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诅咒（捉虫）
“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少年柔顺的长发漆黑如墨，背对着他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短短一段距离却像是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海。
如果你死了，不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吗？
“说到底，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意义’这种东西啊。”
五条悟指尖抚上眼罩，将它缓缓往上扯开。
“都已经不知道死多久了，怎么还在我梦里阴魂不散……”他发动反转术式治疗几乎被撕裂的喉咙，新生的声带过于脆弱，只能支撑他用极小的声音懒洋洋地嘟哝，“我也快要死了，至少这最后一会儿让我梦见点开心的事吧，每次都看到你那张脸真是腻歪透了……还是说你怕寂寞吗杰？没有我陪着就会哭鼻子？”
四周废墟遍布，残破不堪的六眼依然在勉力运行，把大战后的疮痍惨状忠实反映到他的神经末梢。
学生们似乎在焦急地喊他的名字。他甚至能听出几声细微的哽咽，大家不停地说着“坚持住”、“不要死”。
尽管离丧命只有一步之遥，他的意识却依然保持着惊人的清醒。如果他想，反转术式现在就能发动最大威力治愈这具濒死的身体，顶多是花费的精力大一点、躺床上修养的时间久一点。
当然，就算他失去意识，也有老朋友家入硝子帮忙治疗——他已经听见女子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脚步声了。
“五条你在干什么！别管你那眼罩了，既然还活着就快用反转术式啊？！都让让，我先把他最后一口气留下——”
五条悟勾起嘴角，确定喉咙恢复完好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回答：“不必了硝子，让我死吧～”
“……哈？你在说什么蠢话，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诶，不是开玩笑哦。你看，咒灵方惨败覆没，人类大获全胜，正是英雄退场的大好时机。也不用担心战后重建要怎么办，悠仁他们完全可以胜任，崭新蓬勃的咒术界也已经初具雏形，接下来的完善工作又繁琐又累人，交给忧太他们根本不成问题……”
说着说着，他声音逐渐变低。
“而且，硝子。”
“……嗯，我在听。”
最强咒术师深呼吸，抿直唇线敛去笑意。
“我有一点点累，还有一点点寂寞，很想睡一觉休息一下。”
女子沉默许久，最终在他耳边低声叹息，苦笑着妥协了。
“你的学生我会帮忙照顾的，去了那边后别忘了代我向七海和灰原打声招呼。
“至于夏油……那个笨蛋绝对下地狱了，你应该见不到他。就算能见面你也肯定只记得围着他转、把我的话全忘在脑后，所以我也不多费口舌。
“辛苦了，五条。你做的很好。”
五条悟嘴角边的笑意逐渐凝实。
他完全掀开眼罩，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自己亲密的好友和喜爱的学生们。
然而，眼前的不是六眼反馈给他的画面，而是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刚刚还出现在他的梦中，夺去了他在喜久福海洋里游泳的美好走马灯。
遮住双眼的不再是眼罩，而是偶尔才翻出来戴一次的墨镜。
面前的不再是缝合线混蛋，而是比梦中决绝离开的少年更稚嫩一些的脸。
……怎么回事？
他睁大眼睛。
夏油杰？还活着？
六眼说，是的。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是真正的杰？
六眼再次回以肯定。
……
“意义”是什么？
五条悟其实至死都没明白。
但现在，他忽然发觉。
四周遁入记忆深处的景色、午夜梦回间霸占他的梦境不放的挚友，连同他消散已久抱憾而终的青春，似乎就是他坚持行走在正道上的缘由——
也是他慨然赴死的意义。
曾经，被他亲手杀死的挚友在耳边念叨着正论，混战中为大局牺牲的老师敲他脑门让他不要任性，陪他走到最后的女性好友叼着烟说，别干傻事啊，你是被爱着的。
正因如此，手握毁天灭地之力的他才始终站在人类这边，选择成为他们眼中的英雄。
三年太短。他不止一次盼望着，三年能延长为十年，三十年，甚至再让他回到过去度过三年中的某一天，他都能心满意足。
那现在呢。
是上天给他的奖励吗？因为他成功拯救了世界？
他不知这一奖励能持续多久。
顺应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间浮上水面的想法，他突然想试着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解决掉。
要做吗？
他仅用一秒钟就下了决定。
当然，想做就做。
于是五条悟摘下墨镜，运转起全身的咒力缓缓开口：“我诅咒你，夏油杰。”
——活下去，夏油杰。
教师办公室。
夜蛾正道坐在整洁的办公桌前，脸色极为难看地望向窗边的白毛少年。
“你怎么回事？”他沉声质问，“是之前认识夏油吗，他得罪你了？”
方才表现出的玩闹只是为了安抚夏油杰的情绪，不让刚踏进咒术界的孩子心生杂乱，影响到日后在咒专的学习与生活。
事态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不值一提，恰恰相反，这已经不算恶作剧了，而是货真价实的校园霸/凌。
他压着心中的怒火将夏油杰送去医疗室，随后提着五条悟的衣领把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少爷拖了过来。
正值生长期，少年人的身条总是抽得很快，五条悟更是其中翘楚。刚刚迈入高中的五条少爷背靠窗台，双手不着调地插在针织外套的窄小口袋里，大半个手背露在外面，暖阳下泛着冷玉般雪白的光。
他叼着不知从哪儿拿来的棒棒糖，侧首眺望窗外和他一样正努力抽芽的柳条，足足一米八的纤瘦身形几乎把阳光完全遮住，墨镜下的眼睛惬意眯起，像是在晒太阳打盹，不消片刻就能当场睡着。
