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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晋腔(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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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汾纱厂招工的消息很快就在汾阴县传开了,各种关系便纷至沓来,都是要求到纱厂上班,有些人还要谋个一官半职。

    几个入股的财东,尽管一直秉持着东家不插手掌柜用人的原则,但由于在纱厂工作是个新鲜事物,又不用像在商号当学徒那样背井离乡,在家门口就能赚钱。所以财东们也推脱不了各种亲戚关系的央求,直接找上门来和秦君民说情。就连县长周元山,包括秦君杰、秦君青,都有七大姑八大姨要来纱厂工作。

    秦君民从一开始害怕人手不够,到后来害怕见人。只要他在信义院,找上门来十有八九就是要来纱厂工作。秦君民想想躲也躲不掉,还不如全答应下来,因为现在只是纱厂招人,以后还面临着纱厂设备扩充,新上织机厂项目,都需要更多的工人储备。现在前来参加面谈的人员大多不识字或认识少量的字,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对纱厂设备更是一无所知。如果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前期培训、实践,设备扩充以后就不愁无人可用了。

    晋汾纱厂招人的消息也传到了高凉县。邓鸿君和王文栋认为这是到汾阴县开展革命活动的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如果借此机会进入纱厂工作,既可以隐匿身份在汾阴县落脚,也可以在工人阶层中宣扬革命理论,培育革命力量。因邓鸿君此前在汾阴县带领农协闹过事,已引起汾阴县政府的警觉,王文栋决定自己先到汾阴县摸摸情况,等情况明朗之后再做打算。

    两人商定后,王文栋先到临河村,看看龙武的去向,再决定自己的行动计划。他借口家里兄弟娶媳妇需要买肉,东打听西打听才在村东头找到龙武家。

    老刘和大儿子龙斌正在杀猪。这只猪后蹄子被捆住,两人将它摁在案板上,猪大约觉得气数已尽,发出凄厉长鸣,四脚朝天乱蹬一气。老刘瞅准时机,一刀下去,血“呲”的一下就从猪脖子下喷了出来,猪开始更加剧烈蹬腿、惨叫。老刘和龙斌将猪死死摁住,老刘媳妇赶忙拿过盆来接上“咕咕”往外涌的猪血。看到此情此景,王文栋这才想起龙武和他讲过老刘徒手杀死滩匪的情形。一个本分的农户,如果不是长期以杀猪为生,断然不会面对胁迫,手刃滩匪而面不改色。这一切让他对龙武有了一个更加坚定的看法,如果教育得当,龙武定能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

    “叔,你家可真不好找哇!”王文栋擦了擦头上沁出来的汗说。

    “有事?”老刘放下奄奄一息的猪问。

    “我家里兄弟娶媳妇,想割点肉。”

    老刘指了指已经断气的猪说:“这正好在杀呢!杀好后先给庙后的秦家送去,估计还能剩点。你是哪个村的,不晓得够不够你用?”

    “坞堆的,我和你家龙武认得,他人呢?”

    老刘叹了一口气说:“快别提他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胡折腾。起先非要娶人家老范家的女子,没成想庙后村的秦家先看上了,没几日老范家女子就嫁到庙后村去了。这娃打那起就像得了魔怔,非要报仇,又是当滩匪,又是搞农协,和秦家作对。现在倒好,让秦家三少爷逮住机会给抓走了,打了个半死。我到县公安局给人家秦局长磕头捣蒜,好话说尽,就差跪下了,屁用不顶。”

    “是不是想要钱了公安局的人?”王文栋问。

    “人家秦家还缺我这个几个子?后来我托人拿了两块大洋给了秦家老三身边那个光头四娃,他才悄悄带回来实话,说龙武当滩匪的时候,用棍子打了三少爷的腿,讹了人家几万大洋,就是想报抢媳妇的仇!你说这个怂娃,老范家女子既没许给你又没明媒正娶,算啥抢?人家秦家又是说媒又是下贴,这才算是明媒正娶呢!四娃带话过来说,三少爷说过,只要老范家女子一句话,他就把龙武放了。我去老范家寻了几次,这老范是个木头疙瘩,问了半天根本就不接话茬。他婆娘倒是能说会道,是屋里头主事的,但去城里照顾刚生了娃的姑娘去了。”

    “我正好要去趟汾阴城,也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龙武救出来。”王文栋说完就要走。

