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晋腔(离世)
龙武和邓鸿君坐在村边的野地里,时间是正午,天空湛蓝,偶尔会飘过几丝云彩,知了在歇斯底里地鸣叫着,所有的树和庄稼都耷拉着脑袋,似乎已奄奄一息。两人坐在一棵柿树下,没有风,树叶也静悄悄地。他们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龙武主张从庙后村开始组织农会,然后去夺庙后村乡约的权力。因为有秦家在庙后村,夺权行动肯定会引起社会大众的关注,在汾阴县造成很大的影响。而邓鸿君坚决不同意做这样冒险的事情,他觉得刚到汾阴县,群众基础不牢,做事情一定要稳,不能冒进。庙后村没有农会组织,工作点也没有确立,贸然行动会必然会引起特务团的注意,保不准会遭到无情镇压。邓鸿君又给龙武讲了当前省内农会的发展形势,他说省委主要负责人已被阎锡山政府通缉,现在省委之所以要发展农会,就是要把省委工作重心由城镇转向农村,转向这些离城镇较为偏远的村子里,走一条由村及乡,由乡及县再到省的发展路子。庙后村在县城跟前,秦家虽然有钱有势,但在赈灾过程中,又是捐钱又是开设粥棚,得到周围村民的欢迎,庙后村的乡约一直由秦家人担任,现在夺取庙后村的政权明显不合时宜。临河村比较偏,农会已具备成立条件,只要尽快把临河村周围三个村子的农民联合起来,就能成立农会,建立工作点开展工作。
龙武觉得邓鸿君年龄不大,但分析起事来头头是道。两人决定晚上趁大家在榆树下乘凉的时候,召集四个村的积极分子,把农会成立起来,并选举农会会长,农协委员和候补委员。两人还就积极分子名单和农协委员名单进行了讨论。
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准备,一天晚上,等各村的积极分子都来齐之后,邓鸿君在台上宣读了《临河农民协会宣言》和《临河农民协会章程》。并由农会会员选举邓鸿君为农会会长,刘龙武、胡照奎为农协委员,范学森、李福平为候补委员,刘龙武为会长助理,协助会长工作;胡照奎负责农会财务;范学森负责农会文件起草和整理;李福平负责农会会员情况调查,发展会员。临河农民协会除了临河村一些农民外,还有临近临河的三个村,协会首批会员有120多人。
临河村的范乡约一直悄悄躲在人群后面,偷听农会的会议内容。最近他一直听村里人讲老刘家来了个亲戚,有文化,有知识,开办夜校,教村民识字,讲农业知识,还要成立农会。范乡约听了半天,总觉得成立的农会,如果让所有农民都参加,选举出他们的会长,管理农民的日常事情,替他们主持公道,那么他这个乡约还有什么用,闾长还有什么用?村里的家族势力还有什么用?范乡约隐隐约约感觉到,成立的农会将来迟早要取代他的位子。
“不行,我得抽空把这个事向区长汇报,防患于未然。”范乡约想,可是现在没有区长,他该寻谁呢?他决定还是去找一趟秦君杰,听听他的意见。
秦君杰和秦君民此刻正在为父亲的病着急。大概是受了秦君青的刺激,父亲从那天起就一直咳嗽不止,喝点“葫芦”水,就能安然睡上一会,他睡着后就会发出像猫一样呼噜呼噜的声音。
兄弟俩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呆在汾阴于父亲的病无益,只能受病痛的煎熬。君民提议要不带父亲去西安看病,西安的广仁医院是一家西医医院,也许能治好父亲的病。兄弟俩和母亲说了,母亲有些犹豫,说:“你爹已70岁的人了,身子骨太虚,走路都费劲,从汾阴坐上马车到西安得走多少天?他受得了吗?别老了老了还要把骨头扔到外头。”
秦老爷一听更是不同意,他挣扎着说:“叶落归根,你们只需让郎中过来瞧瞧就行了,能看个啥算啥,别折腾了,爹不怨你们。”
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低头垂泪,看得两个儿子也跟着难过。母亲听父亲又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知道他睡着了,起身和两个儿子走到外屋。
母亲杨氏对儿子说:“娘总觉得你爹的情况不大好,你俩这两天要警醒些,多操点心,这里一有动静就赶紧过来。老三我是指望不上了,你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记不住,成天不知道在哪鬼混?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
