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爸爸!”
郭半农走进客厅,坐在了郭京生身边。
“妈妈很长时间没回家了。”
“嗯!”
郭京生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的脸。他从这张表情沉重的脸上感觉到儿子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你和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半农问道。
“我准备和你妈妈离婚。”
郭京生见事已至此,只好对儿子开诚布公。
“为什么?”
郭半农又问。
“为了我。为了她。也为了你。”
“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吗?”
郭半农感到十分奇怪。
“当然有了。”
郭京生说道。
“你想想,从小到大,我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哪一天不吵架?我们之间有感情吗?我们这个家像个家吗?在这样一种家庭气氛中你不觉得很受压抑吗?难道你就愿意看到我和你妈妈这样吵来吵去,一直吵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吗?”
郭半农沉默了。他知道,爸爸妈妈的婚事是爷爷奶奶安排的。爸爸一直对这种安排感到不满。可是又无可奈何。所以经常把怨气发到妈妈身上。可是作为一个当儿子的,他能说什么呢?他既不愿意看到爸爸伤心,也不愿意看到妈妈伤心,更不愿意把爸爸妈妈的婚姻看成一场悲剧。虽然它确实是一场悲剧。好在自己只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而不是剧中人。
“爸爸,”
郭半农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爸爸说。
“我刚从爷爷奶奶那儿来。你和妈妈的事情爷爷奶奶已经知道了。他们很生气。他们让我劝劝你。不过我想告诉你:在你和妈妈的问题上我保持中立。无论你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表示尊重和理解!”
郭京生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到了许多担忧。他在担忧什么?他是在担忧家庭的破裂呢?还是在担忧已经破裂的家庭继续维持下去呢?不过无论担忧什么,郭京生都感受到了一丝对自己的担忧。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是孤立的。在他的所有亲人中,没有一个是支持自己的。包括自己的爸爸妈妈。郭京生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考验。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因为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他已经不愿意继续顺从父母的意志了。也许这种做法会激怒父母,使自己背上不孝之子的指责。但是既使如此,他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因为人生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也许是他纠正人生错误的最后一次机会。不管自己的努力将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都要去努力。他都不能放弃努力。
“你来的正好!”
金凤把儿子迎进家门。
“你爸爸正和常伯伯在后院里下棋呢!”
她边走边说。
“你可小心点儿!你爸爸这两天正为你的事生气呢!”
郭京生是奉命而来。因为郭半农告诉他,爷爷奶奶要见他。所以他专程来到了父母家。当他听说常和平的爸爸也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想到:
“看来我的离婚举动又一次惊动了两家的最高决策者。他们准备像上次那样联合出面向我施加压力了。他们为什么要对儿女们的事情操那么多心呢?他们就不能少管一些儿女们的事情吗?哎!”
想到这儿,郭京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出身在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高干家庭似乎是一种不幸。因为父亲手中的权力不仅压制了别人的自由,也压制了自己家人的自由。像许多人在围绕着这个权力中心旋转一样,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也在身不由己地围绕着这个权力中心旋转。所以生活在权力占有者身边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既失去了别人所失去的自由,也失去了别人尚未失去的自由。
郭大龙的家还是在那场所谓的革命运动发生之前住过的四合院。自从郭大龙官复原职之后,这座四合院又回到了它的主人手里。如今,郭大龙早已离职休息。但是这座四合院的主人仍然没有改变。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把一个老革命当成革命对象了。因为那场所谓的革命运动早已被扫进了共和国的历史陈迹。所以,这座四合院的主人以及那些以这座四合院为生的人们和这座四合院的花儿鸟儿猫儿狗儿们仍然富貴而又温柔地消磨着那些赏心乐事的时光。
后院的一棵槐树下,绿荫之中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藤椅。郭大龙和常宽正在这里品茗下棋。郭大龙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虽然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但是却满面红光身强体健。而比他大一岁的老战友常宽,似乎比他保养得还要好。常宽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然同样离休在家,但是却和当今的政要们保持着密切联系,对高层的人事安排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所以常宽人闲家不闲。家中经常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不像郭大龙,无官一身轻之后,家里就添了几分冷清的气氛。虽然这冷清之中尚未流露出败落的样子,但不能不使人对既将到来的败落感到担忧。
“爸爸!常伯伯!”
