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想到城里去看一看
花三姑结婚一年后生下田小花。由于她年近四十才生儿育女,所以田小花成了她的独生女。郭大龙不辞而别那一年,田小花只有五岁,刚刚开始懂事。但她并不能理解发生在她眼前的这件事情。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在一个全村人都高高兴兴的除夕之夜发那么大脾气?也不知道妈妈和郭大伯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从此以后,妈妈再也不提郭大伯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田小花也渐渐地把郭大伯忘记了。田小花的童年也像妈妈一样,是在那座放牛的山岗和漫山遍野的金银花一起度过的。所以当她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也像当年的妈妈一样出落得像金银花一样美丽。由于她的天生丽质,由于她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由于她美丽得几乎有口皆碑,所以渐渐地开始有人来提亲了。不过,田小花又和妈妈不一样。她上过小学,又念完了初中。她是共和国培养起来的新一代有知识有文化的农村青年。所以她像每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农村青年一样,开始向往新生活了。尽管这种向往在她那个时代只能成为一种幻想。但是田小花并不了解这一点。地处穷乡僻壤的老君山已经拴不住她的心了。她要走出老君山。她要到书本上描述的共和国的辽阔国土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她是共和国的公民。因为共和国不仅属于城市,而且也属于像她这样的渴望走进城市的千百万农村青年。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送上门来的亲事。
“小花。”
田二牛有些发愁地对女儿说。
“你已经十八岁了。村里比你小的女孩子都嫁出去了。你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找个好人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田小花笑了。
“人家城里的女孩子都是过了二十岁以后才结婚呢!有的还要等到二十五岁以后。我为什么要结婚那么早?”
“城里是城里。和咱农村不一样。”
田二牛劝着她。
“我看城里这事儿就是比咱农村做得好!”
田小花羡慕地说。
“城里的女孩子多自由呀!不像农村的女孩子,早早地结了婚, 一下子生一大堆孩子。成天忙家务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心思去干别的事情呀?”
“你是农村的女孩子,可不是城里的女孩子呀!除了生孩子,做家务,你还想干什么呀?”
田二牛奇怪地问。
“我想干的事情可多了!”
田小花无限向往地说。
“我想到老君山外面去走一走。我想到城里去看一看。我想去认识一下那些城里人……”
“我的好闺女,那要花多少钱呀!”
田二牛为难地说。
“咱家哪里有那么多钱让你到处转悠啊!”
“我不用家里的钱。我会自己挣钱!”
田小花打断了他的话。
“挣钱?”
田二牛表示怀疑。
“就凭你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还能在城里挣到钱?”
如果事情发生在今天,发生在早已经历了一个伟大历史变迁的二零零四年,发生在牛金花和牛银花这一代人身上,田二牛的怀疑绝对是没有道理的。但当时是一九八五年。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才起步不到十年。共和国正在新旧体制和新旧观念的激烈冲突中艰难地前行。那时候,城里的工作岗位并不像现在这样多,农民进城打工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一种席卷中国城乡的历史潮流。不过,田小花是走在历史潮流前面的人。她是最先扑向城市岸边的一朵浪花。或者说,是汇集成最先扑向城市岸边的那股海浪之中的一朵浪花。在她的身后,在她将要退潮或被淹没的地方,似乎已经可以隐约听到不久就要惊涛拍岸的雷鸣般的巨响。像任何一个走在历史潮流前面的人一样,田小花的选择既是她的勇敢也是她的悲剧。因为她没有任何选择。因为她不能不去城里从事一种不仅城里人不愿意干甚至许多乡下人也不愿意干的职业。这就是给人家当保姆。保姆是一种用现代的职业标准衡量似乎不能称之为职业的职业。但它又比现代的任何职业都显得更加古老。这个职业是和城市一起产生的。自从人类有了城市,自从城市成为人类财富的聚集地,就必须有人来充当保姆。保姆是城市的需要,是城市把一部分人的不可推卸的家庭责任推卸给另一部分人的需要。如果没有保姆的存在,城市所拥有的时间也许不会那么宽裕,城市生活也许会变得暗淡无光。据说,古埃及法老王墓穴中的壁画上就已经出现了保姆的形象。不知这位法老王是在炫耀自己的权势呢?还是对那位陪伴自己一生的保姆表示感谢?但是不管怎样,保姆似乎是城市留给乡下人而不是城里人的唯一职业。因为最受欢迎的保姆,永远都是那些背井离乡的农村女孩子。她们孤身一人,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儿。她们身体强壮,能干活能吃苦。她们年龄小,又听话又好使换。所有这些优点,造成了农村女孩子在保姆行业中的竞争优势。而且从古至今,无论如何改朝换代,这个竞争优势都是无法改变的。但是,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想法,乡下人又有乡下人的想法。在农村,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当保姆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怎么办?所以乡下人宁愿守着苦,宁愿守着穷,宁愿被城里人指责为落后保守,也期望有一个合家欢聚团团圆圆。但是时代不同了。同是乡下人,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的想法也不同了。从田小花这一代人开始,许许多多的农村女孩子都把进城当保姆视为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因为这是她们走进城市的唯一机会。这是城市向她们敞开的唯一一扇畅通无阻的大门。所以她们成群结队地涌入了城市,涌入了这个古老而年轻的行业。她们在用弱者的勇敢和强者的稚嫩,为即将阔步走向城市的浩浩荡荡的农民工大军披荆斩棘鸣锣开道。
田小花有一个同学在北京当保姆。她前两天来信说,给田小花也找到了一个保姆工作。田小花正想和父母商量这件事。今天因为提亲的事情说到这里,田小花索性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我现在已经在城里找到了一个能挣钱的工作。你们说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田小花笑着问爸爸妈妈。
“什么?你在城里找了工作?”
