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晋腔(酷刑)
在家里的炕上,秦君青像时常蹲在秦家大院门口的那只大黄狗一样,趴在怜怜身上发泄着,怜怜摄人心魄的声音穿透过老宅的房梁,延宕在秦家大院上空。就在秦君青感到天崩地裂的瞬间,四娃不知趣的敲响了他的窗户。
“三少爷,三少爷,告诉你个好消息,刘龙武被抓到了,兄弟们正在折磨这个王八蛋呢!”
秦君青忽然就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听四娃说完,喊了一声:“快滚,老子晓得了。”
四娃麻溜地跑了,刘龙武被抓的事仿佛一剂春药,让秦君青再度兴奋不能自已,大院里再次响起了怜怜近乎放浪形骸的叫声。
看在半扇猪肉的情分上,范乡约第二天一早就去村东头找杀猪的老刘,把昨夜龙武被抓的消息告知他们。老刘两口子昨天杀猪晚了,收拾停当已到子时,俩人一直睡到现在还没醒来。范乡约用手使劲在门环上拍,嘴里喊道:“老刘,老刘,快起哇!有要紧事和你说。”
喊了半天,老刘才惺忪着睡眼,趿拉着鞋走了过来,直嚷嚷:“还让不让人活啦!刚睡下一袋烟功夫,又来嚎,火烧房啦!”
开门一看是范乡约,老刘立马清醒了许多,赶忙往院里让。范乡约不紧不慢说道:“果真是火烧房,再不救人就真的烧死啦!”
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给你们说过多少遍,最近风声紧,千万不要让娃回来,走得越远越好,偏不听,偏不听,还有心思到台下看戏?”范乡约抱怨道。
“娃一直就没回来过么,让他哥出去寻了好几回,想和他说都没机会。”老刘如坠云里。
“我就说么你两口子这么心大。昨黑了我在戏台下看戏,看见警察正在抓人哩!跑过云一看,是咱武娃,就过去和警察理论,结果还被警察踢了一脚,说我多管闲事。估计人已关到县公安局了,你们两口子快去看看。”
老刘媳妇衣衫不整出来听了个大概,立马就坐在地上哭起来,骂道:“这挨千刀的,一点也不醒事,到处胡逛达,犯了法,可让人咋活呀!”老刘狠狠地踢了她一脚,骂道“快点起来,还嫌知道的人不多?”
范乡约说完袖着双手就往外走,也不管两口子吵闹,临出门时说:“念在你杀猪还能记得我,需要寻人帮忙你来找我。都是咱临河村的娃,救谁不是救呢!”老刘顾不上哭闹的媳妇,千恩万谢送范乡约出了门,嘴里说:“一定,一定,我们商议一下,待会去寻你。”
范乡约拖着肥胖的身子走远了,看四下里没人,便开始哼起了昨晚看的戏词。走到巷子中间,他老远就看见相好的冲他招手,然后一闪身便进了自家院门,一副破烂门在身后“咣”的一声闭上了。范乡约得到信号,忙屁颠快步走了过去。
刘龙武被县公安局警察折磨了一夜,只要有点瞌睡就被打醒,要么就用凉水浇醒。一直折磨到天亮,审问了一夜的几个警察也有些倦意,才把龙武半蹲着吊在木桩子上去睡觉了。一夜无法合眼的龙武尽管有些支撑不住,阵阵倦意排山倒海向他袭来。但一闭上双眼,身体上的疼痛却让他变得清醒。警察的问话像拉洋片一样,来回在他脑子里滚动,他感觉这些家伙并没有掌握什么确切的东西,问得更多的还是关于农协的事情。也许他们只是想通过惨烈的折磨让他屈服,让他求饶,自己说出一些他们想听到的东西。龙武不断给自已打气:一定要忍住,只要没什么证据,这些警察就不能把他怎样,熬过去了,邓鸿君他们来救他就容易多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困倦渐渐像一层厚厚的蒙了油的布子,结结实实盖了过来,龙武已无法自顾身体的疼痛和半蹲半站带来的折磨,突然间就听不到世界的任何声音了。
龙武感觉自已走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头顶的天像蓝色的丝带一样。周围的荆棘遍布,一条蛇吐着红色的芯子,游龙一般追着他,他的衣服被荆棘撕成了一缕一缕,随风飘向远方,他赤身裸体跑着,身上的血印子往外渗着血。在山谷的尽头,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头发,整个人却是轻飘飘的,显得弱不禁风,飞快地往远方飘去,他怎么也追不上。
就在龙武还在追逐中奋力前行的时候,一盆凉水波在了他的脸上,他打了一个激灵,顿时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
“还认得爷不?”
