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宛丘醉汉
他实在不像个侠客。
颀长的身量,却穿件粗麻短褐,样子平平无奇,眼圈总是没睡醒一样的黢黑,焦黄的脸皮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
他穷得很,一枚钱,足以使他与你称兄道弟;你能听到他叫声“爷爷”,跪下给你磕个响头;三枚钱,便能叫他为你卖命。
宛丘[1]城内,每家酒楼都有他欠的赊账,各处食肆都有他打的白条。他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整日腰后别着柄不像样的剑,路人对他指点,他会朝他们吐唾沫。
可想而知,当这样一个人在碧池居吹嘘自己是甚么大侠时,会引发何种快活的气息。
这座宛丘城有名的酒楼内,在场没有人不抚掌大笑。穷得叮当响的庶民,卑贱的奴隶,楼上端坐的卿大夫、士子,天差地别的人在这时便有了共同的谈资——嘲弄这个长得活像只硕鼠的“大侠”。
“百里温,你整天吹嘘自己是什么大侠,怎么从没见你拔过剑?”不知是谁嚷了一句。
百里温两眼喝得通红,醉醺醺便道:“剑是用来,杀、杀人的,不是用来给人看的。”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声,有人说,他那把剑锈迹斑斑,早就烂在皮鞘里了。
“妈的,要不是答应公皙群那孙子,爷早就在江湖扬名立万了。”
他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咕哝了一句。
黄昏时分,他付了一半的酒钱,余下一半赊账。掌柜的说他前几日的账还没付,今日他若不扯清,教他走不出碧池居。
看着站在掌柜身后摩拳擦掌的几个恶汉,百里温极不情愿地掏出几枚钱,勾兑了前几日的账,今日的却仍旧先赊着。
迈着四方步,东倒西歪地走出了酒楼,掌柜的似乎在身后低声骂了句晦气,不过他只装作没听见。
一个半大孩子正倚在墙边,嘴里叼着根草,见他走来,出声道:
“武功高成这个样子,却能这么穷酸,你也是独一份了。”
公输苇被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盯得不自在,梗着脖子道:“怎……怎么?”
“今天又没练剑罢。”他拉下了脸。
“谁说的!我,我今天练了一整天。”
“啪”地一声,公输苇实实地吃了一记耳光。
“我有没有说过,做过错事便承认,不可对人撒谎。”百里温严肃地盯着他。
公输苇委屈地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捂着面大叫道:“是!我是又去了郭二的作坊!但是又怎么样呢?……大哥!你说我有天资,可是我……我哪有什么练剑的天资?我,我就是喜欢看人打铁、削木头……”
说着他忍不住哭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了件东西,重重向百里温一扔。
“这个!我花了好久跟郭二学打铁,自己给你弄的!”
说完他便跑开了。
尽管鼻孔中还喷着浓重的酒气,百里温仍然准确地接中了他扔过来的东西。
公输苇的身形很快消失在转角,他没有去追,嘴巴里咕哝着:
“整天鼓捣那些没用的,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多少遍才行,唉,工匠干得再好,有什么用处?死生还是是别人一句话的事。只有手中的剑,手中的剑才是唯一的倚仗……”
只有剑柄的触感,才是唯一令人感到安全的手感。
这话公输苇现在或许不懂,以后总是要懂的。希望他懂的那一天,会比自己少受点苦罢。
百里温看向手中,是一个小小布包,解开后,露出里面一柄铁质短匕。
可看到这柄短匕,他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好匕首!”
尽管纹路做得粗糙,却能看出锻打得很细致工巧,他用手指一触锋刃,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百里温呆愣了许久,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这小子。比我想得要厉害。”
他将短匕仔细地包好,放入怀中。之后便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城南一座破败的社庙。
后堂四面漏风,里面摆着两张粗陋的床榻,不过公输苇今晚大抵是不会回来睡了。
天色渐晚,屋内并没有甚么油灯,黑暗中百里温醉醺醺地正要和衣躺下,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
他慢慢坐起身望向门外,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你自己出来,还是我用剑请你出来?”他的声音带着醉酒后的那种沙哑。
黑暗中传来“嘿嘿”的笑声,一个身影模糊地出现在院中。
“百里少侠,还是这样敏锐。可惜,你的敏锐只值三枚布钱。”
“又找我来做什么?走镖?还是保人?”百里温听到这声音,松了口气,满不在乎道。
“不走镖,也不保人,”那声音低沉道,“请你做掉一个人。”
“你知道我的规矩的。”百里温冷冷道。
“知道,知道,”那人打着哈哈道,“并不请你杀甚么黔首,只是……此人干系重大,乃是陈国公族,说出来只怕你不敢杀。”
“人都是一条命,捅一刀都会流血,会死,没什么杀不得。”
“好,那么,有人出百金,找你买公子完的命。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自会付你百金。”
“公子完?”百里温愣道,“陈完?陈国先君的留下的那个儿子?”
“正是。”
一个布袋“哐当”一声被丢进来。
百里温在布袋里掏出三枚布币,随手又扔回了院中。
“请我百里温杀人,从来要三枚钱,多一枚不取,少一枚不做。”
“……其实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放着到手的钱财不去赚,非要这么固执。”
“我杀的那些人,在我看来,他们的命,只值三枚钱。”
“……好罢,我也不劝你,给你带个话罢了。”
那人语气里似乎有些忌惮:“还有件事,城东的‘三寸刀’死了,是你做的么?”
百里温眼皮都没抬,和衣躺回了榻上。
“那事情便棘手了,据说秦国那边来了个厉害的高手,在晋国、郑国到处杀人,死在他手上的都是有名有号的,”那人阴阴地道,“我估摸着,他来了陈国,‘三寸刀’便是叫他杀了。”
榻上,百里温声音含混道:“那种蟊贼,谁都杀得。”
“不感兴趣么……你一定会感兴趣的,”那人阴侧侧道,“不过,话且说回来,你武功究竟有多高?”
“比你认为的,高那么一些罢。”
“喔?你又怎知我如何认为的?”
“不管你如何认为的。”百里温轻描淡写道。
“呵,也是,你杀人没失手过。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个秦国的剑客……据他说,是葛无晦的徒弟!”
榻上正半睡半醒的醉汉听到“葛无晦”三个字,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一直在寻葛魔头的踪迹么,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自讨麻烦,不过看在有点交情,便告诉你了。”
“不过我可提醒你,若那个秦国剑客,真是葛无晦的徒弟,我劝你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哈!”
说完这些,那人便在院中消失了。院内杂草丛生,黑暗中看起来,就像一丛丛剑戟。
……
[1]宛丘:陈国国都,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为伏羲氏定都和长眠的地方,至今仍存伏羲太昊陵。其地多水泽,1996年龙湖工程后,老城区成为“湖中之城”,拥有中国内陆最大的环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