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晋腔(说情)
岚秀心下一惊,警觉问道:“你怎么晓得我认得龙武?”王文栋笑了笑说:“二少奶奶不要紧张,我在咱们纱厂工作。今天少爷过满月,东家让我们休息一天,允许我们到大院里听戏,没想到能碰上你。我叫吴武梁,以前和龙武在高凉县扛活的时候认识的。”岚秀稍稍松了口气,假装问道:“龙武出啥事了?他不是成天随他爹杀猪卖肉吗?”王文栋叹了口气说:“他因为参加农协,带头闹事,被县公安局给抓起来了,打了个半死。他爹四处央人,花钱不说,连个响声都听不到,这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啊!秦家三少爷让人放出话来,说只要你肯出面说句话,他立马放人。龙武他爹去找了几次你爹,不顶用。”岚秀想起秦君青和她说过“只要开口就放龙武”的话,之所以一直没有想救他出来,一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在秦君青眼里说话有分量;二是她非常在意眼下的生活,也不想因为龙武让秦君青抓住把柄,让他在君民跟前说她的不是,到头来夹在两兄弟间,里外不是人。岚秀苦笑了一声说:“吴大哥,你觉得我一个女人家,穷苦人家的女子,在秦家能有多大的能耐?秦家二少爷是对我不错,可我毕竟是他的二房媳妇,自个娃儿过满月,都由大房他娘出头露面。我能和谁争哩!三少爷也不一定卖我面子。”王文栋说:“和龙武扛活的时候,他和我讲过,之所以当滩匪,和秦家对着干,就是因为和你好过,结果秦家依仗权势强娶了你,他不服气才做下这样的事。凡事有因有果。这回公安局到农协抓人,其他人关了几天都放了,眼下只有龙武和范学森还被关着。听龙武他爹说最主要就是秦家三少爷记恨龙武当滩匪打他,讹钱才故意不放人的。前几天我见了龙武他爹,老人也真是没法子。娃被公安抓了,在村里不仅抬不起头,受人指点。还要四处花钱打点,破财也消不了灾。这才托我来寻你,指望你看在一个村人的面子上,看在你俩曾经好过的份上,求求三少爷,救龙武出来,让他少受点苦。眼看就年关了,相信你也不希望他在看守所里过年吧!”王文栋的话像锥子一样,句句扎在她的心口。又像是一个时空的记忆绳索,将她已深埋在心头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拉了回来。龙武孔武有力,容貌俊朗,向来敢爱敢恨。他和岚秀偷偷徜徉在山沟沟的小径上,漫步在黄土塬的树林间,曾不止一次向岚秀表达爱意。说实话,岚秀其实也在心底里接受了他。如果不是母亲想通过嫁女子改换门庭,给三个哥哥娶上媳妇,逼迫她嫁到秦家,也许她就会和龙武走在一起,过上平静而简单的生活。
洪涛的喊声把岚秀拉回到现实,岚秀忙和王文栋道别:“我答应你,明天去试一试。”她回头和洪涛说:“正好碰到我们村人,和他打个招呼。”王文栋匆匆说了一句“拜托”,又回到戏台下听戏去了。
洪涛引岚秀到后台,狭小的空间挤满了戏班子的演员,有化妆的,有候场的,有默念戏词的,大家都按各自位置坐在戏箱上。洪涛扮演的是三花脸李云,岚秀看到他时想起听过的一个故事:据说唐玄宗李隆基酷爱戏剧,他在宫廷里设立了一个名叫梨园的戏班,自任班主,所以后人称李隆基为戏班“祖师爷”。有一次,这位祖师爷在排演节目时,生角、旦角、净角、末角俱全,唯有丑角因在戏班里属于插科打诨的角色,没有人愿意专职干丑角。有人大胆提议说:“那就请万岁权充这个角色吧!”不料李隆基慷慨答应。这个故事流传到民间,听戏的乡民常把丑角当皇上看待。所以戏班在乡下演出时,老人们总要抱上孙子到后台,请丑角师傅给娃娃画个三花脸,图个吉利。岚秀想到这儿和洪涛说:“唱完戏,到西院给我娃画个小三花脸,沾下你这皇上的光。”在后台边上还有几个娃娃演员在舞弄着手里的刀枪棍棒。很显然,在岚秀生孩子的这段时间,戏班子有了很多变化。正在燃烧的火炉散出来的热气,让这个两面透风的后台有了些许暖意。洪涛领岚秀走了进来,认识她的老人们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岚秀,纷纷过来和她打招呼。