龙武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人,身穿警察制服,腰里挂着盒子炮,正翘着二郎腿,歪坐在圈椅上。
“你不就是秦家老三么,装什么装?”龙武轻蔑的哼了一声。
“认得就好,上次在滩匪窝里打我的腿,敲秦家竹杠的事你没忘了吧?”
“说什么屁话呢?老子哪里当过什么滩匪,更没有打过你的腿。”
“我就晓得你不承认,岚秀你总晓得,听说你还死缠烂打想娶她当媳妇是吧?癞蛤蟆一个,我看你是贵人多忘事,在土匪窝里,你是不是说过‘敢抢我的女人,非打死你不可’的话。”
“你仗着有钱有势,成天欺男霸女,谁晓得是哪个男人看你不顺眼?”
“放屁,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逛窑子,嫖窑姐,什么时候霸过别人的媳妇?老子腿瘸但耳朵不聋,我被你们蒙了眼睛,但你的声音我能听出来。我看你是半砖不挨挨整砖。四娃,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把这个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的东西,整到他叫爷爷为止。”
四娃走了过来,让两个人把龙武放下来,重新绑到凳子上,把两个脚板露了出来。
“龙武,爷看你刚才太痛苦了,现在让你高兴一下。”四娃吩咐道:“去,把院里的老山羊牵过来,给这个狗东西松松皮。”
一个警察拿出一个罐子,用刷子在龙武的脚心里抹东西,弄得他直痒痒。一会另一个警察牵过一只白色的老山羊,这只羊一进来就直奔龙武的脚板子,闻了几下就开始舔了起来。一开始龙武还能忍住不笑,但没舔几下,他就开始大笑不止,最后狂笑到脸开始变得扭曲,大脑缺氧。反复两次,龙武觉得肚子也开始疼痛起来,裤裆下一股热流涌了出来。秦君青皱了皱眉头,用手扇了扇,骂了一句:“人不骚尿倒挺骚的,浇他一盆水。”一个警察端起一盆凉水就冲龙武的裤裆泼了过去。
龙武拼尽力气喊道:“三少爷,三少爷,我说,我说还不行嘛!我确实当过滩匪,确实打过你的腿。你饶了我吧!”
秦君青让人把老山羊牵了出去。
“你娃别高兴的太早,我想你比谁都明白,我要问你的,是你和姓邓的,参与共产党的组织。我想你还不知道吧,范学森也被我们抓到了,他可是什么都说了。”
龙武知道范学森被抓的事,但一听秦君青说范学森什么都说了,心里未免“咯噔”一下。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后,他断定秦君青是在日哄他,因为他心里清楚,邓鸿君平日做事非常小心,就连他,只知道邓鸿君不是一般人,但真正做什么事他也是一知半解,更不用说范学森了。
“我一个当过滩匪的人,你觉得人家共产党会要我?别做梦了,我和邓老师认识不假,跟上他混,就是想在农协谋个官职,光宗耀祖。这不,你们一逮农协的人,他们全都跑了,扔下我们也不管了。”
秦君青又问了半天,龙武还是死咬住就是因为岚秀被秦家抢走,他当滩匪就是想报仇。秦君青走过去拿起棍子在龙武腿上狠狠敲了一下,骂道:“老子让你报仇,回头我一枪崩了岚秀那个婊子,让你再惦记别人媳妇!”
龙武被打得冷汗直冒,他强忍着没有叫出来。秦君青发泄了一下走出审讯室,回头告诉手下:“再给我问问,但不要把人整死了,到时候不好收场。”
秦君青扶着四娃,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传来龙武一声接一声的惨叫,突然问道:“岚秀是不是要了个男娃?”
