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淮夷人地界
陈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过了半晌,耳畔响起涂小寒的声音:“你……为何要举着它?是在治伤么?”
陈喑睁开了眼睛,一片悲哀的神情——他竟连自杀都做不到,他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使出的,怎么现在便使不出了呢?
“我不想活了。”陈喑木木地看向涂小寒。
涂小寒愣住了,随后便有些委屈起来:“你……那我救你做什么?你去死好了!”
说完便一跺脚,转头跑出了屋子,留下一地刚分拣好的草药。
陈喑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生气,但转念一想却也理解了。毕竟任谁费了好大的力气救活了一个人,他却转头便说不想活了,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好像全都白费了一样。
身上的伤处丝丝沁凉的感觉传来,女子的草药似乎还颇为管用,陈喑心中有些歉疚——自己即便真的想死,或许也不应当在这时对她说罢。
往后的几天,涂小寒虽每天还会来给他换药,却总是冷冰冰一张脸,显得生人勿近的样子。
也不知是女子的草药管用,还是因为年轻身体强健些,陈喑的伤势好得很快。
他还记得那天,那时他已不用拄着拐棍了,从草庐的小院中推开门扉走出,天地清新,山水如画。
苍翠的松柏满山遍野,山下还有一大片竹林。两座山峰之间,玉带一样的河流淌过,与对岸小些的支流交融在一起。
一群鸟雀飞过,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叫。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1]。”陈喑赞叹道,“真是好地方。”
“喏,山下有河,愿意寻死,跳进去便是了。”涂小寒翻了个白眼,她从陈喑刚下来走路便颇为紧张,更没想到他要直接走出来。
前几天涂小寒的嘴像是上了锁,拢共没有向他说几句话,这两天话才慢慢多些,但话里话外,难免有些夹枪带棒。
她还是在担心自己,否则根本没必要在一旁等着,陈喑心道。听到涂小寒的话他也不恼,反而微笑道:“劳烦姑娘这么多日的照顾,我若还是去寻死,岂不是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好意?”
这话听进去倒是让涂小寒颇为受用,不由得脸色缓和了几分:“哼,知道便好,以后再说那种话,别怪我不客气。”
她似乎感到有些异样的情绪,不禁问道:“你的腿快要好了……你要走了么?”
“涂姑娘不待见我,那我走便是。”陈喑笑了笑,望着山下流过的一江碧水。
涂小寒杏眼微瞪:“你胡说,我哪里有不待见你,是你自己说些让人不高兴的话。”
她似乎听懂了些陈喑话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嗔怪的语气,但隐隐有些欣然道:“我可管不着你走不走,这山又不是我一人的,腿长在你身上——不过,我倒也不介意有个邻居。”
“那么,以后对姑娘多有叨扰了。”陈喑笑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顿时感到胸中壅塞之感荡然无存。
其实同陈喑相处了这许多天,涂小寒也知道了他的经历,心中不免也有些同情。换做是她,或许也会不想活了罢。求死是容易的,但有了求死之志,还能重新打消求死念头,反倒未必是容易的。
“我以前正好还有一间屋子,就在院子旁边。很久没用了,既然你要住下,那间屋就给你了罢,”涂小寒欢快道,“不过先说好,你伤好了之后,便不能随便进我的院子,听到没有?”
陈喑道:“这是自然……涂姑娘一直是独居么?家人没有在这边住么?”
涂小寒神情一呆,接着便有些不自然道:“我的家人早就不在了。”
“我独自在这里居住,有好多年了。”
“也是,山清水秀,是隐居的好地方呵。河水中有鱼么?”
“当然有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很好,这样我定然饿不死了,”陈喑欣然道,“这里是汝水下游罢,怪不得泾流宽阔。”
“汝水?那是哪里?这是淮水[2]呵。”
陈喑有些不解,但随即明悟,汝水本就是淮水支流,自己从汝水漂进了淮水,竟已不知漂流出多远了。
“涂姑娘,这里可是淮夷人的地界么?”
“是的,往东几十里路便有城邑。但这里平常少有人来,父母去世后,我便再没在山上见过人了。”
“淮夷人都是姑娘这种样子么?”