新来的娃娃演员瓷眉杏眼看着岚秀,被她的美艳和贤淑仪容惊呆了。洪涛在一个娃娃的头上拍了一下骂道:“碎怂,这是咱们班主,还不快打招呼!”娃娃们赶忙说:“班主好!”岚秀被逗笑了,说:“我这班主当的,来了这么多新人我都不晓得。”洪涛忙解释说:“你要娃是大事,早想看你了,给你说说咱们戏班子的情况。这不又要去山东演出,加上少爷过满月,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些娃娃是从襄陵县邓庄娃娃班来的,班主死了,这些娃娃们没个去处,我和大少爷商量后,就把他们接了过来。我觉得咱们戏班子想要发展,必须从娃娃们抓起,今后咱们也可以招收一些小演员,边培养边演出。你看今天唱旦角的哪个,大号叫贾翠菊,就是邓庄娃娃班培养的人才。别看平日里人挺马娰,一到台上就古灵精怪,是个好苗子。”岚秀说:“怪不道呢!刚才我在下面瞅就觉得面生,但台上的动作确实让人觉得清爽利落。还有她这个唱腔和咱们也不太一样,腔调有点慢声细语。怎么说呢?”岚秀想了想继续说:“就好像走路怕踩死蚂蚂蚍蜉一样。”洪涛有点佩服岚秀说:“你耳音真的不错。咱们西路唱腔就像干炒黄豆一样,嘎嘣脆,听起来带劲的很。乡党们都爱的不行。南路腔就差一些,要不他们还不愿意投奔咱们呢!”岚秀又坐等了一会,看到贾翠菊走到后台,忙主动和她打招呼。洪涛说:“翠翠,这是咱们班主。”贾翠菊装作吓了一跳,笑着说:“我还以为班主是个老汉汉呢!想不到,是个和我岁数差不多的大美人。”岚秀拉拉她的手说:“又说笑哩!刚生了娃娃,人都变丑啦!你唱的真不错,动作都很到位,我在下面看得都冷得不行。”贾翠菊笑着说:“我们等着班主给赏钱呢!”洪涛一直以来从没有近距离直视过岚秀,他在岚秀和贾翠菊说话的时候,才得空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生了孩子后的岚秀显得圆润了许多,一对丰满的乳房在丝绸夹袄的束缚下,更加显得凹凸有致。从她身上飘散过来的淡淡乳香,让洪涛禁不住咽了几次唾液。
送走了清党委员会的赖主任,周元山紧急通知召开了一次县府会议,公安、建设、财政、教育、民政等部门和科室负责人均被邀请参加。秦君杰因去山东无法参会,秦君青作为县公安局副局长也在被邀请之列。
各部门负责人进入会场后,趁周元山还未到,就开始互相打招呼,问询年货准备情况,还有人打听今天开会的内容。整个会场乱糟糟犹如汾阴县集市一般热闹。众人竟然在周元山端着大茶缸走了进来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周元山皱了皱眉头,用盖子在茶缸上拍了拍喊道:“静一静,咱这是开会,又不是赶集。你们都是部门的头头脑脑,有点素质行不行。”会场瞬间安静下来。秘书张培中宣读完会议议程说:“接下来听周县长具体讲一讲会议的主要内容。”
周元山先讲了关于清党工作。他说道:“9月份山西省党部刚刚召开了全省第二次代表大会,成立了第二届执行委员会。赖主任此次来汾阴,一是传达代表大会的情况,要求我们要深刻领会会议精神;二是要求咱们县要继续做好清党工作。阎主席对此事相当重视,指示我们‘今日清党,实为本党之紧要工作。鄙意清其人,尤须清其法’。从思想上彻底改造要比肉体上更重要,所以咱们县要先抓一批典型出来,必要时可以杀几个首要分子。这一点公安局要积极行动,主动作为。下一步县党部还要积极开展思想工作,仿照省党部做法,建立自新院,将一些冥顽不化者送进去,从根本上彻底清除共党对我党的影响。”周元山抬头看了看会场,将目光落在高普议和秦君青身上。
张培中和周元山低语了几句,接着宣布进行第二项议题:县府搬迁。会场里立即发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秦君青站起来说:“好好的搬什么,县里又没钱,这不是胡折腾么?”周元山白了侄子一眼,觉得秦君青太过稚嫩,说话总是不合时宜。他又用盖子在茶缸上拍了拍说:“静一静,不要一有事就乱糟糟。张秘书提出来的议题,应该不是什么新闻了,早几年就议论过,只不过是大家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尤其是今年,一年不怎么下雨,黄河水像人一样都饿瘦了。”