四娃忙说:“是啊,要说她还算给咱们公安局立了一功呢!如果不要娃,你哥就不会唱大戏,如果他不去看戏,也不会被咱们抓住。哈哈,龙武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到是他的女人害了他。”
秦君青在四娃头上敲了一下说:“真会鬼扯,走,备份厚礼,去老二家,看看我这个岚秀嫂子,告诉她龙武被抓的事,让她也高兴一下。”
四娃叫了一辆车,拉着秦君青,到“恒裕泰”绸缎庄拿了一匹上好的潞绸,又买了两盒上好糕点,煞有介事登门拜访岚秀,看看自己的亲侄子。
秦君民不在家,开门的是里惠,她对秦君青的到来非常讶异。因为自打里惠搬到县城住,就没看到过这个中国的弟弟上门。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夹杂着手势说:“你哥哥,不在,家。”
秦君青摆摆手说:“我来看看我侄子。”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婴儿睡觉的姿势。里惠更加感到讶异,她想不明白,这个把自己老婆让给哥哥的人,怎么还会来看她生的孩子。
岚秀正在给孩子喂奶,里惠突然闯了进来,她比比划划说道:“老三,老三来了。”正说着秦君青已在四娃的搀扶下进了屋子,四娃一看架势忙退了出去。
“老太太,还认得我么?”秦君青看岚秀的母亲正在地上给小孩子洗尿布,略带戏谑的语气问道。
二怪娘一看是秦君青,赶忙站起来说:“哪能不认识呢?三少爷对我们的好到死也不能忘。快坐吧。”二怪娘忙搬了把椅子,扶秦君青坐下,用围裙擦了擦手,拉着里惠走了出去。
对于秦君青的到来,岚秀起初也有点错愕,她不知道这个在任何场合都对她放出狠话的男人,怎么会突然登门造访。她将身子侧了侧,问了一句“你来啦”便继续给孩子喂奶。
秦君青尽量让自己变得轻松。他望着女人的侧影,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尽管有些臃肿,但依旧无法遮掩她的端庄秀丽。秦君青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当时就不能接受这个女人。是平日的放纵让他对于婚姻的束缚感到麻木,还是心底里的自惭形秽让他面对珠宝却要故意毁坏它的光泽?
“当然要来,这是我亲侄嘛!”秦君青喊了一声:“四娃,把给你二嫂买的东西拿进来。”四娃把潞绸和糕点放在桌子上又赶紧出去了。
“让你费心了。”岚秀轻声说。
“应该的嘛!原本呀!我还真让人查过你和老二的事。这娃要的时辰也能证明你俩早就勾搭一块了。但自打爹死了以后,老二对我还不错,不管是愧疚还是亲情,你又给秦家添丁加口,也算是为秦家香火旺盛出了力。从今往后,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对不对得起我你心里最清楚。”
“是我对不起你,不怪你二哥。过去的事能放下来对咱们都是好事,我也不想让你们兄弟间有嫌隙。”岚秀低声说。
“好啦!你就安心养我们秦家的娃吧!这是10块大洋,完了给娃买个新鲜玩意。我哥回来告他一声,就说我来过了。”秦君青站起来,从口袋掏出10块大洋放桌上,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直之前再给你说个事,当初在滩匪窝里打我腿的人就是你以前相好的,叫龙武的家伙,他说当滩匪就想报仇,真是可笑,说我抢了他的女人,他配么?现在正关在县公安局,打得他啥也说了。不过看在以前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马放了他。”秦君青说完像个没事人似的走了。
岚秀一下愣在原地,她原本以为秦君青来看她和孩子,确实是念及亲情,在秦老爷离世后能悔过自新,将过去的事放在一边。其实他是包藏祸心,不经意间让她难堪,让她内心无法安生。直到母亲进来,岚秀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许久没有下过雨的汾阴,在刚刚入冬没多久,居然下了一场大雪。天阴了一天,中午太阳偶尔从云层中穿过,很快又消失浓云里。到了下午,原本还是乌云密布的天变成了灰白色,空中零星飘起了雪花。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着,整个汾阴城的天仿佛被一个大锅盖盖了起来,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突如其来的大雪很快就封锁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刘老黑跑过来告诉秦君民,说路上雪大风大,啥也看不清,今晚就别回去了,怕出事。
快到年底了,信义院也变得比平日里热闹。秦君民在这里除了商议纱厂的生产,还要接待陆续从各地商号回来报账的掌柜。刘老黑的话让原本要回县城的他打消看孩子和岚秀的念头。秦君民和前来汇报事情的刘铁锁继续讨论纱厂的事。
