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郭大龙在北京城里当大官。一连当了十七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为共产党打天下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老革命,居然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革命对象。他的家在北海公园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这座雕梁画栋气宇恢弘的四合院,据说是清朝末年的一个太监花钱盖起来的。后来,这个太监在抗日战争时期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抗日战争胜利后,这座四合院被旧中国政府作为敌产接收过来。解放战争胜利后,这座四合院又被新中国政府再次作为敌产接收过来。所以,这座四合院在历史风云的变幻之中先后几易其主。由私产变为敌产,再由敌产变为公产,最后变成了组织上按照干部级别分配给郭大龙的住房。乍一看,这座四合院与座落在北京城里的许许多多四合院没有什么两样。但仔细观察起来还是有区别的。首先,环绕这座四合院的高墙上架着电网。其次,这座四合院的红漆大门几乎永远紧闭着。再次,这座四合院的红漆大门旁边有一个车库门。最后,人们很少看到这座四合院有人出入,但是却经常看到一辆窗帘低垂的红旗轿车驶入驶出。十七年来,郭大龙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种气氛中生活着。他家原有五口人。他,他的妻子金凤、他的独生子郭京生和他的父母。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三口人。但是他却占着可以住下一百人的房子。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因为和他住一起的还有警卫员、勤务员、管理员、司机、厨师、保姆、秘书等人。这些人及这些人的家属加起来,差不多也有近百人。其实,郭大龙并不是这个大家庭的真正主人。这个大家庭的真正主人是金凤。金凤,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文工团演员,早已告别了她那暂短而又辉煌的舞台生涯,变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首长夫人。她每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去只有郭大龙这样级别的干部才能光顾的特供商店购物,然后再和其他几位要好的首长夫人打麻将,实在没事了就在家里养花养鸟养猫养狗。不过,她是不可能没有事情的。因为住在一起的近百人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来管。所以,她还有一件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在见到他的时候唠叨个不停。不知她是在抱怨什么人呢?还是在夸耀自己治家有方。这样一种生活,这样一种有些人认为幸福而有些人认为算不上什么幸福的生活,只有当它在某一天突然结束的时候,才能让那些曾经生活在其中的人感到有些遗憾。而这一天终于悄然到来了。当这一天随着一场所谓的革命运动光临北京城的时候,住在这座四合院里的所有人都像秋风落叶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郭大龙被免去一切职务隔离审查遣送回乡参加农业劳动。金凤带着年仅十三岁的郭京生住进了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平房。原来的所有工作人员及其家属也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这种情况不由得使郭大龙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的土改运动。在土改运动中,他带领着土改工作队和革命群众,就是这样把许多地主老财赶出家门的。抄家!这部在中国社会上演了几千年的历史悲剧,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些参加过抄家的人们身上重演,几乎无人可以使自己幸免于难。郭大龙直到现在才感觉到:作为一个为解放全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其实从来没有解放过自己。因为他的命运似乎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他没有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没有家,没有住处,没有财物。因为他的家,他的住处,他的财物,都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东西。他还有什么呢?他只有一条性命。但是就是这条性命似乎也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可是任人摆布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吗?他从来没有摆布过别人的命运吗?如今他任人摆布,究竟是谁之罪呢?是别人的罪过?还是他的报应?郭大龙脸上已经失去了那种高级干部的威严气派,换上了一副只有在老百姓脸上才能看到的平和神情。平和得像一池井水,任何狂风暴雨也无法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是的。我们每一个中国老百姓在面对无法掌握的命运时,不是都会流露出这样一副神情吗?
郭大龙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有回去过。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穿着锦衣在夜间行路。郭大龙不是不想衣锦还乡,只是无颜面对花三姑,无颜面对村中的父老乡亲。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踏上了还乡的道路。但绝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像罪犯一样被押解还乡。对于命运的大起大落,郭大龙已经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那就随它去吧!大不了回家当一个农民。自己本来就是农民出身。但他离家乡越来越近的时候,就发现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开始纠缠他了。这就是花三姑。郭大龙以为自己早已把花三姑忘记了。十七年中,他从来没有想过她。可是现在,他开始想她了。她现在怎么样?她结婚了吗?生儿育女了吗?日子过得怎么样?自己会不会见到她?如果见到她该怎么办?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花三姑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苦。因为他的良心在对他说:你对不起她!郭大龙不是一个没有良知的人。但是十七年的荣华富贵泯灭了这种良知。当荣华富贵烟消云散的时候,当他变成和花三姑一样的普通百姓的时候,他的良知开始复活了。但是对于花三姑来说,这种良知来得太晚了。因为她准备用一场隆重的婚礼来迎接这个负心人。
戴花冠,坐花轿,迎亲的鼓乐,送亲的仪仗。一切都按照老君山的老规矩来办。城里人在搞所谓的革命运动,在破旧立新。但是山里人不管什么新不新,也不管什么旧不旧。老规矩就是老规矩,差一点都不行。花三姑当年和郭大龙结婚就没有按照老规矩办事,搞得是革命婚礼。新郎新娘胸前戴朵大红花,相互鞠个躬就算完事。结果怎么样?弄得花三姑守活寡。所以还是老规矩管事儿。虽说花三姑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但穿戴起来,打扮一下,依然是个千娇百媚的新嫁娘,比十八岁的小媳妇一点都不差。说来也巧,郭大龙一进村,就和花三姑的花轿碰上了。
“这是谁家在结婚?”
