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晋腔(教子)
“德昆,以后咱每天早上,去外面晒会太阳,见见光亮,去去你身上的寒气。”杨氏将秦老爷从床上扶坐起来,温柔地和他说,秦老爷点点头表示同意。
天气越来越热,秦老爷居住的北房也只有下午能见到一会阳光。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冬暖夏凉的居住环境绝对是最惬意的人生,但对于身体日渐孱弱的秦老爷来说,只有通过阳光的照射,才能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煞白。
下人们搬着圈椅放在北房的屋檐下,此时早上的太阳正好斜射过来,不冷不热。秦老爷拄着拐杖,在妻子杨氏的搀扶下,走出北房,颤颤巍巍坐在铺着软绵绵垫子的圈椅内。他将拐杖斜撑在地上,下巴正好轻轻地放在扶着拐杖的双手上,山羊胡子翘着。他眯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风景,望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的步履,望着秦家几代人创下的家业,怅然若失。曾经风光的一切,曾经人来人往的热闹穿梭,都在他的清心寡欲下变得寂寞安静。院落里簇新的雕梁画栋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有些陈旧,这个院子是他20岁结婚的时候,他的父亲专门给他盖的,不知不觉,他已在这个院子度过50年的岁月。如今的一切都像他这个垂垂老者,变得了无生趣。
下人们知道秦老爷喜欢清静,连走路都尽量不发出声响,整个院子沉默在一种肃穆中,只有远处的蝉鸣声在院子的上空回荡。
此后每天早上,下人们都会把圈椅搬出来放在北房的屋檐下,让秦老爷坐下来晒晒太阳,每次都是他觉得坐得有些累了,就会说:“回家吧!”下人便搀扶他进屋里躺下,再把圈椅收好。
龙武在横岭村呆了一段时间后,随着与王文栋的交流增多,他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人想要改变命运,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而是要通过自我抗争。他现在已经完全信赖王文栋了,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把他看成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指路人。
“我从老家出来,是因为我加入了当地的滩匪,后来我想回家看看,滩匪却一直跟着我,我爹和哥哥就把两个滩匪打死了,吓得我也不敢在村里待,就跑了出来。”龙武找机会和王文栋做了一次长聊,把内心的话和想法都和盘托出。
“为了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去抗争,这一点是对的,但你选错了方向,加错了组织。像滩匪,且不说名声不好听,仅靠打家劫舍,走梁山好汉揭杆起义,替天行道,凭义气行事的路子显然是走不通的。农会就是咱们的组织,是在党组织的领导下,把受苦大众聚集起来,反压迫,反剥削。最终要农民自己当家作主。”王文栋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他说15岁在太原上学时在小瀛洲楼下听过中山先生“消除旧思想,建设新国家”的演讲,听到激动处手掌都拍红了,王文栋说对中山先生“必人人将旧有思想全行消除,换入一副崭新思想方能成功。即如政治革命、种族革命,皆系共和未成以前之名词。今民国成立,目的已达,须将此种旧思想扫除净尽,才可以谋建设”的话记忆犹为深刻。
“10多年前中山先生就提出要有新思想,建设新国家,咱们今天的农会,也有新的思想去引导,有像你我这样具有抗争精神的人去实施才能成功。”王文栋说:“现好如今河东大旱,像你们汾阴县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但现在政府还在逼迫老百姓缴纳公粮款,不顾农民死活。如果没有组织,没人反抗,农民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我得罪了滩匪,他们要是找我寻仇怎么办?”龙武有点担心。
“河东报上都登了文章,说是保安第二纵队派人前去剿匪大获全胜,彻底消灭了滩匪,所以说你也不用怕。我会再派一个人指导你,先回你们村,把农会建立起来,把农民团结起来,实现汾阴县农会零的突破。”王文栋说着叫过来一个人,介绍给龙武说:“他叫邓鸿君,去了后就说是你亲戚,你的工作就在他领导下开展,一切要听从他的安排。”