刘铁锁说:“咱们目前设备规模有细纱机纱锭2880枚,试机成功。现在可以正式生产了,但工人数量还不够,有50人的缺口。我原本想等过了年再招,但又害怕一开过年事情多,又是招人又是培训,一耽误就是两三个月,所以还是建议年前把工人招过来,培训上一个来月,让他们过了年正式上岗。”
秦君民点头认可,说:“等雪停了,就派人出去挨村转,多招些人做预备。如果纱锭明年要增加到6000多枚,工人数量就要增加到400多,厂子还需要更多的人。今年各商号的情况依旧不是很乐观,到处打仗,货物运输成本增加,有些货根本就运不过来。两广打仗对咱们影响要小一些,但蒋介石和冯玉祥在河南大打出手对咱们就不利了。加上各商号还都有军费摊派,商号明年想打翻身仗不容易,快过年了,本应是商号卖东西的旺季,但县城的商号好多东西都缺,我这压力也大。所以咱们要把明年的重心放到细纱生产上。我了解过市场,今年细纱市场还不错,估计明年也不会差,粗略算了算,如果明年能实现设备扩充,一年回本问题不大。”
两人正聊着天,李管家派人冒雪提着送来饭,秦君民搓了搓有点冷的双手,招呼刘铁锁说:“光顾说话了,看见饭才感觉饿了,来,一起吃。”刘铁锁一开始有点拘谨,他几乎没有和东家同桌吃过饭,但看秦君民丝毫没有架子,也不拘小节,便慢慢放松心情,俩人聊天变得愉悦起来。
刘铁锁向秦君民介绍起晋华纺纱厂的历史:“晋华和咱们晋汾起步有点类似,是榆次的财主贾俊臣、徐秉臣、郝星三,榆次县乡绅赵鹤年,还有山西银行经理徐一清、省财政厅长崔文征,等人集资150万元办起来的。5年时间才投产。和咱们晋汾相比,虽然规模大了许多,但建设速度咱们要快多了。我不知道咱们厂的东家情况,但从我在晋华待的经验看,厂子要发展,必须要有更多有实力的财主参与。光这还不行。”说到这里,刘铁锁抬头看了看秦君民。
“我听着呢!继续。”
“你看晋华,还有银行经理,财政厅厅长入股,能缺钱嘛。更重要的,如果有什么事情,上面还有人罩着呢!”
秦君民微微笑了笑说:“老刘,这你放心,秦家商海沉浮几十年,他们有的,秦家都有。我请你过来,你只要能把厂子管好,把生产抓好就行,其他事你放心。你别看我做生意时间不长,我可是留过洋。本来并不想接这一摊,谁想我大哥不喜欢做生意,一门心思就想当官。”
“怪不道呢!我就说么,和你交往没几次,就能感觉你年纪轻轻水平挺高。”刘铁锁羡慕地说。
俩人聊了许久,秦君民也没有回自己的院里,在信义院凑合休息了一晚上。由于整个大地都肃穆在白雪皑皑之中,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就连雪花飘落的“嗖嗖”声似乎都能听到。秦君民的梦也像这雪一样干净,干净到没留任何痕迹。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居然出来,照在雪地上,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秦家大院显得比平日更加亮堂。秦君民走出信义院,院子已打扫的干干净净。他走出大门,巷子里也被扫得干干净净。他走到祠堂前的花园,才看到亭子上积着厚厚的雪,还没有完全干枯的树木上落满了雪,轻风吹过,到处都有雪往下落。
祠堂秦君民许久没有去过了,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雪也已清扫干净。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残留着香火燃烧的痕迹。堂前的供奉还在完好无缺的摆放着。他看着父亲的遗像,这个面容清癯的老人,似乎还在凝视着这个已远离他的世界。他向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他的信任和厚爱,才能让儿子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秦君民离开祠堂,沿着巷子往大院大门外走。突然间他就想到雪地里去,想躺在雪上,打个滚、撒个欢,弄湿衣服,冻得瑟瑟发抖。
他沿着小路一个人静静地走着,嘴里吟诵着:山河故里漫天雪,夜里西风烈。雪霁逢小寒,年意渐浓,思乡情更切。
久没有见过雨的汾阴城在冬天的时候突然活了过来,漫山遍野都被白雪覆盖。庙后村人纷纷走到马路上,田地里,吼着蒲剧、欢快地跳着。就连村里的狗子,也在激动的吠叫,此起彼伏。
人们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痛苦和饥饿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仿佛一件华丽精美的外袍,瞬间就掩盖了过往岁月背后荒芜、萧索,重新给新的一天,新的一年,送去了希望,送来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