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有钱也可以坐火车
一列从山东胶东半岛开往北京的火车正在暮色中急驶。一声高亢而又凄厉的汽笛撕开了田野的静谧，然后和隆隆的车轮声一同伴随着落日的余晖，在已经成熟但尚未收割的麦田里，在那些摇曳在晚风之中的数不清的沉甸甸的麦穗上悄悄落下。
牛金花躲在车门旁边的角落里。她在地上铺了一张拣来的旧报纸，两手抱着双腿坐在上面。她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包袱，没有钱，甚至连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也没有。她是昨天夜里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她知道牛金生今天要回家。而且牛金生这次回家是要和自己结婚的。她在离家之前，把自己的被褥和穿过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那里。她把自己住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过的东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轻轻的掩上房门。她什么都没有拿。因为她知道，这个家里的一切东西都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一样东西，这就是她的生命。但就是这个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她也知之甚少。她的父母是谁？是谁给了她生命？她来自哪里？她将走向哪里？她全都不知道。但是她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这是一个美丽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在这生命之中洋溢着一股渴望自由渴望幸福的追求。这就是她。这就是她的全部所有。她离开了这个家。她离开了这个本来不属于自己但又把自己收养了十五年的家。在走出家门的最后一刻，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坚定地向前走去。她知道，她的悄然离去会使这个和睦的家庭陷入一片混乱，会使她的养父养母及那个把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哥哥感到悲伤和失望，甚至会遭到他们的责骂。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已经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回报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从她能够用幼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挑起一担水的时候，她就起早贪黑地拼命干活。她甚至没有上过学。她现有的一点文化知识，都是从哥哥牛金生那里学来的。因为上学要花钱。多一个人上学，只能使这个本来已经十分贫困的家庭增加更多的贫困。况且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家庭的亲生子女。虽然她从小就盼望能够像哥哥牛金生一样背起书包去上学，但是她心里明白：除了吃饭穿衣，她没有权力再向这个好心收养自己的家庭提出更多的要求。就这样，牛金花在这个家里吃了五年闲饭，又干了十年活。她不懂成本核算。她不知道吃了五年闲饭能花掉多少钱，也不知道干了十年活能挣来多少钱。她只知道欠了人家的东西要加倍偿还。所以十年抵五年差不多应该还清了。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这个家了。其实，即使不是在养父养母的逼迫下违心地给牛金生写了那封同意结婚的信，她迟早也要离开这个家。因为她早就从牛金生口中得知：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其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这个地方比眼前这座几天几夜也爬不完的老君山要大得多。它的名字叫中国。中国究竟是什么样子？既然牛金生可以走出老君山看一看，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走出老君山去看一看。
牛金花摸着黑，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夜。从深夜走到黎明，总算搭上了一辆去县城拉化肥的农用车。又在农用车的挂斗里颠簸了大半天，才终于来到了县城。这时候，她感觉到又困又乏又渴又饿。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她怕家里派人来找她。她必须马上离开县城。可是，她究竟到哪里去呢？当她来到县城火车站，看到南来北往的车辆和旅客时，却突然没有了主意。中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但是除了老君山之外，她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包括眼间的这座县城，她也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在她的脑海里，她唯一知道的另一个地方就是北京。这个地方是牛金生告诉她的。因为牛金生在北京打工。去北京吧！牛金花想着想着心里突然一亮。牛金生走过的路，她走过了。牛金生干过的活，她干过了。现在，她要去牛金生去过的地方。凭着过去的经验，她相信自己同样能够如愿以偿。主意拿定了，下一步就是怎么坐上火车了。她知道自己没有钱，买不起车票。但牛金花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女孩子，她早就从牛金生口中探听出了各种不花钱也能坐火车的办法。这不，眼前正好走来了一位提着大包小包的老大娘。牛金花马上和颜悦色地迎了上去。
“大娘，你去哪里呀？”
“北京。”
“正好，我也去北京。我跟您走一路。我帮您拿点东西吧！”
“好闺女，谢谢你了！”
大娘巴不得有人帮她拿点东西，马上就把大包小包都放在了牛金花手上。牛金花的两只手立刻被占得满满的了。牛金花跟在大娘后面走向检票口。火车很快就要出发了。检票口前面挤了很多人。老大娘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过了检票口。牛金花有意落后了几步。
“你的票呢？”
检票员问道。
“我的票前面的人拿着呢！”
牛金花用提着东西的手比划着。
“来呀！快过来呀！”
走在前面的老大娘回头招呼着。检票员看了她俩一眼，对牛金花摆了一下手说：
“过去吧！”
就这样，牛金花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准确地说，是坐在了火车的地板上。但她仍然感到心滿意足。因为她一分钱也没有花。因为她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没有钱也可以坐火车。虽然不是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在地板上，但是比坐不上火车要好多了。中国真好！没有钱可以吃饭喝水吗？牛金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饭喝水了。因为她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口饭也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因为她不仅没有坐火车的钱，甚至连吃饭喝水的钱也没有。虽然她已经想出了不花钱也可以坐火车的办法，可是暂时还没有想出不花钱也可以吃饭喝水的办法。看着那些坐在座位上吃饭喝水的旅客，牛金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不过她相信会有办法的。大不了饿着肚子渴着喉咙到北京。到了北京就好了。因为北京可以打工，打工可以挣钱。挣了钱就可以养活自己。所以现在吃点苦遭点罪没什么。她是穷苦人出身。她不怕吃苦，也不怕遭罪。火车跑得真快！比农用车跑得快多了！不仅跑得快，而且跑得稳。不像农用车那样，颠得让人难受！牛金花还记得，农用车在急转弯时差点把她甩到山涧里。她当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中国真好！火车真好！……
牛金花坐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漂亮极了！和牛金生的小学课本上印的天安门广场一模一样。可是，怎么天安门广场上没有人呀？只有自己一个人。牛金花正感到奇怪，突然看到牛金生带着养父养母向自己跑来。
“你不是已经答应和我结婚吗？为什么要偷偷地跑掉？”
牛金生一边跑一边向她喊着。
不好！他们抓我来了！牛金花心里想着。她转身就跑。可是她怎么跑也跑不动，两只脚就像粘在地上一样。眼看着牛金生越追越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救命呀！”
牛金花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喂！小姑娘，醒醒吧！”
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传进了牛金花的耳朵。她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穿着列车长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自己前面。他正在用一只手晃动着自己的肩膀。
“查票了。”
列车长对她说。
“你把车票拿出来看一下！”
“车票？”
牛金花惊慌失措地说道。
“我没有车票呀？”
“什么？你没有车票？”
列车长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了。
“你是在什么地方上的车？”
他严厉地问道。
“不！”
牛金花终于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我刚才说错了。我有车票！”
她连忙改口。
“票在哪里？”
列车长追问着。
“拿出来让我看看！”
“票在衣服里放着呢！让我找找看！”
牛金花开始装模装样地在衣服里找起了车票。
“我给放到哪里去了呢？”
牛金花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
“哎呀！”
找着找着，牛金花突然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
“不好了！我把车票给弄丢了！”
“算了吧！”
列车长冷笑地对她说。
“你不要在我面前演戏了！”
他一把把牛金花从地上拉起来。
“走！跟我到列车长办公室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