    “你不要肉啦?今天还有多余的。”老刘冲他喊。

    “改天我再来吧!”王文栋摆了摆手,留下发懞的老刘在身后发呆。

    王文栋原本想再去范学森家里看看,但又怕引起旁人注意,便决定先前往汾阴县城。原本就不太好走的山路,因初冬的一场雪变得更加湿滑和泥泞。王文栋跌跌撞撞走到汾阴县城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从迎熏门进了汾阴县城,找了家店吃了碗羊肉饸络,准备去前些日子他在汾阴时常住的老冯客栈歇息一晚上。

    在昏暗的路上独自行走的时候,王文栋突然想起老冯客栈和人闲聊时曾有人说过,兰亭班的怜怜和秦家三少爷关系密切,是出入秦家大院的常客。王文栋觉得与找老范家姑娘相比,烟花院是一个谁都可以出入的风月场所,相对要方便和安全许多。

    王文栋穿一件深灰色棉袍,头戴礼帽,装出一副常出没风月场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走进兰亭班。大茶壶一看这个人没怎么见过,忙迎了上去,问:“老板,您是听曲还是找姑娘陪侍?”

    “怜怜姑娘在吗?听听她的小曲吧!”王文栋指名道姓。

    “在倒是在,恐怕不大方便,她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价高,时间短。”大茶壶装出为难的样子。

    “爷是她同乡,来汾阴做生意,还怕付不起你钱?”王文栋假装不悦说道。

    大茶壶忙说:“爷您先坐下喝口水,我去去就来。”

    自从怜怜陪了省府来的吉委员之后,老鸨子就把她当做奇货可居,轻易不让她接客,只有像秦家三少爷那样既有钱又有权老鸨子才肯让她出去。大茶壶遇到有人要找怜怜,都要请示老鸨子最后同意才敢让客人上去。老鸨子听了大茶壶的描述,觉得来人是个生客,一定要崩住才能以后在他身上赚更多的油水。她吩咐大茶壶说:“告诉他,只能听曲,一个时辰。就说完了还有人要包夜。”

    大茶壶和王文栋说明情况,王文栋答应了,大茶壶领他上楼,推开了怜怜的房门。

    怜怜正坐在桌前,闲来无事绣枕套。看见有客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招呼客人坐下。大茶壶说了服务事项,拉上门出去了。

    怜怜说:“大哥想听戏还是曲?我唱的主要是秦腔,蒲剧只会一点点。”

    “我听你口音像是陕西的,我是夏阳的,咱们应该是同乡啊!”

    怜怜立马兴奋起来,尽管汾阴与夏阳一河之隔,往来渡船络绎不绝,但陕西人过河来做生意的实际上并不多。西安作为陕西省政府所在地,离汾阴县比较近,很多汾阴人更愿意到西安去经商做买卖。秦家在西安就有好几个商铺。

    “大哥,我是米脂的。”怜怜略略说了自己的遭遇。在经历了人生的各种风雨之后,这个女子,面对南来北往的客人,她已经不再奢望像苏三一样,能有一个让她跪在大街上托付带信的三郎。

    王文栋听怜怜在说自己身世的时候,语气异常平静,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情。他大略已经能够感受到,眼前这个女子,在人生被现实反复蹂躏和摧残下,早已关闭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像一支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怜怜唱了一段秦腔《表花》。王文栋请她坐下来歇息一会,陪他说说话。正在此时,大茶壶又推开了门,送上点心、瓜子、花生和茶水。

    大茶壶走后,怜怜告诉王文栋,针对听曲的客人,“妈妈”通常都会让人突然闯进来,就是为了防止姑娘们向客人提供陪侍服务,私下收钱。

    王文栋和怜怜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熟人。他随口问了一句:“姑娘在汾阴待了这么长时间,也认识一些社会名流,有钱人,像秦家三少爷这些人,就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

    怜怜叹了口气,说:“常言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们这里可以说‘窑门一入深如海,三郎奈何成路人’啊!社会名流视我们为玩物,只要他们快活就好,有钱人也是如此,秦家三少爷倒是想娶我,可又无法摆脱这个社会的压力,正经人家,谁愿娶一个窑姐当媳妇。他妈有一次就让人把我赶出他们秦家大门。”

    王文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我一个烟花女子,无权无势,能帮你什么忙?”怜怜笑着说。