郭京生来到后院,向郭大龙和常宽恭恭敬敬地打着招呼。
“唔,你来了!”
郭大龙看了郭京生一眼,眼睛就马上回到棋盘上去了。郭大龙知道,儿子肯定会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出自己对他的不满。
“京生,快过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常宽一见郭京生,立刻变得眉开眼笑。
“你看,”
常宽指着棋盘对郭京生说。
“我这一将,是不是就把你爸爸给将死了?”
郭京生看了看棋,点头说:
“嗯!没错儿。”
“不下了!”
郭大龙有点不服气地把棋盘推到了一边。
“三盘皆输!”
常宽得意洋洋地说。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没有接班人呀!”
说到这儿,他有意瞥了郭京生一眼。
“下棋光有车马炮不行,还要有小卒子。小卒子就是接班人。小卒子过河顶大车。你这三盘棋都输在我的小卒子上面!”
“哼!别跟我说那么多大道理!”
郭大龙端起茶喝了一口。
“真要是打起仗来,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
“打仗我服你。搞政治我可不服你。”
常宽接着说。
“搞政治靠什么?搞政治不能光靠自己,还要靠接班人。为什么?因为人要老要死。老了,死了,怎么办?你那个政治路线靠谁去贯彻?没有接班人能行吗?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再说要培养接班人。我们党的历史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也证明,接班人问题解决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常宽用一个政治家的风度发表着演说。
“所以,要想在政治上站稳脚跟。要想永远不被别人打倒,就必须有自己的接班人。”
“你的接班人不是已经培养好了吗?听说他的工作干的很不错!发展前途很有可能会超过你!”
郭大龙用嘲弄的口吻对他说。
“是啊!”
常宽不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
“他曾经给我当过秘书,是我把他一步一步提拔起来的。不过,那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不行。一代人也不行。接班人必须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就拿咱们这两家来说,将来的接班人就出息在京生这孩子身上。”
说到这里,常宽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郭京生身上。
“为什么?”
郭大龙似乎明知故问。
“我那两个孩子都是既无大志又无才干的人。常和平扛个大校军衔已经到头了。常胜利除了不务正业什么都不会。京生和他们不同。革命家庭出身,本人是共产党员和国家干部,思想上行动上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没有贪污腐败问题。这是革命化。五十岁出头的国务院正司级干部,年富力强。这是年轻化。大学本科毕业。这是知识化。长期从事专业技术工作。这是专业化。你看,用现在选干部的标准,他哪条够不上?”
“常伯伯,你夸奖我了!”
郭京生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是夸奖你。我已经仔细研究了你的档案。而且我还向中组部的有关领导提出了我的建议。为什么要提副部长?为什么不能一下子提部长?没有必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嘛!人才难得。对于这种难得的人才,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上得快一点!”
常宽语重心长地对郭京生说。
“京生,你看常伯伯多关心你啊!你可一定要好好干!千万别辜负了常伯伯的期望呀!”
郭大龙在旁边插话。
“我……”
郭京生显得十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京生,听说你最近同和平闹了别扭。怎么回事呀?”
常宽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把话题转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上来。
“我们正在商量离婚。”
郭京生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他的话刚一出口,常宽的脸色立刻为之一变。因为他没有想到郭京生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面子。
“你想过没有?”
常宽用威胁的口气问道。
“离婚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想过。”
郭京生冷静地回答。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常宽追问着。
“我想,”
郭京生抬起头来看着常宽说。
“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来选拔干部,离婚不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如果按照不正常的情况来选拔干部,离婚肯定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
“说得好!”
常宽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认为,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正常的情况呢?还是不正常的情况呢?”
“也正常也不正常。”
郭京生毫不畏惧的回答。
“正常是因为我有一定的能力。不正常是因为有您在背后帮助。”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以后的路还走不走了?”
常宽用轻蔑的眼光看着郭京生。
“如果必须让我在离婚和政治前途之间做出选择的话,”
郭京生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郭大龙和常宽已经屏住了呼吸,正在神色紧张地看着自己。
“我的选择是不会令您们满意的。因为我只能选择离婚!”
郭京生终于十分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放屁!”
郭大龙气得把手中的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
“政治前途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吗?”
郭大龙从藤椅上跳过来,指着郭京生大声喝问。
“我们拼死拼活打天下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吗?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说到这儿,郭大龙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张着嘴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