其实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汾阴县目前所面临的状况,黄河水在几年前离西城门还有好几里地,如今已到城下,如果不搬迁,再遇上大洪水,汾阴城估计很难再撑过去。汾阴县东高西低,老人常说汾阴是“东靠土岭西靠滩,上坡如上万仞山”。历史上明确记载汾阴县第一次被洪水所淹是在明正德二年(1507 年)。为了防止洪水破门而入,此后汾阴县四个城门往往只开东南北三个,西门很少开启。为了防止水患侵城,明代时乡民还将后土庙祭祀用的宋代铁人抬到西门外镇河,但依旧于事无补,汾阴县城又多次被洪水入侵。汾阴县志记载:康熙元年七月,雨,至九月初方止,城中井溢,平地泉涌,城垣庐舍塌毁甚多。”知县带领乡民用三个月才将残垣断壁修缮完毕。乾隆年间又两次发大水。马连举曾给周元山讲过一个故事:据说乾隆爷四十八年,河水涌进汾阴城,城西门有一户人家刚好生下一男娃,因水进城的时候已漫过窗户,后家人给娃儿取名“漫窗”,以记大水“漫窗”一事。好在是汾阴城所处的黄河水一直遵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自然规律,历经嘉庆、道光、咸丰三朝,黄河水西移至陕西一侧,汾阴城安然无恙。同治年间位于庙后村的秋风楼再次被黄河水所淹,汾阴城直到光绪年间才再度受到黄河水入侵。此后每年一到汛期,县衙就派人修补城墙;农闲时节更是派全县民工修堤。如遇灾年,县衙还将河里的船只全部扣留靠着城根,用来保护城墙。
周元山任县长前,有一年黄河水在暴雨后涌进汾阴城,导致城内沼泽遍布、积水成池。多数建筑受积水影响,浸塌损毁严重。
周元山的话让在座的人都笑出声来。建筑局局长梁月民说:“县长,县城搬迁可不像乡民分门立户,需要做长远打算,还要报省里批准,申请资金。光靠咱们县乡民分摊,恐怕难以完成此事。”周元山说:“咱们要未雨绸缪,今年大旱,但刚一入冬就下了场大雪,保不齐过了年又会是个灾年。再说,现在城不迁未必是好事,西门一带,至今没人愿意置地盖房,荒凉一片,还不是怕大水再冲进来?还有,河水倒灌,咱们现在吃的水都是咸的,你们说说,这样的县城,还有没有发展前途?老梁,你们现在行动起来,一是尽快选新址,拿出意见;二是向省里打报告,申请搬迁资金。明年雨季前,争取能在新址上开工建设。赶在年底前完成搬迁。”
秦君杰带着戏班子去了山东,秦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倒是西院里因岚秀母子住了进来,平添了许多生机。因为有下人的照顾,岚秀又出了月子,加上临近年关,岚秀母亲放心不下她的破烂小院,也回临河村了。临走之前,秦君民尽了做女婿的义务,让李管家备了丰盛的年货,衣服、被面,让二怪套上马车送母亲回家。二怪娘感动眼泪都流了下来,拉着女婿的手说:“二少爷,你可真是我们范家的大恩人呐!把秀交给你,我放心了。”岚秀在一旁看得鼻子直发酸,赶紧扶娘上马车。她低声对娘说:“娘,你回去寻一下老刘叔,就说龙武的事,让他明儿个一早到县政府门口,我等他。”娘听了有点恼:“你管这事做什么?让二少爷晓得了,准没好事!”岚秀说:“我和他说了,他同意。龙武在里面受苦受扎啦,再不弄出来,怕要死到里面。”娘勉强答应下来,说道:“行行行,就你是好人。回去吧,和二少爷好好的,不要让娘操心!”岚秀点头。看二怪和娘走出老远,岚秀才返回来。秦君民问道:“娘俩说啥悄悄话哩!要是舍不得,过了年让你娘再来。”岚秀欲言又止,犹豫着该不该和男人说龙武的事。岚秀说:“这几年多亏你帮忙,他们置了两亩地,买了牛。开春了地里活多,我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明儿个我想去城里转转,一个多月没出门,憋闷死了,顺带给鸿图买身过年的衣裳!”秦君民说:“你走了鸿图怎么办?我可没奶让他吃。”岚秀笑了说:“你要有奶吃可就麻达了。我早起哄他吃了睡了,快去快回!”