    “我来汾阴10多天了,踅摸着做点生意,但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尤其是我娘给我说了个媳妇,过了年就结婚,我也不想离家太远,每天东跑西颠。听说秦家纱厂招工人,就想到秦家谋个差事。但又听说现在老多人想去呢!” 王文栋原本想说说救龙武的事,害怕怜怜起疑心,就改口说了找工作的事。他拿出一个大洋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点心意,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怜怜忙推脱说:“钱不要了,咱是乡党么,我回头和他说,这不是个啥事。不过成不成可不好说,因为纱厂是他家老二开的,三少爷不一定能做主。你最好明天自己先去报个名,完了再让三少爷递个话。”

    王文栋让怜怜拿出纸笔,郑重写下自已的名字:吴武梁。

    给孩子收拾满月是汾阴县最为隆重的一件事。尤其是像秦家,比起一般人家环节更多,流程更为繁琐。再加上临近过年,满月的事显得更为喜庆。秦君民突然想起和岚秀结婚的事来,当时也是临近过年,在母亲的催促下,一场婚事热热闹闹办了起来。而现在,自已的孩子要过满月,居然也到了这个日子,冥冥之中是不是老天爷在这个时节垂怜自已和岚秀呢?尤其是弟弟君青,能够放下心里的芥蒂,到家里看望侄儿,和岚秀坦然相对,刻画了一幅兄友弟悌的场景,让长时间压在秦君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秦君民和李管家讨论了办满月的事项,从亲戚的邀请、流程的设定、材料的准备、娘家的安排,再到环境的布置,每一个环节都敲定了合适的人选,然后吩咐下去,让领头的带着各自人马,尽速去准备和采买。秦君民又叫来刘老黑和二怪,让他俩备车,先拉他去一趟崇圣寺。

    自打父亲去世后,秦君民很少来崇圣寺,即便是来了,也是匆匆和汇仁住持说几句话,简单问问情况就算完事。今天秦君民过来,汇仁住持迎他进到禅房,让小沙弥端来茶水。秦君民呷了几口茶说道:“自打家父去世之后,因忙于纱厂的事,对寺庙的事过问有点少,还请住持多多谅解。眼下又快过年了,得空过来一趟,和住持聊聊家常,听听还需要秦家做些什么?”

    “有朝生而暮死者,有春夏生而秋冬死者,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人之生灭,如水一滴,沤生沤灭,复归于水。秦老爷虽世缘已尽,但与我佛门善缘永续,每年秦家的捐献一分不少,善哉善哉!”

    秦君民从衣袋里掏出早已写好的一张纸,递给汇仁说:“大师,这是小儿的生辰八字,想让您给取个名字,保佑他远离灾祸,长命富贵。”

    “小儿的俗名有了没?”

    “尚秉德君,鸿远培元,”秦君民默念了一遍秦家的家庭辈份排序,说:“大侄儿叫鸿业,我准备给儿子取名鸿图。大师您给取个寄名。”

    汇仁住持想了想说:“根据施主儿子己巳年生,木命,木有伸展之意,与俗名鸿图二字正相合。‘旭日穿林樾,岚光宕屋檩’。我记得夫人是叫范岚秀吧,这首诗似乎也与夫人名字相契合,我觉得叫光樾吧!”汇仁让沙弥拿出纸笔,工工整整在纸上写了光樾两个字,说道:“我会让僧人们每日诵读经书,保佑施主幼子的。”秦君民起身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大师留步,我再到寺院里走走看看。”

    在崇圣寺里走走看看一直是秦君民的一个癖好,往日随父亲来的时候,与汇仁住持之间的客套都不需要他操心,进入寺院他只管沿着小径往前走就行。但现在不同了,父亲去世,每年临近过年,他都要来崇圣寺一趟,处理捐献事项,与汇仁住持聊聊天。完事后又要急着赶回家里处理其他事情,很少有时间在寺院里走走看看。

