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雍纠之死
半个月前,郑国国都,新郑[1]。
天色已晚,一座宽大的府邸中,三个人沉默地坐在各自的案边。低矮的案上都摆上了酒食,俎[2]上码得整齐的脍显是切得极细,然而谁也没有动一下箸。上首那人宽目方眉,平削般的双颊透出一股冷峻的气息,此时眉间微微拧结,一语不发,下方对席而坐的两人则是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爵[3]。这间屋内再没有其他人,青铜灯上摇曳的烛火不时发出些噼爆的细声。
良久,上首那人叹了口气,看向左席:“寡人话已经说完了。玄缁(周宜的字),你怎么想?”
周宜笑了,却笑得很勉强,嘴唇翕动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郑突失望地看向右席:“修平(雍纠的字),你呢?”
雍纠没有看郑突,自顾自饮了口酒,喃喃道:“君上,祭相,是我岳丈。”
郑突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屋中三人不再言语,动起了箸。
周氏的厨子切出来的脍冠绝新郑城。但雍纠此刻,却再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他眼角发酸,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箸:
“君上可记得儿时的戏言否?”
郑突苦笑道:“记得,寡人许你为当国,可如今,却未能践诺。”
雍纠笑了,笑得很畅快:
“君上也知,那不过是戏言。祭相当权,谁为当国,并非君上说了算的。
“但微臣,仍愿为君上效死。”
周宜眼神恍惚。
须臾,他长叹一声,掷箸于案,也端起酒爵:
“周氏世代为郑国上卿,国政混沌至此,臣愿与修平一道剪除此奸佞,为郑国除弊!”
郑突看着二人决绝的神色,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什么也没有说,跟着举起了酒爵,三人一饮而尽。
夜渐渐深了,门外把守的卫士也困意上涌,打起了呵欠。良久,屋内若有若无的密语声渐渐少了,终于再无动静。府邸外一驾马车前,大门被缓缓推开,两个人影快步走了出来。行礼过后,一个人登上马车,辚辚而去,另一个则疾步走远,身形隐在夜幕中消失不见。
府邸内那间屋里,地上横陈的几个方壶中都已空空如也,周宜手中握着的酒爵忘记了放下来。
微微颤动的指尖似能说明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这一边,雍纠快步走回家里。
妻子雍姬[4],姿容艳美,托腮坐着似乎已等了许久。见到雍纠进来,快步走上前为他宽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君上叫你做什么去了?”
雍纠没有回答,躺在了榻上。
雍姬靠在丈夫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酒气,问道:“怎么?在君上那里受气了?”
环抱着她的臂膊紧了一紧,雍纠在她耳边喃喃说:“我问你,孺人[5],我同你父亲,哪个更重要些?”
雍姬笑道:“当然是你这没良心的,还用说么?”
雍纠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若你父亲被我害死了,你会离开我么?”
雍姬咯咯地笑着:“说这话作甚?你放心好了,我死都不会离开你的。”说着轻轻地刮了刮雍纠的鼻子。
雍纠吁出一口长气,紧张地盯着雍姬的眼睛:“君上要我杀了你父亲。”
她脸上的笑容如被烈焰灼烧的雪一样化去,绵软的身躯陡然僵住,以一种不堪置信的眼神看着雍纠。一瞬间,雍纠手掌轻轻一翻,一柄精巧而锋锐的短匕,已慢慢抵在雍姬后心。
雍姬光洁的后背像被炙烤的羊皮一般缓缓收紧,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数息过后,雍姬惨笑起来:“君上……为何要杀我父亲?”
雍纠的神色悲戚了起来:“先君去世之后,祭相都做了什么,你不也清楚么?君上勇略过人,他却专擅大权。我曾经是宋人,但我更是君上的臣子,是他的亲人。姑姑与宋君那些事情,君上不说,但心中怎能不有怨?宋国屡次来索要财物,祭相都卑躬屈膝地割与,先君多少年的心血攒下的家底,如今还剩下了多少?
“若不是祭相一味退让,去年宋国来犯时,也不至于被宋人打到了新郑,拆了郊外太庙[6]的椽子!”
雍姬双目泛起了泪光:“夫君,我父亲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紧攥匕首的手,掌心已经沁出汗来,刃尖不住发抖。雍纠道:“祭相是你父亲,但我已没有选择。君上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定要杀掉他!”