陈喑知道,淮夷人因为多在淮水一带居住,所以被称为淮夷。他们算是东夷人的一支,祖先是上古时期同黄帝争霸天下的蚩尤。涿鹿[3]一战大败后,蚩尤的许多部众被赶出中原,他们到淮水、泗水[4]下游一带定居,逐渐形成大大小小的淮夷邦国。
这些都是父亲曾教过他的,但淮夷很少涉足上蔡,于是他也没见过淮夷人长什么模样了。
“差不多罢。”涂小寒眼神有些闪躲。
原来淮夷人都是白发、赤瞳么?的确是与中原人颇为不同,陈喑心中暗道。
“怎么,我的样子,很奇怪么?”涂小寒有些不安地用手指绕了几圈头发。
“是与华夏颇为不同,不过在我见过的一些姑娘中,涂姑娘算是极漂亮的了。”
涂小寒心中欣喜,但随即有些不快:“你还见过比我更漂亮的人么?她叫什么名字?”
“有一个罢,也并不能说比姑娘漂亮……其实并没有姑娘漂亮,总之也很漂亮便是了。我是对她心中有愧呵,没能救下她。”陈喑有些黯然道。
“喔,那便是比我漂亮了?哼哼,你倒是挺好心,怎么没救下她?说来听听。”
涂小寒本来语气带着些不忿,但听到如湫的遭遇后,似乎也有些同情起来。随后陈喑又说自己逃亡那日,她已经自杀了。
“唉,她倒是个挺苦命的人。”涂小寒这样说着,心里却隐隐有些高兴,刚才的一些气恼登时打消了。
傍晚,涂小寒像往常一样给陈喑换了药。她在地上铺了苇席,于是这段时日她便一直在地上睡。于是陈喑心下不免想道,自己腿伤好了大半,也不必再卧床了。
“涂姑娘,你这段时日受累了,今日你要不然来榻上睡罢。”
“你,你什么意思?要我和你一起睡么?”
陈喑吃惊道:“不是呵,我的意思是,我睡苇席便是。”
涂小寒手上用力,疼得陈喑呲牙咧嘴,却见此时,她的脸颊倒要像眼瞳一般绯红了。
本来她不肯答应,说自己睡苇席也不打紧,但陈喑在她出去关小院的门扉时趁机躺在了苇席上,并且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
“不行,你快起来,这几日山上好像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得帮你守着门。”涂小寒忧心忡忡道。
“那更不能让姑娘涉险了,况且这几日晚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罢,姑娘请去榻上好好歇着便是。”
“你,你,好罢!你非要这样,那我不管你的死活了!”涂小寒说罢,气冲冲地躺到了榻上。
陈喑只当是她在吓唬自己,好教自己躺回去,便没放在心上。入夜没多久,他便沉沉睡去。涂小寒似乎在翻来覆去睡不着,但过了一会儿,也有些困意上涌,打起呵欠来。
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滑过草地,但这声音极其细微。紧接着,一阵雾气透过门缝,悄然在屋内弥散开来。涂小寒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便觉得眼皮打架,不由得阖眼睡了过去。
半夜,涂小寒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到屋内有些亮堂。转头一看,屋门大敞着,皎洁的月光洒进了屋里,丝丝凉风吹拂进来。她心里一惊,连忙看向苇席,却哪里还有陈喑的影子?不好,自己本是担心陈喑,因此没想睡太沉,怎么一下子睡得这么死!
月光下,屋内似乎还有几分薄薄的奇怪雾气,她皱着眉头,琼鼻耸动了几下,马上知道了怎么回事,不由得银牙紧咬,攥紧双拳。
“腌臜东西……我本想与你两不相犯,奈何是你自己找死……”
她的一双剔透眼眸,在黑暗中陡然亮起,血红的光芒溢满了整个草庐。
……
[1]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语出《诗·郑风·山有扶苏》。
[2] 淮水:今淮河,为古时四渎之一。
[3] 涿鹿:今河北省涿鹿县。
[4] 泗水:今泗河,为古时八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