“你好,”邓鸿君伸出了手,龙武忙站起来,两手紧紧握住邓鸿君伸过来的手说:“我叫刘龙武,汾阴县临河村的。以后要好好教教我,我识字不多,但有一把子力气。爹是杀猪的,家境在村里算是殷实户。”
“你们俩尽快出发,现在正是各地催缴公粮款的时候,群众也好发动。”王文栋说。
龙武第二日就去找兰财主,告诉他说:“东家,老家捎来信,说我妈病了,让我回去看看,想告个假,去看看就回来。”
兰财主看了龙武手上的信,很短,问他是谁捎来的,龙武说一个路过的亲戚,要去曲沃县城,正好顺道。兰财主让他去账房领点盘缠回去,并告诫他说:“这里还扣你一个月的工钱,下次再结。另外不要和农会那帮家伙混在一块,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净挑拨你们和东家的关系。”龙武点点头。
龙武和邓鸿君路上走了几天,在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临河村。
龙武向父亲介绍了邓鸿君,并告诉他此次回来他们是要成立农会,发动农民向政府抗争,免缴公粮款;向村里的财主抗争,获得自己的土地,不能再任由他们欺负。
老刘对儿子来来回回折腾非常不满,他让儿子先安排客人吃饭,把他和哥哥龙斌叫到另一个屋子里,郑重其事和他谈到:“你晓不晓得和滩匪闹腾的后果?你走了之后滩匪就寻上门来,还有咱们那个亲戚郑老鬼,就是他带滩匪认的门。不仅抢了钱,还顺带把你娘也糟蹋了。”老刘说到这儿已说不下去,眼泪流了出来。
而此时龙武听得是血涌脑门,起身抄起杀猪刀就要冲出去找滩匪拼命,老刘和大儿子拼死拦他,院子里发出很大的声响。邓鸿君听到动静放下筷子赶忙跑了出来,拦住龙武说:“你要做什么?能不能不要冲动?你一个人单枪匹马,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忘了王主席和你说的话?遇事要三思。”
龙武拿着刀站在原地没有动,但他心里别提有多恨了,恨不得自己能像哪吒一样有三头六臂,把滩匪全杀光。
在邓鸿君劝说下几个人又回到屋子里,老刘大概又给邓鸿君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但隐瞒了媳妇被滩匪糟蹋的事实。然后他又告诉让儿子和邓鸿君更震惊的事情——滩匪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特务团,还负责协防汾阴县,而雷哼哼则成了特务团团长。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保安纵队起家接收的就是难民和土匪,因此也不要感到奇怪。但咱们的农会就不一样了,咱们是党领导下的工农运动。而且这个党,和国民党有着本质区别,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们,你们现在不要声张,把这儿作为汾阴县农会的工作联络点就可以了。”邓鸿君说。
老刘突然间感到很大的压力,他不知道儿子又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秦君青一开始还只是把怜怜带出来玩,后来索性带回秦家大院住,母亲杨氏绝不能容忍三儿子在秦家胡作非为,得到消息后立刻带上李管家等人闯到西院。
杨氏进了屋,正在里屋胡闹的秦君青赶忙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母亲杨氏冲里屋喊:“赶紧让那个窑姐滚出来。”
怜怜吓得衣衫不整就跑了出来,低着头站在秦君青跟前一动不动。
杨氏看见大白天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就来气,说:“你头抬起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骚样能把我儿子弄得五迷三道?”
怜怜羞涩地抬起头。杨氏愣了一下,心想三儿子腿是有毛病,审美倒是一点都不差,这个怜怜要不是窑姐出身,做儿媳也不比岚秀差。
“听三儿说你是米脂人?‘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瓦窑堡的石板清涧的炭。’这话放在你身上倒是不假。如果你是清白人家,没准我会把你留下来,但现在,秦家大院你一刻都不能呆了,马上给我滚。”杨氏用手指着门外,怒气冲冲说。
秦君青下意识挡在女人身前说:“娘不是答应我了么,让岚秀跟咱家老二,我什么人都能领回来,你怎么能反悔?今天没有我允许,你不能赶她走。”
“李管家,让人进来,把这个女人撵走,以后让城墙上的人记住,没有我允许,这种货色的女人不能踏入秦家大院半步。”杨氏向门外喊道。李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冲了进来,架起怜怜就往外推。秦君青挡了几次,结果自己也被拉倒在地。怜怜跪下来求杨氏念及她和君青的情感,让她陪在君青身边。杨氏不为所动说:“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就死了这份心。”她让李管家带人把怜怜拉了出去。
