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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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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上蔡城淅沥起了毛毛雨。

    一伙商队带着十余辆马车,招摇地停在了城西门口。

    上蔡的人一听说是曹国[1]来的商队,不少人纷纷跑来西门买卖货物——曹国商人可是有口皆碑,列国商人中资财最为雄厚,能想到的与不能想到的,总在他们这里买得到。蜂拥来的人一看马车上大都漆了个“海”字,便更加放心了些。像这种有漆着字的都是些大商号的商队,价格相对更公道些,质量也够硬。

    从车内一件件陈列出来的除了各色物品,还有些女人从车内出来,这是被用来买卖的奴隶,在各国都是合法的。

    这些女子多半定好了价格,站在一起任人物色。但有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娘子却不同。她被脖子上一条细链拴着,站在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

    她神情中透露出一种绝望,但并没有太多人在乎,因为他们都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了。面如桃李,明媚可爱,这张脸上若能略微露出些许笑容来,会是多么甜美的一番光景!女奴隶们身上都只着裹胸和裹腰,她也不例外。修长笔直的玉腿并不显得瘦弱,紧实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光洁的小腹上方,是被布料束紧的白玉峰峦。

    “好俊的小娘子,多少钱?我买定了!”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位粗声大气的人来。

    牵着细链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商贾,鹰钩鼻显得有些不可捉摸。他用洪亮的声音作出了回答,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诸位客人,这是我们商队在邢国重金买来的女子,容貌姿色大家是有目共睹,而且,嘿,至今尚未破身!本是要一路上博一博大伙儿眼球,并不出售。奈何东家教我们在蔡国倾销了货物,便要去楚国进货,只得在此将她卖出。故此我们也并不表出个价格,全由大伙儿出价,价高者得!”

    围观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兴奋、狂热的神情让高台上的她有些害怕。

    她希望有人来将她买下,否则她的命运是可以预知的——被充作那些最低贱的马夫和伙计的消耗品。她见识过那种蹂躏,之后像是块脏了的抹布一样被抛弃到荒野,尸身在野草中腐烂。

    可是被买走后呢?难道不会陷入另一种绝望之中?她本是贵族女子,家中横生变故后被卖给了商人,如今虽清白仍在,却于大庭广众之下被迫赤身露体,这简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万倍。被卖给人做奴仆,去干最低贱的活计,或许还要受人侮辱——她怕哪天受不住了,便一头撞死算了。

    她紧咬着嘴唇,惨淡的神情中已经包含着对未来悲剧命运的卜知了。

    人堆还在一层层加厚,外围的人几乎难以挤进来。不过她是站在高台上,尽管在人群外也能一眼看清她的模样。

    围观的人群中,她的价格已经被哄抬到了五十金[2]。

    她看着吵嚷的人群中一张张扭曲的脸,其中大多数已经毫不掩饰眼底的欲念,人们盯着她,就如同群狼在垂涎着一只羊羔。那大片露出的肌肤,似乎也如同羊羔一般纯白。

    这时,她瞥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模样很年轻,头戴顶斗笠,肩上随意地扛着根粗陋的鱼竿,左手提着个竹编的鱼篓,身上披着件似乎是新买来的蓑衣。她看见他时,他正悠哉游哉地从街角转进来,嘴上还叼着根不知哪里拔来的野草。

    但他绝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渔夫。

    天下的渔夫,没一个腰间配着这等华贵的玉饰,更没一个有这种俊逸出尘的气质,一双眉眼就像风中的劲草般挺拔自在,迈着疏朗的步子——他走起路来,像一只漫步林间的白鹿。

    那青年见到这厢拥堵沸腾的状况,也是颇为错愕,一抬眼间,就真真切切地瞧见一个脖颈上系着锁链的小美人儿楚楚可怜地立在高台上,就如同一朵在细雨中摇摆的水莲花。

    她的眼神同他撞上,便再也挪不开。

    这个人眼中,似乎没有对她的渴望。他在一瞬间的讶异与惊艳过后,看她的眼神竟透露出了些怜悯的意味。

    后来陈喑告诉她,那一刻,他是为她眼神中所流露出的一种对生命的彻底绝望所触动,决心救她于水火之中。尽管那时已是二十年后,他贴着枕边人耳畔说得情真意切,但她还是半信半疑——接着便冷着脸道,希望他下次说这话时,能把手从自己依然光洁白皙的玉腿上拿开。

    二人隔着宽阔拥挤的大街对视,他的身形却很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她焦急地用目光翻找,神情又渐渐黯然,她再不能找到那一道令她心中悸动的目光。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她感到自己多么无助、委屈!但她又不敢放声大哭——之前便有个女奴隶在买主面前痛哭,惹得买主不快,当场拒绝。带回去后便被商人们刺瞎了双目,扔在了商队途径的荒野之中,如今大抵已是死了。

