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吾以此弓 诛彼国贼
甘蝇出了息邑,心中不免盘算起来:
直接去陈国找百里温么?那便走东北方快些。
不过也可以先去趟蔡国,这样的话要向西北方绕一些路,勉强也算顺路。甘蝇想了想,还是去趟蔡国罢。
绝不是因为还想吃陈喑切的脍,甘蝇心虚地想着。
甘蝇一路纵马疾驰,日落前赶到了上蔡。
他并不急着去当国府,于是找了家小馆舍,先将马匹安置了。但他心中隐隐感到些疑惑——而且一路上时常会看到横在街边的尸体,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关键是,路过当国府的时候,门口怎么站着两个卫士?以往当国府上,可是没有卫士的。
这是因为,陈和认为,蔡国并不与什么国家交恶,这是他受蔡侯的命令所一贯保持的,如果有外国的敌人能进入当国府,便是他的失职;他作为当国也从来教民以礼,如果上蔡仍有盗贼,进入当国府,那也是他的失职。
甘蝇当时对这话有些不相信的——真就没遭过窃?失窃了找谁说理去?陈喑告诉他以往遭过一次窃,但行窃那人第二天就被左邻右舍的捉住了,扭送到了当国府。陈和没有处罚那个人,反而将他放了,还送了他些银钱,告诉他以后做正经生意,不要再为盗了。从那以后当国府再没遭过窃。
但刚刚路过时,府门口却明明站着卫士。这时怎么回事?他心中生疑,住店的时候问店家:“老人家,最近上蔡发生什么不安生的事没有?”
店家是个和蔼的老头,听到这话后没应声,反而是先伸着头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人后,将甘蝇拉到一边,悄声说道:“客官没听说么?当国家被灭门了。”
甘蝇心中“咯噔”一下,声音不免抬高了十二律:“什么?陈上卿家么?被谁灭门了?”
老头听闻此言赶忙给他比了个手势叫他噤声,随后小声道:“不清楚,这事儿是在夜里,坊间传言说是国君的命令。现在大街小巷都不准许提这事,这位客官,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甘蝇心中血气一阵上涌,脑海中跑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
他脑海中想起陈喑的许多事情,想起第一次相识他便慷慨付了酒钱,想起和他在后院内谈天说地,想起他每次都背着根破破烂烂的竹竿天不亮去钓鱼——他说那个时候的鱼多。
为什么那狗国君要杀他?
蔡献舞!劫了这狗国君送去息国,教他尝尝公皙群百种机关的滋味!
“那么,现在当国府还有人住么?”甘蝇强忍住凝若实质的一股杀意。
老者愣了一下,不由得悲从中来:
“客官,您知道蔡国以往的司徒是谁么?是个叫印恢的……他印氏历代是蔡国卿大夫,这个印恢自小便是在上蔡欺男霸女,我年轻时,他便是这上蔡城中瘟神一样的人物。如今他有个儿子叫印宕,更是子承父业,无恶不作。可怜我们这些老头子,年轻时被他印恢欺压,如今老了还要遭到他儿子的欺压!
“以往陈当国还在时,他们印氏还总会有些收敛。如今当国不在了,反而是这司徒印恢做了当国!客官问当国府还有没有人住,那么小老儿便要说,有的,正是印恢这个大祸害……
“如今在上蔡城中,普通的民家女子一半都被宫中掳走了,办这事的人,听说正是印恢。即便这样,他那儿子印宕在街上碰到姿色略好些的女子,还要施以毒手。我老头儿今年六十二了,唯一的一个孙女便是被印宕给祸害了呵!
“这叫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老者说着,已经垂下泪来。
甘蝇听到这一番话,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如今这情形,自不必说了,定然是这印恢向那狗国君进了谗言,否则怎么会是他能住进当国府?
