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本就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去记住呢?
荒野被雨水冲刷得黏腻潮湿,空气中也弥散着咸腥的味道。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之下,不远处的树林,仿佛是某种野兽露出的黑色獠牙。
就在这安静到只偶尔有几声虫鸣的荒芜地带,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重的声响。
惨白的月色将那人身蛇尾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两侧还垂拉着巨大的翅膀,从影子形状来看倒是个实实在在的怪物。
祁恕背着邢罄艰难地游动着,他们所过之处蜿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那血像是流不停一般,混合着雨水渗入淤泥之中。
“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到了。”祁恕的声音低哑,还带着些许焦急,他每走几步便会回头查看身上所背之人的情况。
邢罄双手环抱着祁恕的脖子,他觉得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千金快要抬不起来了,可潜意识里又不停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于是强撑着喃喃道“你的身体好冷,搞得我也好冷……我明明那么怕热,可是现在怎么好冷……”
祁恕咬了咬牙加快了游动的速度,即使他的尾巴上布满了细密的伤口,每动一下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可身上那只笨雕等不了,他必须要尽快处理伤口。
能够成功从半成品成为异族,他的身体各项机能已经比普通人类要强许多,否则这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又经历了长时间的失血,人类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多半已经休克。
就在半小时前,祁恕以为他会在自己的幻境中再一次死在母亲手中,他默默闭上双眼,等到那致命一击的到来。
那双细白的纤手轻轻扼住祁恕的脖颈,衣袖之下的手臂上附着如黑曜石般泛着耀眼光泽的鳞片,只不过大部分鳞片似是被什么东西破坏了,上面尽是些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痕迹。
绿瞳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和他有相似面容的小蛇,那眼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空洞而悠远,仿佛是在看一只死物。
那本就令人心神俱慑的阴邪又绝美的脸上毫无生气,皮肤白的近乎透明,与那漆黑的鳞片形成鲜明的对比。
随着手指力道的收紧,祁恕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血红,他仍旧紧紧闭着双眼,这一幕并非是第一次出现,可他还是不愿再一次看见那张令他绝望的脸。
“嘿!干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界内回荡,祁恕猛地睁开双眼朝声源看去。
邢罄就这么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赤着上半身,另一只手里上下小幅度的抛着一块石子,那样子既散漫又滑稽。
“你……”祁恕被扼着脖子无法发出声音,艰难地朝邢罄小幅度摇了摇头。
邢罄第一次在那个强大的异族脸上看到类似于脆弱以及绝望的神情,一直以来那个异族总是镇定从容又傲然冷淡的,此刻冰白的皮肤以及浅青色的鳞片上洒满星星点点的红,在身下积攒了一个小小的血洼,脸涨得通红,致命的部位掌握在了另一个异族手中。
这种强烈的反差感让邢罄的目光渐渐深沉起来。
他一把捏住那块小石子猛地朝那条黑蛇掷了过去,这颗石子不过是平静湖水上那牵动一小点儿涟漪的助力,黑蛇果然将目光转向了他。
下一秒,黑蛇将祁恕砸向一旁的石壁,整面石壁都因这可怕的力量震颤了起来,他的速度极快,几乎瞬间闪现到了邢罄面前。
邢罄侧身避开了他的蛇尾,那条黑色的尾巴看上去纤细但实际非常灵动,落空后很快又盯上了猎物,几乎是偏移了毫厘又向邢罄追来。
蛇尾快要触及邢罄之时,尾端已经勾住了裤带,黑翼忽然展开,邢罄早已飞到了几米开外,将距离再一次拉开。
邢罄这才看清这条黑蛇的长相,这张脸明明很美又与阿恕有七八分相似,可是说是造物者的鬼斧神工,但从眉目乃至整张脸的各个细小部位都有一种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可怖。
黑蛇的嘴角似乎微微扬了扬,绿瞳中金光乍现,在这耀眼的光芒中,邢罄连眨眼都做不到,被死死定格在了原地。
同一时刻,黑蛇的身影在原地消失,又在邢罄身后出现,冷硬的蛇尾攀上结实的腹肌。