“你想知道？”他拖长了腔，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戏谑意味，仿佛在暗搓搓准备恶作剧。
夜蛾不管他有什么把戏，直截了当点头道：“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五条家未来的家主虽然个性恶劣难伺候，但不至于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下诅咒。”
是的，诅咒。
这个世界存在多种来源不同、形式不同、效果不同的特殊力量体系，他们这些咒术师驱使的咒力便是其中之一。
咒力的来源是人类的负面感情，因此每个人生下来便有咒力，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与正规咒术师相比，普通人拥有的咒力更为弱小，基本不能感受到这一力量的存在，也无法得知自己心中产生的负面感情会导致诅咒出现。
诅咒，从名字来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也确实来自于人类自身无法调节而溢出体外的负面感情。后悔、怨恨、嫉妒、厌恶、恐惧……黑暗在人心背面滋生，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集合为诅咒，更为浓郁厚重的还会凝聚成名为“咒灵”的怪物，怀着超乎寻常的恶意危害人类的生存。
咒术师与普通人不同，他们经过专门的训练，内心的负面情感汇成的咒力只会在体内循环，不会溢散出体外，直接断绝了诅咒生成的前提条件，因此基本与诅咒产生的过程绝缘。
但是，他们可以利用体内的咒力捏造出诅咒作为自己的攻击手段。
五条悟便是这样对新认识的同学烙下诅咒的。甚至由于他特殊的体质和强大的实力，就算小少爷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但只要他确实对夏油杰有负面情绪，这句轻飘飘的诅咒所暗藏的危险性就绝不亚于特级咒灵缠身。
更何况，这不是玩笑。五条悟是认真的。
诅咒甫一诞生，夜蛾就从它席卷而出的浩大声势中看出了它的性质。
这是极为痛苦、痛苦到连他都不由得被感染、反应过来时已经共鸣流泪的负面旋涡，恐怖程度直逼特级咒灵大军。
明明只是刚见面的两个少年人，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庞大深邃的诅咒？
还有夏油杰，被施加了那种恶念满满的缠缚，他身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还笑着说没事？
而且并不是在逞强。医务室诊断结果表明，这个被诅咒的少年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太古怪了。是单纯的无害吗，还是想要逐渐侵蚀对方生机的后置类？
说到底，他们之间哪来的这种深仇大恨？
夜蛾皱紧眉头，脸色黑得像是能滴下墨来。
更令人头疼的是，五条悟死活不愿意把诅咒的内容说出来，一直转移话题避而不谈，被追问就闭紧嘴巴沉默以对，或者干脆装傻来一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哎”。
这位五条家的少爷、声名远扬的六眼天才到底想干什么？
五条悟含着棒棒糖，说话黏黏糊糊不甚清晰：“我认识他，唔，不对，现在的我应该不认识他。”
“过节确实有，但就像我认不认识他那样，目前不存在得不得罪的问题，”他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硬要说的话，我看他的刘海不爽。嗯，就这些。”
……这小子在逗我玩吗？夜蛾发自内心如此想道。
“是不是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面对少年耍赖般的回答，他只能说出自己的猜测。
五条悟摘下墨镜瞪过去然后出口诅咒——夜蛾清楚记得这一过程。
摘墨镜大概是为了方便用六眼观察，莫非夏油杰身上有什么没调查出的秘密？
“啊，眼睛，”他脑袋一歪，虎牙咬碎口中的糖球，嚼得嘎吱嘎吱响，“算是吧，不过主要目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夜蛾敛息屏气，等待神子将要抛出的答案。
五条悟抬起手，拔出被他吃完、只剩光秃秃一片的细短糖棒，准确扔进废纸篓。
“感觉他刘海好怪，想取下墨镜再看一遍。”
夜蛾：？
他觉得自己愈发摸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了，因此只能瘫着脸回应：“我在很认真地问你。”
五条悟状似遗憾地叹口气，耸耸肩道：“我也在很认真地回答。”
夜蛾拿他没辙，单手捂脸朝他无力挥手赶他出去。
五条悟刚要踏出门，但夜蛾突然想到什么，抬头又把他叫住：“等下，还有一件事。”
“你棒棒糖哪来的？”他的视线投向废纸篓，最上方就是五条悟刚刚拆扯下来的包装糖纸，从品牌判断只是便利店里最便宜最常见的种类，和五条少爷金贵又挑剔的嘴根本是两个极端。
本着习惯操心学生身体健康的劳碌命，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吃这种全是人工糖精的零食吧？注意饮食，哪里不适应一定要告诉学校里的教职工……”
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快的哼笑。
“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娇气。没其它事的话我先走喽，老师。”
他说完便抬脚迈入外界和煦的春光之中，留下夜蛾为“他竟然叫我老师了”这一冲击性/事实愣在原地。
“……是听错了吧，”夜蛾震惊低喃，“五条悟竟然会用敬语，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
至于五条悟？
那本来就是个疯子。
即便是在全员疯批的咒术界，他也绝对算得上是最难搞的那个。
“有五条悟在……希望这一届能顺顺利利毕业吧。”
夜蛾老师望着废纸篓里的糖纸自言自语，片刻后露出无奈的苦笑。
管还是要管的。
没办法，就算再怎么难搞，这也是他的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