郭大龙问陪着他的村干部。
“田二牛。”
“田二牛?”
郭大龙吃了一惊。
“我记得他和我同岁。怎么才结婚呢?”
“谁知道?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
这个干部嘟囔着。
“一开始还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可是他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后来就没有人理他了。大家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可是这些日子却急急忙忙地张罗起结婚来了!”
“新娘是谁?”
郭大龙随口问了一句。
“花三姑。”
“什么?花三姑!”
听到这话,郭大龙仿佛胸口让人重重地击了一拳。他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婚礼是冲着他来的!
花三姑在花轿中看到了郭大龙。她示意送亲的队伍停下来。
“换个曲子!”
她对队伍前面的吹鼓手们喊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吹奏着民乐《百鸟朝凤》的吹鼓手们突然变了一个调子吹奏起了革命歌曲《东方红》。吹奏完了《东方红》,又接着吹奏《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曲接一曲,把当时流行的各种革命歌曲差不多都吹奏了一遍。足足吹奏了半个多小时,花三姑才下令重新启程。这时候,郭大龙早已满面含羞地离开了这里。
花三姑的婚礼在龙田村里整整折腾了一天。从清晨直到深夜,锣鼓声、鞭炮声、喧闹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郭大龙是村里唯一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的人。他仿佛已经不是龙田村的人了,已经被乡亲们忘记了。郭大龙独自一人呆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望着高悬在窗外的明月,心中隐隐作痛。是啊!十七年了。他离乡亲们已经太远了。乡亲们还会接受他吗?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回来呀?他为什么不能像当初对乡亲们和花三姑说的那样,打完仗就回来呢?为什么?就在郭大龙扪心自问的时候,田二牛醉熏熏地推门闯了进来。
“大龙哥!”
田二牛把手里的一瓶酒放在桌上。
“三姑不让我来。可是我非要来。我非要让你喝一杯我的喜酒!”
“二牛兄弟,你和三姑的喜酒我一定喝!”
说着,郭大龙找出两个杯子,把酒倒满。一杯递给二牛,另一杯举在手里。
“来,先干一杯!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慢!”
田二牛拦住了他。
“咱们把话说清楚再喝!”
说话间,田二牛的眼圈红了起来。
“大龙哥!十七年了。你总算回来了。你当初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郭大龙点了一下头。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田二牛接着说。
“这十七年,你在北京城里当官做老爷。可以你知道三姑怎么过来的吗?她为你守了十七年的活寡呀!你拍拍良心问一下自己,你对得起她吗?你对得起龙田村的父老乡亲吗?”
“二牛兄弟,你别说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郭大龙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要说!”
田二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这里痛呀!我痛三姑。所以我一直没有结婚。我心里说,她守活寡,我就打光棍。别人不陪着她受罪,我陪着她受罪。人活百年,图个什么?不就图个良心吗?不讲良心,那还叫人吗?三姑她也是个人呀!你说娶就娶,说不要就不要。你还有良心吗?不错。你是条龙。你当官了。你进城了。可是你不能忘本呀!”
郭大龙不说话了。因为他无话可说。因为田二牛的话句句都是道理。
“好吧!我也说够了。咱哥俩把这杯酒喝了吧!”
说着,田二牛拿起了酒杯。
“这杯喜酒,本来是我敬给你的。现在咱俩换了个,你敬给我。”
“好兄弟!”
郭大龙眼含热泪。
“替我好好照顾三姑吧!我对不起她。就算你帮我一回,把我的过错给补救回来!”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了一阵啼哭声。
“你出去看看吧!”
田二牛对郭大龙说。
“可能是三姑来了。”
月光下,花三姑捂着脸轻轻地抽泣着。
“三姑,我对不起你!”
郭大龙走过去对她说。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花三姑擦着眼泪说道。
“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拿自己当外人。今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和二牛说一声。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一块长大的兄弟姐妹,不能看着你过不下去。你和二牛说一会儿话,就让他赶紧回去吧!大伙儿还等着闹洞房呢!”
说罢,花三姑就转身走了。郭大龙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这背景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