缓慢又冰冷的触感逼迫着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乍现,邢罄连打个寒颤的力道都使不出来,眼睛已经瞪得发酸,泪水顺着眼眶滴落下来,可他的目光仍望着仰躺在石壁之中的阿恕身上。
蛇尾高高仰起,尾端三根尖利的银刺直直对准了邢罄的黑翼生生刺了下去。
黑蛇似乎对黑翼特别感兴趣,目光探究地上下打量,银刺一下又一下地刺入在骨肉里搅动,看着鲜血沾满那泛着金光的黑羽又滴落时,那麻木无神的绿瞳竟闪烁起了兴奋的光芒。
最后,黑蛇伸出双手硬生生地将黑翼扯断了四分之一。
“呃……啊……”
邢罄实在忍不住爆发出了极度痛苦的低吼声。
身后石壁中的祁恕后脑重重撞在了石壁上,血顺着额头如血瀑般流了下来,他的意识已经涣散,听到低吼声的刹那,奋力睁开了双眼。
眼球被鲜红覆盖,全身骨骼都已经断裂。可即使脑子嗡嗡作响,他仍是死死咬紧齿关,撑着地站了起来,鼻腔、耳朵连眼眶也都涌出了温热的液体。
透过血幕,他看见了邢磬被撕裂了黑翼,尖锐的动物嘶吼声从他嘴中发出,下一刻一条浑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青蛇盘旋于石壁之上,绿瞳死死盯住正朝他饶有兴致地望来的黑蛇。
青蛇尖牙毕现,速度极快地冲向黑蛇,几乎在原地化作了一团人眼看不清的虚影,冒着黑气的尖牙狠狠刺入了黑蛇的侧颈。
黑蛇咆哮着放开了邢罄,他的绿瞳突然变得赤红,身形涨大了数倍,鳞片的破损处纷纷冒出了大大小小的黑蛇。
一条条小黑蛇露着利齿,在每一次缠斗之中,不停撕咬祁恕的皮肤,即使是蛇尾的鳞片也被这些大大小小的黑蛇咬破不少。
邢罄已经痛到再也爬不起来,撕碎翅膀的痛像是被人揉碎了五脏六腑,他躺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不停重影的视线中,他看见四周燃起了巨大的浅青色火焰,洞穴的石壁和地面都被烧得劈啪作响,好像所有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
祁恕拭去嘴角的鲜血后,闭了闭眼睛,他身体上的剧痛开始渐渐减退。
幻境破解之后,他作为这个幻境的主人,所有受到的伤害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只不过他刚才用了那招,不然现在恐怕早就已经没任何大碍了。
再睁开双眸之时,他俯身查看那个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的少年。
除去幻境主人以外的人,在幻境中所受的伤害是不会自行痊愈的,所以刚才在幻境之中邢罄的黑翼被扯碎,那么所造成的伤害是等同的。
祁恕伸手想去触碰那已经不成型的黑金色翅膀时,他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那算是极品的绝美翅膀此刻已经血骨模糊了。
傻不傻啊?祁恕想。
他和他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几日的相处,何德何能让他豁出性命去保护?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祁恕仰起蛇尾,尾端冒出一根尖锐的银刺,没有做任何停顿地刺入了腹部。
“这样就谁也不欠谁了。”
做完这一切,祁恕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致,本就白得透明的脸已近乎冰白没有一丝血色,他使力将邢罄背了起来。
回到山洞,祁恕喘息着将邢罄放在床上,他穿好衣服后,翻找出一些常用的工具,手术缝合刀具、消毒用品以及止血纱布等。
点燃一盏烛火,将整个山洞照亮,祁恕坐在床边,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意识不清嘴里还迷迷糊糊说着什么的少年。
原本健康麦色的皮肤变得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素来痞气的桃花眼此刻紧紧闭着,好在这双漂亮的黑翼保住了,只是会留疤吧。
祁恕轻叹了口气,拿起消毒工具开始进行伤口处置。
经过了长达一小时的缝合止血,祁恕的体力已近极限,他腹部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剪去缝合线的那一刻,祁恕摇晃了一下,刀尖落地,整个人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不知经历了几轮日升月落,祁恕再一次睁眼之时,他穿着干净的衣袍平躺在床上,身上手上的血迹都被擦拭干净,洞口处传来一阵诱人的鲜香味以及柴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你在做什么?”祁恕居高临下地看着正蹲坐在地上手持一根细长的树枝认真烤着鸡的邢磬。
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泥灰,脸上也有些灰扑扑的,微卷的头发上还粘着几根鸡毛,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听见响动邢磬转头朝祁恕龇牙一笑“明知故问,烤鸡啊,这不就把你香醒了。”
祁恕淡淡瞥了一眼那只油光蹭亮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鸡道“不吃。”
邢磬微微蹙眉低声喃喃道“不是说蛇爱吃鸡吗?这度娘出错了?”
