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蛇羹
“那条蛇是巴虺,巴地一种大蛇,会喷毒雾,胃口很大。”
涂小寒第二日去山下看了那怪蛇的尸体,推门进来时有些香汗淋漓。
“姑娘也知道那是巴虺么?”
陈喑有些讶然,他现在又躺回了榻上,腿上本来要好的伤又挣裂了,在涂小寒的命令下只能继续卧床。
“我父母以前讲过一些,况且山上不也有那只妖么——总之,现在的妖是越来越少了。巴虺大都在巴地生活,如今跑到了这里来,想必是没有了容身之地了,这或许是世上最后一只巴虺也说不定。”
她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惋惜。
“可是,巴虺不是食人的妖物么?它们被消灭尽了,难道不是好事么?”
“好事么?”涂小寒摇头道,“狼吃兔子,兔子吃草。现在将狼打光了,兔子吃光了山上的草,自己也会没啦。”
陈喑哑口无言了。
“不过,传说巴虺的肉,可是天下最好吃的蛇肉。我费了老大功夫,拽到山上来啦。”涂小寒擦了擦头上的香汗,纤纤玉手不住地扇着风,似乎这样能凉快些。
陈喑奇道:“姑娘自己便能全部搬上来么?那可是十来丈长的巴虺。”
“哈?不,不能啊,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搬得动。巴虺这种东西,鳞甲虽然坚硬,但死后过几个时辰便好拔下了。我于是切了好些肉,洗干净带回来了。”
“那剩下的蛇身怎么办?”
“额,那个山神大概会吃掉吧……”
“山神?就是昨晚那只巨犬么?”
陈喑又被揪住耳朵,发出一阵痛呼,连忙道:“在下说错话了,姑娘说山神,那便山神罢。”
想来那妖物反倒是保护人而不吃人的,涂小寒父母便住在这山上,或许一直对其存有敬畏。我贸然说那是巨犬,看来是我唐突了,陈喑想道。
“涂姑娘,那只……山神,是何种大妖?这座山可有什么名号么?”
“我也不知道那山神是什么,这座山么……也是无名之山,普通的山丘而已罢。”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回避。
要说是普通的山丘,陈喑是有些不信的,这山丘虽不甚高,却是在周围一大片原野中遗世独立。这样山水相萦、钟灵毓秀的地方,才会有“山神”那样的妖出现罢。
这座山丘想必颇有来头,只是她不常与外人接触,因此才不知道罢了。陈喑倒也不怪她,只道她父母早亡,独自在山上生活,想来也颇为不容易。
“你说,那巴虺真是被山神咬死的么?你亲眼看见的?”
涂小寒手里把玩着昨晚“收缴”来的含光,斜眼瞄着他,嘴角勾起些冷笑。
“涂姑娘,那个……护身符,不能随意把玩,你还是将它收起来罢。”
“怎么,这东西很厉害么?我在问你呢,那巴虺是怎么死的?”
“被那巨……不是,被那山神闷死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像只猫儿一样俯下身,盯着陈喑的眼睛。
“那巴虺……眼睛都是烧糊的,头颅里全是烂肉。你告诉我,是在水里闷死的么?”
“涂……姑娘,你别贴我这样近,我,我也不清楚。反正那时我已跑出去一段了。隔着雾气只看见山神和巴虺打起来了……
“咦,对了,涂姑娘,你说山神会吃掉巴虺,怎么昨晚我逃走之后,巴虺并没有被吃掉呢?”
涂小寒突然显得有些紧张了,支吾着搪塞了过去。之后她便说去采些药回来,顺便要做晡食了。
晚上便吃的蛇羹,肉是白天带上来的。虽然以陈喑看来,涂小寒烹肉的办法不怎么高明,几乎相当于是清水焖煮的,但好在这蛇肉似乎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鲜美。
“你慢些吃也不打紧…还够吃好些天的,像这种妖物的肉,一般很难腐坏,能放许久呢。”
“好吃,好吃,天子怕也吃不着这种味道……实在太鲜美。涂姑娘不吃些么?”
但涂小寒说下午自己去劈柴的时候,便用炙了不少蛇肉。吃太撑了,现在看见蛇肉都有些反胃。不过听了陈喑的话,她似乎若有所思。
“你想做天子么?”忽然,她看着陈喑,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
陈喑僵住了。
“涂姑娘,肉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天子岂是想做就能做的?”
