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杀与不杀
甘蝇醒来时颇有些茫然。
为何他还能醒过来?自己不是已经命丧黄泉了么?
他看了看周遭,好像还是那食肆的样子。
门外天光熹微,柳枝被微风轻抚着扬起。在他不远处,公皙群仍在专心致志地擦着案几。
“喔,我明白了,”甘蝇喃喃道,“人死了便成了鬼,鬼自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只是仍在食肆中罢了,但实则是成了孤魂野鬼……”
公皙群又停下了擦案几的活计,转过头冷淡地瞧了他一眼,抹了把汗,便回头继续擦起了案几来。
甘蝇继续念叨:“呵,他为何要往这边看呢?那定然是他将我无故杀掉,心中有了鬼,那么便自然战战兢兢,彷佛何处都有鬼了……公皙群呵,你这人作恶多端、无耻下流,使出下作手段偷袭老子,活该你提心吊胆过一辈子……只是可惜了,中原第一大侠从此销声匿迹,他的大仇也不知道何时才得报了。噫!惜哉!痛哉!悲哉……”
“话又说起来,百里温应该也是死在了这里……那么怎么无法看见他?”甘蝇从地上爬起身左顾右盼,像是在找着百里温的身影。
“百里温回陈国了,他赌输了。”公皙群淡淡说道。
“喔,原来是回陈国了……咦?不对,你怎么能听见我说话?”甘蝇震惊起来,“难道我没死?”
公皙群实在忍不住了,大步走上前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记大嘴巴子。
“你为何打我?”甘蝇惊怒道。
“喔,我知道了,我没死!哈,我没死,老子又活了……不对,我明明中了你的毒针?”
“那上面抹的是麻药,并不是毒药。”公皙群黑着脸道。
“我昏过去多久了?怎么面食里的毒还未毒发?”甘蝇不可置信道。
“你是昨日下午昏过去的,现在是早上,”公皙群淡淡道,“面食里并没有毒,只是普通的面食罢了。”
甘蝇有些惊愕道:“你为何不杀我?”
“你这是说的甚么话?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公皙群似乎在学着甘蝇昨日说过的话。
“那你为何要骗我说下了毒?”甘蝇不解道。
“探探你的深浅罢了,”公皙群道,“剑法不错,虽然你并不是剑客,但也称得上好剑术了。你那包里的东西我看了,着实吃了一惊。想必你已尽得你师父的真传了罢——真是后生可畏。”
甘蝇思索了半晌。
他看着面前这如庄稼汉一般的汉子,认真道:“看来,传言并不可尽信。”
“哦,”公皙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何这样说?”
“说是用毒,实则并没有用,那针上也不过是麻药罢了,足见你并不好杀。这是其一。”甘蝇若有所思道。
公皙群冷哼一声,道:“昨日射你那面墙后,针上涂的是麻药。但是你可知另一面墙?那后面的针上,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你认识我师父,但他却并没有杀你,这足以说明你并非传言中那样十恶不赦。这是其二。”甘蝇道。
公皙群冷笑道:“那说不得便是你师父看走眼了呢?”
“百里温来找你寻仇,但你并没有杀他,他也并没有杀你——让我猜猜罢,百里温进了你这食肆,说是要为他那朋友报仇,但你却说,他那朋友死有余辜——只有这一种可能,才让他没有与你拼个你死我活。这便是其三。”甘蝇笃定道。
公皙群哂笑道:“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凭什么信我?”
“百里温并没有信你,他定然是在息国自己去查了,”甘蝇道,“百里温这人脑子一根筋,但他有一个长处——从不轻言他人善恶。
“他若感到事有蹊跷,便绝不随意杀人。”
公皙群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没说错,你确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接着他便叹道:“很少有能令我感到有趣的人了,你算一个,百里温算一个。说实话,若是当时他也不问缘由,便向我出剑,我这食肆中有上百种机关,足以令他死无全尸。”
“但他没有,我说他朋友死有余辜后,他便问我,他那朋友如何的死有余辜?我说他那朋友道貌岸然,实则打家劫舍不分贫富——之前那贼子半夜去劫一户贫困人家时,因为不小心扯掉了面巾被那农夫看见,竟将这户人家连三岁婴儿都一齐杀得干干净净。
“他听了这话,竟一句也没有再多问,转头便出了我这食肆。
“他是十年来唯一一个从我这里活着出去的。但正像我毒你、你要杀我这道理一般——他并没有向我动手,他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为何要杀他?”
