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没料到他也有倒霉的时候
郭大龙的家门口,停着一辆套着三匹马的胶皮轱辘大车。这在当时的老君山中可是一辆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了。村民们看到这辆大车,就像今天的北京人看到最新款式的奔驰宝马一样,无不露出羡慕不已的目光。所以,全村老少几乎全都聚集到了这里。这时候,只见两名解放军战士正忙着往车上搬东西。还有一个解放军战士正面对人群高谈阔论。
“我们郭军长在北京当大官了。他这次派我们来,就是要把老爹老娘接到城里享清福去!”
“那他的媳妇呢?是不是也一块儿接走呀?”
人群中突然有人问了一句。
“媳妇?”
这个小战士摸了一下后脑勺。
“郭军长在北京刚刚举办了婚礼。他爱人就是我们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金凤同志。大学毕业,能歌善舞,人长得可漂亮了。听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背叛家庭参加革命。现在已经是共产党员、连级干部了。”
“连级干部?连级干部有多大?”
人群中又有人问了一句。
“连级干部呀!像我这样的大枪兵大概要管一百五、六十人吧!”
小战士耐心地解释着。
“那连级干部大,还是军长大?”
这个人又问了一句。
“当然是军长大啦!”
这个小战士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
“军长要管好几万人呢!”
听到这话,人群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我从小看着大龙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那是!人家是一条龙。投错了胎,投生在穷山沟里。可是早晚都要飞起来。这不是?一下子飞进了北京城。那可是皇上住的地方呀!”
“对呀!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为什么咱们就没有这个出息呢?咱们不是龙,是牛。是一群只会耕田地种的牛!”
围观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这些话,躲在人群后面的花三姑全都听见了。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纳鞋的锥子,狠狠地刺疼了她的心。她的心在淌着血。这些血变成了苦涩的眼泪,从眼眶里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同志!”
田二牛拉着花三姑的手挤过人群。
“你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气冲冲地对小战士说。
“要走,就把她一块儿带走!”
“她是谁?”
小战士愣住了。
“她就是郭大龙明媒正娶的媳妇!”
田二年指着花三姑大声说。
“是呀!要享福,就把家里的媳妇一块儿带去享福嘛!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撇在这里呢?”
“对呀!她也算是郭家的人了。这些年,大龙不在家。老爹老娘不都是靠她来伺候吗?”
“这可不行!共产党兴一夫一妻。城里已经娶了一个。把这个带过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呀?”
“这话可不对!不管当多大官,人不能忘本。照我看,城里那个就不该娶!”
听到田二牛的话。围观的人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小战士不好意思地对花三姑说。
“你就是花三姑同志吧!”
说罢,他面向花三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到花三姑面前。
“我来的时候,郭军长特意吩咐我,让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花三姑把信接过来。她不识字,不知道信上说的是什么。其实,郭大龙想对她说的话,她已经知道了。看不看这封信已经没什么要紧了。但她拿着这封信,就好像握着郭大龙那双长满老茧的手。这是一双农民的手。这是一双厚实的让人放心的手。新婚之夜,她和郭大龙在新房里合衣而眠。那一夜,她紧握不放的就是这双手。可是现在,这双手已经没有了。它已经变成了一页轻如鸿毛的信纸。我要的不是这个呀!我等的也不是这个呀!一滴热泪落在信纸上,正好落在郭大龙的名字上。使这个名字变得模糊起来。
“你把这封信还给他吧!”
花三姑把信递到了小战士手里。
“为什么?”
小战士莫名其妙的问。
“我看不懂。也不想看!”
说罢,花三姑转身就要走。
“这可不行!”
小战士急忙拦住了她。
“这是我的任务。完不成任务要挨批评的。如果你不识字,就找个识字的人给你念一念!”
“念一念?”
花三姑突然转过身来。她对小战士说:
“那好吧!你就当着各位乡亲们的面,把这封信给我念一念吧!”
“这……”
小战士犹豫起来了。
“这上面可全是郭军长对你说的话呀!”
花三姑冷笑了一声。
“他当初娶我的时候,就是当着各位乡亲们的面娶的。现在,又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各位乡亲们的面说呢?”
“那好吧!只要你同意,我就把这封信念一念!”