祁恕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双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尽快回去,可这只笨雕……
祁恕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收拢起来的黑翼上,表情看上去略有些冷淡“你的伤好了吧。”
邢磬将烤鸡架在火堆上,站起身来展开黑翼,前几天刚缝合的可怖伤痕淡了许多,隐藏在黑羽之下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见某人紧绷的神情略有放松,邢磬拿起那烤了焦香里酥的烤鸡递到祁恕面前,笑道“真不吃?本人第一次烤,换平时人要吃也吃不到。”
祁恕转身朝洞内走“不吃。”
后来几天,邢磬发现祁恕对他越发爱答不理,也时常一觉睡到很晚,好像每天都要睡十几个小时才起床。
某日清晨,邢磬本来打算再出去捕个猎啥的,却发现祁恕出乎意料地醒得很早,他站在洞口看日出。
柔和的暖黄色光线照射在他银白色的长发,绝美的侧脸上,那双妖异的绿瞳在阳光下有种近乎透明的通透感,像是品质极佳的翡翠。
邢磬不由看愣了片刻,青衣翩翩,宛若谪仙,这副画面实在太过美好。
“把黑翼收回去,已经学会了吧?”祁恕淡淡开口,视线仍追随着缓缓升起的初阳。
邢磬闻言,将身后收拢的黑翼缓缓收入背脊之中,他舒展了下身体,走到祁恕身旁“没了那双翅膀倒有些不习惯了。”
祁恕看他娴熟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朝阳之下,他绿瞳闪烁着比阳光还亮的金芒,薄唇微启低声说道“那就回去吧。”
邢磬意识到了他的想法,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可祁恕早已预料到了他会反抗,青色衣摆下蛇尾牢牢缠上他的腰,迫使他面对着他。
邢磬闭着眼睛大吼道“回去就回去,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我不告诉任何人你的存在,别抹去!”
祁恕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叹了口气,倾身向前,指腹摩挲了两下他紧闭的眼睑“听话。”
只要不对视,只要不对视就好了!邢磬咬牙闭紧双眼。
“本就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去记住呢?”祁恕的声音空灵又悠远,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隔着千山万水又渐渐远去。
邢磬不语,他仍旧闭着双眼。
祁恕腹部的痛意愈发强烈,他强忍着不使外表有何异样,声音也始终平淡“再见了。”
没等邢磬做任何反应,祁恕对准脖颈深深咬了下去,这一次他释放了些许毒液,这种毒能够让人将所经历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副作用确实以后若是此人再次想起他,每次想到都会头痛如针扎。
祁恕将人抱在怀里,他想以后不会再见了吧,他也不会再想起他。尾部已经变得透明,他默默看了一会陷入沉睡的少年。
霎时间,洞外的天空迅速被从四面八方密集而来的乌云包裹,闪电蜿蜒而下,将不知哪棵冒得最高的树劈成了焦土,倾盆大雨无休无止,那厚厚的乌黑云层之间仿佛有一条长着翅膀的双头蛇影窜动。
“你在找死吗?阿恕……”
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云间如炸雷般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