田小花的话让花三姑吃了一惊。刚才田二牛和田小花父女说话时她没有在意。现在她不能不在意了。
“什么工作?谁帮你找的工作?”
花三姑用警惕的目光看着田小花。她已经是五十七岁的人了。田二牛也已经年过六十三岁。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她和田二牛都已经变成满头白发的老人。田小花是她和田二牛唯一的女儿,是她和田二牛的精神寄托。无论如何,她不愿意让女儿离开身边。
“是同学帮助找的工作。她在北京当保姆。给我也找了一个当保姆的工作。”
田小花知道妈妈的心情。她也知道,妈妈是家里说了算的人。要想实现进城的愿望,就必须首先说服妈妈。
“不行!我不让你去!”
花三姑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她。
“妈!”
田小花笑着对妈妈说。
“我还没说去不去呢?您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要去呢?”
花三姑瞥了她一眼。
“你是我的女儿。你心里想得啥我还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我心里想得啥?”
田小花笑着问。
“你呀!”
花三姑笑着说:
“人长大了,翅膀长硬了,想远走高飞了。是不是呀?”
“妈妈!”
田小花抱着妈妈坐下来。她心疼地抚摸着妈妈的头发说:
“您和爸爸辛辛苦苦把我养这么大,我能飞到哪里去呢?早晚还不是飞回来伺候您吗?”
“你看,我没说错吧?”
花三姑接着说。
“你到底还是想去!”
“去归去。我可不是为了离开您呀!”
田小花安慰着妈妈。
“我只想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最多一年半载,我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您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早点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好吗?”
田小花一番话,把花三姑说得笑了起来。
“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不是你了。从小到大,你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时候听过妈的话?”
“谁让您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呢?”
田小花向妈妈撒着娇。
“您不宠着我,谁宠着我呢?”
“说来说去,倒是我把你给宠坏了?“
花三姑反问。
“谁说宠坏了?”
田小花解释着。
“我巴不得您宠着我。现在您宠着我。将来您老了,我宠着您。好吗?”
“胡说!”
花三姑轻轻拍田小花一巴掌。
“越说越不像话了!没大没小的!”
就这样,田小花软磨硬泡,总算说服了花三姑,高高兴兴地踏上了进城的道路。可是走了不到半年,她就黯然失色地回到了家里。
“你怎么回来了?”
田小花一进门,把花三姑吓了一跳。
“不是来信说一年以后才回来吗?”
“我不想干了!”
田小花眼中闪烁着泪花。只见她脸色苍白,无精打彩。
“为什么不干了?”
花三姑奇怪地问。
“不是来信说干得好好的吗?”
“妈妈!”
田小花哇的一声,扑到花三姑怀里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花三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
“不!没有!“
田小花使劲摇着头
“我想家了!我想您了……”
她边哭边说。
“你看,我早就说过不让你去吧!”
花三姑也禁不住伤心起来。
“你想家了。我还想你呢!”
“我再也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呆在您身边。我永远陪着您……”
田小花痛哭流涕。
“这么想就对了!”
田小花抱着女儿说:
“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呀!家里有爸爸妈妈疼着你。到了外面,谁还会疼着你呀?”
田小花回来了。她像一朵欢乐的浪花,带着追求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扑向城市岸边,但是却被耸立在滩头的礁石撞得粉碎。因为她闯入了不该闯入的禁区。因为她触犯了不该触犯的禁忌。因为她不仅想走进城市,而且想融入城市。因为她想融入城市的感情生活,但是城市的感情生活却无法容纳她。所以她回来了。她回到了海潮涌起的地方。回到了她的起点。她被退潮的海水淹没了。她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平线上。她回来了。她不可能再回去了。因为她已经被城市抛弃了。因为城市已经对她关上了大门。因为既使可以回去她也不想回去了。因为她看到的一切并不是她所向往的一切。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开。不仅离开,而且是永远的离开。田小花回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地方,唯一可以接纳她的地方。所以她回来了。她拖着一个疲惫的身体回来了。她捧着一颗破碎的心灵回来了。她捂着一个流血的伤口回来了。她从繁华的都市回到了偏僻的山村。她从如梦如幻的爱情回到了残酷无情的现实。她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回到她希望回到的从前。虽然父母的关怀和家庭的温暖使她得到了安慰,但是痛苦的萌芽已在内心深处种下了。这是一种与日俱增的、用任何安慰都无法治愈的痛苦。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又不能和这个人朝夕相处。她不得不离开他。她不得不远离他。她不得不躲在一个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思念他。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的思念啊!这思念就像一支支穿心的利箭。让她疼痛,让她呻吟,让她流血!于是田小花变得沉默了。这是一种宁静的痛苦。宁静得像迷漫着老君山的一片晨雾。这是一种安详的痛苦。安祥得像沐浴着金银花的一缕霞光。因为她已经感受到了爱情的代价。因为她已经体会到了女人的伟大。因为她在孕育着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