    正在这时,下面一阵骚动,传来一个声音:“借过,借过。”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到一个青年正费力地分开人群,慢慢地挤进来。

    青年身材高大,被他挤开的人却也并非善茬。看到个渔夫模样的人混进来,有人当即就骂道:“哪里来的竖子[3]?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冷冷看着出言不逊的那人。

    “怎么?还敢瞧我?我可是大司徒门下宾客,你算个什么东西?”那人讥笑道。

    那青年笑道:“司徒印仲(印恢字仲)门下宾客么?你初来上蔡没多久罢,不妨去叫他来,看他敢不敢对我怎么样。”说着,慢慢摘下了斗笠,细雨很快打湿了他俊秀的面颊,但他并不在意。

    那宾客还要再骂时,旁边一人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失声道:“你不要命了,这是……是当国的门子!”

    门子,乃是卿大夫家的嫡子。

    不少人这才看清,这青年的眉宇的确与当国有七八分相似,于是这人的身份便自然呼之欲出了——蔡国当国陈和之子,陈喑。

    传闻这位公子喜好独自去汝水[4]边垂钓,瞧这一身打扮,这倒不是虚言,也无怪众人没有认出——整个上蔡最有权势的公子爷,不穿绫罗绸缎,却弄一身打渔的穿着,说出去谁会相信?

    宾客当即大惊失色:“公子恕罪,公子恕罪!是小人不长眼睛,冲撞了公子,请公子饶过小人罢!”

    陈喑倒也并不计较,重新戴上了斗笠,走向了高台。众人自然不敢再阻拦,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个侍卫跟着。

    “价钱抬到多少了?”陈喑问近前一个看客。

    “回公子,七十金了。”那人恭敬道。

    这已是令人咋舌的价格,寻常奴婢,上乘的不过数金而已!

    陈喑点点头,抬眼看向高台上。

    她像是触电一样,感到浑身发软。慌乱地低下头去时,脸上已经飞满红霞。

    陈喑略微沉吟,将手中鱼竿随意一递,身后侍卫立刻伸手接过。她看到他微笑着向自己招了招手。

    她有些畏缩地下了高台,走到陈喑面前,眼眶中还噙着泪。

    陈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愿意随我走么?”

    她没来由地感到,整日悬着的心似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他的手对她有种神秘的魔力——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向他道尽,似乎他手掌下是人世间唯一能庇护她的角落。

    像是一束微光轻轻照进她满是创痕的心。

    她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用尽一切的气力不住地点着头。

    陈喑叹了口气,对那商贾平静说道:“我出千金,她归我了。”

    那鹰钩鼻商贾惊愕道:“公子是说……多少金?”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先前出价的人噤若寒蝉。围观的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能说,不愧为当国家的儿子么,为一个奴婢,翻手间竟能豪掷千金?

    陈喑好似没有听见众人的议论声,叫商贾解开了她颈上锁链,带着她登上了人群外不知何时出现的马车,随后辘辘远去。不多时,又是一辆马车冒雨驰来,车夫掀起布帷,里面是整整一千金。

    街边,商队马车上那一个个“海”字,没有因雨水洇湿而模糊,反倒在细雨中似乎愈发清晰起来。

    刚刚向告饶那人望着陈喑车驾远去的方向,面露阴狠之色,旋即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街口。

    四驾[5]的马车内,陈喑解下了斗笠与蓑衣,将鱼篓放到了一边。

    车内有他的一袭深衣,陈喑将其抖开后,披在了她身上。看着面前满脸泪痕的美人,陈喑安慰道:“愿哭的话,便哭出来罢。”

    像是得到了赦令一般,她从无声地流泪,转为低声地抽泣,最后再也忍不住,耸动着身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喑握着她的小手,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良久后,她的肩膀不再颤栗。

    “你叫什么名字?”陈喑温和地问道。

    “我叫姬汀,公子叫我如湫便是。”她怯生生地应道。

    “可有家么?”

    如湫大大的眼眶中又盈起了泪水:“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家呢。”

    陈喑笑了笑,道:“跟我回家罢,请你吃鱼。”

    ……

    [1]曹国:统治范围在今山东省菏泽市一带,春秋战国时期曹国“居天下之中”,经济地位极其重要,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上海。

    [2]春秋战国的金是交易单位,并非真的五十两黄金。

    [3]对人的蔑称,大概指童仆、小子。

    [4]今称汝河、洪河,流经上蔡城南。当时汝水远比现在要长,流经汝阳、汝州、汝南等地。

    [5]“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语出《王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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