至都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
这目光带着仇恨怨气，仿佛这所有的不幸都是他带来的。
王有根也一下来了情绪，他控制不住的大叫：“他要被抓走了怎么办？他要被抓走了怎么办？”
先是兵匪，这个系那个系，然后是日本人，现在则是国军！
军队要来拉人！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叫着，两眼泛红，浑身颤抖，手里的锤子随时都要掉到地上。
于金凤看着他，吐出一句话：“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依然的，咬牙切齿。
而她脸上的神情比早先更决绝，王有根看着她，然后慢慢的，手中的锤子落到了地上，他不再说什么，心中反而有一种释然。
于金凤说的对，王向前真的怎么了，他们陪着一起死也就是了，三口一起上路，不仅热闹，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胎到一起了，就是不要再投胎到这个时候了。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王向前的爷爷奶奶都在保佑着这唯一的独苗苗，下面几次拉壮丁，都没有把王向前给拉走，王有根有一次差点被拉走了，到底被他逃了出来。
日子依然是艰难的，然后这一年，李先生被打死了。
不是打仗的时候被打死了，也不是被流弹打死的，甚至都不是惹了哪个老爷才有了祸事，而是就是被政府抓住、宣判，说他是什么□□，然后，在他自己的家门口被枪决了。
王有根去看了枪决的全过程，李先生还是穿着他那件灰蓝色的长袍，身形消瘦。
他本来就很瘦了，可他去看的时候当时的李先生更是瘦的衣服仿佛能把人带起来似的。
李先生有些站立不稳，只是在要枪决他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膛。
一下，就一下。
李先生就倒了下来，土色的长袍，在胸口那里变成了鲜红色，然后又很快变成了暗红色的。
他看着，觉得腿有些发软，身上一身一身的出虚汗。
回来后于金凤埋怨他：“你去看那个做什么，万一让人想到了你呢？”
“总是……认识一场。”他看着于金凤给他煮姜汤，慢慢地说着。
□□！
□□！
这名字并不陌生，早就有人传这个，当局也总在抓这个，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先生，竟然也是……
不，他不应该没想到！
这么想着，他又想到早先的一些场景，李先生好像是同他说过这个的，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这同我没关系。”他几乎是以一种逃脱的语气说着这话。
李先生笑笑。
“您早先不是念过一首诗吗？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可见做百姓，就是苦的。”应该是察觉到李先生的笑里有那么些不以为然，他也不由得去分说，而且他也是真心这么想的。早先说皇帝不好，把皇帝赶下台了，可新换上来的什么政府就好吗？更不要说日本人了！
现在日本人没了，说要再换一个政府，会不会换的更糟糕？
“但这一个是不一样的。”
“都一样！”他坚定的说。
李先生叹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他也没有再去追问，他对这些事是有些恐惧的。
在他小时候，有一个什么会声势浩大，一开始是政府都支持的，再然后呢，突然就不支持了，那鼎鼎大名的当家人被自己会里的人给杀了，还割了脑袋。他们村不少人都受了牵连，就是他爹早先也受了这个牵连。所以这些年，不管别人同他说什么，他都是不信的。
他就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
不过他当时也有些疑惑，想着李先生同他说这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加入什么□□了？也没有再去想，主要是因为觉得不可能。
李先生那么一个斯文的人，怎么可能去做什么匪。
而现在，这竟然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王有根一些不太能接受，主要是想不到原由，可是再想到李先生同他说话时的语气表情，他又仿佛隐隐的知道那么一点原因。他把那个原因深深的埋在心底，连于金凤也没有说，只是在让王向前向东边磕头的时候流露出了一点。
“爹，我是在给谁磕头？”
“……李先生。”
“李先生？”王向前还有点不是太清楚，“是因为他教过我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没有墓，你就在这里给他磕几个头吧。”
王向前点点头，虽然他没在李先生那里上几天学，但尊师重道这点还是知道的。
他规规矩矩的磕了几个头，王有根道：“李先生，是个很了不起了人。”
王向前继续点头，然后，更用力的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