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回忆之泉
第十六章·回忆之泉
一路循着气味,赤霄也算是摸到了处像样的地方。这片山林里种满了梨花,偏偏此处方圆几里一片荒芜,只有中间一个光秃秃的山神庙,庙后潺潺水声者,约莫是一条小溪。山神庙看上去香火不错,不远处有一条山间小径,路上挂满了灯笼,而小径的尽头正好与青溪镇的神木相连。倘若不是晚上,应该能见到不少来山神庙祭拜的人吧。
赤霄一擞,把我从他身上擞了下来,他却很无辜地舔舔爪子,说道:“君上你是不是吃多了,怎么这么沉。”
我一下拍在他脑袋上,嚷嚷道:“你是不是话太多了?!”
我正欲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突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山林之中树影摇曳,万千梨花纷纷扬扬朝此处飘零,而梨花中一个透明的身影慢慢显形,那不是苒秋是谁?
“无尘仙君。”苒秋欠身行礼,动作款款,优雅自若的像刚刚什么都没有。
“客气了,开门见山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望向她的四周,并未发现有沈棠的踪迹,便密音赤霄道:“霄霄,我的心肝儿呢!”
赤霄大鼻子动了动在地上闻了半天,回答了一句:“君上,好像……没闻到啊。”
“仙君,我深知你\"凝睇\"一法高深莫测,先前你借李亭远双眼之时我就看到你了。这样吧,仙君借我双眼,看完我的记忆之后我再告诉你换你家小美人的条件。”
我借人双眼的法术我自己都快忘记名字了,不过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大概是我小觑了苒秋的仙力,叶仙再小,也是仙嘛。我道:“不过你得让我看到沈棠至少是安全的。”
苒秋抬手之际地上散落的梨花在我身边绕了几个圈,聚拢飞到半空时突然炸开一道透明的屏障,而那里沈棠躺在床上,小锦给他盖好了被子,一个人坐在桌边拨弄着桌子中间的走马灯,一格格的画面投出影子,落在沈棠的脸上,而他睡得正香。
画面终止,屏障消失,而围绕着的梨花化为齑粉飘飘洋洋消散不见。我一拳怼在了赤霄的屁股上,把他怼的四处奔跑,我暗暗道:“我方才是让你带我去救沈棠,不是来羊入虎口的。沈棠明明不在这里,你这鼻子到底灵不灵?!”
“仙君,看到了么?”苒秋问道。
“看到了。”我道。
“那开始吧。”苒秋朝着我的方向款步而来,微微勾起的嘴角看上去几分苦涩。
我抬起手捏出一个诀,指尖蓝色光芒一闪,我翻手在苒秋的眉间一点,她屹立在我面前,安静得却像个石碑,被吹平了所有棱角,伤痕累累,苟延残喘匍匐于故园荒草间,却记录着所有爱与恨的石碑。
这种法术是“凝睇”的最高重,被施法者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施法者眼前,期间被施法者陷入意识昏迷状态,而施法者通过被施法者的眼睛能以第三者的身份看到所有的记忆,包括他的情感。这里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另一种选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这无法更改现如今的人生,而我想对于执念太深的苒秋,她会看到他想要的东西吧。
我身边的景色扭曲变形,赤霄与苒秋的身影霎时间无影无踪,而此刻我已经进入了苒秋的记忆之中,准确来说,是她的眼睛里。
画面停留之处是铺天盖地的大火,浓烟席卷之处万物俱为灰烬。火蛇舔舐着整片山野,唯独山底下两株相伴而生的神树安然无恙,神树四周形成一道屏障,树叶交叠之处水源冉冉而生,于树顶聚集一片阴云,淅淅沥沥的小雨因运而生,顺着树干蜿蜒而下,流淌过每一个枝丫与树叶。
我站在树叶上,拂面而来的一阵清风却夹杂着腥腻的血味,放眼望去屏障之外生灵涂炭,不断有叶仙向着神树飞来,他们却被这道屏障无情的搁在火海之中。耳边充斥着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嚎叫,我却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这雨将自己打湿,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那些萤火般的生命一个个消失殆尽。
“我不管,叶仙一族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少主,强行打破结界神树也将不保啊。”
“可他们怎么办,我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叶仙一族绝不能因你一时冲动而毁于一旦。少主,凡事以大局为重。”
身边的青衫少年分明是十岁的孩童模样,生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此刻却双拳紧握,被泪水填满了的眼眶被他揉得通红,随着屏障外的呼声越来越小,泪水夺眶而出,他狠狠地踢在树干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无能为力的感觉莫过于此。
我的视线也被少年的泪水浸透了,朦朦胧胧感觉一个人俯下身,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在很久之前,老族长曾经占卜到今日之像,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保护少主与神树,所以,老奴耗尽了所有的仙力结成了这个屏障。”
少年抬起头,身前那个佝偻着的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可他的身体已经消失了一半。
“宁叔!”少年站起来,扑了一个空。
“少主,这神树与剩下的族人就交给你了。”他伸出手,在少年的额角画上一个花朵状的血色咒符,“这个符是\"往生符\",它可护你一世安然,少主,以后老奴就不能陪着你了。可老奴还想嘱咐你一句话。”
少年怔在原地,握紧双拳,问道:“灭族之仇,秋当永世不忘。”
“少主,老族长临走之前让我留给您一句话,天命当顺,不可强求。我想,老族长自有他的意思,只是老奴希望少主不要背负那么多痛苦与怨恨,凡事尽力就好。”