雍姬流下泪来,紧紧抱住雍纠,哽咽道:“夫君,你连我也要一起杀么?这么多年夫妻,你不清楚我的心是谁的么?”
雍纠还是动容了。那柄匕首,又被雍纠悄然藏了回来。他面露不忍,轻抚着妻子耸动的肩膀,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抽泣。
“我同周宜已经与君上谋划过了,过段时间,我约祭相在郊外宴饮,周宜埋伏下刀斧手,到时伺机而动。孺人,我不愿杀你,但我告诉你的这些,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雍姬的泪水已经沾湿了绢枕。
几日后,雍姬找了个借口离家,来到了祭足的府邸。祭足当时正忙于处理公事,并不在家中,雍姬的母亲看出了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也并没有直接问什么,而是同她聊起了一些家常事。正聊着,雍姬忽然问道:“母亲,丈夫和父亲,哪一个更亲近些呢?”
她攥紧了衣角。
母亲笑着说:“任何男子,都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可是父亲却只有一个,这怎么能相比呢?”
雍姬呆住了,恍惚地点了点头。没多时,祭足走进屋里,一见到雍姬,面上就绽开了笑容:“女儿好久没来过了,你母亲可是想你得紧呢。”说着便走来坐下,也同母女俩闲聊了起来。
说到了雍纠的身上,祭足笑道:“他昨天刚派人来请我去东郊宴饮,倒是挺有闲情。”
雍姬迟疑了一下,冷不丁地说道:“夫君请您宴饮向来是在家中,这次非要在东郊,我觉得有些奇怪。”
听到这话,祭足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一双柳叶眼被挤得更加狭长,刚才还显和蔼可亲的面目此时已是隐隐显出杀气,指节一下下扣着案几。半晌,吐出来两个字:“是么?”
雍姬打了个寒颤,目光变得闪躲起来。
不出半日,祭足已经查得水落石出。
当郑突听到消息时,雍纠的尸体已经被扔到了周氏封地内的一个池塘边上。
他的喉头艰难滑动了几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郑国涌起的这股暗流,终究是被祭足摆到明面上来,又狠狠地揉成水沫。郑突心中清楚,祭足已经基本掌控了朝局,按他睚眦必报的性格,用不了多久就会对他动手,而他却无力应对。
真要还政给哥哥么?郑突想着。若自己出奔,祭足必然会接回此时尚在卫国的哥哥郑忽。
当年戎人进犯齐国,郑忽率军去救援,当时的齐君看中他后要把女儿文姜嫁给他。但郑忽一口回绝了,给出的理由是“齐大非偶”。
这话其实只是一种敷衍的说法——论及国力,郑国完全不弱于齐国。齐国在郑国面前谈不上“大”,自然也称不上“非偶”。
那位公主后来嫁到了鲁国去,正是如今鲁国国君鲁允的妻子文姜。其实按后来的眼光看,郑忽无疑是有先见之明的,因为文姜这女子颇有些问题。
据一些风言风语说,她竟然和当今的齐君,也就是她的亲哥哥,有些不可描述的不伦之恋。
但郑突明白,哥哥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是不愿辜负一个他爱上的江湖女子而已——想到那个女子,郑突的心脏又被攥紧了。
他很清楚的是,郑忽比起他,更玩不过祭足这种人精。一个没办法掌控权力的国君,等同于一个被捆住手脚的羔羊。
况且郑国的人精并非只有祭足,单说那高渠弥,也是上卿之位,还与郑忽有旧怨,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自己现在还真愿舍弃身下这位子么?郑突想到。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舍弃了。若他再不出逃,下场不会比雍纠好到哪里去。
他已隐隐听到,宫室外有喊杀声迫近。
迟疑不得了!郑突来不及再唤人备车,急急寻了马,自偏门疾驰而出。
他驰出城门时破口大骂道:“雍纠!做大事却与妇人商量,你死得真该啊!”
然而没多久后,周氏的池塘边,一簇黑影闪过,雍纠的尸体被抄上马去。
北风轻吹,长天低垂,一匹黑鬃大马连同背上一死一活的二人,慢慢消失在新郑城以南的地平线。
……
[1]新郑:今河南省新郑市。
[2]俎(zu):春秋战国流行的器具,切肉的砧板,也能放肉用作祭祀或进食。
[3]爵:春秋战国流行的器具,用来饮酒。
[4]雍姬:祭氏姬姓。
[5]孺人:对妻子的称呼。
[6]太庙:供奉国家历代先君的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