    今天天尚早,加之他心情也不错,与汇仁住持道别后,他沿着寺院中轴线,信步往寺院里面走,平素不曾进去的大殿他决定去看一看。他先来到天王殿,正中间端坐的是大肚弥勒,他头戴五佛冠佩璎珞。左右供奉着四大天王塑像。秦君民想起弥勒佛临终留下的一首偈语: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从前殿绕到后面,秦君民看到在弥勒的背后,供奉的是韦陀菩萨,他面向大雄宝殿。从天王殿出来,秦君民又走进大雄宝殿。大雄宝殿是崇圣寺的主体建筑,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像。他进去的时候,僧人们刚做完早课,大殿里传出三声悠悠钟响,僧人陆续走出大殿。秦君民望着正中的释迦牟尼佛像,平素并不愿意在佛祖前跪拜的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在佛祖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有沙弥认出秦家二少爷,在他磕完头后,忙过去送给他三支已点燃的高香,引导他将高香插在佛前的香炉里。跪拜完毕,后面响起了敲磬的声音。秦君民觉得自从岚秀生了孩子后,他看到孩子后有时会莫名的流下泪来,这是他以前未曾有过的。他觉得这个孩子让他明白了做父母的艰辛,明白了世事的无常。五圣殿是父亲经常去的地方。秦君民在殿内看到关公的塑像后,走过去向这位武圣人虔诚的跪拜下去。关公是秦君民到自家各商号去察看时常见的供奉之神。尤其是在一些地方的山陕会馆,关公是必不可少的财神爷。难怪父亲常来这个地方。宋真宗的塑像在最右侧,这位皇帝虽说做帝王不算优秀,但来汾阴之地祭拜后土圣母却总是不遗余力。还在后土祠留下了御制碑刻《二圣配飨之铭》。秦君民还能想起年少时马连举教他背过的几句:朕缅观旧史,历览前王,莫不事天明,事地察。以明察之志,格天地之休。在乎祗畏于神灵,严恭于祭祀。

    秦君民走过万佛楼的时候,突然又听到远处传来埙的低垂之音,在这林高树密的崇圣寺里,埙的声音显得空旷而幽远。他想起了那个吹埙的小沙弥来,眉清而目秀,不知道现在长高了没有。

    秦君民来到万佛楼后的舍利塔前,塔经过修葺,塔身裂缝已修补完毕,塔体顶层相轮也补了上去。塔基也铺了层砖,并在塔的周边移栽了一些松柏,与整个寺院变得协调起来。秦君民站在悬崖边远眺,虽然已入冬,但黄河水尚未结冰,水流声依稀还能听到,几只飞鸟在水面上蜻蜓点水一般下去上来,为了无生气的冬季平添了几丝活力。

    王文栋到晋汾纱厂的时候,整个厂子已开始生产,处在一片忙碌之中,车间里机器轰鸣,钢丝、并条、粗纺、细纱、摇纱、成包、染色各部门工人也都在忙碌着。王文栋在门房指点下,径直走向刘铁锁的办公室,他看到在他前面,有10多人在排队等候厂长面谈。

    秦君民从崇圣寺出来后径直赶回纱厂,想和刘铁锁谈谈各部门的设置如何再进行优化。当他走到刘铁锁办公室门前时,看到面谈的工人还在排长队,便开始打量起这些前来找工作的人。身穿灰色棉长袍,头戴礼帽的王文栋立马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其他人相比,这个年轻人压根就不像一个干苦力的工人。感到好奇的秦君民走了过去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来找工作的?”

    王文栋抬头看了看问话的人,此人外穿深蓝色呢子大衣,没有扣纽扣,敞着胸,可以看见里面穿一身中山装,脚蹬锃亮皮鞋,头上分头梳得油光,虽然在风中多少有点凌乱,但一看就是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与常人不同。

    “叫吴武梁,夏阳过来的,想在纱厂谋个差事。”王文栋脱下礼帽点点头答道。

    “你随我来,刘厂长这面人多,咱俩先去我办公室聊聊。”秦君民说完往旁边的办公室走去。王文栋忙随他走了过去。

    秦君民让王文栋坐下,从保温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道:“天有点冷,喝口热水。我叫秦君民,是这个厂子的东家,我看你的打扮,似乎不像是来做工人的。你识字吗?”

    王文栋大约已猜到眼前这个人是谁了,他不动声色说:“我在西安上过学,后到榆次县,在晋华纺织厂工人管理室工作过一段时间。因为厂里克扣工人工资,我替他们说了几句就被开除了。完了又在太原电灯厂干过一段时间。今年我娘让回老家娶媳妇,正好咱们这儿要人,如果能谋个事做离家里也近点。”

    秦君民觉得此人说起自已的过往也没什么破绽,为人处事也有礼貌,便从桌上拿了一份招工表递给他说,你先填一下履历,一会拿上表直接去找刘厂长,就说我说的,如果没啥问题可以马上就工作。

    王文栋问秦君民要了一支笔,趴在桌子上写起自己的履历来。秦君民站在他身后,看这个唤作“吴武梁”的人字迹清秀工整,语句通顺流畅,进一步确定此人可以作为晋汾纱厂的管理人员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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