少年问道:“灭族之仇我要怎么忘记?宁叔……”抬头时,所有关于他的身影荡然无存,只有额角的印记灼热的发烫。少年独行在大雨之中,青衫尽湿,那个傍晚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一时之间他好像忘记了如何去爱如何去恨,忘记了屏障外消失殆尽的族人,只有傍晚时怎么都挥散不去的霓虹高高挂在晚霞之上,明明是夕阳却让他睁不开眼,明明是雨过天晴在他心里却比什么都要凝重。
少年躲在树上,这一躲就是百年。或心伤难愈,或寿命将至,留在神树的族人越来越少,起初那些远走他处的族人少年还想尽办法挽留,可后来他就一个人坐在神树最矮的那个枝丫上,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开,因为这里能听到他们最真实的声音。族人大多是飞远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而少年就靠在树旁静静地等,等又一年神树开满了花,再等族人高高挂起灯笼去拥抱深冬的第一场雪。
少年常常坐在神树边就坐个半天,山林残存的余烬被一群突然闯入的人一清而空,好像那些依附于神树的树群从未存在过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白墙乌瓦的小楼拔地而起,一片片规整的土地栽上的农物,一道道青石板铺成的路纵横迂回。神树下有了一个镇子,镇子旁又添了一条淙淙的小溪蜿蜒淌过。
镇民们好像很崇敬这两株神树,因为那是在这场大火之中的幸存者,所以他们常常来神树许愿,许完愿还会挂上自制的灯笼,这些灯笼上画的是他们的愿望与故事,一副副画面在烛光的照耀下不停流转。少年也逐渐爱上了这满树的灯笼,镇民的灯笼熄了火,他会亲手点上火,所以神树上的灯笼永远都会是亮的,这么一来镇民都觉得神树上一定有仙人存在,来此处挂灯笼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少年在树上看了不知多少人的聚散离合,听了不知多少人的喜乐忧愁,有时那些人的故事也能让他笑一笑,可长久以来他都记得那个被烈日灼烧的傍晚,那么的绝望。
直到有一天,一个点着灯笼的女孩发现了他,他与镇子千丝万缕的纠葛就此开始,他不在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了。
女孩原来是爬上树挂灯笼的,正巧爬上的是他常常坐的那个枝丫。女孩笨拙的举动让原先静静安坐的他在树干上滚了好几圈险些掉下去,他无意之中的呼声让女孩发现了他。
“谁、谁在那里!”女孩警觉地转身,打量着四周,却什么也看不到。
我心里想着要是给你看到了,我无尘仙君眼瞎的名号就要名垂千古了。端详一番这女孩的模样跟后来的苒秋竟十分相似,应该是先前的李夫人才是。
“是我。”少年突然其来的性质让他想去逗逗身前这个懵懂的女孩,可能是见这女孩笨手笨脚的很有趣吧,也可能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一个人说话了。少年飞到女孩的肩膀上,像一只停在肩上的蝴蝶,夕阳把他的身形勾勒出一条金边,竟耀眼到夺目。
“你在哪儿?”女孩朝着四周望去,依然没有见到人影。
少年轻笑着,径自坐在女孩肩上,说道:“其实你转头就能看到我,我就在你肩上。”
女孩向左肩望去,什么也没有,转头望向右肩,少年正趴在她的肩上望着她。
“哇!你怎么这么小啊!”女孩惊奇地望着肩上如豆大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揉了揉眼睛,那少年还依然站在她的肩上。一袭绿衫翩若惊鸿,银白的发丝被风吹的高高扬起,俊郎的面容还有温柔的声音,让女孩腼腆地转过头去,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住在神树上的仙人么。”
“啊?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少年问道。
“因为你看上去不像是妖怪啊~”女孩歪着脑袋嫣然一笑,两个好看的梨涡因为她的笑似乎更加甜蜜。
少年怔在原地,片刻之后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少年与女孩互换了名字,女孩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苒,少年的名字叫做秋。
我抱着胸靠在神树上,心里百感交集。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神中盈盈带笑,可女孩从来也看不到少年的脸上的表情,甚至看不清楚少年的模样,只能靠着少年的语气猜测着他今天的心情是晴是雨。
少年原来以为女孩在树下喊他的名字的日子会每天延续,就像他们约定的那样,每天晚上女孩都会来神树下面,看着少年把满树的走马灯点亮,然后与她说着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少年一直不肯说自己的事,而女孩从总角之年步入豆蔻,再到女孩学会了梳妆走到了桃李之年。这天按照惯例,少年会在树下点上一排香火去祭奠亲人与逝去的族人,所以这天女孩按照约定是不会来的。少年点完香后,一人怅然若失在神树周围游荡,这时女孩穿着一身红衫款款而来,她如往常那样喊道:“阿秋。”
“我要嫁人了。”她带着几分羞怯地低下头,紧张地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少年从树上飞到她的身前,却没有回应女孩。
“秋,你会祝福我的对么!”女孩问道。
一时四下无人回应,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神树与神树下冉冉而生的香烟。少年就在她的面前,欲言又止,如鲠在喉。其实,他想把叶仙一族的故事告诉她,还有自己的心意。
这就像寻寻常常的仙凡之恋,我在九重天上闲来无聊之际就喜欢让温辞给我找点写这种故事的书看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捶桌子感慨一下这些小神仙磨磨唧唧的,好的姑娘回头都要被人翘走了,事后自伤心肺有何用。
没错,在一边的我确实以为这段仙凡之恋就应该到此结束,仙人自有仙人的路,凡人也自有凡人的路,两条路会有交集,可他们的长短完全不同,方向或许会一致,最后也终归是两不相同。我以为少年会把对女孩的憧憬吞吃入腹,最后选择一个人离开。岂料我猜中了开头,却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