说着,小战士便手捧信纸念了起来:
“花三姑同志:感谢你这些年对老爹老娘的照顾。全国解放了。我们胜利了。我被组织上安排到北京工作。考虑今后的工作需要,我已经在北京成了家。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但个人利益应当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你想一下,你在农村,我在城市。不仅生活很不方便,而且会对我的工作带来很多不利影响。我已经把咱们的关系向组织上做了汇报。经组织上批准,我正式提出与你解除婚姻关系。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原谅。最后,祝愿我们两人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为建设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郭大龙。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这封信是郭大龙在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写的。也恰恰是在那一天,他和既有文化又年轻漂亮的女演员金凤举行了婚礼。当时,北京城里一片欢腾。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从早到晚连成一片。个人的幸福和国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使他激动不已彻夜难眠。但他并不知道,那一天夜里花三姑正在油灯下赶制着最后一双军鞋。他是共和国的功臣。他站在观礼台上,向天安门前的游行队伍举手敬礼,问心无悔地接受着像海浪一般涌来的鲜花和荣誉。他站在婚礼的殿堂上,向前来祝贺的首长和战友表示感谢,理所当然地品尝着一杯又一杯盛满祝福的美酒。但谁又不是共和国的功臣呢?共和国的功臣薄上永远不会写上花三姑、田二牛等人的名字。但是,无名功臣就不是功臣吗?是的。事实就是如此残酷。花三姑所面对的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但是她必须面对。正如田里的庄稼必须面对干旱和洪涝一样。正如山里的人们必须面对贫穷和落后一样。因为生活并没有结束。人生并没有停止。老君山的金银花早已赋予了她坚强不屈的性格。她并没有因此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乡亲们!”
花三姑面对人群大声说。
“郭大龙说的话你们听清楚了吧?他不回来了。他当初说过什么话你们都知道。我当初说过什么话你们也知道。我今天不求别的。只求你们给我作个证!”
说着,花三姑双膝跪在地上。
“我花三姑嫁给郭大龙不图他什么。不图金不图银。只图能在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如今他不回来了。我就当他为革命牺牲了。我守着。我守他一辈子!”
说到这儿,花三姑把脸埋在泥土里嚎啕大哭起来。
花三姑是个烈性子人。她说到做到。她为郭大龙守活寡。一守守了十七年。奇怪的是,花三姑守活寡,田二牛不结婚。他好像在默默等着花三姑,一等也等了十七年。一九六六年的一天,田二牛突然来到了花三姑家里。这时,田二牛已经四十四岁,而花三姑也已经三十八岁了。
“听说郭大龙要回来了!”
田二牛一进门,就悄悄告诉了花三姑一个惊人的消息。
“你听谁说的?”
花三姑不由得一愣。
“都这么说。”
田二牛蹲在地上,从烟袋里挖出一锅烟,接过花三姑递过来的火柴,把烟点着了,使劲吸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接着说:
“上面已经派人到村里给他收拾房子了。我亲眼看见了。我估摸着,这个消息错不了!”
“真的吗?”
花三姑还是有点不相信。
“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回来了?”
“不是他想回来。”
田二牛压低声音对花三姑说。
“他在北京住不下去了。被人给赶回来了!”
“为什么?”
花三姑吃了一惊。
“他不是在北京当大官吗?”
“现在全国正在搞什么革命运动,把各级领导干部都当成了革命对象。”
田二牛耐心解释着。
“当官的开始倒霉了。官越大越倒霉!”
“原来是这么回事!”
花三姑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听广播。总是听到广播里说造反。她不知道造反究竟是什么意思。田二牛这么一解释,她才知道造反就是造郭大龙这种人的反。郭大龙这种人真的要倒霉了。她原来以为,郭大龙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倒霉的人,没料到他也有倒霉的时候。想到这儿,花三姑不由得沉思起来。她还爱郭大龙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儿时的感情,青春的恋情,早已被时间的流水冲淡了。现在,郭大龙就是用八人大轿抬她,她也不会嫁给他。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爱这种靠不住的说变就变的男人。她恨他吗?她也不恨他。因为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也根本不值得她恨。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没有出。这口气出不来,她死都不会瞑目。
“二牛哥,咱们结婚吧!”
花三姑想着想着,冷不丁对田二牛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
田二牛被花三姑的话吓了一跳。
“你……你不是发誓不再结婚吗?”
“是的。我发过誓。”
花三姑对他说。
“但那是在他不回来的时候。现在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个誓没有用了。”
“可是……”
田二牛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是什么?”
花三姑扳起了脸。
“你不是一直在等着我吗?”
“我……我也说不清楚。”
田二牛的脸开始红了。
“你这个人呀!”
花三姑有点生气了。
“怎么这样啰嗦?想结就结,不想结就算了!”
“嘿嘿……”
田二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小声说:
“当然想结了。我从想娶媳妇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