“怎么,同样是人,他做得天子,怎么你便做不得?”涂小寒不屑地“哼”了一声。
陈喑一愣,随后便大笑起来。
“说得好,是这个道理,天子说起来,亦不过一介凡人罢了。
可是呵,涂姑娘,如今天下虽乱,礼器犹存。非贵胄不得为君,非九鼎者不得为天子。即便是诸侯之长,若是废天子而自立,天下诸侯也会群起而攻之,更何况我一个白身呢?”
涂小寒拨弄着柴火,眨着眼睛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
“好麻烦呵……你知道大禹么?他也不是舜帝的儿子,不还是成了天子么。”
陈喑笑道:“你还知道大禹?他么,虽然不是舜帝的儿子,却是黄帝、颛顼之后,而且从他往后,天子之位可就不能让来让去了。”
“这样么……我听说大禹的妻子,她就挺有来头的,要不是她,大禹还真未必能当上天子呢。”
陈喑吃了一惊:“是有传闻说,大禹的妻子是一只涂山的九尾白狐,九尾狐乃是非常厉害的大妖。但似乎关于她,史书中的记载很少。”
接着他沉吟道:“其实当时舜帝禅让大禹,其中定有蹊跷。我以为,大禹其实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当时受朝野拥戴,舜帝未必想禅让给他,是无法不禅让给他。”
“大禹精明?他有什么精明的,不是说他是个大忙人么,天天就知道忙着治水……”涂小寒嘟嚷道。
陈喑只觉说者无心,他这个听者倒是心中一凛。是呵,治水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大禹投入这样大的精力在治水而不是在为政上,朝野为何都如此愿意归附他?难道仅凭治水有成便能得到那些大族势力的认可么?大禹能得天下民心,那也需要有人对天下人说,他都做了什么。
历来做司空的,鲜有同“权柄”二字扯上关系的。况且从大禹的生平去想,他确是为人宽厚,更有许多农耕上的创举。这样的一个人,他那些颇为高明的为政手腕,背后是谁一直在帮他呢?是谁在帮他宣扬呢?
为何当年他会盟天下,始建夏朝,地方要选在涂山呢?史载,“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莫非他能够取天下大权,还真与隐匿于史书中的那位白狐妻子,有着莫大干系?
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你快吃罢,又想什么呢。”涂小寒催促道。
陈喑边往嘴里塞蛇肉边疑惑道:“涂姑娘是听谁说这些事情的?”
“当然是我父母了。但是……你别乱想呵,我也不知道作不作得准。”
“我看呵,倒也颇有些道理。可惜呵,大禹创下的基业,到头来子孙不肖,还是被成汤取了天下。”
涂小寒“哼”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不服气道:“大禹的妻子家可是很厉害呢,就算成汤做了天子,最后还是毁在……算了,不说了,我也是道听途说。”
陈喑一笑置之,这怎么可能有关?夹了块蛇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但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却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成汤灭夏建商后,商朝最后毁在了纣王手中。但传说祸乱宫廷、魅惑纣王的妖姬妲己,正是一只白狐!
妲己难道是……来自涂山么?有苏氏进献美人妲己时,有没有可能发生了一些,偷梁换柱之事呢?无怪如此!成汤毁了白狐后代的天下,白狐一族便也要再毁去成汤后代的天下!是这样么?
“若真是这样,白狐一族岂不是……有搅乱天下的本事?这事情实在是过于危言耸听了……”陈喑喃喃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呵,你自己瞎猜的!”涂小寒瞄了他一眼,“话又说回来,做天子多好,是个人都会想罢?你不想么?”
“天子有天子的难处,庶民有庶民的乐趣,”陈喑欣然地又嚼着一块蛇肉,“天下亦并非天子所掌控的,说到底,天子弈棋,亦反为棋局所累,身入局中而不自知。”
“禹本皇相,纣取其亡,即便真与白狐有关,说到底白狐不过是推了一把而已。涂姑娘明白这意思么?如今之天下,将入三百年之乱局,又岂能有一世而就之天子?
“做天子,固然有千百分的好处。不过天子么,怕也是吃不到这样的蛇羹,结识不到姑娘这样的美人的。”陈喑乐滋滋地嚼着肉,感到浑身发热、百骸熨帖,这蛇肉真是好东西。
天色渐暗,蛇羹下的柴火不时发出噼啪的爆鸣声,火光映得二人脸上黄澄澄的。涂小寒半晌没有答话,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喑同样坐在地上,吃完了蛇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就光长了张嘴,还会什么?”涂小寒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我做的鱼挺好吃的,等伤好了,给你尝尝。”
涂小寒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你真会在这里钓一辈子鱼么?”
陈喑笑了笑,望向天上寥落的几颗星星,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