他刀削般的眉毛渐渐锁紧,扶着老者好言道:“店家,节哀……”
但言语中,仍有掩藏不住的一股狠厉。
入夜,上蔡城再一次沉沉睡去,像是没有生命的庞然尸体。
甘蝇掌上了油灯。
烛光中,他的面孔忽明忽暗。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打开了横放在面前的布包。
……
“我父亲去了何处?”印宕在当国府中醒来,向下人问道。
“主人今日随君上去西郊畋猎去了。”下人恭敬道。
印宕心中颇为高兴。
太好了,父亲不在,便又能够出去胡作非为了。他高兴地想道。
但转念一想,似乎父亲即便在时,他也会出去胡作非为。
看来是否胡作非为,与父亲在不在并无关系,只与自己的心思在不在有关系,印大公子似乎悟出了些颇有哲学意味的道理来。
这时,他身边两条白花花的身影也相继醒来,一个媚眼如丝道:“公子要出门,我服侍您穿衣。”
但另一个则扯着衾被抽泣起来。
“吵吵什么?烦死老子了,来人,捆住她的手,将她在房梁上吊一日。”印宕不耐烦地挥手道。
很快下人便把那个哭泣的女子拖了出去。
印宕在那个柔媚女子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不过穿衣服时他没有忍住,于是这衣服便多穿了一刻钟。
随后印宕便带着八九个随从浩浩荡荡出了门,在街上转悠起来。
但很快他便颇有些无聊起来,姿色好些的女子都快在城中绝迹了。但没过多久,他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容貌似乎有些秀丽的女子匆匆走过,半掩着面容,似乎是在躲避他们搜寻的目光。
印宕有了些兴趣,一声令下,几个随从很快上去制住了她。印宕走上前去,定睛一看,这女子的姿容的确不错,脸上不禁泛起淫笑来,挥挥手,教手下将她拖进旁边一个小巷子中。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不敢朝这边多看上一眼。
那女子被拖到墙角,泪水不要钱似的往下流。看到搓着手向他走来的印宕,她害怕地大叫起来,身体抖若筛糠。
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口,他敞着葛衣,身形健硕,看到印宕的背影后,冷哼一声:“找到了。”
印宕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心中有些疑惑?这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于是他咧嘴一笑道:“不管你是谁,现在消失,放你一条活路。”
甘蝇举起了他手中那张弓。
那是一张通体漆黑的大弓。
弓臂如同玉石一样的质地,泛着乌青的光泽,勾勒出极为优美的曲线。中央的握把似乎有些像鲛厌那种鲛鱼皮的革质,但纹路如同失去鳞甲的皮,呈墨汁一样的黑色。拉着弓臂两端的,是一根晶莹的泛黑弓弦,看上去颇为坚韧。
甘蝇怒了。
面前这纨绔子弟,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是谁,或者说,无论是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上蔡城中,何曾有人敢动他印宕?上位者如此草菅人命,而升斗小民毫无反抗的资格,如此人间,何止上蔡!
但单是为了陈喑,面前这人在甘蝇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更何况,馆舍老人;更何况,眼前惨象!
蔡国的这群蠹虫亲手砸断了蔡国的柱石……这么浅显的事情,他一个外人都看得出,可偏是那些钟鸣鼎食之徒,干出了瞎子才会做出的事情!
甘蝇怒喝一声,宛如一道惊雷:
“今日,吾以此弓,诛彼国贼!”
他漆黑的瞳仁中浮现出火来——心底的火,灼然滚烫。
从背后的箭袋中取出一支箭。
搭弦,拉弓,放箭
那个被瞄准的随从,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头颅直接被贯穿,爆出一朵血花来。接着被箭上的倒钩勾连住血肉,身形倒飞几米,撞在了墙上,像烂泥一样慢慢滑到地上。穿过透露的铁箭镞划拉着他身后的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搭弦,拉弓,放箭。
另一个随从靠近墙壁,箭矢穿过他的喉咙,牢牢钉在了墙上。
搭弦,拉弓,放箭。
……
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血腥如炼狱的一幕,就连鲜血崩溅到脸上,也浑然不觉。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一共八个随从,像面对猎人的兔子似的被一一射杀,而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过数息时间。
鲜血飞溅到巷道的墙壁上,像染上了一朵朵妖异的花。
印宕浑身发抖,再也笑不出来,脸上的神色像是见到了世上最为凶厉的恶鬼一般。
“跪下。”甘蝇沉声道。
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交叉按在身前的地上,脑门贴了上去,叫道:“求……求您饶我一命,我,我向您稽首了!”