三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里屋传来敲击床边的声音,君杰赶忙跑了过去,父亲眼也不睁,嘴里说着:“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去。”
君杰疑惑地说:“回哪?你这不就在家里么?”秦老爷摇了摇头,没有吭气。
秦君杰看到父亲手上捏着一小块石头,这块石头是前几日儿子和爷爷玩的时候放在床边的。他倚在门框边上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直到听他又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才退了出来。
娘仨又坐了下来,但并没人言语。秦君杰掏出纸烟想抽,一想到父亲的病情,便又忍住了,把烟放回口袋。
“咚咚咚”。里屋又传来父亲敲击床边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让人听了头皮有点发麻。秦君民赶忙又跑了进去,父亲说:“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去。”
君民想父亲可能是睡糊涂了,也说道:“你这不在家里么?”秦老爷依旧没有吭声,不一会又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块小石头。
秦家兄弟一晚上没有睡踏实,第二天一早赶忙过来请安,母亲说父亲一夜睡的还好,只是轻微咳嗽了几次。两人看父亲没事,便各自忙去了。太阳落在北房的屋檐下,杨氏和下人照例把秦老爷扶出来,让他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不过今天秦老爷坐的时间并不太长,便对下人说:“回去吧,我要回家。”下人只好把他扶了回去。
秦君杰尽管已辞去区长一职,但他仍习惯吃完早饭后到区公所里转转。去了之后就碰到前来找他的范乡约。
范乡约接了秦君杰递过来的纸烟,受宠若惊,连连说:“吃一根区长大人的纸烟。”
秦君杰问他有啥事?
“有件事我一黑夜没睡着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大早就往区里赶。路上还想你不是区长了,要不要再给你添麻哒!可又想不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哩!”范乡约犹豫了一下说。
“想说就说么我没麻哒!”秦君杰笑了。
范乡约就把龙武他们在村里成立农会的事说了,又说了他的担心:“他们农会有组织,有章程,还要交纳会费,看上去蛮像回事。入会的人不仅有我们临河村的,还有其他三个村的,我看这些人根本不把政府放在眼里,是想抢班夺权,这是要和政府对着干哩。”
秦君杰想了想说:“前几年听说在南方也闹过农会,咱河东公署其他县也有,汾阴县这可是第一遭。不过也没听说其他县出过啥麻哒。这事我也拿不定主意,是这,回头我找周县长反映反映,听听政府的意见。”
秦君杰和范乡约说完事,又去找马连举,他想把昨天父亲的事和他说说。马连举现在当了校长,教学的任务相对减少了,秦君杰到了校长室,看他正在备课,便走了进去。
马连举开玩笑说:“我这老进士,快跟不上新社会了,这些教材和教学方法还要多学学才能掌握。”
秦君杰说:“学堂还真离不开你,你就是咱们汾水小学堂的头牌,家长们送娃娃来,都是看你老人家的面子。我往后再寻几个教员,你就给咱当校长,不带课。”
马连举说:“老啦!不仅思想快跟不上,精力也跟不上了,天一黑就打瞌睡,半夜三更又睡不着了。”
秦君杰和他讲了父亲昨天的古怪事。马连举沉思了一会说:“君杰娃,赶紧料理后事吧!只怕你爹就在这几日。他说的回家,只怕是小鬼们在召唤他走哩!”说完叹了口气:“玉山是个善人,也是个能人,你秦家有今天的世事,不能说全是他的功劳,至少占了七成。”
两人正在议论着的时候,秦家大院就要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了。
秦老爷开始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他早上在外面待了没多久就回到屋子里,早饭也没吃多少,此后一直在床上睡觉,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妻子杨氏在外屋默默诵读经卷,希望能让佛祖保佑他的玉山度过难关。杨氏在诵读佛经的时候,不时去里屋看看,只要听到丈夫轻微的呼噜声,她才安心坐在外屋,继续默念佛经。