第二天一早,秦君民还在睡梦中,鸿图就哭出声来,岚秀忙掀开小被子看,半夜里刚换上的尿布和小褥子,又尿得湿露露的。母亲这一走,岚秀有点手忙脚乱,秦君民平日里过惯了少爷般的生活,对照顾鸿图更是束手无策。他赶忙喊来下人刘妈,让她过来帮忙。岚秀边给孩子换衣服边说:“君民,从明儿个起你去旁的屋子睡吧,鸿图这一黑夜折腾,你也歇不好,白天还有这么多事要弄!让刘妈过来和我们睡,晚上也好有个照应。”秦君民尽管有些不舍,但考虑到自己的确也帮不上忙,晚上也睡不好,便说:“行,我让李管家一会收拾个屋子出来,陪你们睡了我再去歇息。”
岚秀把鸿图安顿好,已到了半晌午的饭点,她吃了点东西,又去东院看了看,秦君青并没有回来。她估摸老刘一早从村里走,现在也差不多到城里了,便叫刘老黑套上马车送她去县城。两人从南门进去,先到秦家绸缎铺扯了点红丝绸。岚秀让刘老黑在店铺门前等她,说自己去公安局找君青问个事。刘老黑说:“少奶奶,到哪还有一截路哩!我送你过去。”岚秀说:“不用啦,我一个人还要在街上逛一逛。坐在车上啥也看不到。”
岚秀走到公安局门口,老刘早已到了,正冷得来回跺脚。看见岚秀赶忙迎了上去,嘴里直说感谢的话。岚秀看老刘为龙武的事来回奔波,人憔悴不堪有点于心不忍。她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带老刘朝大门里走去。站岗的警察拦住问:“你们找谁?”岚秀白了他一眼说:“找你们局长。”站岗的警察正要发火,正好四娃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是岚秀忙呵斥道:“瞎眼了,不管是谁你也敢拦?这是秦家二少奶奶。”三人走了进去,四娃让两人在外面等一会,忙跑进秦君青办公室,告诉他岚秀带人来的消息。秦君青正在和人闲聊,想了想说:“先让你嫂子进来,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岚秀静了静神,缓步进了秦君青办公室。
秦君青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起身,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哟,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岚秀说:“你这么忙的局长都能去家里看我和鸿图,我就不能登门来谢你?鸿图收拾满月你也没回来,想谢也不给机会呢!”秦君青哂笑着说:“这不是省里头来人了么,我们要负责人家的安全,咱姑父不是也没去么!”岚秀说:“我也不绕弯子了,我是为龙武的事来的,他爹就在外面。”秦君青早就料到会如此,他说道:“我说过,只要你来说情,我肯定会给你这个面子。龙武虽说罪不至死,但通共可是重罪。好在是没查出来他有通共嫌疑。你先回去,让他爹进来,我和他爹谈。”岚秀还惦记着孩子,听秦君青说到这儿忙告辞走了出来。她对老刘说了秦君青答应放人的话,让他先去见见秦君青,看看还有什么条件。
老刘再次千恩万谢。辞别岚秀进了秦君青办公室。老刘陪着笑脸说:“秦局长,给您添麻烦了,你看看咱武娃的事咋个处理?”秦君青头也没抬,吸溜了一大口茶说:“老刘啊!咱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给你说过好几次就不开窍。龙武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通共,这可是砍头的罪。往小了说,他服个软,到自新院学习几天,反省反省。完了让范村长过来 领人。我们兄弟们为你儿的事也忙了一阵子,都累瘦了,你呢,犒劳犒劳兄弟们,让兄弟们吃上一个礼拜的肉。”老刘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您老人家就饶他这一回,这回让他娃受点苦,回去我好好管他,保证再也不敢了。”秦君青又喊四娃进来,让他带老刘先给弟兄们弄顿猪肉吃。
四娃和老刘已成了熟人,领他去看守所看龙武。四娃让人把龙武押到会见室,父子俩这是第二次见面。四娃对老刘说:“把秦局长的话转告给他,服个软,再去自新院呆上几天,就可以出去了。”老刘拉着儿子的手,哽咽着说:“好我的娃哩!你次不能让爹少操点心啊!老话讲‘民不与官斗’,你呲能啥哩么!给秦局长说个软话,就说往后再也不敢啦!”刘龙武看爹急得快要哭出声来,忙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