他的身形颤抖着,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个恶鬼一样的男人走到了他面前。但他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可知你这一跪,所跪何人?”甘蝇语气暴躁地问道。
“当然跪……跪的是少侠您!”印宕颤巍巍道。
“扑”的一声。
鲜血四溅,一支箭钉穿了印宕的头颅,和他身下的手掌。他哼都没哼一声,便脑浆迸流,气绝身死。
甘蝇冷笑道:“答得不对,小爷送你上路!你这一跪,跪的是那些毁在你手上的无辜女子,跪的是上蔡万千百姓!”
印宕的身下流出一滩鲜血,像狗一样趴着,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死去。
……
西郊,印恢在蔡献舞身边谄媚道:“君上好箭法!”
蔡献舞看着手下人呈上的那只被射死的兔子,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看着像是射歪了,怎么倒还真的射中了呢?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时印恢安排近卫做的——那近卫过去捡时,怀中本就揣着一只射死的野兔。
“寡人明明记得是射歪了,并没有瞄准好。”他疑惑道。
印恢赶忙道:“恭喜君上,那么这便是上天降下来的祥瑞,说明君上有仁德呵!只要君上想射,那么这野兔再怎样也跑不了的。”
蔡献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来:“是呵,寡人只要愿射,这野兔是跑不了的,这点陈和应当清楚,可惜他的脑袋已经掉了。”
随即他又想到那个被捉进宫中的女奴,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阴翳。
这时却听到有卫士高声大呼道:“来者何人!这里是蔡侯的猎场,外人不得擅入!”
蔡献舞与印恢站在车驾上,颇为意外地抬头望去。
只见平原上一骑骏马风一样地飞来,在远处停下。
“哪个是司徒印恢?”只听得马上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蔡献舞瞥了印恢一眼。
印恢慌忙道:“君上,此人我全然不知。”
随即他便教卫士传话。
“汝有何事?为何要找司徒?”卫士高声喊道。
甘蝇一愣,随即大声道:“我有要事找司徒,不可教蔡君得知,请司徒借一步说话!”
蔡献舞有些猜疑地又瞥了印恢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是什么事情,还不能教寡人得知?”
印恢冷汗涔涔而流,慌忙道:“君上,微臣之心,天地可鉴!绝没有什么事情欺瞒君上,这个人微臣根本就不认识!”
随即他教卫士传话道:“司徒说,有何事情便直言,无需回避蔡君!”
甘蝇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早已将车上的交谈看得清清楚楚,穿着华服的定然是蔡献舞,而听到自己说的话后慌张解释的,定然是印恢无疑了。
他冷哼一声,大喝到:“那便请蔡君看好了!”
搭弦,拉弓,放箭。
这一箭,当真如流星赶月,破空而来!
印恢根本料想不到有人能在那样远的距离放箭,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支箭便“咻”地一声迅猛无匹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直接被巨力带下了马车,接连在地上滚了几滚,便再也没了声息。身体歪斜扭曲得像一只毛虫,毫无血色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蔡献舞的华服溅上了血,他愕然地看着以怪异姿势倒在草丛中的印恢,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得惊恐无比。
他慌张地趴倒在马车上,大叫道:“快!快放箭!射死他呵!”
卫士们也从震惊的神情中恢复过来,急忙向那马上的身影放箭。
甘蝇无动于衷,冷冷地看着那些射过来的箭矢,那些箭矢在一半的距离便失去了势道,绵软无力地坠到了地上。
他拨转马头,纵马向东北疾驰而去——那是陈国的方向。
陈喑,老子给你报仇了。
……
注:
甘蝇者,曹国陶邑人也。少时好游侠,时游侠儿多擅剑,唯蝇以射术横行天下。
——《太史公书·甘蝇列传》
注:
……或谓其有神弓乌蛟。乌蛟者,夷人获东海乌蛟龙而作之,龙骨为臂,龙皮为握,龙筋为弦。号为十九石,能撼者天下罕有。
——《百兵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