公皙群说了这话,神色间竟多了几分孤独:“我杀如他朋友那般的人时,从不向人解释,因此仇人多如牛毛。进来寻仇的无一例外,不论青红皂白便要出杀招、下杀手。像他这种人,一个都没有过。
“因此我的恶名便天下传扬,世人因我杀人无算,便将我与那葛魔头并列,说成是天下第二恶人——不过我倒也并不在乎罢了。”
“那么关于前辈的那个传闻,‘杀其友,淫其妻,弑其父’,便也是假的了?”甘蝇问道。
“呵呵,朋友?父亲?他们,是最为该死之人。”百里温语气中尽是森然冷意,但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甘蝇也没有多问,仔细盯了他半晌。
长叹道:“世人全然不知,你这个恶人的名头,原是用无数恶人的鲜血堆砌来的。”
公皙群摇摇头,苦笑道:“话不尽然,我手下大概也沾染过不少好人的鲜血罢,只是远没有恶人的多罢了——再者说,好人恶人,有时候哪里分的明白。
“况且我手段也称得上是阴狠毒辣,因为我若要杀人,便并不在乎是如何去杀他,只要能做成,便没有手段用不得——比如这间屋里,便有上百种机关暗器,往往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来杀我的人便已尸横就地了。”
说着,公皙群走到柜台前在暗处随意一按,甘蝇便听到“咻”的一声细微的响动。但他左右看了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只见公皙群从柜后随便摸出了一柄剑,走到屋中央,对着门口的方向朝下虚空一斩。
之间这剑身像是在虚空中干净利落地分成了两截,带着剑尖的那一截“乓当”落在了地上,端口光滑平整。甘蝇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皙群叫他走到近前看看,但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一根极细的丝线横亘在了屋中央。
公皙群倒是有些讶异:“目力倒是颇为惊人——怪不得你师父愿意将那布包中的物事托付给你。”
“这是一种特殊的天蚕丝,本为吴越所产,极难寻到,我费尽心思不过得了这一根而已,”公皙群解释道,“此物细锐无匹,若是有人没看到,从门口向柜台冲去,身体便会立时断成两截。像这样杀人于无形的机关,这间屋内还有许多。”
甘蝇没来由感觉到一阵胆寒。他知道,若是他要来杀公皙群,光凭这道孤零零横亘在空中细若无物的天蚕丝,便有三成可能会立时便死了——这还亏他目力惊人,能够看到这根比发丝还细的丝线。若是换做他人,恐怕更是九死一生。
天蚕丝、墙后针,只不过是食肆中的两种机关罢了,若是公皙群真要杀人,只怕他根本不用出剑,敌人已是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前辈说百里温赌输了,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回陈国了么?”甘蝇想起来了正事。
公皙群黝黑的脸上竟露出些许不忍,缓缓说道:
“是呵,他回陈国了。
“那天他走后,过了段时日又来找我,问我做的那些事,为何从不解释。我说,江湖上的事从来只讲恩仇,不讲道理。
“于是他便说,要和我打一场,若是他赢了,他就要将我所杀的那些恶人的行径公之于众;若是他输了,他便要留在陈国,永远都不再出去。
“我向他说,若他说出去那些事情,不但没有人会相信,他自己也会被说成是我的帮凶。但他还是执意要打。
“他还年轻,正是在江湖大展拳脚的时候,我不愿他的名声因我而毁,只能与他打了一场——他的剑法极高,我动用了屋内中好些种机关才堪堪胜他一筹。打完后,我对他说教他回去罢,我用了手段,这比试不作数的。
“但他说,不论我用什么手段,他败了便是败了,他百里温会信守赌约,在陈国待一辈子。”
甘蝇忍不住道:“这个夯货,他就是一根筋。”
公皙群道:“他走之前,大致向我说了你的相貌,因此我能认出。他说要是你来寻他,便告诉你他回了陈国。”
“我正想去寻他同我一道去曹国办件事情,”甘蝇说道,“但他既然已经那样说,不知道还会不会去了。”
“那么,你便劝他一劝罢,对他说赌约不作数了。”公皙群叹道,随后便走向了屋后。
没多久,公皙群拿着一个匣子出来了。
“打开它看看。”公皙群道。
甘蝇依言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件奇特的东西。看起来像用革料,将几个长条形铁匣拼接起来,上面加了几根绑带。铁匣从革料露出些的部分雕琢出云纹,黑色的革料的纹理也颇为细腻。
“此物名为‘鲛厌’,乃是一种袖针,外覆鲛鱼皮[1],内有机括,暗中绑在手臂上即可。使用时,手掌上弯,内中毒针自动激发。五十步内取人性命于无形,防不胜防。”公皙群解释道。
说着,公皙群将鲛厌绑在甘蝇手臂上。甘蝇试着向一张案几一抬掌,只听“乒乒”几声入木的声音,几枚细针已然死死钉在案几上,只露出几截针尾。
虽说这针颇小,但胜在此物便携,又涂了剧毒,真要临敌时,这足以成为暗藏的一手杀招。
甘蝇颇为高兴:“竟有如此神奇的暗器,前辈这时拿出来,定然是……”说着,一脸希冀地看着公皙群。
“给你看看的,现在你看完了,还给我罢。”公皙群面无表情道。
“前辈说笑了,这怎么好意思……天不早了,晚辈也该走了。”甘蝇唱了个大喏,扯过一旁的布包,将剑提在手中,拔腿便往外走。
丝毫没有要将那鲛厌再解下来的意思。
公皙群并未阻拦,而是看着他走出食肆,淡淡地说道:“劝劝百里温。”
屋外阳光明媚,甘蝇回过头答应了一声“晚辈知道”。
转头便慌忙跨上柳树下的马,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小子,竟像是怕我要回去似的。”公皙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北门,摇头道。
食肆对面,正晒太阳的老者看着甘蝇的背影一脸惊愕——昨日没见他出来,还以为这年轻人再也出不来了。
……
[1] 鲛鱼皮:即鲨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