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栎邑的逃君
辞别陈和后,郑突来到了上蔡城[1]。
不小的城池,但远不如新郑,郑突心中作出如是评价。
报上了自己的身份,无人敢于阻拦他,通传的人带他来到了上蔡城中最好的馆舍,叫他在此地暂歇。
让他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便有差人来告诉他,蔡君不愿见他,他若愿意可在馆舍住上几天。
郑突当即就要离开,但看到天色将晚,只得在此住上一夜。入夜后,他胸中愤懑着一口气,竟没有办法睡着。流亡的国君便不是国君么?虽说不能收留,至少应当以礼相待罢!
次日醒来,他去牵马时一个人悄悄走来对他说,蔡君邀他在北郊一见。
于是郑突见到了蔡国国君,蔡封人。这是个面白瘦弱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病态,身边仅带了三个随从,看到郑突时神色显得颇为不自然。
两人行礼过后,郑突直入主题,面无表情问他为何不在城中接见他,腔调中颇有些怒意。蔡封人苦笑道:“郑君乃是大国之君,我这样一个小邦,怕是留不得君的。”
郑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担忧新郑会发兵攻蔡来索要他么?他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该说这蔡君是过分谨慎还是有些懦弱呢。虽说他得国不正,但只要没有威胁,郑忽是不太可能来索要他的。他毕竟是郑忽的弟弟,要他回去又杀不得,还不如放任他在国外。
但或许是郑国从前的兵威太盛,尽管如今已经没落,仍旧让不少小国胆寒,蔡君大概正是其中之一。
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虽然还有些不满,郑突也没再深究,而是向他说了自己去往栎邑[2]的计划,希望蔡君能够借他些兵士。
蔡君思虑了良久,向他比出了五个手指。
郑突欣然道:“五百么?蔡君倒是大方。”
蔡封人摇了摇头。
郑突有些失望:“只有五十么?”
蔡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五个。”
郑突转头就走。
蔡封人赶忙叫住了郑突,说道:“郑君仔细想想,只是要杀了檀伯而已,又不需攻下栎邑,何须太多人马?”
郑突不忿道:“虽说如此,蔡君也太抠门了些罢。”
蔡封人无奈道:“二十甲士,非临时征用民夫,常年在军中训练的,配好马好剑,这样够了么?”
栎邑虽是重镇,却并未修建城墙,郑突又有统兵之能,二十精锐甲士来场斩首行动倒也够了。于是郑突思虑了一下,便道:“如此,便谢过蔡君了。”
蔡封人便叫人摆出了提前带来的酒菜案几,说要在此地为郑君践行。郑突倒也不讲究,坐下便吃喝了起来。
“向蔡君举荐个贤人。”郑突嘴里塞了块熟牛肉,含混地说道。
蔡封人端起酒爵啜口酒,问道:“是何家世?”
郑突嚼着牛肉道:“不知,蔡君只当他是一介庶人便是。”
蔡封人皱眉道:“那么此人能得郑君举荐,想来是真有些才能的了。敢问他才学如何?”
郑突斜了他一眼,道:“身居草庐而窃识天下大势,蓑衣草履而定论一国兴衰者,堪为上大夫否?”
蔡封人惊愕道:“郑君怎知道此人有这等才能?”