天刚刚黑尽时,秦君杰和君民吃完晚饭就聚集到北院,坐在外屋陪母亲聊天。三个人正说着话,杨氏突然竖起耳朵说:“怎么听不见你爹呼噜声了?”秦氏两兄弟也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秦君杰不放心,跑进去看。
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他颤抖着把手伸到父亲的鼻子下,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秦君杰大叫道:“我爹没了,我爹没了。”杨氏和君民两人也跑了进来,才发现人真得已经去世了。
妻子杨氏将头俯了下去,轻轻将脸贴在丈夫脸上,悲切地流下了眼泪。秦君杰和秦君民则跪倒在床前,低声啜泣。
母亲听到兄弟俩的哭声,一下子清醒过来:当下并不是他们哭啼的时候,她应该尽快找人来,给丈夫赶紧穿上寿衣,要不等人身体完全僵了,就不好穿了。她马上吩咐秦君杰赶紧去通知本家亲戚,让下人去叫刘老黑,让君民和李管家安排人收拾院子和屋子,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搬走,以免人多家里乱了套。
杨氏让人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她在旁边指挥,刘老黑、秦君杰还有本家的婶婶,几个人用白酒给秦老爷擦拭了全身,然后给他穿上衣服。他的手里,一直攥着那块孙子从花园捡回来的石头。
众人七手八脚在北房的外屋里搭起了灵堂、供桌,挂起帘子,又将门板铺好,将穿好寿衣的秦老爷放在门板上,用红绳系住双脚,脸上蒙上黄纸。
一切安置停当,杨氏又派人连夜去秦老爷的舅舅家,请舅家的人过来烧倒头纸。在汾阴,只有舅家的人烧了倒头纸,孝子才能开始祭拜逝去的亲人。
一直等到半夜,秦老爷舅家人才急匆匆赶来,简单寒暄后,秦老爷的表弟带领舅家其他人烧纸焚香,秦家的葬礼才算正式开始了。
桌上的蜡烛彻夜燃烧着,香炉里的烟在屋子飘荡着,披麻戴孝的秦君民靠墙坐着,他望着供桌上的摇曳的烛光,袅袅升腾的香烟,泪水却逐渐模糊了双眼,他没有嚎啕大哭,但眼泪却抑制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和父亲平生的点点滴滴一直在眼前循环着闪动,像小时看过的拉洋片一样。父亲送他出国留学,让他掌管秦家的大小事务,给他讲做生意时的人情世故。而他起初却不愿意接管这一切,只想实现自己的理想。父亲很少责怪他,也非常信任他,秦家的家业交给他之后,起初他向父亲汇报一些大事的时候,父亲仔细倾听,给他分析事情的利弊,教他如何应对官府,应对生意合作伙伴,应对各地的掌柜。
而现在,父亲就这样走了!秦君民看到帘子后父亲的尸体,才想到这并不是梦境,父亲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在汾阴,人死后晚上后辈女眷要守灵,人越多越好,说明死者家里人丁兴旺。而秦老爷连女儿都没有,孙辈只有秦君民的女儿,也才10多岁。杨氏顾不了许多,让人把君民的日本媳妇和岚秀都叫了过来,岚秀作为秦老爷认可的女儿,披了重孝。另外还有秦家本家的一些女眷都被叫了过来,居然也有十多人。
第二天一大早,秦家大院就成了汾阴县万人关注的焦点。但凡有点头脸的,只要得到消息,都一窝蜂似的前来对秦老爷进行吊唁。秦君杰三兄弟轮流在灵前跪拜,只要有人来吊唁烧纸,司仪招呼完客人祭拜之后,就会喊一声,“孝子谢了!”兄弟三人就要有一人跪谢吊唁的客人。马连举也被秦君杰请了过来,他负责家里的对联和各种单子的书写。马连举写的字在汾阴非常有影响力,看他写字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每次只要他动笔,就会引来很多人围观。今天也不例外,马连举让人把白纸割齐整,桌子摆好,准备好笔墨。马连举习惯性拿着笔尾在稀疏的头发上挠了挠痒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开始在纸上挥毫泼墨。转眼间,一副对联就出现在围观者眼前,秦君杰三兄弟都顾不上孝子的哀伤,也站起来看。马连举写好的对联:
玉有德,善为本,泽披汾阴能人一个
山为昆,业成峰,光照后世恸哭万民
这副对联不仅把秦玉山老人的德和业写了进去,还把秦老爷的名字和字都隐藏其间,很多人看了之后连连拍手叫好。