秦君青指着李管家大骂,骂他是个狗腿子,骂他祖宗十八代。杨氏走过去搧了坐在地上叫骂的儿子一耳光:“辱没秦家祖宗的货,”摔门而去。
秦君青在背后喊:“我知道你和二哥还有岚秀那个婊子在背后捣鬼,哄骗我,我早晚会查清楚事情真相。”
杨氏心下一惊,不知道秦君青到底能查到些什么,决定先去找二儿子问清楚情况,让他注意些,不要走漏风声。
怜怜被秦家人像押犯人似的扔到官道上,鞋子都跑丢了一只,算是受尽了屈辱,让她原本想从良的心顿时变得灰暗起来。她坐在路边,望着酷热的太阳想:一个在汾阴县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宁愿娶穷家女子,也不可能纳她这窑姐为妾。即便是她在所谓的兰亭班里装高洁,不随意接客,但也甭想嫁到秦家去。
怜怜努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了许久,好不容易碰到一辆去城里拉茅粪的车,在她的央求下,掏粪老人才勉强答应把她捎回城里。怜怜捂着鼻子忍了一路,到城里又坐上黄包车,让车直接把她拉到雷哼哼府上。
雷哼哼当了团长之后,正大光明在汾阴县城安了家,把几个抢来的压寨夫人也带了过来,这几个女人没想到被抢到黄土塬里遭了几年罪,临了居然还能到县城里生活。滋润的日子让她们忘记了曾经的伤痛,也不再想着往外逃离,也不敢管雷哼哼的事。
雷哼哼听了怜怜的诉说,表现出肺都要气炸了的气势,骂道:“老不死的东西,敢这样对我的美人。你看看,哥给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秦君青哪个瘸子好,你偏不听,咱攀不起还躲不起,如果你哥还是土匪的话,立马带上人马把秦家给掀个底朝天,只可惜哥现在有公职在身,身不由己啊!”他把怜怜拉到怀里,附着她耳朵悄悄说了几句,怜怜有点不乐意,说秦哥对我还是不错的,不能害他。
雷哼哼说:“你秦哥哪里有钱,这些钱还不是秦家老太太来掏?你就按我说的去做,拿了钱有你一份。也算是报了这次受辱的仇。”
怜怜勉强同意了,雷哼哼和女人一夜在床上颠鸾倒凤。
在临河村中心有一块空地,位于两个巷子的十字路口西北,在空地中心有一棵大榆树,树冠大到遮天蔽日。这棵榆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每年春天都会长出许多榆钱。春天的时候临河村很多人都在树上摘榆钱,然后拌点玉米面做成钱钱饭。尤其是今年天久旱无雨,庄稼歉收,钱钱饭就成了村里的救命饭,让很多临河村人能够在这饥馑荒年得以存活。
龙武他们在临河村开展农会工作还是采取办夜校,教认字、讲农业种植知识等方式进行。夜黑了年轻人没地方可去,也无事可干。汾阴夏天的热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半夜,今年少雨,天更是像人得了疟疾一样,一直高烧不退。夜黑尽,年轻人就拉上凉席,男男女女各自成堆,到榆树下乘凉。女人们说些家常里短,孩子们在树下打闹,男人们则一块坐下来谝闲传,聊女人。还有些平日里不敢光明正大偷情的男女,借着纳凉的时机悄悄躲在一边,讲些情话,趁着来回晃动的树影遮蔽了月光,时不时拉拉手。
邓鸿君一开始跟着龙武和年轻人一起聊天说笑,有时会在聊天中穿插讲些外面世界的稀奇事,这里的年轻人很多连城里都没去过,听到更远的世界当然有好奇心了。几次聊天下来,邓鸿君就成了年轻人的中心,他们常常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趣事,聊到高兴处,邓鸿君时不时就会把一些革命、理想等词讲出来。
和村里年轻人熟识以后,邓鸿君就提出趁天热无事可做,不如教大家认些字,学习学习文化。他的提议得到很多人的赞同,连旁边唠家常的女人也时不时竖起耳朵听邓鸿君教识字。没多久,年轻人都亲切称邓鸿君为邓老师。
秦君青自感对怜怜不住,后来几次三番去兰亭班找她,这个女人故意避而不见,秦君青又花钱请老鸨子出面,怜怜才强作欢颜见了秦君青。
秦君青正想和怜怜亲热亲热,外面有人敲门,怜怜忙推开秦君青从床上爬起来,让门外的人进来。
来人站在门口说:“彩燕班燕燕小姐让我过来,说是请姑娘到城里打麻将,车已在楼下候着。”
怜怜没好气说:“打什么打,姑娘我那像你们家燕燕,傍了个富公子。”
秦君青一听要打麻将,忙拦住来人说:“我们怜怜也不差,有秦哥哩,怎么不打,走,哥陪你去。”
怜怜又推脱不去,秦君青顾不得亲热,站起来,拖着怜怜往外走。来人一看赶忙上前搀扶着秦君青,三人相跟着下了楼,坐上黄包车往城里去。
这是一座小四合院,三个人进去的时候北房里已有人在打麻将,其中有一个叫燕燕的,正在一个男人旁边观战,看见怜怜进来,这个男人忙起身说:“我这把牌不错,怜怜姑娘,你先玩一把?”