郑突又往嘴里扔了一大块牛肉:“栎邑的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唉,若不是怕折在了栎邑,还真不愿告诉你。”
蔡封人急忙吩咐下人:“酒没了,快,再为郑君上些酒来。”
郑突瞧着他,没吱声。
蔡封人感叹道:“唉,寡人即位至今,十余年矣,蔡国不见其颓,亦不见其盛。寡人细思其原因,皆因蔡国褊小,人才多不愿至。如今真能得一贤才,寡人必将有感于郑君的恩情。”
郑突咧嘴一笑,但还是没吱声。
蔡封人脸上有些难看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咕噜咕噜”将一爵酒倒进了肚里,大声说道:“赔了我宫室的老本,予郑君五十甲士!”旋即又压低声音道,“郑君别说出是我蔡国的近卫便是。”
郑突大笑起来:“蔡君爽快!那么与君讲讲也无妨——不过,我却还有个条件。”
蔡封人有些忍不住了:“郑君还有什么条件?五十甲士已是我全部的精锐近卫了。”
郑突咽下最后一块牛肉:“他的儿子,七八岁的一个孩子,日后要叫他到我栎邑来。”
蔡封人有些意外,不过一想到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又不见得有父亲的本事,便马上应允下来:“如君所愿,寡人允诺了。”
郑突告诉他陈和就在上蔡城西十余里后,没顾及欣赏蔡封人惊愕无比的神情,带着上蔡五十精锐甲士便直奔栎邑。奔出数里地,心中难免有些后悔起来:自己也忘了说,这个日后,是多少时日?但料想蔡封人看起来也不是个骗人的主,有了这个许诺,哪怕日后蔡君真不愿把陈喑给他,他也有了个理由兵临城下不是。
到了栎邑,令郑突没想到的是,听闻他是来除掉檀伯的,栎邑人便炸了锅。公子突要来救栎邑了!这个消息以燎原的声势迅速传遍了栎邑。以至于,郑突从蔡国借的那五十甲士压根没有用上,在他的指挥下,栎邑的青壮砸破了檀伯宅院的门后像是群狼一样涌了进去,竟将门框都挤出了裂缝。
檀伯的卫士被手执耒耜[3]的愤怒乡壮淹没了,就如同丢入江河的细沙般激不起丁点的水花。檀伯正在府中玩弄刚从城中强夺来的一个良家女子,后者已经被剥光了衣服,身上有累累的鞭痕,目光宛如死鱼一样呆滞。第一个冲入屋内的是个高大青年,看到这一幕眼角都要睁得裂开——那正是他前几日刚过门的妻子。人们把檀伯拽到了宅院中央,用拳头殴打,开始时还听到他的惨嚎,但很快没了声息。等到郑突被簇拥着进入院中,他已如同死狗一样躺着,衣服被扯成了缕,遍体是青紫的伤痕,下面被捶成了一滩烂肉。
郑突望着眼前的景象,头一次意识到这些平日内憨厚老实的庄稼汉、铜铁匠,竟有着如此可怖的力量。檀伯已死得不能再死,而他的剑都未曾出鞘。那一刻他望着身边对他充满崇敬与感激的目光,心中同样充满了敬意。
冬天,宋国集合一些诸侯小国联手攻打新郑,说是为了要帮助郑突重返新郑。郑突对此嗤之以鼻,这可真是猫哭耗子。而事情的结果也同陈喑说的如出一辙,“弗克而去”[4],宋冯临走时还假惺惺地拨给了郑突一些兵士,说是要帮他好好守着栎邑。郑突明白宋冯的意思,是叫他守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周桓王二十三年[5]的冬天,栎邑下起了大雪。郑突立在檐下,思绪一如鹅毛般的雪花般飘荡。
明年就该是下一位天子的元年了,因为在他出奔前不久,那位在繻葛之战中被一箭射中肩头的天子,病逝在成周[6]洛邑[7]。
他想起陈喑了,听闻如今他已是蔡国的当国。蔡封人那个病秧子,看样子是和陈和颇能聊得来罢,也不知陈和还会不会想起他来?
可他更想上蔡西郊的那个小小坟冢。
郑突的双眸泛起了白雾,他吞咽了口酸楚,轻轻吟起幼时便学到的歌谣来: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8]。
……
雍子呵,寡人想你了。
[1]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
[2]栎邑:今河南省禹州市。
[3]耒耜:春秋时期的农具。
[4]“弗克而去”:语出《左传》。
[5]周桓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697年。
[6]成周:周人发家的都城丰京和镐京被称为宗周,灭亡商朝后在中原建立新都,被称为成周,犬戎之乱后西周灭亡,周平王东迁洛邑,从此成周彻底称为周朝都城。
[7]洛邑:今河南省洛阳市。
[8]语出《诗·郑风·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