写好的对联很快就贴在北院大门外。除此之外,马连举还给秦老爷居住的北房也写了一副对联:
驾鹤西去奈何桥上行走无老少
音容宛在阴阳两隔亲情难唤回
人们正在忙碌贴对联的时候,汾阴县最重要的人物周元山和夫人秦玉娇出现了。秦玉娇人还没进大门,哭声就已传了过来:“哥呀,你怎么说走就了呀,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呀!”秦玉娇哭哭啼啼进了院门,来到摆在院里的纸扎的楼前跪下继续哭喊。周元山在司仪招呼下,上香、奠酒、三鞠躬,然后是“孝子谢哩”。秦君杰磕完头,赶忙和秦君民围了过来,招呼姑姑和姑父找地方坐下。
姑姑和秦君民走到北房的外屋,来到帘子后面,看到哥哥的尸体后,姑姑又哭了起来,这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兄长,从小对她疼爱有加的兄长,在父母去世之后,一直照顾着她生活的兄长,如今也静静地躺在这冰冷的门板上,再也不会喊她“娇娇”了。姑姑的哭声引得整个灵堂前哭声一片。秦君民站在姑姑身边也跟着垂泪。
周元山落座后,询问秦君杰父亲丧事准备如何,需要县政府做什么等事项。秦君杰说了一些想请的县里有头脸的人物,周元山一口答应下来,让秦君杰拟个名单交给他的秘书,由秘书具体来办理。
周元山告诉君杰,县政府准备再给他父亲送一块匾,字还是由马连举来题写。秦君民忙叫:“爷,爷你过来一下,周县长想让您老人家给我爹写块匾”。马连举有前朝遗老的风骨,除了对秦家的事有求必应外,对民国的官员根本不放在心上,周元山平素对马连举比较客气,马连举才愿意和他走动。马连举并没有过来,而是让人拿来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克颂先芬,民国十六年桂月中浣。周元山看马连举没过来,也知道这老先生的脾气,忙站起来走了过去,见他已经写好字了,四个字不仅遒劲有力,寓意也不错,他忍不住拍手连连称好。
大约到了巳时,庙后村的风水先生郑耀宗来了,他要领上秦君杰去秦家的墓地,给秦老爷看坟墓的走向和方位。秦君杰拖着哭丧棒,穿着孝服,趿拉着白布鞋,腰间绑着麻绳,头上戴着纸糊的孝帽,手上拿着引魂幡,跟着抬供桌的人、打墓人和郑耀宗前往秦家墓地。走到庙后村村口,本家叔伯让抬供桌的小伙子放好供桌,点燃蜡烛和香火,秦君杰跪在供桌前,本家叔叔点燃一把纸钱,等所有纸钱都化为灰烬,他喊道:“磕头”。秦君杰忙把头磕了下去。
秦家墓地是秦老爷的爷爷秉正从村里的一个财主手里买的,秉正老人当时就是看上了这块地的风水。秦君杰记得父亲讲过,这块墓地在村子的半坡,坡顶上是一片开阔地,这将给秦家带来无穷的好运。而自从有了这块墓地之后,秦家的家业果然是越做越大,时运也越来越好,到秦玉娇这一辈,姑爷也成了汾阴县县长。而秦老爷也将秦家的事业带到了顶峰。
秦家墓地在村南方向,离村里有几里地,中间要翻越一座沟。秦君杰看到来回走的路被水冲得坑坑洼洼,极不好走,他边走心里想,回去一定要让人把路上的坑填平,要不到父亲出殡的时候,抬棺材的从该多难走啊!
郑耀宗经常给人看风水,以前主要是靠奇门遁甲术来预测人的生死。据说有一次他到崇圣寺和汇仁和尚聊天,讲起他的奇门遁甲术,汇仁和尚劝他说,如果道破天机将会减少人的寿数,劝他不要再以此为生了。郑耀宗觉得汇仁和尚说的有道理,就不再给人预测生死和未来,改用周易八卦来看看风水。他拿着罗盘,在秦家墓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气行于地下,物生于地上。贵如大官,富可千金。形止气蓄,化生万物。地有吉气,土随龙起。地有止气,水随而止。势随形动,回复终始。
走到一块空地边上,郑耀宗停了下来,告诉打墓人说,就在这块挖吧!打墓人按照郑耀宗圈出来的方位开始干活。汾阴的土葬墓是东西走向,棺材大头朝东,小头朝西。墓先向地下挖,大约有三米深,然后再往东侧挖侧墓室,这个墓室是一个暗道,打墓人先挖一个小孔,够一个人钻进去,然后才在里面开挖,挖出棺材大小的墓室。
秦君杰事后才知道,郑耀宗看中的这块地方,却是挨着他爷爷的墓地。最后郑耀宗确定的坟的方向是朝东北向,他告诉君杰:“你看见前面这条小路没,它一直往上,如果朝正东,别看上面是开阔地,但远处其实是一个葫芦系,越走越窄,对后辈人不好。你看看你们秦家的坟,朝向都是朝东偏北。”
秦君杰往远处看了看,并看不到什么,他心里觉得很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