秦君青说:“她不怎么会,我来替她,输了算我的,赢了算怜怜的。”
几个人打了几圈,秦君青连胡了几把,觉得玩的太小不过瘾,提议玩大的,其中有个人一听玩大的,就站起身对观战的小个子说:“老张,你来玩吧,大的我不敢。”老张嘴里嘟囔着说:“这有啥了,还怕这位老弟吃了你?”他说着指了指秦君青,秦君青边洗牌边说:“有啥嘛!就是耍个高兴。”老张替换下那个男人,几个人继续玩了起来。怜怜和燕燕在旁边看秦君青打,一直打到后半夜,两个女人熬不住了,要秦君青不要打了歇息歇息再说。秦君青此时已输红了眼,边打边说:“谁都不许走,老子输了钱都不吭气,赢了钱的倒想溜,不行,继续。”中间玩牌的人又换了几个,但秦君青一直不下来,到第二天中午实在是熬不住了,最后一算账,输了三万多元,秦君青有点傻眼了。赢钱的几个人不依不饶,要拉着他回去取钱,秦君青哀求说:“前些日子刚输了不少钱,我娘骂我再输钱就打断我的腿。”老张瞪着眼睛说:“这还用打,你的腿不是已折了吗?”秦君青说:“这回再打就要瘫在炕上了。”怜怜一边抱怨秦君青说不让你打非要打,打输了又要赖账,哪像个富家公子。一边又哀求几个人说:“你们宽限几日,秦哥又不是没钱。” 几个人拉着秦君青就往外走,走出四合院叫了三辆黄包车,拉着秦君青往城外庙后村走去。
母亲杨氏看到几个人搀扶着秦君青走进北院就猜到了几分,让下人给他们搬了凳子在院里坐下。问秦君青怎么回事?秦君青支支吾吾不想说。叫老张的站起来说:“他欠了赌债,赖着不想给。没法子,我们只好带他寻过来。”
“欠了多少?估计欠的少了你们也不会来寻我。”杨氏问。
“欠了三万多,零头不要了,就三万元。”老张说。
“我不领你们的人情,该多少是多少,秦家不差这点钱。”杨氏让李管家去准备钱。她又走到秦君青跟前说:“老三呐!娘和你说过没有,凡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秦君青点点头。
“这是第几次了?”母亲杨氏厉声问道。
“第一次被土匪绑票不算,这是第二次。”秦君青低着头说。
“好,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向娘保证,还有没有以后?再有第三次,娘和你就要阴阳两隔了。”杨氏说到这里悲上心头,声音有些颤抖。
杨氏让家丁把秦君青绑在北房屋檐下的立柱上,问他:“今天不给你个警示,你以后保不齐还会有第三次,你说,两根手指头,是你割还是我割。”
秦君青快吓瘫了,他觉得娘这次不是和他开玩笑。几个前来要赌债的觉得杨氏是想赖账在吓唬他们,起初并没当回事。
“娘,你饶了我这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秦君青哭着哀求道。
杨氏让人从她的床头拿下来一把短藏刀,这把藏刀是年轻时秦玉山去归化的时候带回来送给她的。她一直挂在床头,作辟邪之用。当她从刀鞘里拔出短刀时,李管家忙带人上来想要制止她。杨氏喝止他们不要过来,并拿着刀胡乱挥舞,吓得李管家他们不敢靠近,而这些想要讨赌债的,拿上李管家的给的银票匆忙溜走了。
杨氏拿着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不知道秦家怎么会出了秦君青这么个逆子。秦君青则吓得裤裆里流出尿来,要不是身上被绳子绑着,早就瘫倒在地上。
秦老爷在屋子里听到院子里的哭嚎声,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扶着拐杖哆哆嗦嗦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气得说不出话来,下人们赶紧搬过椅子让他坐下,杨氏则过去安慰他。
秦老爷又开始不住地咳嗽,剧烈的阵痛让他咳出血来。杨氏赶忙让下人去端“葫芦”熬出来的水给秦老爷喝,只有她知道,这“葫芦”其实就是罂粟壳,马连举告诉过她,这种止咳方法,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用,要不最终秦老爷的病将无药可治。